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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载]司马迁作七十列传之缘由 [打印本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5-5-13 16:00
标题: [转载]司马迁作七十列传之缘由
[转载]司马迁作七十列传之缘由
2015-5-12 |系统分类:[color=rgb(153,153,153) !important]人文社科   






在《史记》一百三十篇中,列传一体所占比例最大。列传的创立,也使得中国史学突破了“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只关注帝王将相的视听言动的狭隘范围,从而将社会各阶层代表人物的活动都纳入其中,《史记》的画面变得更加壮观恢弘。对此,吉川幸次郎先生有很好的总结,并将这一点列入《史记》最显著的两个特征:
  
   由于这种自负,写了这部一百三十卷巨著的司马迁的态度,便有了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瞩目于人类的全部事迹。位次,他从各个侧面,广泛地记载了从黄帝时代(司马迁认为它是历史时代的开端)到他自己所处的汉武帝时代的真迹。记载的中心部分,就是所谓的《七十列传》。其中不仅有政治家、军人、思想家的传记,而且还有刺客、侠客、俳优、男色、卖卜者、商人等等的传记。因为这些传记像《太史公自序》所说的,各各都显示了人类的不同侧面。……
  
  为了批判性地认识人类的存在,就必须熟悉人类的全部事迹,在这个史学家的心目中,这是第一重要的。
  
  
  
  那么,司马迁为什么要创作七十列传,为刺客、侠客等下层人的人生作传又蕴含着哪些意义?
  
  在《太史公自序》一文中,司马迁作了简要回答,并亮明了列传的择人标准:“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ii]“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一点,在其父司马谈的临终遗言中早已点明。元封元年,汉武帝准备举行封禅大典,作为太史公的司马谈却在这时病倒,无奈只能“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以致“发愤且卒”。当时,司马迁正奉命出使巴蜀归来,在河洛之间见到了临终的父亲。此时的司马谈充满了遗憾和无奈,他跟儿子将自己的家族史,自己未酬的壮志,以及对司马迁的隐隐期待。千古之下,犹令人读之潸然。司马迁为我们记录了这个感人的场景:
  
  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同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遗风,达太子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公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iii]
  
  司马谈讲得恳切,司马迁答得坚决。作为太史公,司马谈有很强烈的历史责任感。生逢盛世,他急切地希望能用自己的笔记录下这个时代的“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而且他已经着手在做这件事情。无奈天不遂人愿,废天下之史文让他感到惧怕,并因之而深深自责。“所欲论著”只能期待着自己的儿子,所以在临终遗言里,他两次告诫司马迁复为太史,承继祖业;并以周公、孔子来勉励他,同时用孝道加以鞭策。司马迁在悲痛之中向父亲作了承诺。
  
  “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司马迁深受儒家影响,尤其是作为儒家处世精神的“三不朽”思想[iv]。司马迁有很强的立名意识,记载历史上那些不平凡人物的非凡人生,使之传于后世,这是司马迁创作《史记》的一个直接目的。
  
  如果说《太史公自序》是七十列传乃至整部史记的一个总结,那么作为列传首篇的《伯夷列传》就可以看作是七十列传的一个提纲。在《伯夷列传》中,司马迁不仅进一步指明了他作七十列传的原因,而且还提出了一个根本的问题:“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这是最令司马迁困惑的事情,也是几千年来争论不朽的一个问题。真的有所谓天道吗?如果命运天定,人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不可知,那么,我们又当如何生活?加缪说:“惟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就是自杀。”自杀是人对于生死的自主选择。不过,死亡对于人毫无意义,对人来讲,它从来都是一个不可更易的结局。需要我们思考的是如何走过通往死亡的路程才更有价值,更让人期待。条条大路通罗马,而这世界上开路的人总是少数,绝大多数的行者踏着相同的步伐迈向死亡。尼采说:“和那些伟大的死者比起来,有权生活的活人太少了!大多数人活着,那些少数人却死了,这就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也就是一个不可改变的错误,是‘从前即如此’这堵空白的墙对‘本不该如此’这一道德判断的反叛。”[v]司马迁在列传中,就给我们展示了许多“有权生活的人”的人生,他们或得意,或坎坷,或功名显赫,或湮没闾巷,然而,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扶义俶傥、行迹异于常人,其中便包括司马迁本人。关于这一点,后文将加以详述,在此暂且不表。
  
  


对于司马迁为何将《伯夷列传》列为七十列传之首,历史上多有争议,观点不一。批评的一方,以唐代刘知几为代表,他在《史通》卷八《人物》中给司马迁以严厉地批评:“又子长著《史记》也,驰骛穷古今,上下数千载。至如皋陶、伊尹、傅说、仲山甫之流,并列经诰,名存子史,功烈尤显,事迹居多。盍各采而编之,以为列传之始,而断以夷、齐居首,何龌龊之甚乎?”[vi];清代赵翼则持“随得随编”说:“《史记》列传次序,盖成一篇即编入一篇,不待撰成全书后重为排比。……可知其随得随编也。”(《廿二史札记》卷一《史记编次》)[vii];章学诚的观点也很有代表性:“太史《伯夷传》,盖为七十列传作叙例,惜由、光让国无征,而幸吴太伯、伯夷之经夫子论定,以明己之去取是非,奉夫子为折衷,篇末隐然以七十列传,窃比夫子之表幽显微,传虽以伯夷名篇,而文实兼七十篇之发凡起例,亦非好为是叙议之夹行也。”(《丙辰札记》)。[viii]其中,章氏说法颇受赞许,一方面指出了《伯夷列传》实为七十篇之发凡,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司马迁的一大志向“窃比夫子之表幽显微”,继《春秋》,述往事,思来者,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丘为之,迁亦为之。这也是司马迁著《史记》的最大的一个目的;对于赵翼“随得随编”说,不为后世学者接受(具体可参见张大可先生《史记体制义例简论》一文[ix]);刘知几的批评虽是迂腐,不过他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究竟哪些人可以进入列传?即司马迁在选择列传人物时,经过了怎样的思考和取舍。
  
  《伯夷列传》与其余列传不同,叙议相间,行文曲折。传记正文自“其传曰”至“怨邪非邪”,仅二百七十二字。读后给人一种意在言外的感觉。那么,司马迁的言外之意究竟在哪呢?
  
  开篇,司马迁即道明了自己作史的一个原则:“夫学者载藉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x]接着,文笔一转,提出一个问题。“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论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xi]许由、务光都是古代贤人,事迹多有传载,且有箕山之墓为证,却未入《史记》,而夷齐之事却尊为列传之首,为什么呢?在选择传记人物的标准上,司马迁很“考信于六艺”的原则。伯夷叔齐孔子多次称许,由光之事则载于《庄子》等书,所以记夷齐而不论由光。由此可见,司马迁基本是以儒家的标准作为列传人物选择的尺牍的,因为,《史记》要继承的恰是孔子晚年所做的《春秋》。这在后文将有详述。
  
  然而,司马迁并非全然地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作为一位史学家,他对历史事实有一种谨慎和征信的态度。在司马迁心目中,孔子也是非常谨慎而小心的。孔子讲“无征不信”(《大学》),司马迁对孔子的观点也非一味盲从。此外,对于一些不合儒家规范的人物他也会不吝赞词,比如对游侠的激赏。
  
  《伯夷列传》中,司马迁先是援引了孔子对夷齐的评论:“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接着笔锋一转,写道:“余悲伯夷之意,睹其轶诗可异焉。”继而引用了伯夷叔齐的传记,其中包括一首相传是伯夷叔齐所作的《采薇》,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xii]可见,伯夷叔齐其实满腹怨愤:怨以暴之易暴,怨虞、夏之不作,怨适归之无从,怨周土之薇之不可食。这与孔子所说的“得仁无怨”迥乎不同,那到底孰是孰非?司马迁也很困惑,于是在结尾提出了:“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为伯夷、叔齐立传,而独书其“怨”,绝非偶然,这与司马迁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而“怨”也是司马迁创作很多列传的一条主线。明代的陈仁锡将之一语道破:“子长写夷齐之怨,乃所以自写其怨,寓意颇深。孔子以夷、齐无怨,而太史公作传,通篇是怨。”(见《陈评史记》 卷六一)[xiii]这一点在司马迁《报任安书》中表达得更加明澈。清人姚苧田先生也说:“惟天道无亲”以下六行乃因一“怨”字而别发其胸中感慨,卒以祸福之轻而名誉之重,引归传世正旨。”[xiv]近人钱锺书说的更是直白:“此篇记夷、齐行事甚少,感慨议论居其泰半,反论赞之宾,为传记之主,马迁牢愁孤愤,如喉鲠之快于一吐,有欲罢而不能者。”[xv]俱为知己之言。
  
  章学诚所说的《伯夷传》为七十列传之“叙例”,一是申述了上面所说的司马迁的作史原则;再者就是进一步点明了列传的择人标准。
  
  中国有着悠久的史学传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说法早已有之。然而《史记》之前的史书记载的多是统治者的视听言动,在记述的广泛性上它们难以与《史记》相比。这一点,从前面所引的吉川幸次郎先生的论述就不难看出。可以说,司马迁开创了为平民立传的史学传统。而平民行迹最集中的记述即在七十列传之中。
  


  《伯夷列传》最后,司马迁通过讲伯夷、叔齐、颜渊等人虽有贤行,却因为孔子的称扬名声更加彰著;与此同时,一些砥行立名的闾巷岩穴之士,其行高尚,却因为得不到圣人的肯定而湮没于世。司马迁欣赏他们的人生,更为他们哀叹,即“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他有者强烈的愿望将这些人的行迹记录下来,让他们因为自己的赞颂而施于后世,即“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史记》是要继《春秋》的,司马迁更是准备做第二个孔子。[xvi]“扶义俶傥”是列传择人的一大标准,他选人物不以血统尊卑和爵秩高低为转移,更看重人物的典型性和历史贡献。以致他不为许多封侯列相的人立传,反倒记述了许多处于社会下层的如游侠、刺客、医卜、日者、商贾的行迹,因为他们各有各的特色。而自申屠嘉之后的许多丞相则不过“娖娖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xvii]既然无可称道,他们也就只是列入表中罢了。扬雄称司马迁“爱奇”,于此可见一斑。
  
  综上可见,司马迁作列传是带着强烈的个人抱负的,对岩穴之士的关注也成了《史记》一书的一大特色。司马迁崇敬孔子,所以“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他作史更是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夫子。但是他也不盲从孔子,在开篇就提出了许多质疑;他所称颂的游侠等人更是行“不轨于正义”。班固就说他“是非颇缪于圣人”(《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xviii]可见在孔子心目中,《春秋》何其重要!司马迁要做第二个孔子,他也要借《史记》来寄寓自己对国家兴衰以及人生荣辱的看法,后世毁誉司马迁何尝不以《史记》?对于人生的看法,内容最丰富,观点最鲜明的恰在七十列传之中。《报任安书》中说“仲尼厄而作《春秋》”,《春秋》之作与孔子的遭际不无关联,七十列传之成又未尝不带有司马迁的惨痛经历的印痕呢?
  
  二 天人之际与司马迁之“怨”
   还是从《伯夷列传》说起。司马迁在这篇传记中提出了许多疑问,其中最集中最强烈的一个就是对于“天道”的质疑: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尊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xix]
  
   司马迁处在一个“五德终始说”与“天人感应说”风行的时代,这两套理论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于维护大一统的格局和刘汉王朝的统治无疑起着稳定人心的作用。司马迁曾向“天人感应说”的提出者董仲舒学习过公羊《春秋》,深受董仲舒大一统思想的影响。然而,作为一名“不虚美,不隐恶”以“实录”精神著称于世的史学家,司马迁发现人类的历史并不是依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一真理而前进,非但许多时候走向了它的反面。伯夷、叔齐、颜渊的不幸而夭与盗跖的终身逸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不啻为对“天道”说和“五德”说的绝妙讽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春秋》出,乱臣贼子惧”,《史记》同样也是刺世之书。司马迁笔锋一转,提到“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如果天道不是报施善人,那么它又是如何运作的呢?或者,天道究竟存不存在?“余甚惑焉。”《报任安书》中,司马迁陈明自己作《史记》的一大动机就是要“究天人之际”,与他这一困惑有很大关系。而这也是对老师“道之大者原出于天”这一思想的一大挑战。
  
   唐代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进一步点明了这个问题:“太史公惑于不轨而逸乐,公正而遇害,为天道之非而又是邪?深惑之也。盖天道玄远,聪听暂遗,或穷通数会,不由行事,所以行善未必福,行恶未必祸,故贤达皆犹昧之也。”[xx]
  
   对于天道,司马迁非常矛盾。他有时承认天道,他在《高祖本纪赞》中就说:“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秦汉之际月表序》中,称赞汉得天下是“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从这些话里,我们不难看出天命论的痕迹。但是,司马迁明确反对将一切归之于天命的做法。例如,他在《项羽本纪》中就批评项羽“身死东城,尚不觉寐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xxi]直到临死还不能认识到自己失败的原因,却归之于天,多么荒谬!又如,《蒙恬列传》中,他又对蒙恬归罪地脉的说法提出了严厉斥责:“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斩山堙谷,通直道,故轻百姓力矣。夫秦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xxii]蒙恬的被诛说到底在于他的不识时务,不惜民力,而只为一家之私。对他的死,非但不同情,反而大加嘲讽。“尽人事,听天命”,许多本可以靠个人努力改变的东西而不去改变导致最后失败,而罪之于天,就显得幼稚可笑了。
  
   正如张大可先生说的那样:“作为史官,司马迁必须对天命论这一官方哲学作出反映。……但是,司马迁有着特殊的生活经历,他知识渊博,壮游全国,奉使巴蜀,扈从武帝负薪塞河,有着极其深厚的生活实践,了解人民群体的力量;尤其是无辜遭受腐刑,体验了天道的虚妄。这些生活与体验就是司马迁产生进步的天人观的源泉。”[xxiii]这就很好的说明了司马迁在对待天道的问题上何以这么矛盾。对这种矛盾,钱锺书的解释更加通达:“马迁惟不信‘天道’,故好言‘天命’即疑无天道,曰天命不可知者,乃谓天道无知尔。天道而有知,则报施不爽,人世之成亏荣悴,应各如其份,咸得所当,无复不平则鸣或饮恨吞声矣。顾事乃大谬不然,理遂大惑不解。……然马迁既不信天道,而复持阴德报应之说,既视天梦梦,而又复以为冥冥之中尚有纲维主张在;圆枘方凿,自语相违。盖析理固疑天道之为无,而慰情宁信阴鸷之可有,东食西宿,取熊兼鱼,殆人心两歧之常与。故疑无天者,犹每私冀其或有,而信有天者,则常窃怨其若无。”[xxiv]人是一种很渺小的存在,很多时候,天的存在是对人的一种慰藉。然而,天遂人愿终是难得,“天道非亲,常与善人”也往往只成了一个美好的期许。命运无常,天机难测。可是人终究需要一种可以凭依的东西,这也是“天道论”数千年而不穷敝的一个重要的基础。
  
   如果天道不可信,不可凭依,那么是什么主导了人的命运呢?七十列传记述人物达300余人[xxv],各人的命运都不尽相同。在记述他们的人生时,司马迁认为时遇很重要。《佞幸列传》开篇就用一句谚语表明了他的这一观点:力田不如逢年,善事不如遇合。这时遇是什么呢?说到底还是一种不可测的天命。在七十列传中,司马迁对于善于识人用人者大加赞扬,比如他就为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等以养士著称于世的战国四君子单独立传。对于生不逢时的贤人,又嗟叹痛惜,这在《李将军列传》中表现的尤其明显。李广是列传人物中最受司马迁怜惜的一个。同样在开篇,司马迁借用汉文帝的话来评价李广:“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近乎讽刺的语气中,寄托了太史公对李将军生不逢时的痛惜之情!性格决定命运。列传人物,性情各异,个性鲜明。司马迁对此有精到的把握,同时他注意将人物性格与他们的命运联系在一块。比如他记子路。自其性格“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xxvi]始,至其结缨而死鲁卫之事止,最后用孔子闻卫乱而知子路必死其事作结。孔子何以知之?完全源自他对子路为人和性格的熟悉。商鞅不是司马迁喜欢的人物,在《商君列传》赞中,司马迁说商鞅:“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xxvii]对商鞅刻薄少恩的性格的批评可以说毫不留情。对于其被车裂,“卒受恶名于秦”的结局毫无同情,而且高呼“有以也夫!”。大有“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快感。
  
  命运无常,对于笃信天道的人来说,如果遭逢不平,心中能不悲怨?屈原和贾谊都是司马迁欣赏的人物,两人均是怀瑾握瑜,却都是忠而被放,悲愤满怀,郁郁而终。《屈原贾生列传》里说:“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旨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xxviii]一个“怨”字写尽屈原心中不平之气。这“怨”字之后,何尝只有屈贾二人,司马迁本人也是隐然可见的。正如近人李景星所言:“以古今人合传,一部《史记》只得数篇。……此篇以遭际合也。通篇多用虚笔,以抑郁难遏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两人合传,直作屈、贾、马三人合传读可也。”[xxix]
  
   天汉三年,司马迁遭李陵之狱,受宫刑之辱,幽于缧绁。这对一心想完成名山大业的司马迁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他承受着生理和心理上的巨大屈辱,又深刻地体会了“亲友莫救”的炎凉世态。他的“怨”气,在《报任安书》中表露无遗。
  
   先是说自己屈辱与孤苦。“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xxx]虽是自嘲,心中痛楚却跃然纸上。“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xxxi]李陵之狱带给司马迁的屈辱可见一斑!这种屈辱也让司马迁对主张严刑峻法的人毫无好感,他为商鞅的死拍手称好;将酷吏与循吏分别立传,交相对应,对他们大加鞭挞。这一切,无不与他的这段经历有关。
  
   其次,与屈原、贾谊一样,司马迁也是因为尽进肺腑之言,反为汉武帝猜疑,以致下狱遭辱。李陵以五千精兵深入匈奴戎马之地,与单于连战数十日,所杀过当。使得单于“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xxxii]而此时的李陵却得不到任何支援。即便如此,他还是率军转战千里,直到矢尽道穷,士卒死伤如积。对这位有国士之风的大将,虽然“素非相善,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司马迁仍是佩服激赏。李陵降匈奴后,先前争相奉觞上寿的公卿王侯们,此刻却忧惧不知所出。对此,司马迁极为愤慨。他爱李陵之才,信任李陵的为人。面对惨凄惮悼的汉武帝,他根据自己对李陵的了解,称李陵身虽陷败,而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他想通过自己的陈辞,“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司马迁的诚挚可爱于此得见。然而,汉武帝却不这么想。他非但没体察到司马迁的这层深意,反而以为司马迁是借为李陵游说来将责任推到贰师将军李广利身上,“遂下于理”。可是,这场战事的失利不该由李广利来承担吗?司马迁言必称主上、明主,实则是对汉武帝的绝大讽刺。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茸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xxxiii]身陷囹圄而交游莫救,何其悲哉!这是最让司马迁寒心的。所以,列传中写友情,无不诚挚感人;写世态炎凉,无不让人唏嘘落泪。这些都和司马迁的这段经历密不可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此等悲愤,何逊屈贾!《报任安书》也无异于第二部《离骚》!《屈原贾生列传》赞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流涕,想见其为人。”[xxxiv]如果说司马迁相见孔子为人,是出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话,那么他想见屈原,就是因为其悲同,可以千古同哭吧!
  
  傅庚生先生说过:“作品之感人深,自于作者之至诚,至诚之发又自于深情,情之本未深或未尝以深情临之者,必无其诚也。”[xxxv]《史记》被鲁迅先生称作“无韵之离骚”,很大一个就是缘于他的真挚感人。尼采讲:“历史是要由有经验有性格的人来写的。如果一个人不是比别人经历过更伟大和更高尚的事,他就不能解释过去的任何伟大和高尚的事。过去的语言总是神谕性的,只有当你了解现在并创造未来时,你才能了解它。……同样的,只有正在创造未来的人才有权利去裁判过去。”[xxxvi]司马迁的这次遭遇可以说让人难以启齿,但就是在这样的屈辱面前,他挺立了过来,而且成就了《史记》这一惶惶巨著。从这层意义上来讲,司马迁经历了一件伟大的事件,他的人生也因这坚韧而变得更加壮美和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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