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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一个右派妻子的文革记忆 [打印本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5-4-12 00:56
标题: 一个右派妻子的文革记忆
一个右派妻子的文革记忆
2015-04-10
来源:《收获》作者:谢文秀


忘了哪一年,可能是1967年,六一儿童节正赶上星期日,我们三人起了个早儿,到颐和园门口才七点。清晨的公园空气分外新鲜,我带着他们登万寿山,游昆明湖,照了几张相。兄妹俩有两张单人相片后来放大了:在十七孔桥上,哥哥的那张笑容有点尴尬,是硬逗出来的。


  1966,北京
  回想起来真是幼稚,少年时总以为当皱纹爬上眼角,双鬓飞霜的时候,一个秋日的黄昏,自己会翻看书里夹着的枯萎的花朵,感叹如梦如烟的人生,思念往昔的时光,玩味淡淡的哀愁。
  青年、中年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仿佛使我清醒一些,代替玫瑰色梦幻的是实实在在右派妻子的处境。比起那些随丈夫发配到边疆的妻子,我的不幸自然也只是“淡淡的”,甚至还算是“幸运”的。从没离开原先工作的新闻单位,下放过几次,也是名正言顺的下放干部,不算劳改。
  幸耶?不幸?只有自己心里明白。从没有挨饿受冻,更没受过批斗,只是那些平平凡凡的日常生活,竟然也像强烈地震时甩出的糅着惊悸、辛酸、无奈也还带着一丝温馨的碎片,深深地嵌在脑海里,化不开,忘不了。
  冬日
  三十多年前的冬天——1966年的冬天格外冷。
  我住一间朝北的小屋,暖气似有若无,隔夜烤在暖气上的袜子没干。我又给孩子们找出两双袜子,一双有个小洞,赶紧找针线缝上。
  每星期一早上都是这么紧张。不到五点半就起床,自己收拾停当,给两个孩子准备好干净衣服,轻轻地叫醒儿子、女儿。
  闹闹、甜甜,乖,起床,该上幼儿园了。
  儿子多少知道钟点,老大不情愿地问,妈妈,几点?
  六点都过了,起来吧!
  不,幼儿园班车七点半才来呢,我再睡一会会儿。
  儿子说得不错,班车离宿舍很近,七点起床也不晚,可是……
  闹闹,乖,妈妈还要送妹妹上报国寺托儿所呢,晚了来不及。听妈妈话。
  甜甜似醒未醒,使劲揉眼睛。
  “妹妹都醒了,闹闹懂事,自个儿穿衣服。我帮妹妹穿。”
  全利索了,又给孩子穿上大衣,戴上口罩,到宿舍院儿里,天还没全亮。
  六点四十五分,我把闹闹送到候班车地点——小马路的南边,那里挨着北京电台的大门,门前有一片空地,比较宽敞,即使有来往车辆也不至于碰着孩子。他照例是第一个,也是半小时内唯一的一个。天还没全亮,马路上静悄悄的,我替他把大衣领上的扣子扣紧,围巾围紧,一再叮咛:“千万别走远,实在冷得不行,就跺跺脚。闹闹勇敢、能干,不用妈妈送上班车,自个儿能行,是吧!”儿子痛快地答应了,分手时还说了声:“妈妈,再见!”
  甜甜走得慢,我只好抱着她往汽车站赶。本来19路车直达报国寺,可那年修广安门桥,当中要下来走一截。广安门下车,我实在抱不动了,拉着她的手过临时搭的便桥。桥周围一片空旷,扑面的大风刮得我衣服仿佛都吹透了。低头看女儿,穿的是哥哥的小大衣,有点短,更挡不住凛冽的寒风。我眼睛一酸,责怪自己真不是好妈妈,怎么就没想到给孩子准备件厚大衣呢,虽说幼儿园、托儿所都备早饭,大冷天,我怎么就不让孩子吃一口再出门呢!“甜甜,这儿冷,咱们快走,过桥上车就好了。”她紧紧拉着我手,依偎着我的身子,尽可能赶上我的脚步。一边走一边又怯怯地重复了多次的要求,“妈妈,星期六早点儿接我,每次你来,小朋友都走光了。”女儿的要求不高,可是我没法答应,又不忍心拒绝,只好拐了一个弯,“你看,每星期六,妈妈总是顾着接你;哥哥坐班车回宿舍,都是邻居阿姨、叔叔帮着接,妈妈对你好吗?”“好!”“对,甜甜也好。好孩子,妈妈晚接也不闹,是吗?”她点点头。
  从托儿所回来的路上,才又想起儿子。我安慰自己,班车会按时来的,他不会老在冷风里独自站着,也许还能遇上熟悉的叔叔阿姨,跟他说说话,把他送上车。再说他也习惯了,将近半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个经常送孩子上班车的好心人告诉我,每次车一启动,人家小孩儿总是挤在靠窗口的地方吱吱喳喳向爸爸、妈妈招手再见,而他,一个孱弱白皙的小男孩儿,安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是的,小时候有名的闹闹,现在仿佛变得特别乖。我不也是么,都说我个性强,如今不也得比谁都知趣。
  八点差五分,我准时到办公室。
  离婚
  没人硬性规定我每天必须按时上班,是我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倒也不仅仅因为“文革”的风暴,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守时,守信用。工作以后也习惯了按时上下班。又何况如今!
  别人家里有事能晚会儿来,早点走,我不能,谁让我丈夫邵燕祥是摘帽右派、专政对象,进了政训队呢。据说已内定开除公职,到湖南洞庭湖边的农场劳动改造。我无法改变命运,但是我要靠自己加倍的努力,表明我对革命事业忠诚,对革命工作绝对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也许这样能稍稍改善一下处境。我一再表明,准备跟丈夫离婚,给儿子邵小哨改姓名,叫谢立新。女儿1963年生下来就跟我姓,理由自然是男女平等,不过下意识里也想过,万一再有风浪,非离婚不可,一双儿女一人一个也好。没想到,不幸而言中。
  几天前,我已把母亲留给我作纪念的几样首饰交到部门的“文革”领导小组;前不久父亲在上海病故,我为表示与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只发了一个电报给顶门立户的哥哥:请酌情办丧事,我不返沪。
  我还能干些什么呢?唯一可表白我心迹的只有拚命工作。记得1958年下放结束时,不少右派妻子调到宁夏,我却如期回到电台。一位公认为原则性极强的女上级沅华善意地透露了缘由:“像你这样努力的业务干部,中央电台还是需要的。”其实这只是一种说法,要不是广播局的梅益等领导有意让燕祥以后(当时他还在黄骅农场劳改)调回机关,我再努力也徒然。不过,听了这话倒让我多少明白一点:我没有任何优越条件,出身不好,爱人是右派,只有业务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受或多或少的株连,我算是过来人。可这回来势不善。儿子五岁多,女儿才三岁,还有头几年刚寡居的婆母。怎么办?
  早在他被隔离前,我们就商议好:孩子由我一个人管,住机关宿舍。根据以往的经历,我存有侥幸心理,也许还能留在电台工作;他回家跟老母亲住,周末假日孩子也不去,最好让孩子慢慢忘了他这个爸爸。记得最早是由我提出的,他没意见。
  联想起1957年那个让人揪心的日子,我们结婚才半年多,大难临头,我还傻得全然不明事理,表示即使他没工作我也要养活他。这回,可真应了那句人们熟悉的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两分飞”。选择“分飞”无非是觉得可以暂时保住自己和孩子不受冲击,至于能不能飞出去,能不能飞到一片安稳的树林,谁能预料?“两分飞”对我来说最大的代价是要忍受人们心头的非议。那些年不管人们口头上如何革命,可善良的人心中总有是非。我把他撵回家,还不让孩子跟奶奶见面,我还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吗?简直是没情没义的势利小人。可想想两个年幼纯真的孩子,我别无选择。宿舍院儿里,电台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少儿部主任郑佳,除被抄家外,连宿舍的房门口也贴满了勒令低头认罪的大字报,我要不坚决点儿,过不了几天,我们住的宿舍也会遭到劫难,孩子脆弱的心灵怎能经住这样残酷的折磨!我从不期望领导表扬我立场坚定,只是怕惊吓着孩子。
 分别时,我忍不住哭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没流泪,一再说让我多保重,“要想开点,一个人一辈子什么日子都要过的。”一个夏日的夜晚,他带着简单的衣物离开了机关宿舍。  那几个月,我跟他没有一点点联系。
  没人相信我会真离婚。从延安来的老播音员齐越对他说,你们是假离婚吧!
  是真是假,我也说不清。形势一紧张,我就觉得怕早晚得办正式手续,甚至考虑得十分具体:离婚大概得上居委会或是法院办手续,在那种场合,我能昧着良心严词厉语指责他如何如何反动,表明坚决离婚的决心么?恐怕不能,我担心自己终究控制不住感情,会流泪,甚至泣不成声。那样的离婚徒然落话柄,挨批判,倒不如先拖延些时日再说,也许时间长了,疏远了,感情也就淡薄了。
  我真是这么想的,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燕祥也不清楚,直到今天。
  后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他从政训队出来,我也没敢让他公然回家,都说右派要到运动后期处理,谁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1967年春节前,邻居两夫妻带着孩子回老家探亲,孩子们平时在托儿所,一个单元里日常就我一个人,他偶尔晚上悄悄地来,深夜或凌晨待院儿里基本没人时再离开,合法夫妻的“非法”活动隐秘而短暂,连孩子都不知道爸爸来过。没过多久,邻居回来了,我们又恢复两不相干的生活。
  大概预计到新的一轮冲击将波及到他。在这期间,他给我带来过两封信,原信早就销毁,大意是让我放心,再大的委屈、折磨,他都不会自杀。他永远记住鲁迅先生的话:名列于该杀之林则可,悬梁服毒是不来的。
  果然,1968年春,他又一次被揪出来,说是妄图翻案的右派。
  离婚分手的事又在我心头翻腾开了。
  我找谁商量呢,想来想去,有一位老同事,早在五十年代后期就与右派丈夫离了婚,之后一直带着女儿过。我登门拜访,她不感意外,只是告诉我,如果不再结婚,离婚后处境也改善不了多少,怎么说也是孩子的生父,自己的前夫;这个重要的社会关系不可能甩掉。本来我天真地以为离了婚孩子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些,从未想到还要再找个什么人结婚。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还是老主意,拖,拖,拖……
  后来,受冲击的人越来越多,那么多反革命、黑帮、5·16、叛徒、特务,有时简直像走马灯,今天还是一派头头,明天成了黑手;这会儿是革命干部,过一阵又成了叛徒,他们或她们的家人大都照样过日子,我责怪自己:干吗那么惊慌失措,自寻烦恼,还是得过且过吧。
  尽管我下过几次决心,一刀两断,划清界限,最终还是齐越说得对:是一场假离婚。
  我从少年时就耳濡目染了那么些良心、情义等等价值观念,遇到思想不通强迫自己采取某一项行动时,好像心灵无时无刻不受熬煎,有时也想学着硬硬心肠,快刀斩乱麻,不行,心里发虚。我大概命里注定,一辈子也成不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识时务的聪明人。作为妻子,只能是划不清界限的女人;作为编辑,我则是个只认死理而不会“转弯子”的迂者。
  要强
  我自以为是个要强的人。
  那一阵工作、开会、学习,哪头也不敢耽误。“文革”开始刚兴背“老三篇”时,我和同办公室同龄的张赫玲很快就把“老三篇”和林彪为《毛主席语录》写的“再版前言”背得滚瓜烂熟,一半虔诚一半逞强,还夹着几分不得已。反正,我这个注定每次运动都“落后”的人(不说你反动就是十分客气的了),其实是从来不甘也不敢“落后”的。
  不管心情如何,在公开场合我不愿失态。1957年我跟他同一个部门,批他的大会、小会,凡是让我参加的,我都不动声色坐在一旁,听着各种上纲上线的批判,瞥一眼各种人投来的目光:幸灾乐祸,冷淡,更多的却是同情。这次运动来势更猛,下跪、剃阴阳头这些至少在电台前所未闻的侮辱人格的种种,他无一幸免。
  那天早上,我一进广播局大门,就感到异样,几个年轻人恶狠狠地嚷嚷,把黑帮梅益揪出来!接着中央电台有人呼应,把郑佳揪出来!又有人喊,把……我赶紧快步走到办公室坐在桌前,不管走廊里有什么动静,我总是一声不吭,低头编稿,尽力掩饰自己的不安。我认出门口的年轻人中有一个是广播学院刚毕业不久的女学生,是对外部(国际电台)的文艺编辑,总还会有对内部(中央电台)的人参加,都是些谁呢?事后听说把黑帮头发剃成阴阳头的是六十年代初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曾跟我在一个部门工作过;那个特地找来剪刀的我还比较熟悉,是个极为幼稚的小录音员。应该说在广播局当时的一帮风云人物中,他们绝对不算最坏,可是偏偏我认为人品还算过得去的人会有这样的“革命行动”,真是不可思议。事后想起来,觉得运动一来,那种疯狂,那种“斗、斗、斗”的氛围,还有历次运动过后积极分子被提拔的实惠,真是把人性中最最丑恶、最最残酷的那一部分充分调动出来了。这几十年,我还多次遇到那位复旦的低我好几班的校友和那位录音员,我们相处很好,谁也不提当年那些个事。
  那些年在公众场合,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我总是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委屈、眼泪只能往肚里咽。每天上班,特地穿得整整齐齐,个别极熟的朋友半真半假地说,你啊,越是日子不好过越穿得笔挺。笔挺显然是夸张,不过确实不愿给人以可怜兮兮的印象。
  1967年女儿转进广播局幼儿园,周末、周一早上不用兵分两路,疲于奔命,我感到轻松多了。运动一开始那种焦急、畏惧的情绪也稍有减轻。
  两个孩子诞生时,我们的经济情况可以,高兴时给孩子缝点衣服,偶尔回上海,亲人送、自己买,孩子穿得不算差。“文革”开始后,孩子长高了,原先的衣服嫌短嫌小,到商店看看,不管大人孩子都是四个兜的中山装,价钱又不便宜。我想想,还是自己动手吧。平时开夜车怕影响第二天工作,万一犯困出了差错,可担当不起。星期六晚上孩子们睡下后就是我做针线活的时间,缝纫机经常踩到半夜两三点。会缝纫的大姐也曾给孩子做几件夹克衫寄来。哥哥和二姐也没忘了给我两个孩子买几件童装。就这么着,儿子从小到成年没穿过一件千篇一律的中山装。我还记得,女儿有一件浅蓝色灯心绒外套,又短又小,我把它改成一件后边开的背心,还镶了深蓝的边,她穿了好几年。可能是1969年,形势稍许缓和一些,上海的哥哥出差来京特地为女儿带来了当时最时兴的小军装,女儿挺喜欢,我始终没让她穿,转送出去了。铺天盖地的草绿色,我不只是看烦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得意洋洋自以为天生高人一头的红卫兵,抄家时用皮带抽人的红卫兵,成天绷着脸训斥人的军宣队,哪个都穿着一身绿。
 以往节假日孩子都上奶奶家,奶奶家去不成,我就设法带他们上公园,让他们也跟健全家庭的小朋友一样,有欢乐的童年。  “文革”开始一两年,我还参加节日报道或重大报道的最后复制合成工作,外出采访自然就免了。复制合成时间性强,容不得出一点差错,好在这些活我干了多年,并不怵,麻烦的是晚上播出后还不算完,必须等姚文元审定的新华社稿来了以后,以钦定稿为准修改。这样,“五一”“十一”白天干了一天,晚上休息片刻又要接着工作。改完还不能走,谁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个改稿呢,得到第二天清晨拿到《人民日报》大样,我才算完成任务。
  在机房时,我尽可能镇静、细心,动作敏捷,除了眼前的录音带、文字稿,什么都不想。出了机房,有点空闲,就要想这想那,想起那一双没人接的儿女,该在幼儿园园长老安伯伯家安睡了吧。老安伯伯是位老红军,文化水平不高,心眼儿好。每逢节假日谁家孩子没人接,他理所当然地把孩子安顿在自家。我那一儿一女是老安家节假日的常客。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回想起他微微弯曲的身躯,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每次我从他家接回孩子一再表示谢意,他和老伴只是轻轻地说,孩子挺好,快走吧,带孩子好好玩玩。
  是的,那天我上幼儿园接孩子已经是5月2日早上快八点了。3日一早,他们又该回幼儿园过集体生活,这仅有的一天,不能委屈孩子。“走,咱们上北海公园去!”两个孩子一边跳着蹦着,一边抢着告诉我头天夜晚怎样在老安伯伯家的房顶上看天安门放花。虽说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看孩子们这么兴奋,倒也不觉得困乏。“真好看,妈妈,轰一下,半边天全亮了,紫的、黄的、银色的,比在奶奶家都看得清楚。”“你们怎么上的房?可要小心啊!”“老安伯伯家的大哥哥、大姐姐把我们弄上去的。没事的。”
  节日夜晚看放花,北京人得天独厚的享受、乐趣,对我仿佛已经陌生了。1956年的国庆,燕祥要写一篇夜晚的特写,我陪他走在西长安街上,望着星空一簇又一簇的焰火,我们随便谈着,他说起火树银花,我忽然联想到在上海看过的美国歌舞片《火树银花》,不过没好意思说出口,当时他正真诚地帮助单纯得近乎幼稚的我,多读苏联的革命题材的文艺作品,我怎能念念不忘少年时看过的美国电影呢!我一直觉得他比我革命得多,甚至认为他过于刻板,不会跳舞、不会打桥牌,不会……我做梦也没想到,才一年时间,这个温文尔雅的共产党员被批成青面獠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敌人。
  唉,越想越远,想哪儿了。
  忘了哪一年,可能是1967年,六一儿童节正赶上星期日,我们三人起了个早儿,到颐和园门口才七点。清晨的公园空气分外新鲜,我带着他们登万寿山,游昆明湖,照了几张相。兄妹俩有两张单人相片后来放大了:在十七孔桥上,哥哥的那张笑容有点尴尬,是硬逗出来的,妹妹倒是抱紧了斜挎的军用水壶,乐开了花。谁能猜到这是一对享受不到父爱的孩子!
  第二天上班,说起头天的活动,同事说我真是好兴致,精气神儿足。我也不知道那几年哪来的劲,过三十的人,又不是多好的身体,不说是身心交瘁也是勉为其难,居然顶下来了。人,大概就靠绷着一股劲儿,松不得,软不得。
  闹钟
  1968年初,儿子回家到附近的育民小学上学。
  一直到临开学我才把他从幼儿园接回来。他所在班的孩子春节前就走空了,老师知道我家没人照应,就把他安排在小班,帮着小弟弟、小妹妹系鞋带,叠被子,就这样凑合了一个多月。
  学校开学了。好在学校离得近,上学放学不用家长接送,放学后也没什么功课,他总是在院子里和小伙伴玩一会儿,等我下班。发愁的是晚上不好办,除了星期四、周末、星期日,机关里每晚有活动:开会或者学习。
  我跟闹闹规定好:晚上妈妈不在家,不去院儿里玩,要按时睡觉。我特地买了个白色的小闹钟。每天下班后,我匆匆忙忙胡乱做点晚餐,母子俩吃完,替他洗脸洗脚,然后往放在地上的搪瓷壶灌点儿开水(不敢让孩子动热水瓶,怕不小心烫伤,两个孩子直到十来岁,都不习惯喝热开水),然后把闹钟铃拨到八点,要求他闹铃一响,就脱衣服上床。“要是害怕,可以不关灯。”
  几天下来,同一单元的邻居直夸闹闹乖,说闹铃一响,他准忙着睡觉。我也相信他守信用,每晚回家,屋里灯亮着,人却睡得熟透了。
  有一次,不知道有什么紧急任务,我没能回家吃饭,也就不可能给他上闹钟。邻居高阿姨两口子是广播学院老师,学校不上课,经常在宿舍,一看六点多了,我还没回家,就让闹闹跟着她家吃了晚饭。
  到八点我还没回家,高阿姨提醒说,闹闹,该睡了。
  “不,我等妈妈。”
  “八点了,到睡觉时间了。”
  “不,我妈的闹铃还没响呢?”
  “你妈今晚没回来吃饭,没拨闹铃,闹铃不会响,别等了。”
  “不,我等。”
  就这么大概等到快十点实在睁不开眼了,才在邻居的督促下胡乱洗了洗上床。
  第二天早上,我叫醒他,他还问呢,妈妈,你昨天怎么没给我上闹铃?
  我心疼地嗔怪他:“傻孩子,以后别老等闹铃响,妈妈工作忙回不来就听阿姨的话。”
  到秋天,一号通令下来,让各家老小尽可能疏散,我想我们娘儿仨不能再分开,再说我也没地方安排孩子。共住一套房的邻居把孩子送回江苏老家,走了;对门单元和中间单元的几户,有的请假去外地安排老小,有的也是晚上开会学习。到晚上整个四楼经常只有闹闹一个人。再不用什么闹钟,吃完晚饭,洗完,就让他钻被窝,还一再嘱咐,谁叫门也不开。开始孩子不愿意,说太早睡不着,可想想一个人玩也没意思,也还有几分害怕,最后终于同意。那一冬,熟人看见都说闹闹又白又胖,其实没别的法宝,就是睡得多。
  白闹钟是为儿子上学买的,按时擦闹钟也就成了他的专职,很长时间钟的外表显得白净、明亮,可是机芯慢慢衰老了,开始拿到钟表店加点油,又滴答滴答走起来,再后来钟表店师傅说你这钟该淘汰了,加油也白搭。毕竟艰难时期跟我们作过伴,我把闹钟放在五屉柜的玻璃门里,时不时地看它一眼。可家里破旧东西实在太多,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它扔了。那个五屉柜最终也处理了,我还记得柜门上留着的印痕。那会儿浴室两家合用,零七八碎的都放屋里,他们个子矮,我在五屉柜抽屉圆把手上挂两条小毛巾,天长日久,水渍的痕迹再也抹不掉了。
 抹不掉的又何止是水渍!  姥姥
  也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班上有位工人师傅挡着不时飘来的凄风冷雨,邻居姥姥的爱心又使我一进单元门就感到人间的温情。
  姥姥姓高,随着女儿女婿住。我们共住两居室的单元房。姥姥来时就住厨房,小夫妻带着孩子住朝阳稍大的屋,我住朝北的小屋。做饭的两个蜂窝煤炉子就放在窄窄的过道里。
  姥姥是徐州人,勤快,大脚,有把力气。一次我提着二三十斤白薯上四楼,正一步一步往上挪,她见了一把拿去扛上了肩,噔噔一气儿到四楼,弄得我惭愧不已。她认字不多,可明白事理,热诚,擅长做面食:擀饺子皮、馄饨皮,蒸馒头包子都是能手。用鏊子烙又香又脆的薄饼,那明快、麻利的动作看得我眼花缭乱。烙薄饼不用煤炉,走廊里临时用柴禾架起鏊子,右边放着面板,她边擀面,边添柴,掌握火候,烙完一张,用擀面棍轻轻一挑,白白的饼就飞到了另一旁的笸箩里。她看我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双儿女,勉强会焖饭炒菜,什么面食都不会做,想换换口味,只能上食堂买,说这太浪费。她教我干这干那。我跟她学会花两毛钱买肉馅包馄饨,秋天大白菜便宜,稍稍放点肉末或油渣蒸大馅包子。连闹闹都学会了擀饺子皮、馄饨皮。高姥姥戴着花镜,跟我学会用缝纫机。
  可能是1969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还没全黑,我正在班上开会,忽然天气骤变,一场大冰雹从天而降。办公室有孩子的无不惦念着,尤其是汪玉芝和我。不久前汪爱人所在的地质学院外迁,她跟我一样,一人带着孩子。随着一阵阵雹子噼啪落地,楼里的玻璃窗被土豆大的冰雹砸得哗啦啦散落到院儿里。这么大响动丝毫改变不了会议的进程,真是雷打不动。我们虽然坐立不安揪着心,也不敢请假。好不容易熬到散会,一出门就觉得像深秋季节,凉飕飕,地面上铺满了没化开的大大小小的冰雹。汪和我匆匆返回宿舍,才进大院儿,见到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踩着冰茬站那儿,穿得单薄,脚上是塑料凉鞋。小女孩见到汪玉芝,委屈得都快哭了,“妈妈,妈妈,我害怕。”我,顾不得安慰这母女俩,赶紧回去。往常这时候孩子们该睡了,这天他们和邻居的小男孩儿在暖融融的屋里玩得正高兴。闹闹毕竟大些,有条有理地告诉我,朝南的大房间有块玻璃碎了,已经用硬板纸挡上,咱家朝北的屋玻璃好好的。下冰雹的时候,高姥姥担心我和妹妹害怕,让我们到大屋呆着。孩子们说:人多不害怕。一场冰雹,我的一儿一女安然度过,而汪玉芝的女儿从此落下了关节炎。
  不记得在这之前还是之后,部门安排人参加“拉练”。当时工宣队已经撤了,仍然是那位支部书记说了算。不明白为什么,先后派两人去,偏偏是汪与我。如果说我因出言不慎应该付出些代价,汪可是无辜的。她的困难比我更多,我毕竟有高姥姥可依靠。我知道姥姥挺辛苦,除了淘气的外孙,又添了个小外孙女,我把食堂饭票、零用钱都交给闹闹,让他带着妹妹到食堂吃饭,按时睡觉,尽可能自力更生。“拉练”回广播局那一天我疲惫不堪,想不到还没进机关大门,远远就看见高姥姥领着兄妹俩笑盈盈在路口等我。“怎么知道我今天准回来?”孩子们回答:姥姥打听来的。一泓暖情,不,是亲情,涌上我的心头。
  著名的单弦演员马增蕙也是我的患难之交。“文革”时他们两夫妇受到不小冲击,政治处境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差,但是风暴稍一平静,他们没少帮我。他们也是两个孩子,大女儿谢艺是五十年代生的,比我儿女都大,儿子谢东年岁跟甜甜差不多。闹闹上学后,甜甜还在广播局幼儿园,班车一到,我经常不能准时去,马增蕙骑车,前边一个后边一个,把我女儿一起接到他们家,谢艺先陪着玩。多少年了,孩子们还记得马增蕙阿姨,谢凌霄伯伯,还有谢艺姐姐。当年的小顽皮谢东,从小就是一副好嗓子,他成为歌星也是意料中的。
  数不清多少好人关心过我们。广播局共事多年的朋友大都不认为燕祥会是什么敌人,由于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干部不好公然表示同情,而工人倒可以毫不含糊表明自己的态度。
  那几年,他不少日子被隔离或挨批斗,但是锅炉房的工人、清洁工、司机经常转告他我和孩子的情况。女儿猩红热后疖子长到耳朵眼儿里他知道,儿子上学功课不错他也知道。我的一动一静无不在这些好心人的洞察之中。直到现在偶尔在机关见面,他们还惦着他:有的叫他诗人,有的管他叫“干部”,有的仍然称他小邵。
  大约是他在干校的时候,我在电台收到多年没联系的老同学来信,是位女同学,但笔迹刚劲,全然不像出自女子之手。我很奇怪,这封信被拆过。广播局收发室的同志我大都熟悉,他们从不干这类事,偶尔信件错转到听众来信组被拆,退回时必注明。想来想去可能是有人出于对他的关怀,惟恐我有“外心”。时过境迁之后,提起这事,他也这么看,开玩笑说:“他们替我监视你哪!”

  【原载2006年第1期《收获》,《亲历历史》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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