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聊王世襄奇闻轶事(图) | ||
http://www.hf365.com 2007年5月25日 08:24 合肥晚报 | ||
张中行:奇人奇迹 我久闻王世襄先生的大名,会面却不很早。一次是在琉璃厂的孔膳堂,《中华名匾》出版的招待会。参加者中有通古董的杨仁恺,有以画驴(我最爱的一种家畜)闻名的黄胄,还有就是王世襄先生。我和王世襄先生谈他的新著《说葫芦》。于是稍前移,我们就成为举箸(王先生不饮酒)的近邻,他左我右。临别,还送我一张手写复印的参加扬州红楼宴学术研讨会后作的《忆江南》词八首。印象是一、人健壮,随和;二、衣着不讲究,陈旧而近于残破;三、肚子里存储太多,古的玩儿的,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有,即以见到的这一纸复印件而论,词雅,小行书刚劲流利。人有意思,败絮其外而金玉其中。 又有一次是在师范大学出版社,《启功絮语》首发式的会上。又近邻,他右我左。我之左是刘乃和教授。我怀着半请教半考试的心情,每“菜”问其名。上来一盘鱼,我问,他说清蒸什么鱼。我说,清蒸,汤何以不是白的?他说,广东做法。其时刘教授吃了一口,说是糖醋。王先生坦然而坚定地说“还是清蒸。”不愧人称为第一美食家,真是把烹调之事吃透了。 刘乃和教授和陆昕都想求我转求王世襄先生写纪念册,为送纪念册,我先电话约定,与陆昕同往朝阳门内南小街芳嘉园拜访王先生。远远看见路旁有人招手,原来王先生在胡同口等着。东行一段路,进街北一个大院落,王先生住北房,五间,由东头一间入门,先见到袁荃猷夫人。西行,室内东西多,旧而乱,用小说家笔法写,可以说有如古寺庙。到最西一间,北望就更像,因为靠墙,前后坐着两尊佛像,有真人那样大小。我们谈及他的著作,他拿出几种让我看,其中有用力最多的《明式家具研究》。问他现在研究什么,他说养狗养鹰的文章写完了,正在研究鸟食罐和鎏金佛像。谈及蛐蛐罐,他登高,由木柜上层摸出几个,让我看款识,摸内外皮,说必如此坚实光滑才是真的。其时室内火还没撤,围炉摆着一圈养秋虫的葫芦器,里面并有秋虫叫。打开一个看,里面立着一个大油壶鲁,像是比田野上的更精神。临辞出,他送我一部不久前出版的《蟋蟀谱集成》。真是“唯天为大”,竟能生出这样的奇才! 他治学不走熟路;兴趣或爱好罕见地广泛,而且凡有所好就必钻进去,不得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书斋内的,有书为证。这里想说说书斋外的,我看到的是以下几篇:《说葫芦》下卷第三章《秋山捉蝈蝈》,《蟋蟀谱集成》附录二《秋虫六忆》(包括忆捉、忆买、忆养、忆斗、忆器、忆友),《獾狗篇》(主要包括獾狗谱、驯狗与逛獾),《大鹰篇》(包括打鹰、相鹰、驯鹰、放鹰、笼鹰)。记的都是自己的活动。这表示,他在上燕京大学的同时,还养鹰、养狗、捉蝈蝈、斗蛐蛐,而每一种活动,都不是玩票,而是下海,比玩家和五陵子弟一点不差。还有他尚未写入篇章的。一种是摔跤,是善扑营的头等布库教的。学得相当不坏吧?今日看,膀大腰圆,八十高龄仍骑车满街跑,兼运重物。另一种是有高的烹饪技术,许多名厨师提到他的大名都点头称叹。我问过他是怎么学的,他说他年轻时候,许多亲戚家有名厨师,饭时他不上桌面,愿意钻厨房,看,请教,渐渐也就会了。 启功:玩物不丧志 我的挚友王世襄先生,是一位最不丧志的玩物大家。先说广度:他深通中国古典文学,能古文,能骈文;能作诗,能填词。但见他不待思索地率意聊天,说的是英语。他写一手欧体字,还深藏若虚地画一笔山水花卉。喜养鸟、养鹰、养猎犬,能打猎;喜养鸽,收集鸽哨;养蟋蟀等虫,收集养虫的葫芦。玩葫芦器,就自己种葫芦,雕模具,制成的葫芦器上有自己的别号,曾流传出去,被人误认为古代制品,印入图录,定为乾隆时物。 再说深度:他把中国古代绘画理论条分缕析,使得一向说得似乎玄妙莫测而且又千头万绪的古代论画著作,搜集爬梳,既使纷繁纳入条理,又使深奥变为显豁。 王先生于一切工艺品不但都有深挚的爱好,且不辞劳苦地亲自解剖。所谓解剖,不仅指拆开看看,而是从原料、规格、流派、地区、艺人的传授等等,无一不要弄得清清楚楚。为弄清楚,常常谦虚、虔诚地拜访民间老工艺家求教。一些晓市、茶馆,黎明时民间艺人已经光临,他也绝不迟到,交下了若干行中有若干项专长绝技的良师益友。 王先生有三位舅父,一位是画家,两位是竹刻家。画家门生众多,是一代宗师。竹刻家除传下竹刻作品外,只留下些笔记材料,交给他整理。他于是从头讲起,把刻竹艺术的各个方面周详地叙述,并阐发亲身闻见于舅父的刻竹心得,出版了那册《刻竹小言》,完善了也是首创了刻竹艺术的全史。 他爱收集明清木器家具,家里院子大、房屋多,家具也就易于陈设欣赏。忽然全家凭空被压缩到一小间屋中去住,一住住了十年。十年后才一间一间地慢慢松开。家具也由一旦全部被人英雄般地搬走,到神仙般地搬回。家具的主人又是如何把这宗体积大、数量多的木器收进一间、半间的“宝葫芦”中呢?主人深能家具制造之法,会拆卸,也会攒回,他就拆开捆起,叠高存放。因为怕再有英雄神仙搬来搬去,就没日没夜地写出有关明式家具的专书。 最近又掏出尘封土积中的葫芦器,其中有的是他自己种出来的。制造器皿的过程是从画式样、旋模具起,经过装套在嫩小葫芦上,到收获时打开模子,选取成功之品,再加工镶口装盖以至髹漆葫芦里等。赶紧写出这部《说葫芦》专书,使工艺美术史上又平添出一部重要的科学论著。木器家具与漆工是密不可分的。王先生为了真正地、内行地、历史地了解漆工技术,我确知他曾向多少民间老漆工求教。民间工艺家,除非是自己可信的门徒否则是绝不轻易传授秘诀的。他所献出的诚敬精神,比有形的屈膝下拜高多少倍。我听说过漆工中最难最高的技术是漆古琴和修古琴,我又知王先生最爱古琴。他注解过唯一的一部讲漆工的书《髹饰录》,不但开辟了艺术书注解的先河,同时也是许多古书注解所不能及的。 黄苗子:王世襄其人其书 我认识王世襄(畅安)兄也是20世纪50年代初由盛家伦介绍的。1957年,我不能住在西观音寺了。1958年初,畅安慷慨地让我搬进芳嘉园他家院子的东屋,“结孟氏之芳邻”。那时我一般早上5点就起来读书写字,但4点多,畅安书房的台灯,就已透出亮光来了。 尤愆如山负藐躬,逡巡书砚岂途穷; 邻窗灯火君家早,惭愧先生苦用功。 这是我当时写给畅安的一首七绝。头二句,指的是当时我们都遭到同样的命运,希望在笔砚上用点功,以图“赎罪”的意思。可是,三四年工夫,畅安就以刻蜡版的方式,油印出《髹饰录解说》、《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数十万字的述作。 因在一段时间没有房子摆放,他把家具堆满一间仅有的破漏小室。这房子那时仰头可以看见星斗,在既不能让人进屋、也不好坐卧的情况下,老两口只好蜷局在两个拼合起来的明代柜子内睡觉。这位“妙人”就是王世襄。我曾赠他一联:移门好就橱当榻改梁茝林句。移门指卸下柜门 ,仰屋常愁雨湿书。横额是“斯是漏室”。 (节选自《奇人王世襄》 三联书店出版)(摘自《文汇读书周报》) |
跟着王世襄品美食日期:2011-10-21 作者:张建智 来源:文汇报 |
■张建智 写美食之文,老一辈的自然首推王世襄和汪曾祺。王老曾写四川宜宾的留芬饭庄,当他满头白发时,依然怀念那碗青翠碧绿的清炒豆尖。有意思的是,令这些美食大家留恋的,无一例外均是一些平凡不起眼的小饭店,而且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偶然发现的。 王老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不再写美食的文章,原因是他觉得过去的食材都变了味,肉没有肉的味道,鱼没有鱼的味道,任凭再高超的烹饪技巧,已无法做出往日的味道。但我相信王老对美食的热爱之情绝没有衰减。 果不其然,那年四月我去北京,特地去王老家拜访,老人已九十四岁高龄,但身体硬朗,思路清晰依旧。见我们一行人远道而来,开心地说要请我们在他家附近的一家饭店吃午饭,又得知我们住在马甸桥附近的旅馆,还极力推荐我们住处附近的一家饭馆。那天本只期望与王老晤面相谈而已,不期王老如此热情相约,心里不禁又惊又喜,但又藏有一丝心忧,怕王老年事已高还陪我们去饭店吃饭难免劳心费力。 于是,第二天的中午,我们跟着王老和王老的公子敦煌——他继承了父亲对美食的嗜好,也是京城有名的吃主儿,来到了王老家附近一家名为“义和雅居”的餐厅。这义和雅居是一家开在老四合院里的餐厅,装修洋溢浓厚的中式风格,环境设置古色古香,颇为风雅,因它坐落于使馆区,进出用餐者多为老外。王老是义和雅居的老主顾,过去常来光顾,餐厅有梯阶,王老坐轮椅上下不便,餐厅的服务员熟门熟路地将王老连人带轮椅抬进包厢。坐在轮椅上的他,不断向服务员们抱拳致谢,口中连称“受累,受累!” 落座后,令我惊诧的是,当女服务员请他点菜时,他却不紧不慢地从老式蓝布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原来他事先已特地拟好了菜单。此时他手持菜单向餐厅经理一一询问食材,又交代菜的做法,经理见此状况,忙将大厨师唤来。只听得王老向厨师问道:“有鲜芦笋吗?不是罐头的,要新鲜的……有鲜蚕豆不?是剥两层皮的那种?……再来一只烤鸭,要按传统刀法片,不要太油腻,那鸭架拿来炖娃娃菜吃;要一个家常豆腐,得少搁辣,多搁邳县的豆瓣,白斩鸡有吗?……”听着王老和厨师这一番对话,大家不禁心里暗自叹服,啊,所谓美食家,便是并不随着餐厅的菜单来吃,而是有自己的主见,讲究最新鲜的食材,只求味纯并不求豪华。 一席饭吃得欢畅愉快,王老那天兴致特别高,频频招呼我们多吃,他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不狼吞虎咽啊,大家踊跃一点啊!”看得出来,他在鼓气,希望他特意选的菜肴,能让大家吃得开怀。席间他还谈起自己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时,采莲蓬、吃莲子,一气买十四条公鳜鱼,自创了空前绝后的香糟蒲菜烩鳜鱼白。尽管王老已将这段经历写进书中,熟悉王老的人对这一逸事,早已烂熟于胸。但今天听王老亲口道来,特别是看着老人讲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舞动着双手,脸上绽放开怀的笑容,神情一如老顽童,大家无一不被老人乐观爽朗的个性深深感染。而当忆及那干校的日子,老人没有一点苦大仇深的愤怨,反而只铭记了其中幽默与快乐。然而,对比记忆中的味道,王老也感叹菜肴的味道今不如昔,餐厅为了经营不断推出各种花式菜肴,却丧失了原有的口味,很多食材如新鲜虾仁、大开洋、鳜鱼等也因生存环境的变化而难遇真味。 那天,最后上桌的是最具京味的烤鸭,餐厅为吸引食客眼球,让厨师现场将烤鸭片成薄片,根据王老的传统片法的要求是每一片都连皮带肉,而不像时下大餐厅里片烤鸭是皮肉分离。原来根据老北京的要求,合格的片烤鸭师傅得把一只鸭子,片成一百零八片丁香叶大小的薄片,以考量师傅的刀工。烤鸭过后,端上的是王老的独家菜式:鸭架炖娃娃菜,只见汤汁呈奶黄色,稠稠的味道醇厚鲜美,娃娃菜呢,已炖得软糯甘甜且吸足了鸭汤的鲜味。王老对自己这一独创菜式,显然十分得意,开心地对餐厅经理和大家说:“这菜式可加进菜单里,一般人啊,都不在意这鸭架,吃完烤鸭便完了,其实鸭架炖汤鲜美无比。” 用看似不起眼的食材,做出令人赞叹的美味,比用昂贵的食材烹调,更有意思,这应是王老美食哲学中重要的信条之一。 饭后,王老还不忘向我们推荐位于马甸桥的名叫“芝麻花”的小餐馆,说道:“你们有空可得去尝一尝,也许你们吃了觉得我推荐错了也有可能。”并饶有兴致地讲起这家“芝麻花”的故事。原来,“芝麻花”小馆,一开始是张中行发现的,他还在“芝麻花”宴请过大书法家启功。行老对这家小餐馆的朴实无华、口味地道称赞不已,还专门撰文介绍登在《北京日报》上。行老和王老私交甚笃,《奇人王世襄》一书,卷首第一篇便是行老写的文章,于是王老也得知了这小餐馆,前些年也在那里请过好友。知道我们晚上便要赶飞机回去,王老说道:“那你们来不及去吃了!”神情中带点孩子气的遗憾和失望。看得出王老非常渴望能与人分享他的美食感受,这一如书友发现有一本好书,总喜与别人共读一样。 于是,为了不拂王老之美意,也为了一探让王老这样的美食家流连的餐馆,究其如何,我们告别王老,看着他慢慢地走进家门,便出发直奔“芝麻花”而去。 打车到了德胜桥,在大马路上并没有看到任何饭馆餐厅的招牌,于是下车寻找,问了街边书报亭的大妈,得知“芝麻花”正是在往前不远的一条小胡同里,我们便继续往前探寻。果然走了将近三百米,右手边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两边都是居民楼,隐隐约约有一些店铺的门面,又走了五百多米,看到不少小饭店,可就是未见“芝麻花”的招牌,又去路边一家药房询问,店员用手遥指道:“往前,不远。”这次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远远便看到了“芝麻花”的招牌,这一刻的心情,竟有点找到了“杏花村”之感。走近了,方觉“芝麻花”的门面并不起眼,不大的拱门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这藏在居民区里的小饭馆,颇有大隐隐于市,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味道。 我们来时大约五点半,但店堂里已坐得满满的,仅有一张桌子空着,我们赶紧抢坐上去,过了不久便又有食客来,便需要等位了,可见小店的火爆与受欢迎程度。看菜单,便点了王老极力推荐的那几道特色菜:贵州嫩鸡、芝麻鸭方、罐焖羊肉等。环顾四周发现店堂并不大,统共只放得下七八张四人的长方桌,装修也非常简朴,素白的墙上仅悬一幅书法,是篆体写的“芝麻开花节节高”,正应小店的店名。 食客看来也大多是周围附近的居民,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三五好友相聚,穿着随意、谈笑自如,整个氛围让人感觉像是回到了八十年代的家常饭馆。不一会儿,菜便上来了,头一盘是贵州嫩鸡,盘大量足,而且只是洋葱和鸡片炒的,并不加其他配菜,货真价实。举箸品尝,第一感觉是鸡片非常之嫩,但并不是入口即化的软绵,齿尖触之极富有弹性,可以看出鸡肉非常新鲜,浆也上得合适。初尝鸡片味道是酸甜口,可后劲又透着一股麻辣,刺激着味蕾,引得人再次动筷,大快朵颐。观察身旁几桌,发现这贵州嫩鸡的点击率,真非常之高,服务员常常是从后厨,一气端出三四盘来满足众客。 贵州嫩鸡吃了三分之一,芝麻鸭方也上来了,看上去色泽是金灿灿的一片,原来是切成长条形的鸭肉整齐地码在盘中,鸭皮朝下,上面则满满地黏着芝麻,香气扑鼻,勾人馋虫。夹起一块放入口中,芝麻香脆,鸭肉酥嫩,两种不同的口感在唇齿间交汇得相得益彰,而且鸭肉似乎事先腌制过,十分入味。私底下寻思不知这菜,是如何做法?若用蒸则不可能使芝麻如此金黄香脆,若用炸则如何使鸭肉保持如此酥嫩,后来跟服务员打听才得知,是用先煎后烤的方法。这两道看似家常的菜,其味道却不平凡,而且听周围的食客说这家小店可说几十年如一日,口味始终不变,而且菜价便宜实惠,所以即使位置生僻、门脸不起眼,慕名而来者照样络绎不绝。除了王老推荐的几道菜外,他家的雀皮肘子、家常拌菜、醋焖黄鱼也是在老饕中远近闻名的。 王老曾写了多篇文章大声疾呼反对美食的形式主义,这就难怪相比环境精致、菜式花哨的高级餐馆,王老更倾向于环境平凡,菜式亲民,口味始终如一的“芝麻花”了。 也许,品尝美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偶然踏进多年未至的餐馆,从端上桌的那碗热腾腾的菜肴里,尝到了记忆中那令人魂牵梦绕的味道。然后,还有王老那一篇篇写美食的妙文,比如那篇《春菰秋蕈总关情》,睡前灯下小读,总让你有百读不倦、品之不尽的魅力。 |
王世襄的另一面 |
日期:[2010年5月2日] 版次:[GB29] 版名:[南方阅读 艺术] 稿源:[南方都市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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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基永 □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博士 印象中的王世襄,是穿着棉布大绔的世家子弟,是带着臂套放鹰的公子哥,是《蟋蟀谱》,是《说葫芦》;大家会惦记着的,是他家装满了稀世的明清家具,一屋子的旧时月色,还有《锦灰堆》,自以为自己对畅安先生认识也够深刻的了,没想到一部《中国画论研究》令我对畅安先生的解读又深入了一层。 我们之前知道的王世襄,是北平城里的遗少,满口流利英语,博通中外文的玩家,然而这部三厚卷的“少作”,足令他屹立于近代学者之林而无愧色。说它是“少作”,是因为这部书成稿于1943年,距今日已经一个甲子有余了。1939年,少年的王世襄因慈母病逝,痛感自己应该用功补过,于是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由于受到他舅舅(著名画家金城)的影响,他在填报选题的时候,填了“中国画论研究”,这题目若在今日,硕士导师们一定会否决:这题目太大了,两年时间怎么可能完成。可是在1940年代,学术空白领域实在是太多,你就是写世界画论研究导师们也没有意见。果然两年过去,1941年论文答辩的时候,王世襄只写到先秦至宋末部分。此后他回家中继续写作。我们必须要注意到,离开了学校后王世襄的资料是从哪里来呢,答案是他自家有藏书。当年为了写这部论文,王世襄自己购置了大量的古代画论书籍,2004年,继那场著名的“俪松居”藏品拍卖专场之后,北京某拍卖公司还先后数次拍卖了一些俪松居的藏书,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有关中国画论的专著。 1943年,这部著作终于杀青了,可是当时北平是沦陷区,局势动荡,此等闲书没有出版的可能性,初稿一放竟然就是60年,1949年以后无休止的运动,畅安又成了右派分子,更使这部本来题材并不敏感的作品画上了出版无望的记号。直到2001年,畅安的作品日渐为国人所知悉,才有出版社主动找到老先生,要求出版。严谨的王畅安还提出,这是早年作品,错漏不足之处一定很多,如审阅之后认为无出版价值,请即退还云云。幸而出版社当机立断决定出版,当年为了赶出版时间,用的还是60年前畅安的手稿影印版。 对于这样专业性强的题目,可能许多读者会望而却步,包括笔者这样半桶水的非专业者,也未必见得会置一套于案头。不过细读其中的一些章节,竟然发现这部书和畅安先生的其他作品一样,充满了趣味,充满了睿智,犹如跟着老先生一起,在老北京的红墙房子中,娓娓地品谈古画,纯乎消闲与学术并重的一本书。 说它充满了趣味,那是因为畅安先生本来就是一个情趣极重的人,他的眼中,绘画是至性之物,因此他观察古代画人的眼光,确实与今人有别。例如说到明代末期画家,他特别推崇李流芳(长蘅),李是与董其昌同期的松江派画家,今天名气当然没有董那么大,可是在《研究》中,王世襄给予李的篇幅比董其昌还要多,李氏并没有画论的专著,但是在他写的《檀园集》中,有许多美妙的小品文,是他题画的小跋之类,畅安从中辑出许多精美的文字,用以说明李氏如何立意,如何作画,畅安解释李氏的一篇提跋说: 酷夏苦坐室中,燥热已甚,将如何乞得一剂清凉散乎?忽忆往日所游之龙泓。当先生(指李流芳)言及此处,早已神往,循修竹交翳之窄径,款步入山。溪流潺潺,松风谡谡,幽籁清韵,一时相答,而不复自知身在何许,但觉满目葱翠,尘襟为之尽涤。于是拈笔濡墨,铺纸作画,适才之意境,一变而为纸上之画境,画境之中,又尽量可容神思盘桓。 这段俨然晚明小品的优美文字,并不是出自李流芳的原文,而是畅安的感悟,通过他笔下的导读,读者不难对晚明的山水小景与文学的关系有更深一层的认识,而笔者更感兴趣的,是畅安对于董其昌的批评,如前文所说,畅安给予李流芳的篇幅比董其昌还要多,而对于董其昌一力倡导的,后世尊为经典的绘画“南北宗”理论,畅安提出了中肯的批评意见,他认为: 吾以为玄宰(董其昌号)所谓北宗画家,各具特长,大可为后人取法,不当对其优点一律抹杀,绝口不谈,以北宗二字了之。如前文所记一条,便足证玄宰不惟门户之成见太深,且无学者宏豁之气度。 董其昌的绘画理论,为整个清代正统思想所尊崇,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偶像,王世襄能在六十多年前、以二十余岁研究生的身份,提出这样大胆的批评,其识力与魄力确实令今人钦佩。 不仅是文字的优美,我们细细品读畅安的阐述,我们还能发现,他对于国画的理解比一般画家还要深入,他评述清初画家恽寿平论画中“点苔”一法时说: 南田(指恽寿平)之论,更为超脱。盖不必斤斤于所表现者为何物,只意中觉其当有此一点,便着此一点。有则灵,无则滞。既灵矣,奚必问其为草为木为松为柏哉?究竟何以有则灵,无则滞,南田亦不能道。不仅此也,设有以究竟苔点当落于何处为问,南田恐亦不能道。盖心手相应,一气呵成,不容思索而笔已落,不待定视而神已全。 国画中的“点苔”属于一门很玄奥的学问,不仅能表示画中的草木,还是一幅画的墨韵与骨骼之所在,历来论点苔的名家很多,但是像畅安先生这样解释得明白简单,归于神韵的,还不多见。虽然我们很少见畅安先生画画,但是我知道他确实是很能弄丹青的,在2003年畅安先生的藏品拍卖中,有一件烙画的葫芦,上面的小山水就出自畅安先生的手笔,构图布置,俨然宋人遗韵。古人所说,能者无所不能,畅安先生确实做到了这点。 这部作品重印的时候,畅安先生自己用端庄的楷书写了标题,还郑重地题上“世襄未定稿”的落款,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位学者还未放心自己早年的手稿,前人治学的严谨,我们在这里可算是体会到了,通读完这三册“未定稿”,谁又能认为王世襄只是那个会玩葫芦遛鸟的京城遗少呢。 |
1948年王世襄考察美国、加拿大博物馆。此为调查手稿《甘泽滋城奈尔逊氏艺术馆》晒蓝本。 |
王世襄:少年燕市称顽主 老大京华辑逸文 |
http://ent.sina.com.cn 2005年12月29日09:54 南方都市报 |
●黄苗子对他说:“你怀里的蝈蝈,比你一生幸福温暖。” 王世襄小传 王世襄号畅安,1914年生于北京,兴趣广泛,喜爱古诗词,曾从事音乐、绘画、家具、古琴、竹刻、传统工艺、民间游艺等多方面的研究,均有论述,著有《锦灰堆》等数十种著作。 采访王世襄先生之前,先打电话沟通。“别的事情我不想提了,我就想说鸽子。”他说,“我还要讲讲鸽文化和你们广东的一段渊源。” 王世襄现在的住所,不是文化界闻名遐迩的芳嘉园小院。那座本属王家的私人院落,曾一度庇护了黄苗子、张光宇等落难朋友的家庭,“文革”后被政府安排成多家混居的大杂院,洋铁工人成天敲敲打打,往日安宁不复在。于是离开原来无法忍受的嘈杂环境,搬到城外住公寓楼房了。 那天下午和摄影记者一同前往王世襄的公寓,进屋后赫然见到门后贴了这样的纸条:“请勿照相,阻止莫怪。”王世襄解释:“我这里贴着‘请勿照相’,是针对家具店的,因为他们照了相,放大后成为他们的广告。我说我要争取保护肖像权,让他们把摊子撤掉,否则我就找律师了,说了几次,他们才撤掉了摊子。以后我就干脆写了一个‘请勿照相’在这里等着,凡是跟文物有关系的家具店、古玩店,我一律不让照相。” 客厅很宽敞,四处摆放着王世襄的各类收藏品,外人看不出其中的章法。厅中挂着王世襄的妻子袁荃猷的遗像,2003年10月,和王世襄相濡以沫的袁荃猷病逝。谈起三联书店刚出版的王世襄新作《锦灰三堆》,他取出一封三联书店前总经理范用刚寄来的信,信的大意是:“三联书店送来《锦灰三堆》,十分欣喜。我告诉三联,《锦灰堆》是他们出书中最有价值的著作,可谓空前绝后之作。《告荃猷》十四首,感人至深。希望兄能够想得开,保重身体。嘱安。”《告荃猷》十四首收入书中“畅安吟哦”部分,其三为:“我病累君病,我愈君不起。知君不我怨,我痛无时已。” 王世襄的精神很好,他告诉我,自己左眼已失明十多年,现在每天早晨下楼走走,基本上不出门参加任何社会活动了。提起他的至爱鸽子,老人家眼神一亮,滔滔不绝地谈着鸽子的种种可爱处,此情此景,让我恍觉像多年前静听一位好友倾诉对心仪之人的相思之情。每谈到鸽文化不为世人重视时,老人家不时感叹:“现代人全跑去赚钱,把中国传统的东西丢了,太得不偿失了!” 谈话中,王世襄不时取出原先准备好的资料,他新近在《北京晚报》发表的“延续中华鸽文化,抢救传统观赏鸽”系列文章,复印得整齐有序。而刊登了《温总理的关怀名学者的心声》一文的《羲之书画报》,老人家竟给了我两份。谈起与广东的渊源,老人家取出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手执放大镜,一字一句地指出书中关于鸽子的记述。 在倾听鸽文化之余,我不时提起老人家的故知好友,引起他和朋友相关话题的谈兴,话题稍微深入时,他不时提醒:“我们今天只谈鸽子。”当无意聊起一些朋友的趣事时,老人家妙语连珠。提起董桥喜欢收藏文物,新作中多次提到王世襄,钦佩之情跃然纸上。老人家说:“他买的有些文物不对,不是真的也拿来当真的。” 临走时,老人家突然提起自己的孙子:“十四岁,写了一本半文言文武侠小说《双飞录》,现在又改写短篇散文。他看的书很广,法律、历史、宗教什么都看,金庸等的小说都看了,古书能看《文心雕龙》。在学校老师不喜欢中文比他好的学生,处处为难他,因此退学了。我们的教育制度有问题,有特长的也需要培养。” 不知不觉谈到晚饭时间,我们告辞前,家中保姆取出王世襄的晚餐,没想到一代美食家的晚餐,竟是肯德基的汉堡! 回忆梁思成 王世襄出身书香门第,自述:“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有一次王世襄揣着蝈蝈葫芦上有历史学家邓之诚先生的课,在邓先生讲得兴致勃勃之际,王世襄怀里的蝈蝈叫了,邓先生很不高兴,把他赶出了课堂。1941年,王世襄毕业于燕京大学研究院,获硕士学位。1943年,王世襄完成《中国画论研究》后,赴重庆寻求工作。是年冬去川西李庄任中国营造学社助理研究员,从梁思成研究中国古代建筑。 南方都市报:最近读梁思成和建筑学家陈从周的书,陈从周回忆,1958年中国营造学社受到批判,梁思成说自己的文章遗毒很深,在座的陈从周就会背我的文章,所以他也应该受到批判。陈从周因此以营造学社外围分子也遭到批判。后来,梁思成去世的时候,陈从周在五七干校劳改,想发唁电过去,但是他受到监视未被允许。陈从周说:“梁思成是我的老师,如果老师去世我不发唁电,那我父母死了以后,我还要不要去纪念他们?”勉强允许后,当时胃出血的陈从周从村里跑到城里发了唁电,看了让人心酸。你和梁思成的交往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王世襄:我在四川李庄中国营造学社与梁思成共事近两年。本来我想到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当时所长是傅斯年。梁思成带我去见他,傅斯年对我说:“燕京大学毕业的学生,不配到我们这儿来。”梁思成便收留我参加中国营造学社。 南方都市报:当时你们在中国营造学社工作的情况怎样? 王世襄:在李庄,我们就住在一个院子里。我们所有人的吃、喝、住、工作全在里边,我与梁思成、林徽因他们也是天天见面。梁先生考察过不少地方的古建筑。我去得晚,只有两篇稿子收入手书石印的《中国营造学社会刊》。1945年日本投降,我就回北京了。 南方都市报:解放后,梁思成主张把北京的老城墙保护起来,北京再建一个新城,这样就无须破坏旧建筑,老京城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公园。今天我们再看这段历史,非常痛心。 王世襄:关于北京城墙的问题,当时每天有人在清华大学等梁思成回来,聆听上级决定,一次比一次不好。最后上级说:“你(指梁思成)要再保留城墙就是反革命了!”毛泽东站在天安门上曾说,我要看到四周都是烟囱。 南方都市报:郭沫若、郭小川都写过诗,歌颂烟囱很雄伟。 王世襄:他们也许有违心之论,不得不这么说。郭老是腰杆不直不硬啊!我们看到《宣和画谱》著录五代黄筌父子画有很多金盆浴鸽图,宫廷中用很考究的盆,鸽子在里边洗澡,洗完之后站在花间休息,整个是一种融合的风景,是一种园林的风景。不像现在园林是“死”的,缺少活的自然的东西。所以,古代画上有一个背景,与当时文化背景、气氛联系在一起。现代人不懂,只是追求高楼。高楼应该有,但是这种古代韵味的园林也应保留了一部分。 《自珍集》缘起 1945年抗战胜利后,王世襄受命奔走调查,收回被夺重要文物、善本图书两三千件,其中不乏国宝,由故宫博物院等机构接收保管,这是他自认为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没想到,这段经历竟使王世襄后来受到残酷打击。“三反”冤案、故宫除名、五七扣帽的厄运接踵而至。 南方都市报:抗战胜利后追回国宝的经历对你的人生影响大吗? 王世襄:影响大,我的经历很坎坷。解放后博物馆界有三位馆长自杀,他们太脆弱了。以我的经历,他们可能要自杀十次。我很坚强,蒸不熟、煮不烂,我就是我,我有一定之规,一不自寻短见,二不铤而走险,全力著书立说,做对祖国文化有益的工作。我按照我的道路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应该得到公正的认识,我能做到,这就是我胜利。 当时我们运回来的105箱善本书,从日本运到上海。溥仪从故宫携出的细软,纳粹德侨收集的重要青铜器,现都在故宫博物院,都是我那时候追回来的。其实,当时我人微言轻,办不成这些事情,多亏桂老朱启钤敦促宋子文出面,有当时行政院办事处人员参加才办成的。 可是到了三反,把我关在东岳庙。他们不调查研究,也不问我,就是逼迫我,昼夜逼供,穷追猛打,疲劳轰炸。不说我偷什么东西,只是要让我交代,关了四个月的时间。出来之后,又在公安局手铐脚镣十个月。朱家溍(记者注:文物鉴定专家,金石学家)因为是国民党的缘故,被关押的时间更长。我不是党员,跟教育部的人也不认识。就是因为在梁思成那里工作,还有马衡(记者注:故宫博物院前院长)推荐我去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我肯干、肯跑、全力以赴追回几批重要文物,光是溥仪的就有一千多件,里边有商代的玉器、宋元手卷。这些东西一直运到故宫里头打开箱子,我才看到东西,才登账,登完账就进库房了,根本没有经过我手。但是他们不调查,详细述说又不信。一帮打虎将是乌合之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从语言行动显然看出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只会猛拍桌子猛喊。从三反以后不再用此方式搞运动了,说明我们国家进步了。 后来被释放,没有任何结论。我拿到一个通知,说故宫博物院已经把我除名了,让我去劳动局登记自谋生活。我曾去北海团城找郑振铎(当时的文物局局长),为什么我有功无罪反而被开除,我把通知给他看,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眼睛看着外边的白皮松。我心想,这个决定可能不是他作的,甚至可能作这个决定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也没有力量更改这个决定,我跟他谈也没有什么效果。于是,我把通知要回来就走了。通知一直保存到“文革”,抄家的时候才没有了。 后来,我到了音乐研究所,碰上1957年反右运动,又被划成了右派。这个右派当了二十多年。所以我写了一本书,叫《自珍集》。就是那个时候早就想好了。所谓“自珍”,就是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做人,但是光这样还不行。这样就于事无补、虚度此生,我思考我还能做什么,什么是有益的。那个时候我认为有益的,如编《清代工程则例汇编》,都被打击、贴大字报、批判。很多东西就被打断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做,成为重要题目了。所以,我就认为要埋头苦干,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总会为世人知晓。后来我做到了,我一共写了四十本书。2003年我获得了荷兰的克劳斯亲王最高荣誉奖,我还把那个奖金捐给了希望工程。在国内网上投票中,我获得了“2003年度杰出文化人物”称号,名列巴金、王蒙之后,张艺谋第四。所以,我做到了,我笑到最后了。 友聚芳嘉园 王世襄喜欢玩,明式家具、古琴、蟋蟀、鸽哨、葫芦、竹刻、鹰、犬、文玩,无不玩得入迷。因为志趣相投,王世襄也结识了许多文化艺术界的朋友,留下不少佳话。大收藏家张伯驹和王世襄相交不久,一听他在潜心研究书画,竟让他将陆机的《平复贴》这样的稀世之宝带回家研究。反右后,黄苗子、张光宇两家没有住处,王世襄毅然让他们住进了王家的芳嘉园小院。在五六十年代的京城文化圈,王世襄的芳嘉园小院成了不可多得的文人聚会场所。 南方都市报:你收藏明清家具这些东西,都是业余搞的? 王世襄:对,都是业余搞的,而且都是1945年回来以后,我东拾西捡买来的。我写过一篇文章抢救古代家具,写到外国人很重视保护古代家具,被抓住把柄,说我崇洋,1957年挨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整天弄一个车,车后边有一个大架子。大桌子、椅子我都骑车子载回来。全北京城我到处跑,春节我还跑到京东宝坻县。大年三十晚上,在小店里睡觉。小店里很冷,没有火。我拿两只鞋鞋底对鞋底一扣,放到炕沿上当枕头。只有这样才能买到极便宜的物件。 南方都市报:那钱从哪里来? 王世襄:那时候这些东西没有人要,当破烂,很便宜。并且贵的东西我买不起,我都是买便宜的东西。买回来,我请人修,恭恭敬敬请教,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南方都市报:那些古琴从哪里来的? 王世襄:那时候的古琴,全是用东西换的,用我母亲的首饰换的。 南方都市报:我看过有关芳嘉园的文章,你让黄苗子、张光宇这些落难的朋友有了安身的住处,觉得特别感动。 王世襄:芳嘉园已经拆掉了。这次我出了一本《锦灰三堆》,里边有一些文章记录了鲜为人知的事情,如黄苗子、张光宇先生搬到我这里之后的一些事情。以前的院子什么样子、“文革”时期什么样子,还有些与这些人关系的文章。你看,我跟郑振铎、张伯驹、张光宇的交往,还有我在音乐研究所的一些事情,都恍如梦寐,不写出来就忘了。 我们现在也经常通电话,因为现在很少出门了,所以每个星期都会通电话。启功先生后来住进医院,不能去看他,他也不认识人了,也不能说话了……我比他小两岁,他去世的时候93岁,我今年91岁。我给他写了一副挽联,八个字:“师多于友,痛不能言。”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启先生了,我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我很多地方都请教他。他给我改过文章,我的很多文章都请他看过,我不懂的问题他都告诉我。所以,我们的关系在师友之间,他和我虽然是朋友,但是老师的成分多于朋友的成分。 南方都市报:启功书法好、学问好,为人也好。 王世襄:以后恐怕不会出现这样的人了。他90岁的时候,李瑞环在钓鱼台给他做寿,请启先生的朋友,还有画家大概100来人。我送给他一副寿联:“自古难兼德学寿,当今独擅画诗书。” 南方都市报:你写《中国画论研究》的时候,有没有跟他切磋? 王世襄:有。里头有一些论点也是看了启先生的。比如南北宗的看法,我本来写的不是那样,看了他的文章我又改了,所以很多地方都是师多于友。 南方都市报:你向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借陆机的《平复贴》这样的国宝,他居然让你带回家研究。 王世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那是1946年的事情,我们当时的交往并不深,我1945年从南方回来才跟他有一些来往。我在书画方面做研究,他都大力支持,后来被传为佳话。 南方都市报:这种事情现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你当时怎么想的? 王世襄:这还给我很大的负担,我找了一个盒子拿回家,那个月我都提心吊胆,每天都看有没有丢失。(笑) 南方都市报:张伯驹晚年住院,八个人住一个大房间,环境差,后来提出能不能换一个单间,医院说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住单间。张伯驹去世的时候,他的朋友说,张伯驹捐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整座医院。 王世襄:唉。张伯驹最倒霉的时候是在吉林。“文革”时期博物馆关门,把他“轰”出去到农村插队。到了舒兰县,村民说自己的粮食不够吃,还分来两个不能干体力活的人白吃我们的粮食,他们不收。没有办法了,张伯驹回到北京,但成了“黑人”,没有粮票。于是大家都给他凑粮票,帮他过活。后来,陈毅追悼会上,他送陈毅的挽联受到毛泽东赞赏,就给张伯驹安排在文史馆工作,一个月70元钱,才有了粮票,但之前做了两年的“黑人”。黄永玉画过一张《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画了他在莫斯科餐厅怎么吃饭,真是力透纸背。 学人美食家 学问研究之余,王世襄还是一位能写会做的美食家。汪曾祺曾说:“学人中真正精于烹调的,据我所知,当推北京王世襄。”曾是王世襄芳嘉园邻居的郁风则回忆:“王世襄不但买菜是行家,哪家铺子能买到最好的作料也是行家。不但吃的品位高,做菜的手艺也是超一流。” 南方都市报:你为什么不专门写一本关于美食的书? 王世襄:我写过很多有关美食的文章,但是没有想过专门写一本书。因为现在吃饭就是填饱肚子,没有什么可吃的了。现在的东西味道全变了,鱼不是鱼、肉不是肉、鸡不是鸡、鸭不是鸭,蔬菜什么的全变了味道。我从前很喜欢做饭,有时候还专门跑去别人家做饭。我经常去范用家里做饭,李辉给我写的传记《找一片自己的天地》封面就用了我在范用家做饭的照片,因为当时范用住得跟李一氓先生比较近,我经常去那里。可是,现在我自己买的原料都不对了,我也做不出原来的味道了。现在的原料都变了,肥料不同了,生产方法不同了,整个都跟饲料肥料有关,再加上诸如灌水肉等等。我已经感觉不到有什么可吃的了。只有晚生的一辈人最幸福,没有吃过以前的东西,什么都能接受。吃过原来东西的人就会觉得索然无味。 南方都市报:我看过一个理论说,人的味蕾有记忆功能,一个人小时候吃的好东西都在十几岁之前有记忆保存下来。以后吃的东西,都是按照以前的记忆来分辨好坏的。 王世襄:但是吃的东西变质了。以前的葱,除去外边两层皮,里边是鲜嫩的,现在的葱剥到里边,还是硬的,炸也炸不熟,吃到嘴里不化,有渣滓,根本不是味道。比如你做一个菜,葱烧海参,一定要好葱。以前我有一个很出名的菜——焖葱,但是用现在的葱做不出来。 南方都市报:汪曾祺先生在《学人谈吃》的序中说,你和几位朋友在一起会餐,规定每人备料去表演一个菜,你带了一把葱,做了焖葱这个菜,结果把所有的菜都压下去。有这回事情吗? 王世襄:我当时经常去朋友家里做饭。汪曾祺当时给我写文章,还问我叫什么菜系。我说我只是外行,可以叫外行菜。古代画家有“行家”和“戾家”之别,戾家就是非专业之意,所以不妨叫“外行菜”或“戾家菜”。现在北京有个不好的风气,各式名目起得好听,菜却坏透了,整天就是一桌,外国人跑去吃,贵得要命,讨厌至极。 南方都市报:写美食的文章,汪曾祺、唐鲁孙的都很有味道。 王世襄:我跟汪曾祺很熟,我在他们家里做过饭。他很喜欢写东西,沈从文的弟子,得了真传,文笔很好。 南方都市报:汪曾祺很淡雅、随意。唐鲁孙的文章好像在不断追忆童年的梦想。 王世襄:他是皇家后裔,和珍妃一家。 保护鸽文化 在众多玩艺中,鸽子是王世襄的至爱。他读北京美侨小学时,一连数周英文作文,篇篇言鸽,教师怒而掷还作业,叱责他如再不更换题目,不论写得好坏,一律评差。后来读燕京大学时,在刘盼遂先生的“文选”课上,王世襄故态复萌,“习作呈卷”题为《鸽铃赋》。如今年过九十,王世襄最大的爱好是鸽子,在《北京晚报》上发表系列文章宣传鸽文化,并千方百计呼吁社会各界重视鸽文化,如绝种,太可惜了。不保护传统文化就是罪人! 南方都市报:我听说你最近只痴迷鸽子,其他东西都不太感兴趣了。 王世襄:我不是迷鸽子,我只迷对鸽子的抢救保护,千万别灭绝。我曾多次问青年人见过几种鸽子,回答只见过两种:信鸽和白色的所谓和平鸽,其实是美国培育的食用鸽。中国传统观赏鸽,对不起,没有见过。这就是严重的危机。养信鸽是一种变相的赌博,还有很多歪门邪道钻空子。说白了,就是一个“洋”东西,发展得俗不可耐的东西。现在信息发达,虽然完全不用信鸽,但变成了一个赌博工具。谁的鸽子放飞回来可以“得奖”,而且奖弄得很大,台湾赌得更凶。国内就是有鸽棚,养信鸽的花钱把鸽子交给鸽棚,钱多少不一定,有的几千元,有的几万元。一个鸽棚有上万只鸽子,交给鸽棚的钱包括喂养一定时间以及统一放飞的费用。为了保证公平,信鸽统一放飞。比赛后看谁的鸽子先飞回来,评出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然后第二天就拍卖。获胜的有些可以拍到10万元、20万元、30万元。因为基因上的考虑,最早回来的还可以作为种鸽。获胜能够得奖,奖金就是从参赛选手原来缴纳给鸽棚的费用中拿出来的。但是,比赛中也有不少人作弊,台湾作弊更厉害。一沾染到金钱和赌博,种种弊病就出来了,花样也多种多样。比如,比赛是从上海放飞,有些人就把鸽子先放到上海养两个月,因为鸽子对上海的“家”有印象,就能够很快地回到上海的旧家。养鸽子的人在上海等着,等拿到鸽子后,就开汽车回来,比飞回来的快。还有一种方式,有些人研究鸽子的路线,在路线之中,会找一个地方挖一个坑,坑中填满水,等着经过的鸽子下来饮水,坑边设置一个网捕捉鸽子。捉到不属于自己的鸽子,就打电话给鸽子的主人来赎,等于绑票。我没养过信鸽,对弊病不详。这些都是养信鸽的人告诉我的。 白色和平鸽是食用鸽,实际上是美国培育出来的落地王,繁殖快、肉质鲜嫩,适宜食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就可以长成,可是现在一般人都给这种食用鸽一个美丽的名字。当然,也有人在公园中养这种落地王,给儿童赏玩,卖鸽子饲料赚钱,这倒无伤大雅。中央一台过去每日早晨的《东方时空》,升国旗、奏国歌,大好河山,然后演到长城,很远处飞来一个鸽子,近处一看长嘴巴,就是美国的落地王!播出的不是中国的观赏鸽,而是播了美国的食用鸽,这对于我们了解鸽子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伤害我们的自尊心,我们接受不了。多数人不知道中国传统观赏鸽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因为花色最多,而且历史渊源悠久,有上千年历史。有史书记载,有诗词歌赋赞美,有名画家写生,还有专门著作仔细研究。 南方都市报:据说商代就有人养鸽了。 王世襄:对,源远流长。商代玉鸽的嘴巴已经很短了,跟野鸽子不一样,可能商代已经有人喂养了。经过历朝历代人们的饲养,人工对鸽子基因的选择、淘汰,用选优的标准使鸽子“齐整”。眼睛、眼皮、头、脑形、花纹的要求,都越来越有讲究,到了明清两代达到高峰。 南方都市报:你在研究中发现传统观赏鸽在广东灭绝已久的原因,是怎么回事呢? 王世襄:我发现明末清初广东屈大均写了一本颇为著名的书《广东新语》,记载明清之际赛鸽赌博在广东已很盛行,这是导致观赏鸽灭绝的原因。书中有一段讲广东的放鸽会十分详细,当时每年的五六月举行放鸽会,养者把鸽子送来,每只鸽子交两钱银子,这就基本上与现在的鸽棚一样。如果按照当时银价来说,养的人很多,输赢数目很大。广州的鸽友刘俐在越秀公园养鸽子,达到上千只,给游客赏玩。我问:“你们广州有没有观赏鸽?”他们告诉我早就没有了,现在广州的观赏鸽都是从北方买回去的。为什么广东没有传统观赏鸽,就是因为广东赛鸽二三百年前就有,致使观赏鸽绝种。 南方都市报:面对观赏鸽的这些危机,你认为在学术研究上应当如何做? 王世襄:面对观赏鸽的危机,我70岁的时候,想编一部鸽谱图册。我邀请了一个摄影师,到所有的鸽市去拍鸽子。结果大失所望,看不到可以入谱的鸽子,危机感就更为加重了。北京的鸽市大不如前,以前的鸽市上很多品种都可以看到,还可以选择好坏。我又去找养鸽子的人家,结果也看不到好种,因为没有实物,没有照片,书籍就编不成。有人告诉我,外地越是偏僻的地方可能越是有一些珍贵品种,像陕西一带,因为城市变化小,平房没有怎么拆。但是当时我的年龄也不允许我专门找一年时间出去,我还有其他书要写,这个有照片的《鸽谱》构想就落空了。 1994年,我80岁时,发现故宫藏有宫廷画家用郎世宁画法的四部鸽谱,从康熙到清末,共有180幅。郎世宁画法非常写实,能代表各种鸽子的特色。因为如果是在写意派的笔下,就看不出是何品种了。我利用画谱编成《明代鸽经·清宫鸽谱》一书,成为中国最早一本有观赏鸽彩图的书。现代的有些品种已经消失了。四部清代鸽谱画得不尽如我意:第一,有很多重要的品种,我认为清代已经有了,但是清代鸽谱没有收进去;第二,有一些很常见的品种,清代鸽谱收录的不是最好的,我们现在还能看到比它好的;第三,有一些没有定型的,清代鸽谱也没有必要去画;第四,清代鸽谱有些品种的花色有毛病,说明清代鸽谱把不合格的收进去了。这就怪送鸽子的人,因为画家不一定懂。 虽然我活到90多岁了,但是还是有一个极沉重的责任感,要让下一代年轻人知道:只有观赏鸽能够真正表明中国文化。这是中国传统的国宝,无论如何都要保留下来,一旦消失就无法恢复。现在我在《北京晚报》上每个星期写一篇关于传统观赏鸽的文章,利用从各个角度找到的材料,汇集整理准备写几十篇关于鸽文化的文章。 南方都市报:你研究的许多学问看起来都是偏门,但是研究一个就带动一个热潮,就像当年的明式家具研究一样。你现在研究鸽子会不会也带动一个热潮呢? 王世襄:我是很执著罢了。现在我做鸽子的东西,我就希望能有多少做多少。据说,已经有一些影响了,有一些鸽子已经涨价了。有些事情一定要国家的力量,比如天安门养鸽子,就一定要国家支持。 我希望你们多宣传一下传统观赏鸽文化,因为没有人写,以前我的事情都有人写过了。可以在报纸上说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我知道鸽子的情形,如果不呼吁,灭绝了就太可惜了。我有这个责任感。 B16-B18版采写:本报记者李怀宇 B16-B18版摄影: 新京报记者郭延冰 特别感谢李辉先生提供支持 图: 虽然现在看书必须借助放大镜,但王世襄仍坚持每天阅读。 在王世襄家中的醒目位置摆放着他与夫人的画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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