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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师慧园》管季超说:我最喜欢的人是王世襄先生 [打印本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09
标题: 《师慧园》管季超说:我最喜欢的人是王世襄先生
王世襄(1914―2009)字畅安,男,汉族,福建省福州人。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1938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学士学位。1941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硕士。1947年3月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1962年10月任文物博物馆研究所、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1980年11月任文化部文物局中国文物研究所研究员。[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09
王世襄(1914.5.25-2009.11.28)号畅安。男,北京人,祖籍福建省福州市。汉族,著名收藏家、文物鉴赏家、学者。他使井市的“雕虫小技”登上了“大雅之堂”,他不但能玩,也能写,他玩物并研物,他玩出了文化,玩出了一门“世纪绝学”,他被称为“京城第一玩家”。2003年12月3日,王世襄从专门来华的荷兰王国约翰·佛利苏王子手中,接过旨在鼓励全球艺术家和思想家进行交流的荷兰克劳斯亲王最高荣誉奖,从而成为获得该最高荣誉奖的第一位中国人。
1938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国文系,获学士学位。1941年毕业于该校研究院,获硕士学位。是年冬去川西李庄任中国营造学社助理研究员,学习中国古代建筑学。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驻平津区办事处任助理代表,清理追还抗战时期被敌伪劫夺之文物。一年中,经过侦察调查,奔走交涉,追还、征购数批文物,总数达2000馀件,一律由故宫博物院接收保管。1946年底任中国驻日本代表团第四组专员,负责调查交涉归还文物事宜。次年初追还被劫夺的原中央图书馆所藏善本图书106箱,由日本横滨押运到上海,经郑振铎派员接收。旋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1948年6月,被派赴美国加拿大考察博物馆一年。期满后,拒绝了弗利尔美术馆、匹兹堡大学的聘请,返回故宫任原职。
新中国成立后任故宫陈列部主任,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对“三反”后的处理有意见,被错划为右派。1962年“摘帽”,宣布的当天调回文物局工作。他在离开文物岗位的整整十年中,利用一切业馀时间,坚持文物研究。诸如《髹饰录解说》一书的撰写,明式家具实物、技法、文献材料的收集,清代匠作则例的访求、整理、汇编等,都是这十年中惨淡经营、点滴积累而成的。“文化大革命”中,他又一次受到冲击,1969年10月在患肺结核活动期中,下放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劳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获彻底平反。他从1962年调回文物单位到1994年退休,1985年12月被评为全国文物博物馆系统先进个人。1994年7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他还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九三学社成员,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
王世襄学识渊博,对文物研究与鉴定有精深的造诣。尤其是对古典家具的研究,在国际上有较大影响。1981年4月,在北京为联合国工发组织作有关中国传统家具的报告。1983年应邀赴伦敦剑桥大学作中国文物报告。1990年8月至9月出席其专著《明式家具研究》英文本首发式,在美国五大城市博物馆作有关家具的报告。1992年应美国旧金山民间艺术博物馆之邀,参加有关家具的座谈会。还先后多次应香港中文大学、东方陶瓷学会、台湾中华文物学会之邀,作关于家具、漆器、竹刻、文人趣味与工艺美术的报告或宣读论文。
主要作品
王世襄的著作颇多,主要有:《中国古代音乐书目》、《广陵散》(说明部分)、《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佛作·门神作》、《竹刻艺术》、《竹刻鉴赏》、《髹饰录解说》、《明式家具珍赏》(并有英、法、德文本)、《中国古代漆器》(并有英文本)、《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器》(与朱家溍合编)、《中国美术全集·漆器》、《明式家具研究》(并有英文本)、《北京鸽哨》、《竹刻》[2]、《蟋蟀谱集成》、《说葫芦》(中英双文本)、《美国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精品选》(中英文本。英文本,与Curtis Evarts合编)、《锦灰堆——王世襄自选集》(包括历年撰写的文章一百多篇,彩色、黑白图数百幅)、《明代鸽经清宫鸽谱》、《明式家具萃珍》(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王世襄编著、袁荃猷绘图)等。
王世襄多才多艺,擅书法与诗词,兴趣广泛,故某些著述超出一般文史工作者的研究范围。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11
王世襄(1914年5月25日~2009年11月28日),号畅安,汉族,北京人,祖籍福建福州,1914年5月25日生于北京。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九三学社成员,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
母亲金章,是著名的鱼藻画家。 1938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学士学位。1941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硕士。。1943年在四川李荘任中国营造学社助理研究员。1945年10月任南京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在北京、天津清理追还在战时被劫夺的文物。1946年12月-1947年2月被派赴日本任中国驻日本代表团第四组专员,交涉追还战时被日本劫夺的善本书等文物事宜。1947年初追还被劫夺的原中央图书馆所藏善本图书106箱,由日本横滨押运到上海,经郑振铎派员接收。1947年3月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
1948年5月由故宫博物院指派,接受洛克菲勒基金会奖金,赴美国加拿大参观考察博物馆一年。期满后,拒绝了弗利尔美术馆匹兹堡大学的聘请,1949年8月后在故宫博物院任古物馆科长及陈列部主任,1953年开始在民族音乐研究所工作,担任有关音乐史方面的研究,如设计布置中国古代音乐史陈列室,1953年6月在中国音乐研究所任副研究员。1961年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讲授《中国家具风格史》。1962年10月任文物博物馆研究所、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获彻底平反。他从1962年调回文物单位,1980年11月任文化部文物局中国文物研究所研究员。1985年12月被评为全国文物博物馆系统先进个人。1986年3月国家文物局聘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
1994年退休。荷兰王子约翰·佛利苏专程到北京为89岁高龄的王世襄先生颁发2003年“克劳斯亲王奖最高荣誉奖”,他获得此奖项的原因在于,他的创造性研究已经向世界证实:如果没有王世襄,一部分中国文化还会处在被埋没的状态。王世襄先生表示他获得的10万欧元奖金(约合百万元人民币)将全部捐赠给中国希望工程,用于建立一所“中荷友好小学”。
王世襄-常被人们称为“京城第一大玩家”,可他这儿却玩成了大雅,玩出了文化,玩出了一门“世纪绝学”。王世襄学识渊博,对文物研究与鉴定有精深的造诣.王世襄研究的范围很广,涉及书画、雕塑、烹饪、建筑等方面。他对工艺美术史及家具,尤其是对明清家具、古代漆器和竹刻等,均有深刻研究和独到见解。他注重长期的实践考证,积累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迄今为止已写出专著10余部,论文90余篇。其中在家具方面的专著有《髹饰录解说》和《明式家具珍赏》等。后者阐述了明代家具的制作工艺、榫卯结构 基本结合的分类、家具用材的选择、装饰的技法工艺等,自1985年9月出版发行后,引起了很大反响和重视,已被译成英、法、德文等数种版本。王世襄兴趣广泛,喜爱古诗词,曾从事家具、髹漆、竹刻、传统工艺、民间游艺等多方面的研究,均有论述,收此集中。王世襄自选集锦灰堆》一、二卷收集了他80岁以前所写的大部分文章,计105篇,编为:家具、漆器、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注、游艺、饮食、杂稿等十二类。共有线图234幅,黑白图424幅,彩图255幅。第三卷选收王世襄历年所作的诗词120首,由他和夫人袁荃猷手书影印。王世襄自选集《锦灰二堆》为《锦灰堆》之续编,除少数篇章及诗词为作者早年之作外,余皆在《锦灰堆》出版后写成。壹卷收入忆往、书画、家具、髹漆、工艺、游艺、杂稿七类,计六十余篇。二卷收入诗词二十六首,及《画解》、《新增鹰鹘方》、《烧炉新语》三部古籍,均为罕见珍本 王世襄自选集《锦灰三堆》为《锦灰
  王世襄 马未都

堆》、《锦灰二堆》之续编,收入文章二十七篇,编为音乐、文物、忆往、序跋四类。除包括有关汉代画像和琴书的两篇长文在内的六篇音乐类文章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旧作外,余皆写成于近两年,忆及管平湖张伯驹、郑振铎、张光宇王季迁等多位文化界故友,涉及绘画、家具、髹漆、竹刻、传统工艺、民间游艺等多方面研究,还收有个人总结性质的访谈录。书末为新近所作的诗词二十首,对联则有早有晚,由作者手书影印,笔墨精彩,情思动人。
2009年11月28日9时25分在北京去世,享年95岁。
王世襄先生遗体已于2009年11月29日上午火化。
王世襄先生的追思会于12月4日在京举行。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12
玩物成家王世襄出生于1914年。此时,父亲任职外交部条约司,勤奋工作之余喜逛古玩店,买些残缺的古瓷标本。母亲娴雅高贵,持家之外,寄情绘事。王世襄就在这样温馨的家庭里度过了婴幼时期。小时候,家中有私塾老师教古汉语、经、史和诗词等。王世襄喜欢的是诗词,对其他学科不太感兴趣。后来,父亲又专门送他到北京干面胡同美国人为他们子弟办的学校去读书。王世襄从三年级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使人误以为他是在国外长大的。他说:“从小学英语,讲得流利。每天从学校回家后,家里给我请最好的古汉语老师,学什么经学、史学、小学、音韵等,我学不进去,只喜欢古诗词,连历史我也没好好学。”
不过,优越的环境和年少好奇好动的性格,使王世襄特别喜欢和京城诸多玩家交游,展露出“燕市少年”的特有风貌。晚年的王世襄曾自嘲:“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而养鸽飞放,更是不受节令限制的常年癖好。”
他在燕京大学文学院读书时,还有臂上架着大鹰或怀里揣着蝈蝈到学校上课的惊人之举。他的玩家派头被同学视为荒诞不经,邓之诚在燕大算是名教授,老先生讲中国历史正兴致勃勃,忽听一阵“嘟嘟”的蝈蝈声,同学哄堂大笑,敢情王世襄揣着蝈蝈葫芦进了教室,惹得邓先生恼怒起来,把他请出教室。当时在燕京大学教书的洪煨莲教授把这个有精力但又“不务正业”的学生称为“未知数”。及待1948年王世襄由故宫博物院指派,赴美国接受洛克菲勒基金会奖金时,洪煨莲对他的印象稍有转变,直到1980年王世襄带着一大摞著作再专程去波士顿晋谒老师时,洪老对他才另眼相看。
早在少儿时期,在父母营造的宁静而闲适的家庭氛围里,王世襄快活自在。京城的各类传统玩意儿,除了京剧、养鸟这两项他没有“深情投入”,其余杂七杂八的玩意儿都玩得有板有眼。他曾趣味盎然地回忆:“犹忆就读北京美侨小学,一连数周英文作文,篇篇言鸽。’”由此可见,王世襄当时对养鸽入迷到什么程度。稍大,他又秋捉蛐蛐,冬养鸣虫,还学会了在葫芦上烫花的技艺。除此之外,他又拜清代善扑营布库(宫廷摔跤的功勋运动员)为师,学习摔跤,还从他们那里学会了只有赳赳武夫才玩的放大鹰和养獾狗……在玩乐中,王世襄结交了京城各阶层玩得有名气的不少朋友。
他玩的东西五花八门,粗算就有蟋蟀、鸽子、大鹰、獾狗、掼交、烹饪、火绘、漆器、竹刻、明式家具等。他玩这些不为消遣,而是真心喜爱。为了得到爱物,他舍得花钱,舍得搭工夫,甚至长途跋涉、餐风饮露亦在所不辞。为了穷究玩物的底里,又与许多平民百姓交朋友,虚心请教。沉潜既久,他于诸般玩技靡不精通,可“家”者就有诗词家、书法家、火绘家、驯鹰家、烹饪家、美食家、美术史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文物鉴定家、民俗学家等。
据王世襄夫人袁荃猷曾介绍,在王世襄的诸多爱好中,最喜欢的是鸽子,而居住大杂院无法养鸽子则是他的最大遗憾。一次,王世襄赴郑州参加全国文史馆工作会议。他发现了许多久违的名种。鸽子的主人们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很快就发现了这位老人与鸽子之间有种天然的亲近。一个年轻人指着一对黑中泛紫的鸽子问王世襄:  
“您认识它们吗?”“铁牛!”王世襄脱口而出。年轻人激动不已,坚持要将这对几近绝迹的名种送给他。
他玩的东西多半属于民俗,但大俗的东西到了他这儿却玩成了大雅。最可贵的是他能留心玩的学问,与一般玩家不同的是,老人不但能玩,也能写,大凡他玩过的东西,都留下了文字记载和他研究的心得。于是,黄苗子先生说他“玩物成家”,启功先生说他“研物立志”。过去在一般人眼里,架鹰走狗斗蛐蛐是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所为,经他把这些东西加以描述和总结,这些东西马上升格,一变而成为了文化。他不失为一位玩物并研物的大玩家。可别小瞧这个玩家,正是因为喜欢玩,才活到90岁,不觉得自己老。
文人学庖是一种雅士之乐,自古而今,这种自寻其乐的美食名家一脉相承。善吃、善做、善品评,是王世襄在美食方面的另一半“绝学”。王世襄在圈内被称为“烹调圣手”,为大美食家汪曾祺先生所推崇。京城文化圈内流传甚广的故事,便是王世襄常应好友之邀,身背各色厨具,自行车上装备好原料,亲赴诸好友府上献艺。
王老自己回忆:“幼年读书之余,我喜欢进厨房去看厨师做莱,那时我家的家厨,多是从各地请来的名师,技术十分高超。在他们的指点下,我常常上灶,煎炒熘炸,样样都行。各帮莱,我都学,做菜的兴趣越来越浓,交了不少厨师朋友。在这些人主灶的饭馆里,我去吃饭或请客,他们都让我自己上灶炒菜。年轻的时候,一次做几桌菜,不以为是难事,反以为是乐事。很多年过去了,不少厨师一直认为我是他们的同行,而并不知道我的真正工作单位是在故宫里。”于是,到亲朋好友的家里,他也总喜欢亲自下厨,露几手“绝活”。
王世襄的拿手菜不少,其中仅香糟菜就有糟熘鱼片、糟煨茭白、糟煨冬笋、糟蛋海参等好几味。此外还有海米烧大葱、雪菜烧黄鱼、火腿菜心、鸡片烧豌豆、糖醋辣白菜、羊油麻豆腐、面包虾……好菜在口味,不在原料贵贱。一次老友聚餐,要求每位现场烹制一菜,有鱼翅,有海参,有大虾,有鲜贝,王世襄做了一个冷门菜:焖葱,结果被大伙儿一抢而空。
他吃出了见识,晚年所写关于美食的文字,亦获美食家们的好评,并曾受邀担任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特邀顾问。
“老运动员”1941年,王世襄毕业于燕京大学研究院,获文学硕士学位。抗战期间,曾任中国营造社助理研究员。旋即到故宫博物院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成立,由马衡和梁思成两位先生推荐,“清损会”主任委员杭立武认为王世襄是难得的人才,便派他参加了“清损会”平津地区办公室的工作,职务是助理代表。当时,王世襄正是风华正茂的20多岁小青年,精力充沛,又对文物有浓厚兴趣,所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清理文物上。他代表国家追还抗战时期被劫夺之文物2000余件,其中宋代马和之《赤壁赋图卷》等皆为国之珍宝。
1948年,王世襄在担任故宫博物院古物科长时,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去美国和加拿大考察博物馆。一年后考察期满,于新中国成立前夕回到故宫博物院任陈列部主任。1953年,王世襄竟莫名其妙地被文物局解雇,幸亏又被中国音乐研究所“收容”下去,一晃就是10年。这10年,他上班搞音乐史,下班还是搞他的文物研究。
1957年戴上一顶“右派”帽子并没有使他气馁。他每天起早贪黑,钻研自称“偏门”的学问。经过几年的潜心研究和艰辛劳动,刻蜡版、油印,整理成册,完成了数十万字的著述:《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1962年,王世襄才归队,调回文物局工作,先后任文物博物馆研究员、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研究员。
1966年,“文革”的风暴席卷之初,王世襄耳闻目睹京城红卫兵“破四旧”的“壮举”,已经预感到家里多年精心收藏的明式家具、佛像、铜器、鸽哨、古籍善本和自己的手稿,都会被划入“四旧”之列,遭到灭顶之灾。王世襄被迫起来“自我革命”。他主动跑到国家文物局,请求来抄家。他心里不愿意与这些朝夕相处的文物分离,但又不忍心看到它们毁在家里。王世襄这种明智的选择使自己的珍品躲过了一劫,并在日后又重新收回了绝大多数的心爱之物。
1969年,已经55岁的王世襄与国家文物局系统的一部分干部和职工一道,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参加“劳动改造”。王世襄回忆说:“我的前大半生是很坎坷的。‘三反’运动中被拘留过,1957年又被划为‘右派’,到‘大革命’(‘文革’)中已是一个‘老运动员’。下放干校之前,我在国家文物局工作,住在四五二高地‘干打垒’的房子……”在这里,牧牛、放鸭、养猪、种菜、插秧……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也吃过。这时的他,除了头上那副眼镜还透着一丝文化人的痕迹,从神态装束看上去,已经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村野老夫。繁重的劳动、艰苦的生活,不仅没有压垮他,反而使困扰他近20年的肺病居然不治而痊愈。
三年多的干校生活尽管劳动艰苦、生活清贫,但他好玩的天性在这里找到了应有的乐趣。他很快成了养牲口的行家里手。一有闲暇,跟当地老乡学采集野生菇,常漫山遍野采灵芝,挖兰花,还常常跑到干校所在地向阳湖边向渔翁老韩求教打鱼,“未曙出湖,日上而返”,并不影响一天的劳动。
直到1973年夏,王世襄终于回到了北京,还带回不少湖北咸宁的花卉。此时,在注意“影响”的前提下,他把工作的重点放到了《髹饰录解说》的修订上面。
王世襄认为一生中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事情是日本投降后为人民收回几千件国宝,王世襄说:“《髹饰录》是中国现存唯一一本古代漆工专著。但全书文字简略晦涩,且类比失当,所以极难解读。过去此书唯一抄本远在日本,后经曾任北洋政府代总理的著名学者朱启钤先生刊刻印行。他知道我有这方面的志趣,遂将此书交给我诠释解说。”王世襄编写此书前后30年,除写作本身艰难外,又迭遭政治坎坷,但初衷不改,善始善终,于1983年终于正式出版,1998年修订再版。
梁思成的提携1943年的王世襄辞别父亲,离开北平,到西南大后方去,开始了辗转求职的行程。
从河南、陕西来到西南,行程一两个月。先到成都燕京大学分校,校长梅贻宝留他当中国文学助教。他不愿意,到了重庆。在故宫的办事处见到了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马院长愿意为他提供一个秘书职位。他提出想要看文物,但战时不能看,他就不愿当这秘书。他又想到历史语言研究所,当时所长是傅斯年。梁思成作了引见。谁知傅斯年对他说:“燕京大学毕业的学生,不配到我们这儿来。”
虽未能被傅斯年选中,但王世襄庆幸的是他最终被梁思成选中,能到营造学社工作了。王世襄的哥哥在清华大学与梁思成是同班同学,住同一个宿舍。营造学社是梁思成自美国留学归来后,由朱启钤创办、梁思成主持的古建筑研究机构。
从此,王世襄开始研究古代建筑,和营造学社的同窗们一起进行野外调查。梁思成这位学识渊博、功力深厚同时又具有忘我精神的学长,对王世襄未来的发展影响颇大:一是梁思成那种专注于事业的精神,使王世襄终身难忘,成为激励他奋发有为的动力;一是由于梁思成等人的举荐,王世襄在战后得以出任收复文物机构的要职,使他能投身国宝追寻工作,这被他视为自己一生中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王世襄在1946年7月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一个热爱文物的人,能够成为故宫的一员,并担任重要职务,这的确是王世襄最理想的选择。1948年5月,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曾给故宫一个去美国和加拿大考察博物馆一年的名额,王世襄奉命前往。一年多后,他拒绝了国外几所大学让他去当副教授的邀请,于1949年8月经香港回国,又走进了故宫。
因祸得福1952年国家各机关开展大规模的反贪污、反盗窃、反浪费运动,由于他有追还大量国宝的特殊经历,被关押了十多个月。
一时受到怀疑也许还能忍受,因为自己心底坦荡,不惧怕诬陷或误会,但更大的打击却随后来到。他是这样自述这段经历的:
审查结果,没有贪污盗窃问题,释放回家。但同时接到文物局、故宫博物院通知,我被解雇,开除公职,令去劳动局登记,自谋出路。这岂不是把追还大量国宝,认为是严重罪行,否则怎会如此处理!就这样我在家养病一年后,勉强地接受民族音乐研究所李元庆杨荫浏所长要我参加工作的邀请。失去了视为第二生命的文物工作,离开了曾以终身相许的故宫博物院。
今天,王世襄觉得他当年无奈之中离开故宫,实在是因祸得福。用王世襄自己的话来说,他本来就喜欢小文物,释放回来后,他反而买得更多了。
琴奴不论王世襄身处顺境还是逆境,妻子袁荃猷始终是他的支持者,是他躲风避雨的幽静港湾。袁荃猷女士14岁师从汪孟舒学琴,后又经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亲授,琴艺更精。袁荃猷弹琴时,王世襄常伴左右,如此近60年,自称「琴奴」,直至2003  
  年袁荃猷病故。此后,悲痛不已的王世襄将夫妻收藏的古琴、铜炉、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143件文物拍卖,成交额达6300余万元人民币。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14
记王世襄先生
作者:林梅村(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
最后更新:2012-10-09 10:56:19 来源:南方周末





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 (南方周末资料图)

我有幸与王世襄(1914-2009)先生在一个研究所共事多年,亲耳聆听他老人家12年的教诲。若说我们是“同事”,实在不敢当。论年龄,他是我的父辈;论资格,他是文物界老前辈;论人品,他是我们年轻人学习的楷模。王先生涉猎的领域相当广泛,在古代漆器、明式家具、书画法帖、古琴等方面造诣极深。最令人叫绝的是,他精通北京玩家的各种游艺,被誉为“京城第一玩家”。京城八旗子弟玩物丧志的游戏,经他妙手回春,成了北京民俗游艺文化;厨房炊事不再枯燥无味,生活被他演绎成了一门艺术。
生活原来是一门艺术
王世襄从小受西洋教育,小学到高中就读北京一所美国学校。1948年,在美国考察博物馆时,王世襄操一口纯正而流利的英语,人家认为他是在美国长大的呢。中国读书人讲究琴棋书画全面发展,王世襄弹一手好琴,在美国考察时随身携带一张元代琴师朱致远制七弦琴在美国各地考察,不失时机地宣传中国古琴文化。
据说王世襄家藏的“大圣遗音”琴可与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琴相媲美,属于同年代、同品题的宫中藏琴。1948年,王世襄夫妇“鬻书典钗”,以倾家之资,从一位藏琴世家手中求得此琴。王世襄本人并非古琴专家,他的夫人袁荃猷却是古琴一代宗师管平湖的入室弟子。家中藏有的几把传世名琴,都是夫人袁荃猷追随管平湖学琴、抚琴的日常用器。夫人久病辞世,王世襄悲痛恒久,不忍睹物思人,便将家中所存古琴连同与夫人共度几十岁艰难时光的各种珍藏,交付古玩市场拍卖。那把“大圣遗音”琴,在嘉德“俪松居长物”拍卖会上竟然拍出了891万元人民币的天价,创出中国古琴的拍卖纪录。然而,就在这样一琴值万金的卖场喧嚣之中,王世襄却轻轻一挥手,将家藏的另一张同是传世稀珍的宋琴(一说明琴),无偿送给了一位年轻琴人——曾跟随袁荃猷学琴的学生某君。据说,当日看王老事忙,某君上门搭手相助。他说:“你懂琴,这张琴,你拿去。”
王世襄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中国人的生活,中国人的工艺美术——生活习俗,以及游艺情趣等,也能体现中国人的伟大。现在这个北京城,越来越不像过去的老北京了,就是那些故旧的东西、传统的东西,都已经被西洋东西全取代了。我觉得,这很不合理,而且很危险,实在不应该!中国的传统文化需要保护抢救的实在太多了,希望人人都不要数典忘祖才好。”(《生活就是艺术:王世襄访谈录》,《中国书画》2004年第6期)
有一次,某电视台拍摄反映老北京的英语节目,导演慕名而来,请他讲北京人养蝈蝈、斗蛐蛐儿。王世襄用中文讲,一位漂亮的女主持当同声翻译。这可不好翻译,我站在一边看热闹。在导演的指挥下,摄影机开拍,女主持刚翻译了几句,王世襄就不耐烦了,问道:“我能不能自己用英语讲?”导演大为惊诧,没想到这个老头居然会讲英语。王世襄就从养蝈蝈儿的葫芦讲起。他说:“国产电视剧《末代皇帝》有个镜头表现溥仪从怀里掏出一只葫芦,一只蝈蝈儿从里面跑了出来。”王世襄对着摄影机镜头,用流利的英语侃侃而谈。他说:“这个镜头设计得挺合理,表现溥仪玩物丧志,可是他拿的那个镶象牙口的葫芦不太对头,那不是养蝈蝈儿的,而是养油葫芦的。”我从小在京城长大,对北京玩家的各种花样略知一二。我一听就乐了,导演大概不知道什么是“油葫芦”。这是一种类似蟋蟀的鸣虫,一般寄生在老房子的墙缝里,比蟋蟀笨拙,容易捕捉。
京城八旗子弟以冬日养秋虫儿为时尚。有点本事的玩家斗蟋蟀,没本事的才养油葫芦。养虫儿的葫芦花样繁多,制作起来颇耗时工,先摘生葫芦晾干一年,等候它变得质坚,再量材而制,先截上葫使平,入油温炸,待其色变微黄,取出晾干,再以丝帛摩挲,使其光润,截口之上用红木或柴木做盖儿,更为讲究的就是溥仪玩的那种象牙材料制作的葫芦,盖儿上还雕上“五蝠捧寿”、“鱼跃龙门”等吉祥语。据说咸丰年间恭亲王有个蛐蛐儿葫芦,价值十万两白银。这个英语电视节目是拍给外国人看的,王世襄批评道:“北京玩家冬天养秋虫相当讲究,不同的秋虫用不同的葫芦来养,海外一些Delear(古董商)不分青红皂白,几乎所有装蝈蝈儿的葫芦一律称Cricket Cage(蟋蟀笼),还印在拍卖图录上。太露怯了!”
在北京玩家种类繁多的游艺之中,最高境界是玩鹰。鹰可不是那么好玩的,至少要“过五关斩六将”。据王世襄总结,这五关是打鹰、相鹰、训鹰、放鹰和笼鹰。第三关“训鹰”,北京人俗称“熬鹰”。新捕获来的野鹰亦称“生鹰”,主人为了驯服生鹰,要连续几天几夜对它实施骚扰,让野鹰不能睡觉,谓之“熬鹰”。经过少则一周,多则10日不间断地熬驯,生鹰才能驯服,按照主人的指令起飞捕捉野兔等猎物,然后将猎物叼回后交给主人。没有主人指令,这头鹰绝不染指猎物。
王世襄是玩鹰高手,在燕大读书时,结合捕鹰、驯鹰、放鹰的实际体验,在《华光》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玩鹰的文章。
王世襄还能烧一手好菜。我曾经问他怎么学的厨艺,王世襄告诉我,他小时候家境比较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从小吃喝玩乐惯了,解放后没有这个条件了。怎么办呢?只好自己学着做。当年北京各大饭店的名厨师,每天早上到朝阳菜市场为饭店买菜。菜市场开门之前,他们在大门口打太极拳,或者相互交流厨艺。王世襄发现这个秘密后,每天一大早也到朝阳菜市场打太极拳,混在北京各大饭店名厨堆里偷听他们交流烹调技术,不久就入了门,烹调术与日俱增,并且有所发明。他还不知“天高地厚”,在朝阳菜市场门口与这帮厨师交流起烹调技术,那些大师傅以为他是京城哪一家大饭店的名厨呢。
王世襄做菜颇有特点,素菜荤做,荤菜素做。换句话说,就是用做鱼的方法炖豆腐,用炒肉的方法炒白菜,名曰“素菜荤做”;荤菜则相反,用做白菜的方法做鱼,用炒青菜的方法做肉,这样吃起来不腻口,名曰“荤菜素做”。我吃过一次王世襄炒的白菜,里面好像放了糖和黄酒,尽管这道菜没放肉,吃起来味道却像糖醋里脊。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1943年冬,王世襄从沦陷区到重庆找工作,一心想去李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工作。就请梁思成带他拜见所长傅斯年。傅斯年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王世襄回答:“燕京大学国文系本科及研究院。”傅斯年说:“燕京大学毕业的不配到史语所来。”王世襄只得赧然而退。1946年11月,南京举办《胜利后第一届文物展览》,王世襄和故宫人员押运部分杨宁史(W.Janning)铜器参加展览。会后,杭立武召集“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委员开会,决定派员赴日交涉索还战时损失文物。原拟请德高望重的徐森玉前辈前往,因徐年事已高,改派王世襄赴日。那天与会者有傅斯年、梁思成、李济、徐森玉、蒋复聪、曾昭燏等位先生。傅斯年认出王世襄,对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你去日本工作,追索文物当和在平津一样,要非常非常aggressive”。这个表示“好斗”的英文词是傅斯年的原话。第二句是,“那年在重庆你来见我,我不知道你还能工作。如果知道,我就把你留下了”。王世襄回忆说:
我受宠若惊,十分感激。但心中清醒,并未得意忘形。傅先生所谓留下我,是派我做一些办公室总务处的跑腿联系工作,而不是学术研究。他对燕京大学毕业人员不配进史语所的信念是根深蒂固、坚定不移的。因为燕京大学确实没有请到王国维、陈寅恪那样的国学大师担任教学。我自恨缘悭(《锦灰不成堆》前言,三联书店,2007)。
燕京大学人才济济,侯仁之、周一良、陈梦家、余英时、张广达等“燕大才子”,无一不是中国当代学术的风云人物。侯仁之是中科院院士,余英时、张广达是台湾“中研院”院士。经陈寅恪推荐,燕京大学研究院尚未毕业的周一良,就在1936年进入史语所任职,窃以为,王世襄之所以在傅斯年那里吃了“闭门羹”,问题恐怕出在他当年一事无成,而且不能证明自己将来会有什么出息。事到如今,有些“学院派”学者仍对王世襄的学术水平持保留态度,远不及他在广大民众心目中“京城第一玩家”的尊贵地位。无论如何,傅斯年在李庄对他的激励,成了王世襄后半生发愤图强的重要动因之一。
王世襄的人生道路一直坎坷不平。日本投降后,经马衡、梁思成推荐,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先后收缴北京、天津上千件散佚的珍贵文物,还收缴流失日本的古籍善本一百多箱。
1949年,他谢绝了在美国的各种工作机会,毅然返回祖国。王世襄本打算在故宫博物院干一番事业,万万没想到在“三反”运动中遭到更为沉重的打击。审查组怀疑他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工作期间牟取私利,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下了大狱。饱尝手铐脚镣滋味,还染上了肺结核。尽管“审查”结果证明无罪,仍被开除公职,被迫离开文物系统。祸不单行。1957年“反右”运动中,他又在音乐学院被打成右派。那个时代最倒霉的事儿,一件不拉全让王世襄赶上了,他在《自珍集》序写道:
大凡受极不公正待遇者,可能自寻短见,可能铤而走险,罪名同为“自绝于人民”,故万万不可。我则与荃猷相濡以沫,共同决定坚守自珍。自珍者,更加严以律己,规规矩矩、堂堂正正做人。唯仅此虽可独善其身,却无补于世,终将虚度此生。故更当平心静气,不亢不卑,对一己作客观之剖析,以期发现有何对国家、对人民有益之工作而尚能胜任者,全力以赴,不辞十倍之艰苦、辛劳,达到妥善完成之目的。自信行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可得到世人公正、正确之理解与承认(《锦灰二堆》壹卷,三联书店,2003)。
谁能想到,王世襄辛辛苦苦为国效力,却在偌大北京城分不到一处住房。我们几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在研究所没干几年,都分到了京城一处楼房,究其原因,王世襄在朝阳区芳嘉园胡同有一处祖上传下来的老宅,要想分新房先得交这个宅院。芳嘉园王家老宅,本是一个环境幽静的庭院,朋友相聚,甚得乐趣,不幸在“文革”中糟蹋成了八家人共住的大杂院。
唐山大地震后,这个小院的房子,可谓“屋漏又遭连夜雨”,全成了危房。更令人担忧的是,珍藏明式家具的三间北屋后墙,正是后院五家住户所搭的小厨房的后墙。这些小厨房都用油毡覆顶,距离北屋房檐只有三尺,一旦谁家厨房不慎失火,北屋连同这些历时数十年收藏的明式家具都将付之一炬。更有甚者,房管局安排搬来的新住户,竟然是一个白铁匠,整天打铁、焊洋铁壶,他的老婆则捡拾垃圾,堆得满院都是。为此,王世襄多次到街道办事处、房管局、文物局等主管部门反映情况。有关部门派人查看后,只送来几个灭火器,敷衍了事,实质问题却一件都不给解决。
为中国学术赢得荣誉
王世襄一生出版了31种著作。如果问哪一本书最重要,无疑是《髤饰录解说》(文物出版社,1983)和《明式家具珍赏》(香港三联书店,1985)。前一本书是王世襄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成名之作,初稿在1958年以自刻油印本流传于世;后一本书则是他跻身于世界学术之林的经典之作,多次再版,并译成英、法、德三种文字,连同中文共有9个版本流传于世。这本书让整个世界领略了中国古典家具之美。
牛津大学教授柯律格(Craig Clunas)在《灵感的共鸣与万物》一文写道:
早在1940年之前,明代的家具就已成为欧美学者的研究对象,但是他们错误地认为,中国古典家具的艺术成就在其产生地无人研究、被忽略以至被低估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还将其归功于西方的“发现”。王世襄不仅用他多年的研究,也借助为国外所不了解的收藏鉴赏的有绪传统,指出了家具的研究在中国现代性文化的创造中占据着重要的核心位置。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世襄的名作《明式家具珍赏》,正是《史记·太史公自序》所言“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世圣人君子”的不朽之作。他不仅为中国文物界和收藏界做出重要贡献,而且为整个中国学术赢得了荣誉。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15
王世襄夫妇记事——1994年的一次河南之行
作者:扬之水
最后更新:2012-07-25 10:24:18 来源:南方周末





从郑州到洛阳
1994年4月16日晚11点乘7次特快(开往成都)往郑州(软卧)。17日早七点二十分抵郑州。
饭后往河南省博物馆。馆长叫任常中,有王世襄先生的面子,接待自是热情,带了一行人往库房参观,由一位夏姓胖小伙儿,领着开了佛像的库。库门外用了号码锁,里面的柜子则无一加锁。一室多是鎏金铜佛像,亦有一部分石像,但多数造型雷同,表情板滞,不见精彩,王先生只选出了四尊。
又请王先生和师母往楼上鉴定文物,是张盛墓出土的瓷制明器,这是上世纪50年代末出土的,有几件至今未能定出名称。王先生立刻叫出其中的一件是双陆棋盘(或局),另一件是隐囊(隐枕)。其他几件仍未能断定。
又看了几件古琴。第一件是焦尾,琴身很宽大,螺钿徽,王断为明琴。第二件较差,琴身也窄,清或晚清间物。第三件有款:皇明嘉靖衡国藩翁,王以为或为衡王府所制。围观的几位工作人员似乎很外行,双陆的陆字竟不知怎么写(或曰:“是大路的路吗?”),对琴的了解就更少。其中一位专管琴库,也是一无所知。
接着,又往一楼对外展厅参观。
晚上8点钟才开始就餐。席间《郑州晚报》的记者讲了一则流传在河南的笑话:某日一位河南籍领导人宴请外国贵宾,举箸之时,用河南话对贵宾说:“叨叨叨!”贵宾觉得很新鲜,便问翻译,翻译忙说:“就是请请请的意思。”宴罢,宾主在洗手间门口相遇,贵宾忙退一步说:“叨叨叨!”
4月18日早七点半往一楼用自助餐。师母讲起访台时的一番奇遇:临行的前一天,往馥园吃饭,进门见到四张明式官帽椅——正是《明式家具珍赏》封面上物,里面布置得小巧精致,几乎全是书中的家具,里面的服务员也都是一例的明式服装。待散席将行之时,一位穿着水红大襟袄的女人冲下楼来,握住王先生的手不放,说她一共买了三本书,留一本,拆了两本,撕给单页交给工匠,作为图样。“有了你这本书,才有了这栋楼!”此时又有一位矮胖的壮汉冲下楼,对师母又握手又拍肩,口口声声唤阿婆,又塞过来一张名片,闹了一阵儿,别去。旁边的人问:“知道他是谁吗?看看名片!”再看手中的名片,赫然写着:立法委员。原来是拉选票的,他本是当晚的头号主顾,谁知老板娘发现了王先生,就把他撇到一边,所以他才熬不住跑了下来,师母原以为是一位醉汉呢。
10点钟,出发往洛阳。过密县、偃师、登封,一路没有风光,只见砖窑、灰厂和乡镇企业。十点半抵洛,住牡丹大酒店。饭后已是下午三点二十分。往市博。
开了仓库,但没有几件铜佛像。又到展厅参观了洛阳文物精品展。之后,往文物商店仓库。坐了车在街上左转右转,路人指示在周公庙,但开到那里,又不见,于是又转回来,转到街上一家古建筑(据说这一座古建筑曾经翻造,但原先檐角是升起的,重装时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恢复原样了),是文物商店总店。找人带领着再往周公庙。
穿过一个拥挤的农贸市场,原来它就藏在这一片热闹的夹缝中。进库,看了几件铜佛像。
归来少待,又往“真不同”的二楼“水席宫”。一间雅座,格扇的空格处嵌以黄缎,一堂仿古家具,座椅的垫子也用的是明黄。水席照例是24道菜。
进洛阳后,一直下雨,时密时疏。洛阳的夜,街道黝黯,两旁的商店都黑着灯。
师母讲起,她原是学教育的,后来得了肺病,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年(真正的卧床,一年脚没沾地),那时王先生去美国留学了,只有老公公悉心照应,每天上班前到床边来说:“我走了。”下班再道:“我回来了。”为她念法国小说(他是留法的),教她画金鱼(婆婆的《濠梁鱼乐图》后面部分是她给勾的),并要她作一幅百鱼图。
玩成了学者
4月20日早七点到一楼吃自助餐,七点四十分出发往开封。
师母从她的学生时代提起话头,讲起婚姻,讲起家庭,聊了一路。
她说在燕京上学的时候,过的才真是“资产阶级生活”,那时候女生宿舍是一院二院三院四院,宿舍有舍监、有工友,每天早晨起来连被子都不用叠,放学回来,已经由工友打扫得窗明几净。从图书馆借了书,看完书,夹好借阅证,码放在桌子上,自有工友代为送还。自行车也由工友打气、保养,看见哪儿坏了,自己就推着送去修理了。在食堂吃饭,把碗一伸,“大师傅半碗”,“大师傅一碗”,自有人盛来,吃了几年食堂,不知道在哪儿盛饭。
认识王先生是在1941年。师母正上四年级,写了一篇研究美术史的论文。系主任说,论文很好,但在教育系没有人能指导你,我介绍你去找一个人吧,研究院的王世襄。
他不住在学校里,住在西门外的王家花园。师母拿了系主任的介绍信就去找了王先生。讲明来意,王先生也就毫不推辞。初次见面,师母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个吃净、掏空而依然完完整整的柿子壳。
后来王先生真的给开了几页单子,师母的论文便是按照这一“指导”做出来的。以后王先生又给师母写了不少信。
1941年12月,燕京停学。王先生的父亲不愿意他坐在家里吃闲饭,又怕留在北京会被日本人逼着任伪职,遂打发他去了重庆(一路坐架子车,艰苦万状)。
临行把家里养的太平花端了一盆送给师母,请她帮忙浇水。
王在四川给师母写了好多信。师母说,当初其实就是爱他的字,小楷俊逸,曾经裱了一个册页,现在还留着呢。师母说,我就给他回了两封信。其中有一封就是告诉他,你留下的太平花我天天浇水,活得很好,但愿生活也能像这太平花。
王先生后来坐了美国的军用飞机回到北京,不久两人就结婚了。
师母的妈妈在生下她的小妹妹三个月之后,因患产褥热逝世。师母的奶奶就把几个孩子一窝端,全给接收过去养起来了。她说,省得你爸爸娶了后妈,待你们不好。
奶奶是爷爷的第四位续弦。年轻时有人给爷爷算命,说他克妻。不料竟言中。第一位夫人,死了。第二位,是父亲的生母,也是很早就死了。又娶了第三位,这一位极是温柔贤惠,甚得爷爷欢心,不料恩爱数年,也去了。这位奶奶结婚时已经38岁,因母亲早亡,便承担了抚幼的重任,一直到弟弟妹妹都成人。又曾入过孙中山的同盟会,很开明,侠肝义胆。
结婚后,爷爷一切听命于她(前几任夫人都是尊夫命的)。爷爷是银行行长,现在钱正英住的房子就是当年袁府的一角——爷爷的书房。钱后来还专门接王先生和师母到家中吃饭。
王世襄的哥哥是1939年去的美国,现在早已美国化了。师母说,这会儿她可以说一句:我哥哥是规规矩矩念书的,王世襄那时候只是玩。可现在看起来呢,玩的一位,成了学者,念书的虽然在美国过着挺舒服的日子,可是一生并没有什么成就。
1979年王世襄的哥哥从美国回来探亲,还专门去探访了故居。前面早已是面目全非,成了两三个大杂院。书房自然已非旧日模样,原来一道回廊曲折,由大门直通向后面的书房,已早被拆掉了,改造成住人的房间。
师母继续讲述家族故事
师母继续讲,奶奶很支持妇女解放,曾经到处作讲演。有一个受丈夫虐待的妇女前来告状,她揣上一把洋枪就去了,把那个男人狠狠训了一顿,还掏出洋枪来比划了几下,吓得那一位趴地下直磕头。平日也常常为婆媳不和的事排难解纷,她说:疙瘩宜解不宜结。
奶奶请了两位先生在家中教读,读《论语》,读《孝经》,又常常带他们出去玩,到各个公园。后来又都把他们送入学堂。母亲在生小妹妹的时候,奶奶也同时怀着孩子(小姑姑出生的时候是用产钳夹出来的,把耳朵夹聋了,所以又聋又哑,一辈子没嫁人。故去之后,与爷爷合葬在万安公墓。四位奶奶都葬在山东)。
先是,小姑姑生下不久,奶奶得了一场病,病中难免焦急,母亲就劝道:你别着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孩子我为你带。虽然是一片诚心,但话说得很不得体。奶奶却略不为意,而且很感念这一番好意。奶奶说:“你娘的这一番话,该倒过来由我说了。”“也就是冲了这话吧,我一定得把你们带大。”
抗战时难民都拥到了北京站。奶奶叫了一辆三轮就出去了。爷爷急得直发脾气:“太太哪儿去了?”下人说坐了三轮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后来回来了,一问,上北京站了解民情去了。
奶奶常常对女孩儿讲家规:不可入门房,不可入下房,不可入厨房。师母笑道:“但现在我是一人兼三‘房’了。”
奶奶是新派,爷爷是老派,有了病,奶奶要上医院,爷爷要请中医。爷爷爱打麻将。奶奶1940年故去,——还是死在爷爷前边。爷爷非常难过,大姐就安慰他:“这回你可以踏实了,她们正好四人一桌打麻将,不用叫上你了,你就放心吧。”后来家里人都反对续弦,就娶了一个姨婆,侍奉汤水什么的。
过门以后,王先生家有个张奶奶,所以也用不着干家务活。有时候想到厨房帮帮忙,张奶奶一会儿说:别让油溅了裙子!一会儿说:别让刀切了手!也就不捣这个乱了。不过当初为了这,却是吃了不少苦的。
张奶奶特别有意思。第26届乒乓球锦标赛的时候,“我们都在郊区,一礼拜才回来一趟。张奶奶要买月票,就给她买了。她天天出去买菜,买菜之前,先坐车,上车问终点站在哪儿?然后一直坐到头。从这头再上车,又问终点站在哪儿?再坐到头。有一天送信的来了,问她看不看乒乓球赛,两毛钱一张票。张奶奶就让她给买四张,一张给自个儿,一张给送信的,两张送人了。到那天,就去工人体育馆,看到半截儿,要上厕所,就去了,在厕所,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哪儿哪儿都好。赶到礼拜六我们回来,就问张奶奶过得好不好。张奶奶就学舌,把这体育馆的厕所夸得了不得。‘两毛钱,光上这趟厕所就值!’问球打得怎么样?‘不好,不好,都不好好打!’”
上干校的时候,有一回到厨房帮厨:给幼儿园的小孩做面条,管理员拿来一块鲜肉,一把沉甸甸的切肉刀,示范了一回:“这样,薄薄地切成片,再切丝,就行了。”
管理员一走,这肉却怎么也切不成,软软的,在刀下滚来滚去。实在没办法,只好找到管理员,说切不成。人家回来,三下两下,就切出来了。晚上总结的时候,就把这事检讨一回,大伙儿都笑。但头儿认为态度很好,很诚实,就说:以后加强锻炼吧。
师母又讲一些音乐研究所的事。
杨荫浏与曹安和(两人是瞎子阿炳《二泉映月》的记录者——编者注)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早生爱恋之心。但父母另为他娶了杨太太,这杨太太就留在了老家。杨一辈子只跟他的和妹一起过。杨去世后,和妹一人很是孤苦伶仃。后来买了一台冰箱,关不上门。她就问所里的人:“你们都有冰箱没有哇?怎么我那个晚上还得拿绳绑起来,叫唤起来声儿还特别大?”后来大伙儿鼓捣着帮她卖了。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16
我读王世襄
作者:邵燕祥
来源:南方周末





“我尊王世襄为当代不可多得的精神贵族。”——邵燕祥
读人如读书。读书有所谓浅阅读,读人亦如是。譬如读王世襄,——哦,久仰久仰,他对明式家具、养鸽子都内行,老头儿人缘也挺好。这说得都不错,但失之浅。有的所知略多,说,那是个公子哥儿,上燕京大学还提笼架鸟玩蛐蛐,整个一个“玩主”,玩出“世纪绝学”来:评价不低,用意甚好,但似是而非。为什么似乎都不甚了了?是由于王世襄虽在专业圈子早为人知,而名满四海却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降。我也是这样的一员,就像当年的外籍教授温德说的,“一知半解”。总是从朋友处听说:这是一个亲自动手的美食家,骑自行车倍儿帅,一手扶把,一手夹着案板,从芳嘉园到北总布胡同范用家烹调示范;还是球迷,傍晚穿着背心、短裤,骑在车上,又是单手扶把,一手拿着大芭蕉扇,迳奔东郊“工体”门口等退票……偶从一处展览看到他的法书,不禁折服,向他说起,蒙老人赠我一张复印件。心想魏晋时的名士也许就是这般风度吧,但我想象中的古代文人仿佛都是清癯消瘦,而王世襄则为大骨架壮硕之士。道听途说,片片断断,对不上号,拼不成一个完整的王世襄。盖因对他的了解,属于“浅阅读”也。
张建智这本《王世襄传》,于王老自己的著作之外,让我对传主有了深入一步的且是较全面的了解。王世襄(1914-2009)近百岁的生涯,在动荡的时代背景上显现出来。他幼年曾寄居湖州外祖家,所谓“儿时依母南浔住,到老乡音脱口流。处世虽惭违宅相,此身终半属湖州”,乡情萦怀。传记作者恰是湖州人,于当地历史人文颇熟,又成为王世襄晚年信得过的忘年友好之一,访谈记录,并得到老人提供的资料。旧谚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今借此书之助,好像得与王老一次又一次谈心忆旧,听他亲口说百年风波,一生往事。
其实,纵看王世襄生平,无论1949年前还是之后的履历,一笔一笔都是清清楚楚的。横看王世襄留下的工作贡献和学术成果,一笔一笔也是清清楚楚的。就如他那年辈的许多学界中人一样,孜孜矻矻,埋头业务,绝不张扬,并不传奇,怎么竟看得我心潮起伏,联想不断?是他寻常中确有不寻常处,在芸芸众生里,他独一无二,这样的人可一而不可再,可遇而不可求。
原是一个有教养的顽童
但他毕生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王世襄落生在北京芳嘉园一个富裕家庭。有人说,这是他得天独厚的物质基础。这有一定道理,然而富家子多矣,几十年下来,王世襄只此一个。我以为若论他的出身,与其强调是官宦世家,不如说贵在书香门第。母亲金章出身名门,游学欧陆,擅画花卉翎毛,尤其借鉴西洋画技法,绘金鱼水中动态,质感光感,层次分明;所著关于画鱼的《濠梁知乐集》,在中国美术史上独辟蹊径。舅父中有一位大画家、两位竹刻家。来自王、金两家的艺术薰陶,其影响怕不下于家馆的传授,自小培养了王世襄对传统文化艺术的热爱,这份热爱渗透到骨子里,是任何暴力也夺不走的。做外交官的父亲让他从11岁起就入英语学校,通过外语接受另一种文化的薰陶。今天的富人家庭,也会送孩子上“贵族学校”,以至送出国做小留学生,但难得兼有民族文化的底蕴传承。西谚有云,贵族要三代才能培养出来,一时半会儿,急不来的。
衣食无忧,又有良好的教育,这样的学生那时不少,但能不能都像王世襄有那么广阔而多彩的课外活动空间?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他架鹰逐兔,养狗猎獾,养鸽放飞,范瓠绘葫,秋斗蛐蛐,冬怀鸣虫,真的是优游卒岁。他小时候放鸽子,手执长竹竿在房顶上跑,把屋瓦都成垅地掀翻了,正房厢房间距好几尺,这房顶一步跳到那房顶,文弱的母亲吓得晕了过去。“人无癖不可与交”,他正是由好奇、兴趣而专心致志,广交朋友于三教九流,求师就教于同癖同好的前辈,癖好也就成了学问(有些当时似乎难登大雅之堂的学问,经晚年王世襄笔之于书,也都化入全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
王世襄自幼身体好,更没有偌多作业的沉重负担,加上家庭中你说是溺爱也罢,说是西方式的快乐教育也罢,总之自由放任,任他率意而为。这一点,不但当年的老式家庭办不到,即使今日中国几乎所有的青少年,都没这条件了吧?还不是让王世襄占了个“独一份”?
当然,不能永远这么由着他的性儿。“髫年不可教,学业荒于嬉”,在燕京读大二时碰了钉子。他是遵父意上的医学院,两年下来数理化都不及格。按校方规定,要么转学别科,要么退学回家。他转入国文系。有家学垫底,对付课业倒是游刃有余。有一次《文选》课布置作业,他竟自己命题,写了一篇骈四俪六的《鸽铃赋》,仍是凭个人兴之所至!也只有当时学风自由的燕大,才能容忍这样自由发挥的学生。
王世襄 (CFP/图)
[size=1em]《王世襄传》 张建智著,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0年6月,30元
战后抢救几千件国宝
王世襄以《中国画论研究》获燕京研究院文学硕士学位后,并不停步,他把原只有从先秦至宋代部分的论文,续写了元明清,共计70万言,与人合作用毛笔誊清,装订成册,晒蓝复制一份留在古城,随身带着原稿南下去大后方。在重庆成都等地,求职谋生成了要务,哪还有时间修订补充,付印成书?谁想,他这份处女作,竟因为战争和“运动”的先后干扰,直到60年后的2002年,作者已年老体衰,只能以“未定稿”影印出版,成了谢幕之作。
几经周折,王世襄落脚在四川宜宾的李庄,梁思成主持的“营造学社”。他在这里读到中国古典建筑经典《营造法式》的同时,还读到《清代匠作则例》等。他对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兴趣刚刚唤醒,就因日本投降,失地即将光复,他立即向马衡、梁思成请缨,投入“战时文物损失清理委员会”的工作。
在王世襄任这个“清损会”平津区助理代表时,他奔走调查,煞费苦心,共收回国家重要文物六批,包括收回德国人杨宁史青铜器240件,收购郭觯斋所藏瓷器422件,接收溥仪存天津张园文物1085件(附件39件)等。他又在被派往东京的中国政府驻日代表团工作期间,将查明为日军从香港掠去的107箱中国古善本运回上海。而他完成这样艰巨的使命,并没有庞大的所谓班子,基本上可以说是单枪匹马!
这就是王世襄自认平生做得最得意的两件事之一。他经手收回的几千件国宝,如今都收藏在故宫博物院了,不怀偏见的人也公认他对国家和人民的这一重大贡献。这是从1945年秋到1947年春的事情。但在“天翻地覆”的1949年后,喘息未定,故宫博物院随全国一起开展“三反”运动中,这竟成为他的历史疑点。他和另一位同事、文物专家朱家溍同时沦为“打老虎”重点对象,说他们是马衡的亲信,要从他们口里撬出有关这位1934年以来的老院长的“材料”,打出一个莫须有的“盗宝案”来。为此大搞“逼、供、信”,围攻批斗,体罚关押,无所不至。最后什么想要的伪证也没有,却还把他开除公职送往看守所拘禁,继续轮番审讯,疲劳轰炸。一个本来身强体壮的王世襄,在“东岳庙”(当时占为公安学校)等地被囚期间患上肺结核,才“取保释放”,打发回家。直到1954年,好歹在民族音乐研究所觅到一枝之栖。
而王世襄 1949年夏从美、加考察博物馆归来,本是怀着一颗拳拳之心,想把自幼神往的故宫这一世界级文物宝库,办成世界一流的现代的博物馆,然后好好从事传统文化的研究。至此幻灭,一切落空。
一本书的际遇反映了一个人的命运
王世襄说过平生最得意的第二件事,就是写出了《髹饰录解说》(辞书释“髹”字为把漆涂到器物上)。他的这项研究恰恰是从1949年开始的。
《髹饰录》,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的“漆经”,明黄成撰,杨明注。只有孤本藏在日本。朱启钤老人几经周折抄录得来,正是在1949年把它交到刚从北美归国的王世襄手上,希望他把这本晦涩难懂的“天书”加以解说。“三反”前,工作繁忙,他只能利用午休时间,展卷揣摩,或观看一些院藏漆器作参照。“三反”后被开除,在家养病有了时间,却失去观摩故宫院藏大批漆器的机会。到民族音乐研究所,白天忙本职业务,晚上和休息时间全神贯注做这件事。他一方面下死功夫,查阅大量古今以至国外的文献,一方面逛古董店、挂货铺、晓市、冷摊,拜访藏家,观看实物,又遍访京城髹漆匠师求教,这样积寸盈尺地弄清制作不同漆器的各种具体技法,也弄清古今名词术语的异同,对书中所述的髹漆工艺做出正确的解说。
这一注释工作前后历时九年,完成之日已到“反右”之后、“大跃进”高潮中的1958!王世襄也因对“三反”提出批评意见而划成“右派分子”了!
王世襄不负朱启钤老人“愿见其成”的嘱托,但在当时政治氛围中公开出版无望,为了向年已88岁的朱老报命,他准备自费刻蜡版油印。这在今天看,事属平常,当时却冒着相当风险。他把手稿送到研究所门口的誊印社,誊印社果然送研究所党委审查,所里中层干部马上要开会批判“右派放毒”。幸亏所长李元庆看了书稿,认为是一本有用的著作,解了围。
于是,《髹饰录解说》油印本印了200部。线装厚厚一册,上有朱启钤的题签和序言。限于作者身份,“右派”不能署名,便署了别号:“王畅安著”。除向朱老九十华诞献礼外,分赠师友、博物馆、图书馆和一些漆器厂。扬州的漆器厂闻讯派人来京索取,可是研究所中层领导不同意会见,也不许赠书,还是严禁“右派放毒”的老主意。尽管这样,仅印200部的《髹饰录解说》,不但在业界引起反响,还引起海外学者的关注,成为王世襄学术之旅的一个里程碑。
王世襄到晚年已经有了规模更宏阔、影响更深远的明式家具研究的巨大成果,可以说在当代历史上,在全世界范围“复活了”明式家具,但他仍然十分在意《髹饰录解说》这部书。我想,一是它凝聚了朱老的信任,三十年的书缘,历经一路坎坷、三更灯火的甘苦,感情上寄托遥深;二是自己有别于他人的治学方法,即穷研典籍、尽览实物、遍访匠师三合一的作业方式,嗣后应用到各项研究中,乃是从这部书开始收效的。此书在1983年正式出版增订本,篇幅为油印本的20倍;1998年再版,终于配上彩图。上距1949年整整半个世纪。也可以说是“层积性”的劳绩了。
不懈追求精神价值的高贵精神
王世襄每一个大的研究课题,每一部精心的著作后面,几乎都有一篇夹缝中苦斗的故事。他奔跑于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文物博物研究所等部门之间的身影,他骑着车在古城大小胡同间走街串巷,寻访古董,踏破铁鞋,不惜为一个一眼相中的黄花梨杌凳跑二十趟的身影,都是人们看得见的。而他在特异年代视文化为罪恶的逆境里,于写检查交代、思想汇报之余,燃膏继晷,“偷偷地”做事,则只有近邻知道——黄苗子早上五点起来读书写字,而王世襄书房的台灯,四点多就透出光亮了。苗子有诗纪之:“尤愆如山负藐躬,逡巡书砚岂途穷。邻窗灯火君家早,惭愧先生苦用功。”这还是“文革”之前;“文革”事起,即使把窗户挡得严严,也还是提心吊胆。一切文化文明都成“四旧”,据说合该“砸烂”,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王世襄终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所谓“干校”劳动。当时,他的肺结核病复发,也得不到军代表的宽贷。1970年代有一天,他去菜园挑水,一下子晕倒。缓醒过来,睁眼看见一棵倒地的油菜花,枝头折断了,依然开着金黄的花朵!——为这朵不屈的油菜花,他吟成绝句一首:“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
“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这也正是王世襄的誓言。早在1950年代初即遭受不白之冤,且长久不得洗雪,王世襄在妻子袁荃猷支持下,与她以“自珍”互勉:不仅要堂堂正正做人,而且绝不能虚度此生,“故更当平心静气,不卑不亢,对一己作客观之解剖,以期发现有何对国家、对人民有益之工作而尚能胜任者,全力以赴,不辞十倍之艰苦、辛劳,达到妥善完成之目的”,并且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为期。这使人想起司马迁所指的圣贤发愤之作,乃至勾践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王世襄以个人价值的实现,而令“世人终竟识真吾”,这一自觉体现了一个多么坚强的信念主体!现实是残酷而丑恶的,但王世襄夫妇以历劫之身,在“非正常生存”条件下顽强坚韧地生存下来,最终由历史证明,比那些加害于他的、摧残文化和文化人的丑类们,活得更好,更有价值,更赢得普遍的尊敬!
王世襄留下的大量著作,关于明式家具、髹漆艺术、竹刻艺术、葫芦与鸣虫、观赏鸽与鸽哨、皇家建筑与匠作则例、各种工艺,以至书画、雕塑、音乐、饮食烹调等等,不止是相关知识的结晶,也是涉及“生存与创新”——一种学术风范和世界观的结晶。
而透过他的生平,他的出处,他的好恶,我们看到焕然于王世襄一身的,是在任何情况下不懈解读文化遗产,不懈追求精神价值,而不为世俗威权和功利所动的堪称高贵的精神,在这个最原始最本真的意义上,我尊王世襄为当代不可多得的——精神贵族。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18
马未都追忆王世襄:收藏成痴 全家挤在柜子里
2009年12月03日
南方日报

马未都与王世襄(右),拍摄于21年前。
◎核心提示
曾有一种说法,21世纪可能还会出现个钱钟书,王世襄是出不了了。
11月28日,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王世襄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去世,享年95岁。王世襄的离世,意味着中国又一位标志性的文化老人陨落。
王世襄生于1914年,民国刚刚成立,父亲在清廷任官,母亲是画家,年轻时就读于燕京大学。起初,他或许和晚清纨绔子弟一样贪玩,但裹挟在20世纪的时代动荡中,他几乎饱尝了一个文化人所有的起伏,最终在国难之下进入故宫工作,从单纯的“玩”转向了学术研究和收藏……
尽管后来被打成右派并被故宫除名,无论人生际遇如何,王世襄从未放弃阳光的心态、豁达的心胸,他的兴趣几乎无所不涉,并由玩成家,除对书画、雕塑、金石、建筑诸多方面有精深研究著述外,还花费毕生精力投入那些当时尚较少有人注意的领域,包括家具、乐器、漆器、匏器、刻竹、金石牙角雕刻、匠作则例等,如豢养鸽、鹰、犬、蟋蟀等的专用工具等,都有丰富的收藏和深入的研究,在文物学家中独树一帜,被公认为名副其实的“中国第一玩家”。
繁华落尽,锦灰三堆。文革中,他主动请求红卫兵抄家,只为了保住家藏的国宝文物;晚年,他把自己千金收藏来的文物都半捐半卖了出去,只留下一只筐,那是他与夫人袁荃猷买菜用了多年的提筐;90岁之后,他基本上只谈鸽子,还为了保护鸽子的事情专门上书温家宝总理……王世襄背后,留下一段段趣谈。
昨天,本报记者专访了北京观复博物馆馆长马未都,他向记者讲述了王世襄作为一个时代文人的“独特性”。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18
为学:他的学问源于乐趣
记者:有人说,21世纪可能还会出现个钱钟书,王世襄是出不了了。您怎么看?
马未都:王世襄有他的独特性。他出身豪门,拥有很好的教育背景,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朝中大官。母亲是书香门第。他年轻时就在燕京大学读书。他们那一辈的人,出身好,家里有钱,对成就一个学者是比较有利的。但王世襄在那个时代的文人学者里是独树一帜的,他出身豪门,但关注的却是社会底层的文娱活动,捉獾、养鸽、驯鹰、养狗等等,他对世俗民间杂七杂八的事都感兴趣。
我觉得,王世襄的独特性就在于,他出身上层社会,却关注社会底层的乐趣,这在中国文人里是不多见的。他的很多研究,在学术界并没有得到充分重视,比如玩鸽子、驯鹰等,就不被许多人看成是学问。而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文物专家通常就限定在一个领域内,比如书画专家、陶瓷专家,但王世襄对这些都是通的,是杂家也是通家,他的许多学问最初都起源于乐趣,这很重要。
记者:如何才能够玩成家?王世襄的主要贡献是什么?
马未都:王世襄是中国研究明清家具里程碑式的人物,在他之前,基本上是外国人在研究。但王世襄的研究比他们更为深刻和全面,他写成的《明式家具珍赏》虽然拖到上世纪80年代才出版,但功力深厚,后来翻译成各国文字,对于明清家具在海外流传的影响比较大。
为人:他对生活非常豁达
记者:他对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马未都:上世纪80年代我就跟王老认识了,那时候我只有33岁,他当时70多岁了,应该是以祖孙辈而论,但只要谈得投机,他就不让我走,留我留到半夜,还要去给我炒一个菜。要我说,他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能吃又能做,做菜非常好吃和讲究。
王世襄的学问都在他的书里了,不需要手把手地教。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一翻开他的书,我就觉得实在吸取营养。可以说,我后来走上收藏的道路,也无不受到王世襄的影响。但王世襄对我最大的影响,仍然是他那种非常阳光的生活态度。他是一个对生活非常豁达的人,旧社会他可能是贵族身份,后来没落了,不断遭遇到打击,无论人生多么低谷,他一直都坚持一口气,坚持到他最后功成名就为止,这一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诗人和考古陈梦家当时因为受不了打击而自杀,王世襄说,如果不是因为陈梦家自杀,他可能不会去研究明清家具。所以,王世襄不是灰暗的,是阳光的,否则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大的成就。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19
其藏:他的藏宝最终散尽
记者:王世襄毕生为国家追回国宝,收藏了那么多宝贝,却在晚年都拍卖回流到了社会。如何理解他的举动?
马未都:一个真正的收藏家,对待文物的看法都是聚散有时的,而王世襄最终选择了“散尽”。2003年,他通过嘉德拍卖了他的许多宝贝。我也终于得以从中买回来几件,但是最贵的仍然没能买回来。我以前不敢奢望拥有王世襄的藏品,他卖的时候,我就一直盯着。他生前非常喜欢的那件犀皮漆盒,最后我买了回来,收藏在观复博物馆,我觉得他最终选择了“散”,这是他的豁达,这些宝贝也有了更多前世今生。
王世襄生平轶事
研物立志
京城第一大玩家
王世襄生前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如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让人感叹的是,他玩的很多都属于旁门偏道,却又把这些属于民俗范围的“玩意”玩出了大名堂,也许这能解释为什么他被称为“京城第一大玩家”。
少年的“王家二少爷”养狗、玩葫芦、养鸣虫,在北京城可以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他玩过一只白鹰,那是鹰中绝品,当时叫价一百块钱,而一袋洋面粉才两块五。王世襄破天荒头一次托人借钱,买走了这只白鹰。虽然家中有私塾老师教经、史和诗词等,但王世襄从小的心思都不在学业上,他对自己的判断是:“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
但王世襄的好友启功先生却不认同这种说法,他曾说,王世襄先生的“玩物”是“研物”,他不但不丧志,反而立志。其实,许多被人看作是玩的东西,在王世襄眼里都是艰苦的学问。他曾说:人生价值不在据有事物,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使之上升成为知识,有助文化研究与发展。他把架鹰走狗斗蛐蛐这些“游手好闲”的东西加以描述和总结,使之升格,一变而成为了文化。
即使再“雕虫小技”,王世襄都“玩”出了道道,他曾经出版过《中国金鱼文化》、《竹刻艺术》、《北京鸽哨》、《蟋蟀谱集成》、《说葫芦》、《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等等。他收藏的东西除了家具这样的大家伙,还包括蛐蛐罐、鸽哨这样的小玩意儿,同样都非常精深而成一领域之专家。
2000年,86岁的王世襄将自己一生所写的大部分文章交由三联书店以《锦灰堆》为名出版,书中涉及家具、漆具、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往、游艺、饮食、杂稿等十二类。这套奇书出版后一纸风行,成为从事收藏和鉴赏者的必读书,半年内重印4次。
著名文物专家罗哲文说,“在文博界,王世襄可以说是第一流的专家,年高、资深,当然术业有专攻,很多专家某一方面的研究可能很深,但是能够像王世襄那样既深又博的,却很难找到一个。他的生活环境、经历、个人关系很多方面造就了他‘京城第一玩家’的地位,现在很难再能够出像他这样的人。”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19
收藏成痴
全家挤在柜子里
王世襄在京城还有一个外号,叫“柜人”,其一是因为“柜人”音同“贵人”;其二是因为王世襄家里堆的古代家具实在太多,连自己的家具都没地方搁,老先生有时晚上睡觉只能睡在柜子里。
黄苗子第一次走进王世襄家时便惊讶地发现,精美的明代家具居然堆满了王世襄家中的房间。高条案下面是八仙桌,八仙桌下面是矮几。有的明代家具就成了家中的用具。光滑而显露木纹的花梨木长方桌上放着瓶瓶罐罐,紫檀雕花、编藤面的榻上,堆放几床被褥,就是主人的床。大书案边上的坐具是带脚蹬踏的南官帽大椅,结构精美的明代脸盆架上搭放着待洗的衣服。黄苗子和郁风看见,王世襄常常把家具扛进扛出,除了去修理外,他还不时将家具扛出大门,雇平板车运到照相馆去拍照。
现在的收藏界与钱挂钩,非常浮躁,王世襄介入收藏却因为痴迷。是1945年以后,王世襄骑着车,东拾西捡买来的。那段时间,邻居们总会看见王世襄骑着车出门,后面有个大架子。他曾说:“那时候这些东西没有人要,当破烂,很便宜。并且贵的东西我买不起,我都是买便宜的东西。买回来,我请人修,恭恭敬敬请教,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王世襄自称“书呆子”,在反右已经开始的情况下,他还热情地邀约黄苗子、郁风以及漫画家张光宇来自己的四合院“芳嘉园”住。小院越来越热闹,甚至成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京城文化圈里一个不可多得的雅集场所。但由于人越来越多,王世襄便缩回一间漏雨的小屋,将数十件形态、大小各异的明清家具塞满狭小的空间。两个明代的柜子被王世襄拼在一起,他和老伴袁荃猷睡在里面,以至黄苗子专门为这张特殊的“大床”写了一副对联———“移门好就橱当榻,仰屋常愁雨湿书”,横批———“斯是漏室”。
文人情怀
千金散尽剩一筐
王世襄认为他一生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事情是日本投降后收回了几千件国宝,这些国宝现在都藏在故宫博物院。第二件事情是编写了文物研究著作《髹饰录解说》。
王世襄与故宫的关联始于1940年代。他曾应梁思成之邀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在国难频仍的年代,他们在荒野中寻找中华文明的久远证据,将历史传统重又缝合。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经当时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和梁思成推荐,王世襄被派遣回北平清查战乱损失的文物。当时,许多日本和德国的文物贩子与收藏家在中国收买文物,伺机盗运出境。王世襄宴请了四五十位知名的古玩商,请他们提供线索。他得知沦陷时期河南某地出土的青铜器多数被德国人杨宁史买去,于是通过其父友人找到宋子文详陈原委,终于没收了杨宁史的青铜器240件,其中包括价值连城的“宴乐渔猎攻战铜壶”、“商饕餮纹大钺”等。
文革时期,王世襄跑到国家文物局,请求文物局的内行红卫兵前来抄家,就此保住了大批文物。
步入老年,虽然王世襄已经远离了故宫博物院,甚至远离了主流意义上的文博界,但他依然保持着文人的担当。他将花费了几十年收集的79件明式家具以半卖半送的方式,给了上海博物馆,现在上海博物馆外厅那些家具都是王世襄当年所藏的。但仍有一件物什是王老始终珍藏的,那就是他与夫人袁荃猷买菜用了多年的提筐。2003年,妻子去世,王世襄在怀念亡妻的诗中,深情地回忆与妻“提筐双弯梁,并行各挈一”的情景。他还说,到将来自己辞世之后,请人把这个提筐放在两个墓穴之间,能与妻子“生死永相匹”。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21
学者王世襄


作者:马未都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先生驾鹤西去,回归道山。虽知这一天早晚会来到,但看到朋友发来的短信,我仍独自发呆,半天没回过神来。
王世襄先生已95岁高龄,福建人,但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走在街上就是一个北京老头。一直到前些年,老爷子走到哪儿都爱拎着一个自己编织的提篮,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大学者,完全一副老北京的派头。
王先生出身望族,父母两系皆为权门。那些年人们都很穷的时候,他嘴里常常冒出让我听着都瞠目结舌的事情。他说早年他读燕京大学(今北大)的时候,由于离家远,家里在学校旁为他租了个大院子,有中西厨子伺候,想吃中餐吃中餐,想吃西餐吃西餐。就这样,他还不好好读书,尽干养狗捉獾放鹰逮猫(兔子)之事了。所以他特瞧不起当时满街骑摩托车的小年轻,一见街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的摩托就说,这比骑马架鹰可土多了。
我和王先生认识是因为明式家具,那时王先生还住在北京东城区芳嘉园胡同一座深宅大院内。可惜此院今已不存,拆光盖了高楼,要不然可以建个名人故居,让喜欢明式家具的人有个凭吊之处,看看大家当年的生活状态。
那座大院是王家的祖产,可以隐约看出王家当年的风光。我第一次踏进王家大院时是一个晚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摸黑如同盲人。王先生住在内院尽东头的两间,其他房间均已被外人所占,他住的这两间,房矮屋深,潮湿阴冷。王先生披着一件棉袄,笑容可掬,让我坐在他那些名贵的明式家具上。我那时年轻,刚刚着迷古家具,没个深浅,这儿摸摸那儿弄弄的,也不知王先生心里是否厌烦。
今天已入藏上海博物馆的那批王先生收藏的着名明式家具,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参观欣赏,殊不知当年这些宝贝在王先生家的窘状。一腿三牙的黄花梨方桌用于切菜揉面,王先生在上面为自己也为客人做过多少次菜,无人可知。我清楚地记得王先生为我们炒菜起锅时的情形,叮当作响,菜未入口就涎水横溢。王先生是美食家,名副其实,不仅会吃还会亲自下厨,并能撰文评比美食的优劣。最逗的是有一次,一家美国大公司在王府饭店宴请王先生,他老人家自己在家先炒一菜,装入广口罐头瓶内,拎着去赴宴,并一路上对我说:“王府饭店的厨子不行,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那天在餐桌上,当王先生将自己炒的肉丝菠菜装入盘中时,满桌嘉宾鼓掌,啧啧称赞。我觉得客人只是出于礼貌,尤其美国人本来就爱赞美人,王先生却认真地说:“刚出锅时比这还好,这会儿塌秧了。”
每次和王先生吃饭都能听王先生讲关于吃的掌故,大多边吃边听边丢了,没记住几个。就是在乡下,吃农民做的饭食,王先生依然说好吃,实在不好吃时要上几份佐料,自己调制一下,顿时香气扑鼻。有一年陪王先生去山西闲逛,说闲逛还是有点儿目的,那时山西刚刚开始刮古董之风,当地并没人收藏,来的都是远道的人。山西人有贸易传统,当地农村许多人都以此为生,四处搜罗,就地变钱。我记得在平遥的一个村里,过一个小河一样的干沟,我到跟前都犹豫了一下,王先生健步如飞,45度陡坡一下一上,让小王先生40多岁的我汗颜不已。
那次,在一个农民家中,我拽了一下王先生的衣角,示意王先生看炕头上那本被农民翻得脏兮兮的大书——《明式家具珍赏》。王先生无动于衷,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一对乌木南官帽椅,悄悄和我口语:“少见!”奇怪的是那家主人一老一少,老头儿卧床不起,干咳不停,问他话没一句礼貌回答;少妇忙于做饭,刷锅点火,让屋内狼烟四起,我们只好悻悻离去。出了门,我安慰王先生说:“您那本书是全村最贵的书。”王先生却说:“这对乌木椅早看见就可入书。”
我想,那家农民至死也不会知道明式家具泰斗王世襄先生曾光临过他家,他们更想象不到他们赖以生存倒腾古董的皇皇巨着的作者竟是一位貌不惊人的老者,还和蔼得没啥脾气。
说王先生没脾气是他的脾气不显山水,王先生其实挺拧的。我们去的那个村叫后郭,家家户户都以倒腾古董为生,不必敲门,推门就是客人。记得有一家大门紧闭,犬吠如雷,王先生非要进去看看。我说不行,实际上一怕咬了王先生,二怕咬了我自己。可王先生从小养狗,丁点儿也不怕,非要进门瞅瞅,拉都拉不住。他对我说:“过去有坐狗的,就不怕这类瞎叫的狗。”我当时还纳闷什么叫“坐狗的”,后来才知道就是偷狗为生的人。
王先生满嘴净是土词,北京土话按说我也知道不少,但他老人家的土话都是土话加行话,多少有点儿行业黑话的意思。提笼架鸟,养个鸣虫什么的百姓的乐儿,正是他最大的乐儿。有一次我去王先生家里,正值冬天,天黑风紧,屋中虽有炉火,仍得穿棉衣棉裤。看得出来,王先生见下一代人很亲,尤其能聊点儿嘎杂子事的,他都喜欢。聊着聊着忽然听见他屋中有蟋蟀串鸣,透着一股野趣的亲切。循声望去,炉边一窝两排穿着棉衣的葫芦,煞为有趣。虽已夜深人静,王先生依旧兴致勃勃将所养鸣虫一一展示,这叫油葫芦,那是蛐蛐,叫起来高低尖团,睡觉不寂寞,完全一副孩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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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23
王世襄:京城大玩家时间:2013-03-23 23:57来源:网络 作者:佚名
他是放鸽家、斗虫家、驯鹰家、养狗家、摔跤家、火绘家、烹饪家、美食家、书法家、诗词家、美术史家、民俗学家、漆器家、明式家具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后来成了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他就是“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
王世襄(1914.5.25-2009.11.28),号畅安,北京人,祖籍福建省福州市。王世襄涉猎的领域相当广泛,最令人叫绝的是,他精通北京玩家的各种游艺,他使井市的“雕虫小技”登上了“大雅之堂”,京城八旗子弟玩物丧志的游戏,经他妙手回春,成了北京民俗游艺文化;厨房炊事不再枯燥无味,生活被他演绎成了一门艺术。他不但能玩,也能写,他玩物并研物,他玩出了文化,玩出了一门“世纪绝学”。
从小玩到大
王世襄出生在诗书世家,高祖王庆在清朝做到两广总督,《清史稿》给他立过传,父亲王继曾担任过北洋政府的国务院秘书长,他的母亲金章是著名的鱼藻画家。父母对爱子的教育有很好的安排,为他请最好的古汉语老师,教经学、史学、小学、音韵,又教他从小学英语,讲得一口流利英语。然而少年时的王世襄却偏离了家族的预期,王世襄自小好玩,上小学前后,王世襄玩兴十足。他先养鸽子、捉蛐蛐;稍大,用葫芦养冬日鸣虫,并学会在葫芦上烫花。
11岁就读于北京乾面胡同的美国侨民学校时,一上手写英文作文,一连几篇都是兴致勃勃地大谈鸽子,闹到英文教员不胜其烦,怒曰:“再写此鸟,无论好坏,一律给Poor(差等)!”后来他又为鸽铃写出《北京鸽哨》,为鸽子编写了《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甚至在快走到生命终点时,他念兹在兹的还是北京奥运会能否放飞真正的中国观赏鸽呢……
他在燕京大学文学院读书时,还有臂上架着大鹰或怀里揣着蝈蝈到学校上课的惊人之举。他的玩家派头被同学视为荒诞不经,邓之诚在燕大算是名教授,老先生讲中国历史正兴致勃勃,忽听一阵“嘟嘟”的蝈蝈声,同学哄堂大笑,敢情王世襄揣着蝈蝈葫芦进了教室,惹得邓先生恼怒起来,把他请出教室。
进燕京大学后,王家在校园附近拥有的一大片菜园子,居然成了他种葫芦、养鹰、养狗、养鸽子、邀请玩家们来此相聚的世外桃源。出围时间最长的一次,居然长达十余天,从8月下旬到9月中旬的十来个夜晚,他和玩家们守在山上,直到猎物到手才回城。
王世襄讲过的一个故事,颇能表现他的玩兴。这是在大学已经毕业之后。一日去参加同学的婚礼,在东华门附近遇见一条黑狗,浑身圆骨头,毛色糙而深黝,只胸口有一撮白毛,活泼非凡,无一处不具备獾狗条件。于是,婚礼也不参加了,到“宝华春”买了酱肝,把狗喂到了家,使之成为自己的最后一条观赏狗。为了纪念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从一对新人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名黑狗曰:“小宝”。
玩物成家
他玩的东西多半属于民俗,但大俗的东西到了他这儿却玩成了大雅。最可贵的是他能留心玩的学问,于是,黄苗子先生说他“玩物成家”,启功先生说他“研物立志”。中学时代的王世襄就表现出不同于其他玩家的特点。毕竟是位有心人,当童趣得到满足时,一种爱琢磨的习惯使他在无意间步入了积累学识的大门。据他自己说:我十七八岁时学摔跤,拜善扑营头等布库瑞五爷、乌二衮为师。受他们的影响,开始遛獾狗、架大鹰,并结识了不少养狗家。为了学习相狗,请荣三口授,把《獾狗谱》笔录下来,后又请其他几位背诵,把荣三口授所无的及字句有出入的记了下来,合在一起,在分段上稍做整理。经过记录,我也琅琅上口,能背上几段。何为犬,何为狗,其细微差别,只有真正的玩家才能区别。至于如何选狗,如何饲养,都在这一《獾狗谱》中有生动的描述。这部当年完全凭兴趣笔录的《獾狗谱》,成了民俗学、动物学与艺术相映照的生动篇章。
在北京玩家种类繁多的游艺之中,最高境界是玩鹰。鹰可不是那么好玩的,至少要“过五关斩六将”。据王世襄总结,这五关是打鹰、相鹰、训鹰、放鹰和笼鹰。第三关“训鹰”,北京人俗称“熬鹰”。新捕获来的野鹰亦称“生鹰”,主人为了驯服生鹰,要连续几天几夜对它实施骚扰,让野鹰不能睡觉,谓之“熬鹰”。经过少则一周,多则10日不间断地熬驯,生鹰才能驯服,按照主人的指令起飞捕捉野兔等猎物,然后将猎物叼回后交给主人。没有主人指令,这头鹰绝不染指猎物。王世襄是玩鹰高手,在燕大读书时,结合捕鹰、驯鹰、放鹰的实际体验,在《华光》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玩鹰的文章。
王世襄还能烧一手好菜。当年北京各大饭店的名厨师,每天早上到朝阳菜市场为饭店买菜。菜市场开门之前,他们在大门口打太极拳,或者相互交流厨艺。王世襄发现这个秘密后,每天一大早也到朝阳菜市场打太极拳,混在北京各大饭店名厨堆里偷听他们交流烹调技术,不久就入了门,烹调术与日俱增,并且有所发明。他吃出了见识,晚年所写关于美食的文字,亦获美食家们的好评,并曾受邀担任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特邀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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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24
玩即学,学亦玩
王世襄治学的精神凭两股劲:傻劲和狠劲。这是事实,他研究美术史、建筑以至明式家具,都以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一钻到底,总要搞出个名堂来才善罢甘休。
研究明式家具限于财力,王世襄只好直接与收购破旧杂货家具的旧货摊打交道。他经常冒着严寒或酷暑,骑着自行车奔波于北京的街头巷尾。车后装着一个能承重一两百斤的大货架,架上放着棉绳、麻袋片和大小包袱。遇到明式家具,能买得起的,他便买下,捆在车上带回;买不起的,也要拍照或画下图来。大年三十,为了或许能从农家买到一件旧家具,他放弃全家吃年夜饭的欢乐,而在乡下睡冷炕,用脱下来的鞋垫在炕沿上做枕头,度过除夕之夜。
这些年来,王世襄“玩物”并“研物”,共出版了31种著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髹饰录解说》和《明式家具珍赏》。前一本书是王世襄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成名之作,后一本书则是中国第一部有关古代家具的专著,这本书让整个世界领略了中国古典家具之美。
王世襄先生生前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如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
玩即学,学亦玩。这就是王世襄的境界。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26
大人生“玩” 生活时间:2012-09-12 00:06来源:网络 作者:李晓
国学大师启功活了93岁,他一生无儿无女,早在生前,他就把卖字画和稿费所得的200多万元人民币,全部捐给了执教的北京师范大学,而自己却住在简陋狭小的房子里。
启功老人去世以后,留下了满满一柜子遗物,人家以为留下的,是一些珍贵字画文物古董。等柜子一打开,人们傻眼了,那是一柜子儿童玩具。原来,老人生前最喜欢的事儿,就是玩儿童玩具。与玩具在一起的日子,启功老人的一颗童心永远跳动着。老人说:“哎,人生其实沒那么复杂,就是找乐子啊。”老人一生饱经风霜,把度过关山万重的人生归结为找乐子。
京城大玩家王世襄活了95岁,中央电视台在当天深夜的新闻节目里播出了新闻,标题就是《那个最会玩的人去了》。王世襄的身份是文物专家、收藏家、大学者,可老人并不在乎这些成就,他称自己为专业玩家。
他当年在燕京大学文学院读书时,便有臂上架着大鹰、怀里揣着蝈蝈到学校上课的惊人之举,学堂上常传来一阵阵蝈蝈声。后来,王世襄在收藏、鉴定等方面赢得盛名,却依然我行我素,玩耍着自己的人生:“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挈狗捉獾,皆乐此不疲。而养鸽飞放,更是不受节令限制的常年癖好……”他玩的东西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粗略算来,便有蟋蟀、鸽子、大鹰、獾狗、掼跤、烹饪、火绘、漆器、竹刻、明代家具等,直玩得人生云山雾海,不亦乐乎。有一天秋阳高照,庭院中有簌簌落叶,90岁高龄的王世襄老人玩着蟋蟀,他笑呵呵地总结自己玩耍的一生:玩即学,学亦玩。这是何其返璞归真的大境界。老人还说:“我活下去,就是整天琢磨着怎样玩好,玩开心,不虚度,找快活的事儿做。”
我的朋友付先生40多岁了,他是一位建筑师。付先生40岁以前,在朋友圈的娱乐社交江湖上蝴蝶一样穿梭。可40岁以后,他整个活法都变了,躲进小楼成一统。他都玩啥去了呢?我很好奇,因为我的人生过得比较纠结,自家还沒买上车时,就在为买不起飞机而痛苦了。有一天,我谢绝了喝茅台酒的聚会,夏夜里去付先生的府上拜访,顺便讨一杯茶喝,进屋却看见他竟对着一个小瓶子里的萤火虫喃喃自语,目光里,是无限爱怜。
付先生告诉我,他而今最快乐的两件事儿,一是陪奶声奶气的女儿玩,二是去郊外跟踪萤火虫。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光,他感到生命可以永恒了。因为他把生命的密码,埋在了女儿体内,生命就像河流一样流淌下去。而跟踪一只夜色中一闪一闪的萤火虫,那种幸福的感觉简直无以言传。付先生对我说起了他的新活法,他想养萤火虫了。
我大惊,对付先生说:“城里人几乎都不看月光了,人与人,也快成了一个只储存信息的移动硬盘了。”付先生大笑,他吟起了一首有关萤火虫的诗:“映水光难定,凌虚体自轻。夜风吹不灭,秋露洗还明。”付先生说,他一年准备养20只萤火虫,这些萤火虫的光芒,能把自己照亮。而带来的好处是,灵魂和肉体,会变得轻盈起来,可以飞。
何必为部分人生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大生活,就是小情趣,找乐子,活下去,活精彩。一个人,就像萤火虫一样,在全部的人生中,发出自己的光芒。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27
一辈子就是玩

作者:王开岭
文化史上有两类名士、两种心灵,皆有人间大爱,但气质迥异:一类属药,让你舌下含苦、两腋起风,精神陡然冷肃、峭拔起来;一类属糖,让你爱意涌体、蓄乐生津,抛却世间险要和烦忧。前者如鲁迅、胡适、郁达夫,那一代文人多属此列,即便“闲适”如林语堂者也不例外。后者则是极单纯、极通透和快活的玻璃人,此类人稀少,除王世襄,甚至难觅同辈搭档(汪曾祺、黄永玉有点儿像,但玩兴略欠,泼劲不足,感觉没玩透),似乎只能往史上找了,如陆羽、李渔、张岱、文震亨等。若说前者乃地上的爱,现实且苦涩,有镣铐之沉和铿锵声,那后者则是云上的爱,步履轻盈,溺于鸡毛蒜皮、物机天趣,有独立超然之仙风。
前者贡献的是体巨,是磐重,乃经世要义;后者呈现的是精微,是点滴,乃俗生大美。一则为黄山之松、泰山之碑;一则为“芥子纳须弥”。虽不同语,却是世间最精彩的两幅卦象。
我越来越深觉两者的重要,尤其后者,它甚至直接成为“热爱生活”的依据,没有它,人生即有釜底抽薪的虚脱感。但在价值观上,特别于中国这样一个苦难型母体,前者的地位往往首要;稍不留神,后者即被讥为颓废,以商女靡音、纨绔骚风嘘之。
在很长的时光里,我就是这么以为的,几乎不正眼视之。
当我读完世襄的《锦灰堆》,当我偶识这位以养虫、育鸽、饲鹰、精馔、藏物、识器立身的大玩家,当我见识了老北京那些平凡琐碎的“玩意儿”——那些即使在最动荡和苦难的日子里仍不肯牺牲的兴致与生趣,那些与骄奢无关、问汲于自然、求助于草虫的最低成本的快活……我开始惊叹,多么健康而美好的人!
世襄80寿辰,荃猷女士亲手刻了一幅红彤彤的剪纸:《大树图》。树上15枚果子,对应老伴的15类钟爱——
“家具”,世襄酷爱明式家具,著有《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研究》;“漆器”,是世襄最得意的学术强项,著有《髹饰录解说》;“竹刻”,世襄曾致力于传统竹刻技法的恢复,著有《竹刻艺术》《竹刻鉴赏》;“套模子的葫芦”,世襄钟情葫芦种植技术和造型;“火绘葫芦器”,世襄擅长火绘葫芦……
爱天空、爱市井、爱草木、爱鸟虫、爱古今、爱神灵、爱路人……一辈子聚精会神、专注毫发,只知道爱,只埋头玩。有何不好?尘界的缤纷、热闹、蓬蓬勃勃,人世的动力、活性、快乐源泉,生命的元素、本义、真相谜根,难道不都涌向了这儿吗?他不过屏神静气、心无旁骛地为同胞集中演示了一遍。假如鲁迅能活两百年,很久以后,当时代不再为之埋伏那么多对手和险恶,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王世襄。
我曾给好多人推荐读世襄的书。读之,可明目醒耳,励足健体;可凝神细微,铸品养性;可知物辨机,享受妙趣;可贪生求饴,绝厌世之念。有人替他总结了很多成就:古鉴成就、收藏成就、学术成就、人格成就、爱情成就、美食成就……在我看来,他最大的成就即生活,即玩。一辈子地玩,有业无业、有名堂无名堂地玩,玩醉了,玩透了。“芥子纳须弥”的成就,非玩之初衷,而是无意之酿,犹如岁月寿盒。
世襄至交、翻译家杨宪益先生曾赠诗云:“名士风流天下闻,方言苍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称顽主,老大京华辑逸文。”在一个不会玩、不敢玩、忘了玩、没得玩、玩不转的年代,这堪称一份伟大业绩。
2009年11月,“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协和医院去世,享年95岁。依本人意愿,不作遗体告别,不设灵堂。
有人说,杨宪益、王世襄等朋辈携手西去,似乎约好了似的,似乎宣告了这样的事实:一个时代结束了。次晚,我所在的央视深夜节目《24小时》播出了一条新闻——那个最会玩的人去了。
片子的尾声,我写了一段话:
“读王世襄的书,你会对人生恍然大悟:快乐如此简单,趣味如此无穷,童年竟然可携带一生。你会情不自禁地说:‘活着真好!’如今,那个最会玩的人不能再和我们一起玩了。但他的天真、他的玩具、他的活法……将留下来,陪我们。”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28
名人聊王世襄奇闻轶事(图)

http://www.hf365.com 2007年5月25日 08:24 合肥晚报
张中行:奇人奇迹

我久闻王世襄先生的大名,会面却不很早。一次是在琉璃厂的孔膳堂,《中华名匾》出版的招待会。参加者中有通古董的杨仁恺,有以画驴(我最爱的一种家畜)闻名的黄胄,还有就是王世襄先生。我和王世襄先生谈他的新著《说葫芦》。于是稍前移,我们就成为举箸(王先生不饮酒)的近邻,他左我右。临别,还送我一张手写复印的参加扬州红楼宴学术研讨会后作的《忆江南》词八首。印象是一、人健壮,随和;二、衣着不讲究,陈旧而近于残破;三、肚子里存储太多,古的玩儿的,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有,即以见到的这一纸复印件而论,词雅,小行书刚劲流利。人有意思,败絮其外而金玉其中。
又有一次是在师范大学出版社,《启功絮语》首发式的会上。又近邻,他右我左。我之左是刘乃和教授。我怀着半请教半考试的心情,每“菜”问其名。上来一盘鱼,我问,他说清蒸什么鱼。我说,清蒸,汤何以不是白的?他说,广东做法。其时刘教授吃了一口,说是糖醋。王先生坦然而坚定地说“还是清蒸。”不愧人称为第一美食家,真是把烹调之事吃透了。
刘乃和教授和陆昕都想求我转求王世襄先生写纪念册,为送纪念册,我先电话约定,与陆昕同往朝阳门内南小街芳嘉园拜访王先生。远远看见路旁有人招手,原来王先生在胡同口等着。东行一段路,进街北一个大院落,王先生住北房,五间,由东头一间入门,先见到袁荃猷夫人。西行,室内东西多,旧而乱,用小说家笔法写,可以说有如古寺庙。到最西一间,北望就更像,因为靠墙,前后坐着两尊佛像,有真人那样大小。我们谈及他的著作,他拿出几种让我看,其中有用力最多的《明式家具研究》。问他现在研究什么,他说养狗养鹰的文章写完了,正在研究鸟食罐和鎏金佛像。谈及蛐蛐罐,他登高,由木柜上层摸出几个,让我看款识,摸内外皮,说必如此坚实光滑才是真的。其时室内火还没撤,围炉摆着一圈养秋虫的葫芦器,里面并有秋虫叫。打开一个看,里面立着一个大油壶鲁,像是比田野上的更精神。临辞出,他送我一部不久前出版的《蟋蟀谱集成》。真是“唯天为大”,竟能生出这样的奇才!
他治学不走熟路;兴趣或爱好罕见地广泛,而且凡有所好就必钻进去,不得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书斋内的,有书为证。这里想说说书斋外的,我看到的是以下几篇:《说葫芦》下卷第三章《秋山捉蝈蝈》,《蟋蟀谱集成》附录二《秋虫六忆》(包括忆捉、忆买、忆养、忆斗、忆器、忆友),《獾狗篇》(主要包括獾狗谱、驯狗与逛獾),《大鹰篇》(包括打鹰、相鹰、驯鹰、放鹰、笼鹰)。记的都是自己的活动。这表示,他在上燕京大学的同时,还养鹰、养狗、捉蝈蝈、斗蛐蛐,而每一种活动,都不是玩票,而是下海,比玩家和五陵子弟一点不差。还有他尚未写入篇章的。一种是摔跤,是善扑营的头等布库教的。学得相当不坏吧?今日看,膀大腰圆,八十高龄仍骑车满街跑,兼运重物。另一种是有高的烹饪技术,许多名厨师提到他的大名都点头称叹。我问过他是怎么学的,他说他年轻时候,许多亲戚家有名厨师,饭时他不上桌面,愿意钻厨房,看,请教,渐渐也就会了。
启功:玩物不丧志

我的挚友王世襄先生,是一位最不丧志的玩物大家。先说广度:他深通中国古典文学,能古文,能骈文;能作诗,能填词。但见他不待思索地率意聊天,说的是英语。他写一手欧体字,还深藏若虚地画一笔山水花卉。喜养鸟、养鹰、养猎犬,能打猎;喜养鸽,收集鸽哨;养蟋蟀等虫,收集养虫的葫芦。玩葫芦器,就自己种葫芦,雕模具,制成的葫芦器上有自己的别号,曾流传出去,被人误认为古代制品,印入图录,定为乾隆时物。
再说深度:他把中国古代绘画理论条分缕析,使得一向说得似乎玄妙莫测而且又千头万绪的古代论画著作,搜集爬梳,既使纷繁纳入条理,又使深奥变为显豁。
王先生于一切工艺品不但都有深挚的爱好,且不辞劳苦地亲自解剖。所谓解剖,不仅指拆开看看,而是从原料、规格、流派、地区、艺人的传授等等,无一不要弄得清清楚楚。为弄清楚,常常谦虚、虔诚地拜访民间老工艺家求教。一些晓市、茶馆,黎明时民间艺人已经光临,他也绝不迟到,交下了若干行中有若干项专长绝技的良师益友。
王先生有三位舅父,一位是画家,两位是竹刻家。画家门生众多,是一代宗师。竹刻家除传下竹刻作品外,只留下些笔记材料,交给他整理。他于是从头讲起,把刻竹艺术的各个方面周详地叙述,并阐发亲身闻见于舅父的刻竹心得,出版了那册《刻竹小言》,完善了也是首创了刻竹艺术的全史。
他爱收集明清木器家具,家里院子大、房屋多,家具也就易于陈设欣赏。忽然全家凭空被压缩到一小间屋中去住,一住住了十年。十年后才一间一间地慢慢松开。家具也由一旦全部被人英雄般地搬走,到神仙般地搬回。家具的主人又是如何把这宗体积大、数量多的木器收进一间、半间的“宝葫芦”中呢?主人深能家具制造之法,会拆卸,也会攒回,他就拆开捆起,叠高存放。因为怕再有英雄神仙搬来搬去,就没日没夜地写出有关明式家具的专书。
最近又掏出尘封土积中的葫芦器,其中有的是他自己种出来的。制造器皿的过程是从画式样、旋模具起,经过装套在嫩小葫芦上,到收获时打开模子,选取成功之品,再加工镶口装盖以至髹漆葫芦里等。赶紧写出这部《说葫芦》专书,使工艺美术史上又平添出一部重要的科学论著。木器家具与漆工是密不可分的。王先生为了真正地、内行地、历史地了解漆工技术,我确知他曾向多少民间老漆工求教。民间工艺家,除非是自己可信的门徒否则是绝不轻易传授秘诀的。他所献出的诚敬精神,比有形的屈膝下拜高多少倍。我听说过漆工中最难最高的技术是漆古琴和修古琴,我又知王先生最爱古琴。他注解过唯一的一部讲漆工的书《髹饰录》,不但开辟了艺术书注解的先河,同时也是许多古书注解所不能及的。
黄苗子:王世襄其人其书

我认识王世襄(畅安)兄也是20世纪50年代初由盛家伦介绍的。1957年,我不能住在西观音寺了。1958年初,畅安慷慨地让我搬进芳嘉园他家院子的东屋,“结孟氏之芳邻”。那时我一般早上5点就起来读书写字,但4点多,畅安书房的台灯,就已透出亮光来了。
尤愆如山负藐躬,逡巡书砚岂途穷;
邻窗灯火君家早,惭愧先生苦用功。
这是我当时写给畅安的一首七绝。头二句,指的是当时我们都遭到同样的命运,希望在笔砚上用点功,以图“赎罪”的意思。可是,三四年工夫,畅安就以刻蜡版的方式,油印出《髹饰录解说》、《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数十万字的述作。
因在一段时间没有房子摆放,他把家具堆满一间仅有的破漏小室。这房子那时仰头可以看见星斗,在既不能让人进屋、也不好坐卧的情况下,老两口只好蜷局在两个拼合起来的明代柜子内睡觉。这位“妙人”就是王世襄。我曾赠他一联:移门好就橱当榻改梁茝林句。移门指卸下柜门 ,仰屋常愁雨湿书。横额是“斯是漏室”。
(节选自《奇人王世襄》 三联书店出版)(摘自《文汇读书周报》)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29
跟着王世襄品美食日期:2011-10-21 作者:张建智 来源:文汇报
                     
■张建智
   
    写美食之文,老一辈的自然首推王世襄和汪曾祺。王老曾写四川宜宾的留芬饭庄,当他满头白发时,依然怀念那碗青翠碧绿的清炒豆尖。有意思的是,令这些美食大家留恋的,无一例外均是一些平凡不起眼的小饭店,而且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偶然发现的。
   
    王老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不再写美食的文章,原因是他觉得过去的食材都变了味,肉没有肉的味道,鱼没有鱼的味道,任凭再高超的烹饪技巧,已无法做出往日的味道。但我相信王老对美食的热爱之情绝没有衰减。
   
    果不其然,那年四月我去北京,特地去王老家拜访,老人已九十四岁高龄,但身体硬朗,思路清晰依旧。见我们一行人远道而来,开心地说要请我们在他家附近的一家饭店吃午饭,又得知我们住在马甸桥附近的旅馆,还极力推荐我们住处附近的一家饭馆。那天本只期望与王老晤面相谈而已,不期王老如此热情相约,心里不禁又惊又喜,但又藏有一丝心忧,怕王老年事已高还陪我们去饭店吃饭难免劳心费力。
   
    于是,第二天的中午,我们跟着王老和王老的公子敦煌——他继承了父亲对美食的嗜好,也是京城有名的吃主儿,来到了王老家附近一家名为“义和雅居”的餐厅。这义和雅居是一家开在老四合院里的餐厅,装修洋溢浓厚的中式风格,环境设置古色古香,颇为风雅,因它坐落于使馆区,进出用餐者多为老外。王老是义和雅居的老主顾,过去常来光顾,餐厅有梯阶,王老坐轮椅上下不便,餐厅的服务员熟门熟路地将王老连人带轮椅抬进包厢。坐在轮椅上的他,不断向服务员们抱拳致谢,口中连称“受累,受累!”
   
    落座后,令我惊诧的是,当女服务员请他点菜时,他却不紧不慢地从老式蓝布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原来他事先已特地拟好了菜单。此时他手持菜单向餐厅经理一一询问食材,又交代菜的做法,经理见此状况,忙将大厨师唤来。只听得王老向厨师问道:“有鲜芦笋吗?不是罐头的,要新鲜的……有鲜蚕豆不?是剥两层皮的那种?……再来一只烤鸭,要按传统刀法片,不要太油腻,那鸭架拿来炖娃娃菜吃;要一个家常豆腐,得少搁辣,多搁邳县的豆瓣,白斩鸡有吗?……”听着王老和厨师这一番对话,大家不禁心里暗自叹服,啊,所谓美食家,便是并不随着餐厅的菜单来吃,而是有自己的主见,讲究最新鲜的食材,只求味纯并不求豪华。
   
    一席饭吃得欢畅愉快,王老那天兴致特别高,频频招呼我们多吃,他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不狼吞虎咽啊,大家踊跃一点啊!”看得出来,他在鼓气,希望他特意选的菜肴,能让大家吃得开怀。席间他还谈起自己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时,采莲蓬、吃莲子,一气买十四条公鳜鱼,自创了空前绝后的香糟蒲菜烩鳜鱼白。尽管王老已将这段经历写进书中,熟悉王老的人对这一逸事,早已烂熟于胸。但今天听王老亲口道来,特别是看着老人讲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舞动着双手,脸上绽放开怀的笑容,神情一如老顽童,大家无一不被老人乐观爽朗的个性深深感染。而当忆及那干校的日子,老人没有一点苦大仇深的愤怨,反而只铭记了其中幽默与快乐。然而,对比记忆中的味道,王老也感叹菜肴的味道今不如昔,餐厅为了经营不断推出各种花式菜肴,却丧失了原有的口味,很多食材如新鲜虾仁、大开洋、鳜鱼等也因生存环境的变化而难遇真味。
   
    那天,最后上桌的是最具京味的烤鸭,餐厅为吸引食客眼球,让厨师现场将烤鸭片成薄片,根据王老的传统片法的要求是每一片都连皮带肉,而不像时下大餐厅里片烤鸭是皮肉分离。原来根据老北京的要求,合格的片烤鸭师傅得把一只鸭子,片成一百零八片丁香叶大小的薄片,以考量师傅的刀工。烤鸭过后,端上的是王老的独家菜式:鸭架炖娃娃菜,只见汤汁呈奶黄色,稠稠的味道醇厚鲜美,娃娃菜呢,已炖得软糯甘甜且吸足了鸭汤的鲜味。王老对自己这一独创菜式,显然十分得意,开心地对餐厅经理和大家说:“这菜式可加进菜单里,一般人啊,都不在意这鸭架,吃完烤鸭便完了,其实鸭架炖汤鲜美无比。”
   
    用看似不起眼的食材,做出令人赞叹的美味,比用昂贵的食材烹调,更有意思,这应是王老美食哲学中重要的信条之一。
   
    饭后,王老还不忘向我们推荐位于马甸桥的名叫“芝麻花”的小餐馆,说道:“你们有空可得去尝一尝,也许你们吃了觉得我推荐错了也有可能。”并饶有兴致地讲起这家“芝麻花”的故事。原来,“芝麻花”小馆,一开始是张中行发现的,他还在“芝麻花”宴请过大书法家启功。行老对这家小餐馆的朴实无华、口味地道称赞不已,还专门撰文介绍登在《北京日报》上。行老和王老私交甚笃,《奇人王世襄》一书,卷首第一篇便是行老写的文章,于是王老也得知了这小餐馆,前些年也在那里请过好友。知道我们晚上便要赶飞机回去,王老说道:“那你们来不及去吃了!”神情中带点孩子气的遗憾和失望。看得出王老非常渴望能与人分享他的美食感受,这一如书友发现有一本好书,总喜与别人共读一样。
   
    于是,为了不拂王老之美意,也为了一探让王老这样的美食家流连的餐馆,究其如何,我们告别王老,看着他慢慢地走进家门,便出发直奔“芝麻花”而去。
   
    打车到了德胜桥,在大马路上并没有看到任何饭馆餐厅的招牌,于是下车寻找,问了街边书报亭的大妈,得知“芝麻花”正是在往前不远的一条小胡同里,我们便继续往前探寻。果然走了将近三百米,右手边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两边都是居民楼,隐隐约约有一些店铺的门面,又走了五百多米,看到不少小饭店,可就是未见“芝麻花”的招牌,又去路边一家药房询问,店员用手遥指道:“往前,不远。”这次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远远便看到了“芝麻花”的招牌,这一刻的心情,竟有点找到了“杏花村”之感。走近了,方觉“芝麻花”的门面并不起眼,不大的拱门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这藏在居民区里的小饭馆,颇有大隐隐于市,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味道。
   
    我们来时大约五点半,但店堂里已坐得满满的,仅有一张桌子空着,我们赶紧抢坐上去,过了不久便又有食客来,便需要等位了,可见小店的火爆与受欢迎程度。看菜单,便点了王老极力推荐的那几道特色菜:贵州嫩鸡、芝麻鸭方、罐焖羊肉等。环顾四周发现店堂并不大,统共只放得下七八张四人的长方桌,装修也非常简朴,素白的墙上仅悬一幅书法,是篆体写的“芝麻开花节节高”,正应小店的店名。
   
    食客看来也大多是周围附近的居民,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三五好友相聚,穿着随意、谈笑自如,整个氛围让人感觉像是回到了八十年代的家常饭馆。不一会儿,菜便上来了,头一盘是贵州嫩鸡,盘大量足,而且只是洋葱和鸡片炒的,并不加其他配菜,货真价实。举箸品尝,第一感觉是鸡片非常之嫩,但并不是入口即化的软绵,齿尖触之极富有弹性,可以看出鸡肉非常新鲜,浆也上得合适。初尝鸡片味道是酸甜口,可后劲又透着一股麻辣,刺激着味蕾,引得人再次动筷,大快朵颐。观察身旁几桌,发现这贵州嫩鸡的点击率,真非常之高,服务员常常是从后厨,一气端出三四盘来满足众客。
   
    贵州嫩鸡吃了三分之一,芝麻鸭方也上来了,看上去色泽是金灿灿的一片,原来是切成长条形的鸭肉整齐地码在盘中,鸭皮朝下,上面则满满地黏着芝麻,香气扑鼻,勾人馋虫。夹起一块放入口中,芝麻香脆,鸭肉酥嫩,两种不同的口感在唇齿间交汇得相得益彰,而且鸭肉似乎事先腌制过,十分入味。私底下寻思不知这菜,是如何做法?若用蒸则不可能使芝麻如此金黄香脆,若用炸则如何使鸭肉保持如此酥嫩,后来跟服务员打听才得知,是用先煎后烤的方法。这两道看似家常的菜,其味道却不平凡,而且听周围的食客说这家小店可说几十年如一日,口味始终不变,而且菜价便宜实惠,所以即使位置生僻、门脸不起眼,慕名而来者照样络绎不绝。除了王老推荐的几道菜外,他家的雀皮肘子、家常拌菜、醋焖黄鱼也是在老饕中远近闻名的。
   
    王老曾写了多篇文章大声疾呼反对美食的形式主义,这就难怪相比环境精致、菜式花哨的高级餐馆,王老更倾向于环境平凡,菜式亲民,口味始终如一的“芝麻花”了。
   
    也许,品尝美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偶然踏进多年未至的餐馆,从端上桌的那碗热腾腾的菜肴里,尝到了记忆中那令人魂牵梦绕的味道。然后,还有王老那一篇篇写美食的妙文,比如那篇《春菰秋蕈总关情》,睡前灯下小读,总让你有百读不倦、品之不尽的魅力。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30
王世襄:情趣生活的一枚化石2009.12.18 751 0条 推荐[0]
本雅明说,新时代的富人们只学到了旧贵族的缺点,却对他们的品位和趣味充耳不闻。王世襄的逝世,有人惋惜“对于这一代的民国记忆,又崩陷了一大片品位的疆土”,因为它意味着一种精致生活态度的逝去。

上个世纪80年代的王世襄。三联书店供图


1972年,王世襄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与牛犊合影。与其他下放干部相比,他显得潇洒、淡定。三联书店供图


1980年,王世襄与养鹰老友常荣启(中)、朱勇合影。三联书店供图


上个世纪80年代,王世襄与夫人袁荃猷合影于芳嘉园书房。琴瑟相和六十载的夫人袁荃猷去世后,他在诗中表达思念:“君刻大树图,我赋大树歌。相濡复相助,岁月期尚多。一朝先我去,余生待若何。”三联书店供图


  本雅明说,新时代的富人们只学到了旧贵族的缺点,却对他们的品位和趣味充耳不闻。王世襄的逝世,有人惋惜“对于这一代的民国记忆,又崩陷了一大片品位的疆土”,因为它意味着一种精致生活态度的逝去。南都周刊记者_ 罗小敷  郑建涛 ( 实习生)

  王世襄,号畅安,1914年生于北京官宦世家。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收藏家。1941年,燕京大学文学院硕士毕业。抗战胜利后,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办事处助理代表,追还战时被劫夺文物。2003年12月3日,荷兰王子约翰·佛利苏专程到北京为他颁发“克劳斯亲王奖最高荣誉奖”。

  如果在英国,他一定是勋爵一级的人物。在他离去后,许多人感慨:21世纪可能还会再出现个钱钟书,但王世襄是再也出不了了。11月28日,95岁的王世襄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

  “今年7月9日送医院前,他是一个完全健康的老人,自己用手推着轮椅走上两站地都没问题。”去世十天后,在王世襄生前家中,儿子王敦煌向南都周刊记者回忆说,大概对于父亲的去世多少已有些心理准备,他情绪稳定,而且只愿跟记者谈老人生前的开心事。

  阳台门口柜子上的相框中,放着王世襄乐呵呵开怀畅笑的照片,精神矍铄,眉宇生辉。依照他的遗愿,没有盛大的遗体告别仪式,家中也未设灵堂,未见鲜花与蜡烛,平平常常得就像主人不在家,而王世襄的遗体也早已于去世后的第二日火化,骨灰与2003年去世的夫人袁荃猷合葬在北京万安公墓。

  与家中的冷清相比,王世襄的去世引发了外界的高度关注。12月8日上午9时,“王世襄追思会”在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举行,这是一个邀请制的小型追思会,相关领导及业界人士在会上做了追悼。一位叫steven的网友从上海特意一大早飞来北京想参加追思会,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进入现场而非常懊恼。

  关于王世襄去世的报道中,媒体纷纷用“有趣”、“情趣”、“贵族”、“精致生活”这样的词语,试图来给这位传奇老人一个最后的盖棺,却无奈其生前的头衔太多——玩物大家、文物鉴定家、美术史家、民俗学家、美食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而无从定论。

  章诒和在《往事并不如烟》中回忆,有一次去康同璧家吃早餐,康同璧的女儿交代她去百货公司买一种特别的豆腐乳,画了详细的街道示意图,列出五种豆腐乳的细目表,并叮嘱她不要忘记让售货员给豆腐乳淋上汤汁。在归途,她心情愉快且精神抖擞:“这时的我一下子全懂了,虽坐销岁月于幽忧困菀之下,而生趣未失,尽其可能地保留审美的人生态度和精致的生活艺术,难怪康家的简单早餐那么好吃。”

  一块豆腐乳所代表的生活品位,对于晚年的王世襄来说,也有异曲同工之事。王敦煌每天早晨都得跟父亲商量当天的膳食安排,香满楼的“醪糟鱼片”、张兄弟家的“老鸭煲”、芝麻花的“贵州嫩鸡”……王敦煌去到店里专买父亲钦点的菜;炒菜也只用橄榄油,四五年以前只爱吃带骨的笋鸡,后来假牙嚼不动就吃不带骨的小笋鸡。

  本雅明说,新时代的富人们只学到了旧贵族的缺点,却对他们的品位和趣味充耳不闻。王世襄的逝世,有人也因此惋惜,“对于这一代的民国记忆,又崩陷了一大片品位的疆土”,因为它意味着一种精致生活态度的逝去。

  爱吃的“老顽童”

  12月8日下午,记者与王敦煌约在王世襄生前住所见面,这是位于北京芳草地一座公寓中的一套两房一厅。王敦煌穿着简朴得近乎残旧的家居服来应门,这让记者联想到张中行在《奇人奇迹——且说王世襄先生》中提到的对王世襄的第一印象:“衣着不讲究,陈旧而近于残破”。

  2004年,王世襄夫人袁荃猷去世,当时还在紫禁城出版社做发行工作的王敦煌,搬来与父亲同住,照顾老人起居饮食,其中大费力气的就是一日三餐的问题。每天早晨,王世襄都会交代王敦煌今天想吃点什么,得去哪家馆子买成品,去哪里买食材。

  这源自王世襄是有名的美食家,对吃尤其挑剔。还在少年时,王世襄就喜欢跟家里的大厨们学习烹饪,无论中餐还是西餐都学得样样精通。“父亲十几岁时就相当会做饭,有时来了客人,他一个人能做整个全席,中西餐全能。”

  君子远庖厨,若论家世,王世襄理当远远地呆在厨房外。但是,在圈内王世襄却有个“烹调圣手”的美名,他还非常爱做给大家吃。圈中有个流传甚广的段子,年轻时他常常应好友邀约,身背各色厨具及原料食材,骑着自行车亲赴好友家中大显身手。

  他对食材非常重视,每天一早就到菜场排队等着开市。踩着开市铃声去买菜的人,往往都是对食材非常讲究的名望家族来的厨师,有一位老庖师就和他聊天说:“干咱们这一行……”,就这样,他就真成了厨师们的同行,常常一块合伙“抢”菜,各自占个摊位儿,你帮我买那个,我帮你买这个。后来有“同行”问他在哪户人家做厨师,当时他在故宫博物院任古物馆科长,他就说在“故宫”,这让“同行”们非常钦佩。

  上个世纪90年代起,王世襄开始对食材失望了,“从前许多好的菜,现在只能是回忆了。”后来,在跟黄苗子的一次谈话中他说,“就说中国烹饪,中国的猪肉现在不好吃了,吃了跟橡皮一样;鸡不好吃了,都是拿激素来催;菜也没有味道了,从前我是最喜欢讲究这吃的,现在我也没兴趣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王世襄逐渐失去了做饭的兴趣,但对吃依旧非常讲究。他不愿意吃超市卖的虾,王敦煌就跑到老远的海鲜市场去,一买一整箱;他喜欢吃嫩豌豆,因为买不到,王敦煌就用甜豆代替,一次要买上20斤,放在装有水的大盆里,只将浮上来的捞出来下锅做成一份。

  爷俩一个九十几岁,一个六十几岁,为了生活方便,将卧室、会客室、书房全都设在了客厅里,长长的木条书桌、床、沙发、饭桌、电视等等都堆在客厅中,个中章法估计只有主人懂得。

  虽然年事高,但王世襄尤爱吃冷品,雪碧、冰激凌都是大爱,厨房里至今仍放着几个蒙着灰尘的冰激凌盒。王世襄最喜欢的冰激凌是肯德基的巧克力圣代,一买就是24个存放在冰箱里面,每天吃上六七个是他的一大乐事。王敦煌担心他吃多了身体会不舒服,想控制下量,王世襄就会犹豫再三又可怜巴巴地央求“你再给我两个吧”。

  忆及此,王敦煌笑呵呵地说,“不给也不行啊,老小孩嘛”。

  吃出了名堂的他,晚年撰写的美食文字,获得了美食家们的赞评,他还受邀担任过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特邀顾问。

  “玩即是学,学即是玩,这就是父亲的境界。”在当天的追思会上,王敦煌这样评价父亲。

  “第一玩家”载不动他

  历史上的博物学家往往都有一个不错的家境以及放荡不羁的少年生活。出生于富裕的医生家庭的达尔文便是如此,他的父亲有一次指责他:“你除了打猎、玩狗、抓老鼠,别的什么都不管,你将会是你自己和整个家庭的耻辱。”

  晚年的王世襄也曾自嘲:“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挈鹰逐兔……皆乐之不疲。而养鸽飞放,更是不受节令限制的常年癖好。”优越的家境和年少好动的性格,使王世襄特别喜欢和京城诸多玩家交游,展露出“燕市少年”的特有风貌,他从小就是有名的“顽主”,放鸽子、抓蛐蛐、玩葫芦、飞鹰走狗,无一不精。

  但“顽主”王世襄并没有“玩物丧志”,而是成了“天下第一玩家”。先于王世襄四天去世的翻译家杨宪益,曾多次赠诗王世襄,言及“少年燕市称顽主,老大京华辑逸文”,意下王世襄虽为“顽主”,但不是一无所成的玩法。

  王世襄位于芳草地公寓的家中,已经看不出王家曾经的盛况。王氏家族为官宦世家。高祖王庆云为翰林,任过两广总督、工部尚书;祖父王仁东任内阁中书、江宁道台。父亲王继曾则是新派人物,精通外语,还出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母亲金章能书善画,大舅金北楼是民国北方画派领袖,二舅金东溪、四舅金西厓为竹刻大师。可见王世襄的风雅传统更多源自母亲的家族,他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中国画理论。

  小时候,家中有私塾老师教古汉语、经、史和诗词等。王世襄喜欢的是诗词,对其他学科不太感兴趣。后来父亲又送他到北京干面胡同美国人为他们子弟办的学校去读书,从三年级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王世襄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让人误以为他是在国外长大的。

  王世襄在燕京大学文学院读书时,家里为他在学校周边购置了大宅,他在十几亩的院子里种上了葫芦,因为鸣虫要养在葫芦里。他甚至在臂上架着大鹰或怀里揣着蝈蝈到学校上课,当时在燕京大学名教授邓之诚讲中国历史正兴致勃勃时,忽听一阵“嘟嘟”的蝈蝈声,同学哄堂大笑,原来是王世襄揣着蝈蝈葫芦进了教室,惹得邓先生恼怒起来,把他赶出教室。

  当时王世襄的玩家派头被视为荒诞不经。他本有机会通过哈佛燕京学社选派哈佛留学,但当时在燕京大学教书的洪煨莲教授把这个有精力但又“不务正业”的学生称为“未知数”,校长也不愿将这个关系到学校大计的机会给这个“未知数”。

  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是王世襄哥哥的同窗,曾将从燕大毕业的王世襄推荐到傅斯年主政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后来回忆此段,王世襄说傅斯年只讲了两句话:先问哪个学校的,接着说“燕大的毕业生,不配到我们这儿”。梁思成最后将王世襄安排到自己的中国营造学社,派他赴李庄考察、研究古建筑,算是引导他走入了“正道”。

  他玩的东西五花八门,他玩这些不为消遣,而是真心喜爱。为了得到爱物,他舍得花钱,搭工夫,甚至长途跋涉、餐风饮露亦在所不辞。

  “文革”前,王世襄去黄山考察,挖到两棵松树从黄山回北京,他买了两张火车票放两棵树,自己却是一路站着回到北京。王世襄对“玩”成痴,让传统音乐协会理事李劲风记忆深刻。

  “我们聊天时只要聊到小玩意,他就特别高兴,那会王老先生还在养鸽子。”因为与王家住得近,李劲风常常去串门。那会,到王家的人各种各样,有民间工匠师傅,做糊盒的,养花养鱼的,来了也就是闲聊,对工匠技艺很有兴趣的王世襄,常常是问得很仔细。

  “有些对王世襄先生的报道过于浅薄、轻佻。如称呼其为玩家、大玩家、老玩家等有点失之于表面”,《天下收藏》主持人王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为王世襄正名说,“说王老是收藏、国学、文学大家都可以,叫情趣大师似乎也可以,但还是显得轻了一点,他承载得太多太多”。

  由我得之,由我遣之

  “在疯狂的岁月里……他们骨子里欣赏并怀念不已的还是风雅、细腻、高度审美化、诗人化的日子。”章诒和笔下的疯狂岁月中的历次政治运动,王世襄一桩都没逃脱。

  1945年日本投降后,在马衡、梁思成推荐下,王世襄担任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北上追还了六批敌伪劫夺的文物,王世襄也因此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馆陈列部主任。

  但到了1952年“三反五反”时,王世襄却因为“大盗宝犯”的罪名被故宫博物馆“开除故宫公职”。这是晚年王世襄难以释怀之事。

  “三反五反、反右、‘文革’,王老一次都没逃过,但他最介意的还是三反五反,因为罪名是盗取国宝,他觉得这是对他人品的贬低”,与王世襄交往多年的北大中文系老师王风说。

  王风第一次见王世襄还在1995年时,当时他所任职的一家福建媒体要做“在北京的福州人”的选题。见面约在王世襄家中,天热,王世襄就建议大家光着膀子聊天。“当时八十高龄的王老身体很好,走路飞快,我都跟不上。他每天骑着自行车,驮着家具到处跑”。

  被故宫停职后,王世襄不再有机会接近那些他钟爱的文物,他决定自己动手收藏明清家具、鸽哨、竹刻、葫芦等。在风起云涌的时期,“不问政治”的他常常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与工匠、民俗艺人混在一起。陶瓷专家、故宫博物院研究员陈华莎提起王世襄在文物鉴定领域的地位充满了敬意,“他待人谦恭,跟底层人打交道非常多,因此许多民间的工匠也愿意跟他交流,把技巧告诉他”。

  王家原本有一座三进四合院芳嘉园,在上个世纪50年代时,王世襄曾邀请黄苗子、郁风等来住。“我们同住在他的芳嘉园小院二十多年,每天天一亮,就听见他推着单车从我们东厢房窗下走出大门。他是先到朝阳门大街旧文化部大楼前打太极拳,等到七点,对面朝阳菜市场一开门便进去买菜。”那时芳嘉园堆满了王世襄收集来的明清家具。高条案下面是八仙桌,八仙桌下是矮几。除了家具,还有整盒的鸽哨。

  “文革”时期,因为早料到自己的藏品在劫难逃,王世襄为了保全它们,主动联络文物局的红卫兵来抄家。文物局的红卫兵都是业内工作人员,懂得王世襄的藏品价值不菲,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收藏一一搬走了。

  王家芳嘉园的院子也被分配给更多人住,虽然被迫退缩到一间房子蜗居了十年,但王世襄仍没有放弃在民间收集明清家具,甚至跑到偏远乡下,有时一出门就是月余。没地方放这些收回来的家具,王世襄却能将家具拆分了叠放着。随着藏品的增加,王世襄夫妇后来还一度住在一个大柜子中,睡觉前先得爬过床前的木板,小心翼翼地钻进柜子中去。

  王世襄真正为世人关注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明清家具研究》的出版,“文革”后,王家被文物局抄走的收藏品又被归还。王世襄用自行车驮着这些家具到照相馆拍照,并研究其制作工艺、材质。《明清家具研究》被海外视为研究明式家具的“圣经”,书中的几百幅线图都是王世襄夫人袁荃猷画的。马未都说,《明清家具研究》让明清家具价格陡升,海内外的人都来跟着收藏了。

  1998年,王世襄将珍藏的80件明清家具以200万元的超低价格卖给了一位香港人,条件是对方将这些家具一件不留地捐献给上海博物馆。据说当时为了达成这笔交易,王世襄只开了一个条件:价钱你就看着给吧,够我在北京城买得起一套公寓就行。随后,王世襄便从芳嘉园的蜗居搬迁到了迪阳公寓。

  2003年,夫人袁荃猷去世,王世襄在悲痛中将夫妻俩收藏的佛像、铜炉、古琴等143件文物拍卖,成交额6300余万元。此后,王世襄很少再将精力花在文物收藏上。马未都说,作为收藏大家,王老最终选择了“散尽”,让宝贝有了更多的新生,豁达从另一方面成就了大家。

  不是没有过遗憾。一位与王世襄走得很近但不愿具名的收藏界人士感慨,被故宫停职这件事曾是王世襄人生中的低谷。但是,回顾历史却可以看到,他对鸽哨、竹刻、葫芦的深入研究成果。这从老人生前曾说过的“由我得之,由我遣之”来观之,则一切该当释然了。

  “他立了一座坚牢的纪念碑”

  ●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有一名句:“Exegi monumentum aere perennius??”意思是“我立了一座纪念碑,它比青铜更坚牢??”,这话用在王老身上允当无愧。

  ●王世襄的事业是从他在各种最艰难的情况下最直接地抢救收回流失的文物开始的。1947年他远赴战败后的日本运回被劫夺的善本书籍,将其收归中国收藏。此后他随即又去了美国和加拿大。从那时起,他一生的事业便围绕着保护文物、保存那些孕育了文物的文化实践而展开。一个真正的爱国者有信心认为中国文化遗产是值得全世界留存的珍宝,这种信心让王世襄对他所花费的时间和极为丰富的知识毫不吝啬。

  节选自柯律格(Craig Clunas)得知王世襄去世后的来信和2003年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请他撰写关于王世襄的文章《灵感的共鸣与万物》。他与王世襄相识多年,牛津大学教授,中国美术史专家。

  王世襄主要著作

  ●《中国画论研究》(未刊)

  ●《广陵散》(说明部分)

  ●《中国古代音乐书目》

  ●《髹饰录解说》

  ●《中国古代漆器》

  ●《明式家具研究》(译有英法德文本)

  ●《锦灰堆》

  ●《锦灰二堆》

  ●《锦灰三堆》

  ●《锦灰不成堆》

  ●《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31
王世襄的另一面
日期:[2010年5月2日]  版次:[GB29]  版名:[南方阅读 艺术]  稿源:[南方都市报]
    明 沈周《报德英华图》。沈周是一位重视“点苔”技法的画家。
    明 李流芳《山水》立轴。
    《中国画论研究》,王世襄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0年1月版,168.00元。
    梁基永
    □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博士
    印象中的王世襄,是穿着棉布大绔的世家子弟,是带着臂套放鹰的公子哥,是《蟋蟀谱》,是《说葫芦》;大家会惦记着的,是他家装满了稀世的明清家具,一屋子的旧时月色,还有《锦灰堆》,自以为自己对畅安先生认识也够深刻的了,没想到一部《中国画论研究》令我对畅安先生的解读又深入了一层。
    我们之前知道的王世襄,是北平城里的遗少,满口流利英语,博通中外文的玩家,然而这部三厚卷的“少作”,足令他屹立于近代学者之林而无愧色。说它是“少作”,是因为这部书成稿于1943年,距今日已经一个甲子有余了。1939年,少年的王世襄因慈母病逝,痛感自己应该用功补过,于是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由于受到他舅舅(著名画家金城)的影响,他在填报选题的时候,填了“中国画论研究”,这题目若在今日,硕士导师们一定会否决:这题目太大了,两年时间怎么可能完成。可是在1940年代,学术空白领域实在是太多,你就是写世界画论研究导师们也没有意见。果然两年过去,1941年论文答辩的时候,王世襄只写到先秦至宋末部分。此后他回家中继续写作。我们必须要注意到,离开了学校后王世襄的资料是从哪里来呢,答案是他自家有藏书。当年为了写这部论文,王世襄自己购置了大量的古代画论书籍,2004年,继那场著名的“俪松居”藏品拍卖专场之后,北京某拍卖公司还先后数次拍卖了一些俪松居的藏书,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有关中国画论的专著。
    1943年,这部著作终于杀青了,可是当时北平是沦陷区,局势动荡,此等闲书没有出版的可能性,初稿一放竟然就是60年,1949年以后无休止的运动,畅安又成了右派分子,更使这部本来题材并不敏感的作品画上了出版无望的记号。直到2001年,畅安的作品日渐为国人所知悉,才有出版社主动找到老先生,要求出版。严谨的王畅安还提出,这是早年作品,错漏不足之处一定很多,如审阅之后认为无出版价值,请即退还云云。幸而出版社当机立断决定出版,当年为了赶出版时间,用的还是60年前畅安的手稿影印版。
    对于这样专业性强的题目,可能许多读者会望而却步,包括笔者这样半桶水的非专业者,也未必见得会置一套于案头。不过细读其中的一些章节,竟然发现这部书和畅安先生的其他作品一样,充满了趣味,充满了睿智,犹如跟着老先生一起,在老北京的红墙房子中,娓娓地品谈古画,纯乎消闲与学术并重的一本书。
    说它充满了趣味,那是因为畅安先生本来就是一个情趣极重的人,他的眼中,绘画是至性之物,因此他观察古代画人的眼光,确实与今人有别。例如说到明代末期画家,他特别推崇李流芳(长蘅),李是与董其昌同期的松江派画家,今天名气当然没有董那么大,可是在《研究》中,王世襄给予李的篇幅比董其昌还要多,李氏并没有画论的专著,但是在他写的《檀园集》中,有许多美妙的小品文,是他题画的小跋之类,畅安从中辑出许多精美的文字,用以说明李氏如何立意,如何作画,畅安解释李氏的一篇提跋说:
    酷夏苦坐室中,燥热已甚,将如何乞得一剂清凉散乎?忽忆往日所游之龙泓。当先生(指李流芳)言及此处,早已神往,循修竹交翳之窄径,款步入山。溪流潺潺,松风谡谡,幽籁清韵,一时相答,而不复自知身在何许,但觉满目葱翠,尘襟为之尽涤。于是拈笔濡墨,铺纸作画,适才之意境,一变而为纸上之画境,画境之中,又尽量可容神思盘桓。
    这段俨然晚明小品的优美文字,并不是出自李流芳的原文,而是畅安的感悟,通过他笔下的导读,读者不难对晚明的山水小景与文学的关系有更深一层的认识,而笔者更感兴趣的,是畅安对于董其昌的批评,如前文所说,畅安给予李流芳的篇幅比董其昌还要多,而对于董其昌一力倡导的,后世尊为经典的绘画“南北宗”理论,畅安提出了中肯的批评意见,他认为:
    吾以为玄宰(董其昌号)所谓北宗画家,各具特长,大可为后人取法,不当对其优点一律抹杀,绝口不谈,以北宗二字了之。如前文所记一条,便足证玄宰不惟门户之成见太深,且无学者宏豁之气度。
    董其昌的绘画理论,为整个清代正统思想所尊崇,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偶像,王世襄能在六十多年前、以二十余岁研究生的身份,提出这样大胆的批评,其识力与魄力确实令今人钦佩。
    不仅是文字的优美,我们细细品读畅安的阐述,我们还能发现,他对于国画的理解比一般画家还要深入,他评述清初画家恽寿平论画中“点苔”一法时说:
    南田(指恽寿平)之论,更为超脱。盖不必斤斤于所表现者为何物,只意中觉其当有此一点,便着此一点。有则灵,无则滞。既灵矣,奚必问其为草为木为松为柏哉?究竟何以有则灵,无则滞,南田亦不能道。不仅此也,设有以究竟苔点当落于何处为问,南田恐亦不能道。盖心手相应,一气呵成,不容思索而笔已落,不待定视而神已全。
    国画中的“点苔”属于一门很玄奥的学问,不仅能表示画中的草木,还是一幅画的墨韵与骨骼之所在,历来论点苔的名家很多,但是像畅安先生这样解释得明白简单,归于神韵的,还不多见。虽然我们很少见畅安先生画画,但是我知道他确实是很能弄丹青的,在2003年畅安先生的藏品拍卖中,有一件烙画的葫芦,上面的小山水就出自畅安先生的手笔,构图布置,俨然宋人遗韵。古人所说,能者无所不能,畅安先生确实做到了这点。
    这部作品重印的时候,畅安先生自己用端庄的楷书写了标题,还郑重地题上“世襄未定稿”的落款,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位学者还未放心自己早年的手稿,前人治学的严谨,我们在这里可算是体会到了,通读完这三册“未定稿”,谁又能认为王世襄只是那个会玩葫芦遛鸟的京城遗少呢。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32
王世襄:大玩家玩出世纪绝学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11月25日 15:32 文物天地

王世襄先生驯鹰

  吴志菲
  衣着随便,为人朴实,谈吐随和,走在大街上就像随处可见的心宽体胖的大师傅,绝想不到他是鼎鼎有名的收藏家、文物鉴赏家。这就是京城大玩家王世襄。他使井市的“雕虫小技”登上了大雅之堂,不经意间“玩”出了一片新天地。
  6年前,王世襄从专门来华的荷兰王国约翰·佛利苏王子手中,接过旨在鼓励全球艺术家和思想家进行交流的荷兰克劳斯亲王最高荣誉奖。作为荷兰享有极高声望的文化奖项,克劳斯亲王奖每年颁发一次,其中最高荣誉奖一人,荣誉奖10人。王世襄是获得最高荣誉奖的第一位中国人。
  这一年,该奖的主题是“工艺的生存与创新”,所关注的是对传统工艺和手工制品的改进,把最高荣誉奖颁发给王世襄,是为了表彰他“对中国工艺的专业与创新性的研究”。克劳斯亲王文化与发展基金会会长安克·尼荷芙女士说,王世襄长于对中国家具设计、技术和历史的研究,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收藏,他的收藏使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手工艺者和学者得到鼓舞。
  2009年11月28日,这位95岁高龄的“中国第一玩家”在北京辞世,去和在天堂等待他6年多的爱妻袁荃猷相会了。
  几经起落的人生
  1941年,王世襄毕业于燕京大学研究院,获文学硕士学位。抗战期间,曾任中国营造社助理研究员。旋即到故宫博物院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成立,由马衡和梁思成两位先生的推荐,“清损会”主任委员杭立武认为王世襄是难得的人才,便派他参加了“清损会”平津地区办公室的工作,职务是助理代表。当时,王世襄正是风华正茂的20多岁小青年,精力充沛,又对文物有浓厚兴趣,所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清理文物上。他代表国家追还抗战时期被劫夺的文物2000余件,其中宋代马和之《赤壁赋图卷》等皆为国之珍宝。
  1948年,王世襄在担任故宫博物院古物科长时,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去美国和加拿大考察博物馆。一年后考察期满,于新中国成立前夕回到故宫博物院任陈列部主任。1953年,王世襄竟莫名其妙地被文物局解雇,离开了他视为第二生命的文物工作岗位。幸亏又被中国音乐研究所“收容”,一晃就是10年。这10年,他上班搞音乐史,下班还是搞他的文物研究。
  1957年,王世襄在鸣放会上提出“三反”运动不应该大搞“逼供信”,不应该没有确凿证据就给他扣上“大盗宝犯”的帽子关进看守所;更不应在公安局已经作出没有盗窃文物的结论之后还被解雇,通知他去劳动局登记,自谋职业。他提出应抓紧培养文物工作干部,否则将有青黄不接之虞。他还写了《呼吁抢救古代家具》的文章,建议对明式家具加强保护和研究。这一切在当时已经足够打成“右派”了。
  可喜的是,一顶“右派”帽子并没有使他气馁;岁月蹉跎,并没有使他消沉。他每天起早贪黑,钻研自称“偏门”的学问。经过几年的潜心研究和艰辛劳动,刻蜡版、油印,整理成册,王世襄完成了数十万字的著述,包括《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这近乎奇迹般的成就,不能不令人为之折服、感动。
  1962年,王世襄才归队,调回文物局工作,先后任文物博物馆研究员、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研究员。
  1966年,“文革”的风暴席卷之初,王世襄耳闻目睹京城红卫兵“破四旧”的“壮举”,已经预感到家里多年精心收藏的明式家具、佛像、铜器、鸽哨、古籍善本和自己的手稿,都会不容分辩地被划入“四旧”之列,并随时可能在乱哄哄的抄家中遭到毁坏。王世襄被迫起来“自我革命”。他主动跑到国家文物局,请求所在单位的反动派来抄家。他心里不愿意与这些朝夕相处的文物分离,但又不忍心看到它们毁在家里。面对“浩劫”,王世襄这种明智的选择使自己的珍品躲过了一劫,并在日后又重新收回了绝大多数的心爱之物。
  1969年,已经55岁的王世襄与国家文物局系统的一部分干部和职工一道,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参加“劳动改造”。王世襄曾回忆说:“我的前大半生很坎坷。‘三反’运动中被拘留过,1957年又被划‘右派’,到大革命(‘文革’)中已是一个‘老运动员’。下放干校之前,我在国家文物局工作,当时身患肺病,医生本不让去,但军宣队坚持非去不可。没办法,只身来到向阳湖,住在四五二高地‘干打垒’的房子……”在这里,王世襄牧牛、放鸭、养猪、种菜、插秧……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这时的他,除了头上那幅眼镜还透着一丝文化人的痕迹,从神态装束看上去,已经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村野老夫。繁重的劳动、艰苦的生活,不仅没有压垮他,反而使困扰他近20年的肺病居然不治而愈。
  后来,他的夫人袁荃猷在团泊洼干校劳动,忽然得了精神分裂症,单位打来电报催他去看看。他当时身上只有25元生活费,赶紧借了一点钱准备应急,没料想请假时军宣队竟不批准。王世襄无奈,只好打电话托北京的朋友前去代为探视。好容易等了两年,他才被恩准可以探亲,岂知到团泊洼的第二天,咸宁干校就来了电报。他火速赶回向阳湖,一问事由,才知道是因为报载基辛格的助手黑格来华访问,军宣队怕有“特务”嫌疑的王世襄与之挂钩!王世襄曾感叹道:“这真是太无人情味和幼稚可笑了!军宣队也确实看得起我,虽然解放前我被派往美国考察博物馆一年,但别说黑格,白格我也不认识呀!”
  鄂南咸宁,山青水秀,一派典型的南方田园风光。三年多的干校生活尽管劳动艰苦、生活清贫,但出生在书香门第的王世襄终有一个机会全身心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中,他好玩的天性在这里找到了应有的乐趣。他感到周围的山水,放养的牛、鸭、猪,都是那么亲切可爱,那么充满情趣,那么富有诗意。在这里,他很快成了养牲口的行家里手。在向阳湖菜畦边,他曾即兴赋诗,以明心志:“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身在农村,王世襄眼中见到的塘边荷叶田田,湖岸杨柳依依,就像宋代大画家赵令穰的《湖庄清夏图》,是那样的妍丽恬静。他陶醉于大自然的湖光山色,自有无穷乐趣。一首《养牛》诗中,他这样写:“日斜归牧且从容,缓步长堤任好风,我学村童君莫笑,倒骑牛背剥莲蓬。”不仅如此,他一有闲暇,就跟当地老乡学采集野生菇,常漫山遍野采灵芝,挖兰花,乐此不疲。期间,他常常跑到干校所在地向阳湖边向渔翁老韩求教打鱼,“未曙出湖,日上而返”,并不影响一天的劳动。
  直到1973年夏,王世襄终于回到了北京,还带回不少湖北咸宁的花卉。此时,人们的狂热已经过去。他获得了相对“宽松”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在注意“影响”的前提下,他把工作的重点放到了《髹饰录解说》的修订上面。此书曾于1958年完成初稿,并刊刻油印问世。1962年,他回到文物部门后着手补充修订,直到“文革”前夕。
  回首一生,王世襄生前认为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事情是在日本投降后为国家收回几千件国宝,现在都藏在故宫博物院;第二件事情是文物研究著作《髹饰录解说》的编写。王世襄说:“《髹饰录》是中国现存唯一一本古代漆工专著。但全书文字简略晦涩,且类比失当,所以极难解读。过去此书唯一抄本远在日本,后经曾任北洋政府代总理的著名学者朱启钤先生刊刻印行。他知道我有这方面的志趣,遂将此书交给我诠释解说。”王世襄编写此书前后30年,除写作本身艰难外,又迭遭政治坎坷,但初衷不改,善始善终,于1983年终于正式出版,1998年修订再版。该书成为文物工作者、美术学院师生的重要参考书,成为漆器制造企业的主要教材,亦深受海外学人的重视,被广泛引述。         
  玩物不丧志
  编著画传《王世襄———找一片自己的天地》的作家李辉曾说,在众多文化老人中,王世襄绝对是一个特殊的“另类”。他在京城有“大玩家”的美称,就是这个玩家最终成了收藏家、学问家。
  王世襄的少年时代是无忧无虑的。他出生于书香门第,长在京城的官宦之家。祖上三代,有进士出身、威震一方的重臣,有状元及第、直陈时弊的循吏,也有跻身洋务、从事外交的使节。他们的官宦生涯,尤其是在鸦片战争后内外交困的时局中养成的“通达时事”、兼备中西、注重实际的办事作风,无疑对王世襄的成长和后来的治学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说到为何没走上与先辈一样从政的道路,王世襄曾笑言:“父亲不让我进官场,认为没有意思,不如学一门技术。”
  王世襄出生于1914年。此时,其父任职外交部条约司,工作之余喜逛古玩店,买些残缺的古瓷标本。母亲娴雅高贵,持家之外,寄情绘事。王世襄就在这样温馨的家庭里度过了婴幼时期。
  小时候,家中有私塾老师教授古汉语、经、史和诗词等。王世襄喜欢的是诗词,对其他学科不太感兴趣。后来,他父亲又专门送他到北京干面胡同美国人办的学校去读书。王世襄从三年级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常使人误以为他是在国外长大的。他曾说:“从小学英语,讲得流利。每天从学校回家后,家里给我请最好的古汉语老师,学什么经学、史学、小学、音韵等,我学不进去,只喜欢古诗词,连历史我也没好好学。”
  不过,优越的环境和年少好奇好动的性格,使王世襄特别喜欢和京城诸多玩家交游,“燕市少年”崭露风貌。晚年的王世襄曾自嘲:“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而养鸽飞放,更是不受节令限制的常年癖好。”
  他在燕京大学文学院读书时,还在臂上架着大鹰或怀里揣着蝈蝈到学校上课的惊人之举。他的玩家派头被同学视为荒诞不经。邓之诚在燕大算是名教授,老先生讲中国历史正兴致勃勃,忽听一阵“嘟嘟”的蝈蝈声,同学哄堂大笑。原来王世襄揣着蝈蝈葫芦进了教室,教室温度当然比外面高,蝈蝈在他怀里呆得挺舒坦,自然要振翅高歌。当时在燕京大学教书的洪煨莲教授把这个精力旺盛又“不务正业”的学生称为“未知数”。及至1948年王世襄由故宫博物院指派,赴美国接受洛克菲勒基金会奖金时,洪煨莲对他的印象才稍有转变,直到1980年王世襄带着一大摞著作再专程去波士顿晋谒老师时,洪老对他才另眼相看。
  王世襄的少儿时期在宁静而闲适的家庭氛围里过得快活自在。京城的各类传统玩意儿,除了京剧、养鸟这两项他没有“深情投入”,其余杂七杂八的玩意儿都玩得有板有眼。他先养鸽子,用掉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多年后,他还趣味盎然地回忆:“犹忆就读北京美侨小学,一连数周英文作文,篇篇言鸽。教师怒而掷还作业,叱曰:‘汝今后如不改换题目,不论写得好坏,一律P(poor,差等)!’”由此可见,王世襄当时对养鸽入迷到什么程度。稍大,他又秋捉蛐蛐,冬养鸣虫,还学会了在葫芦上烫花的技艺。除此之外,他又拜清代善扑营布库(宫廷摔跤的功勋运动员)为师,学习摔跤,还从他们那里学会了只有赳赳武夫才玩的放大鹰和养獾狗……其间,北洋政府的垮台,国内的连年内战,日本人在东北、华北的步步紧逼,似乎都没有触动这个京城少年。玩,成为他这一时期生活中的主旋律。
  在玩乐中,王世襄结交了京城各阶层不少玩得有名气的朋友。正是在这些广泛的交游中,他逐渐消除了世家子弟身上的傲慢习气,多了一些平民气质。在顺其自然的玩乐中,他增长了见识,强壮了体魄,陶冶了性情,培养了专注、痴情与执著,铸就了豁达乐观的性格。而与那些善良质朴的平民百姓称兄道弟,也让他学到了许多玩的艺术以及人生哲理,于他后来起伏跌宕的人生经历大有裨益。
  他玩的东西五花八门,粗算就有蟋蟀、鸽子、大鹰、獾狗、掼交、烹饪、火绘、漆器、竹刻、明式家具等。他玩这些不为消遣,而是真心喜爱。为了得到爱物,他舍得花钱,舍得搭功夫,甚至长途跋涉、餐风饮露亦在所不辞。为了穷究玩物的底里,又与许多贫民百姓交朋友,虚心请教,以求博洽多闻。沉潜既久,他于诸般玩技靡不精通,可“家”者就有诗词家、书法家、火绘家、驯鹰家、烹饪家、美食家、美术史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文物鉴定家、民俗学家等。
  王世襄的夫人袁荃猷曾说,在王世襄的诸多爱好中,最喜欢的是鸽子,而居住大杂院无法养鸽子则是他的最大遗憾。一次,王世襄赴郑州参加全国文史馆工作会议。当地正在举办观赏鸽大赛,他便兴致十足地走进了鸽群。在这里,他发现了许多久违的名种。鸽子的主人们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很快就发现了这位老人与鸽子之间有种天然的亲近。一个年轻人指着一对黑中泛紫的鸽子问王世襄:“您认识它们吗?”“铁牛!”王世襄脱口而出。年轻人激动不已,坚持要将这对几近绝迹的名种送给他。
  王世襄的玩最可贵的是他能留心玩的学问,广泛结交有一技之长的玩友,真正做到用心钻研,虚心请教,并且广泛搜集资料,或一篇篇、一本本形诸文字,或把某一专题的资料辑录起来,配以图片,为人们留下可资追慕的旧日生活图景。他玩的东西多半属于民俗,但大俗的东西到了他这儿却玩成了大雅。与一般玩家不同的是,王世襄不但能玩,也能写,大凡他玩过的东西,都留下了文字记载和研究的心得。于是,黄苗子先生说他“玩物成家”,启功先生说他“研物立志”。过去在一般人眼里,架鹰走狗斗蛐蛐是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所为,经他把这些东西加以描述和总结,这些东西马上升格,一变而成为了文化,不失为一位玩物并研物的大玩家。玩还能陶冶人的性情,让人长寿。正是因为喜欢玩,王世襄才能到90岁时还不觉得自己老。有人说他是生活的美学家和哲学家,是生活的艺术的实践者。
  君子何必远庖厨?在传统文化的视野里,文人学庖是一种雅士之乐,自古而今,这种自寻其乐的美食名家一脉相承。善吃、善做、善品评,是王世襄在美食方面的“绝学”。王世襄在圈内被称为“烹调圣手”,为大美食家汪曾棋先生所推祟。京城文化圈内流传甚广的故事之一,便是王世襄常应好友之邀,身背各色厨具,自行车上装备亲自挑选的原料,亲赴诸好友府上献艺,而品过其所做菜肴者,无不自此“三月不知肉味”。
  据王老自己回忆:“幼年读书之余,我喜欢进厨房去看厨师做莱。那时我家的家厨,多是从各地请来的名师,技术十分高超。在他们的指点下,我常常上灶,煎炒熘炸,样样儿都行。各帮菜我都学,做菜的兴趣越来越浓,交了不少厨师朋友。在这些人主灶的饭馆里,我去吃饭或请客,他们都让我自己上灶炒菜。年轻的时候,一次做几桌莱,不以为是难事,反以为是乐事。很多年过去了,不少厨师一直认为我是他们的同行,而并不知道我的真正工作单位是在故宫里。”
  王世襄的拿手菜不少,其中仅香糟菜就有糟熘鱼片、糟煨茭白、糟煨冬笋、糟蛋海参等好几味。此外还有海米烧大葱、雪菜烧黄鱼、火腿菜心、鸡片烧豌豆、搪醋辣白菜、羊油麻豆腐、面包虾……好菜在口味,不在原料贵贱。一次老友聚餐,要求每位现场烹制一菜,有鱼翅、有海参、有大虾、有鲜贝,王世襄做了一个冷门菜:焖葱,结果被大家一抢而空。他晚年所写关于美食的文字,亦获美食家们的好评,并曾受邀担任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特邀顾问。
  自称为“琴奴”
  正如李辉先生所言,2003年这个秋天,是王世襄先生悲欣相交的季节。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几近60年的夫人袁荃猷,因病于10月29日故去,留下他孤独地面对窗外枯叶飘落。也在这个秋天,世界著名的文化奖项之一——荷兰克劳斯亲王奖,在10月宣布将最高荣誉奖颁发给他,奖金为10万欧元。
  王世襄对获得此项殊荣感到高兴,他认为自己60年来的研究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妻子袁荃猷的支持。过世之前,袁荃猷已经知道他将获此奖,并十分赞成他将全部奖金捐给希望工程,建立一所“中国-荷兰友好小学”。王世襄与袁荃猷于1945年冬在相恋5年后结婚。知书达理的袁荃猷,不论王世襄处于顺境还是逆境,始终支持着他,理解他的追求,成为他躲风避雨的最好港湾。
  2003年11月26日,在中国嘉德拍卖有限公司开槌的“俪松居长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专场气势如虹。专场所展示的古琴、铜炉、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皆为王世襄、袁荃猷夫妇倾半生精力孜孜以求,精心选择的文物精品。王世襄曾说:“俪松居的珍藏应有个更适合的安排,使之能发挥多一点社会文化效益。”也许这就是王世襄为何要筹办这场拍卖会的原因。
  王世襄在收藏这些藏品时,既无显赫的社会地位,又无雄厚的资金支持,全凭自己的学识与眼力,点点滴滴积腋成裘,其间付出的心血与精力非“甘苦”二字可以道出。这些藏品不称王世襄收藏,而称俪松居收藏,这里又蕴涵了王世襄、袁荃猷夫妻之间相濡以沫的深厚情感。如所藏唐“大圣遗音”伏羲式琴等唐、宋、元、明古琴,皆因袁荃猷善抚古琴。袁荃猷14岁即师从汪孟舒先生学琴,造诣极高,后又经古琴国手管平先生亲授,琴艺更为精进。袁荃猷弹琴,王世襄则为其服务,自称“琴奴”。后见一铜炉本无出奇之处,唯其底款方印为“琴友”二字,王世襄便欣然收藏,足见先生内心之细腻和对妻子的深情。“大圣遗音”琴原为北京著名琴家锡宝臣先生所藏,1948年,王世襄、袁荃猷夫妇以饰物3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画大观》,再加翠戒3枚换得。
  拍卖会上,此琴以250万元底价起拍,最终成交价891万元,创造了中国古琴拍卖世界纪录。
  王世襄学识渊博,极富才情,其文章诗词通畅晓达而富有哲理,同时又真情毕露,令人过目难忘。王世襄对藏品观察之敏锐、鉴别之精妙、取舍之独到为世人所公认。中国嘉德所拍之俪松居藏品几乎每件都有它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动人经历,王世襄把它们一一著录于《自珍集》中,取敝帚自珍之意,将其中故事娓娓道来,令读者观之心动。《自珍集》既开启了文物图录的一种独特的全新面貌,也为藏品被世人所认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有收藏家说,俪松居藏品如到了常人手中,如无《自珍集》的诠释,其市场表现定会大打折扣。当然,收藏家们收藏的还有一份王世襄、袁荃猷在文物界、收藏界特有的人格魅力。
  俪松居藏品拍卖的大获全胜令收藏界兴奋不已。2004年初,中国嘉德举办迎春书画专场拍卖,图录中将王世襄的另外一部份书画藏品标以俪松居所藏。王世襄不悦而断然将参拍藏品全部撤拍。这批参拍书画本不乏高其佩、金农、陈曾寿诸名家作品,何以不得进入俪松居?王世襄认为,这些书画只是家藏之物,但不符合俪松居的收藏品位,断不可与俪松居藏品相混淆。王世襄对自家藏品分类的认真与执着,令人感叹。
  在“偏门”与“冷门”中摸出门道
  有人说,王世襄治学的精神凭两股劲:傻劲和狠劲。这是事实,他研究美术史、建筑营造以至明式家具,都以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一钻到底,总要搞出个名堂来才善罢甘休。他做学问不单纯靠书本知识,为了观察漆器实物,他随时注意故宫的藏品,还经常去古玩铺、挂货屋,乃至冷摊僻市搜集漆器标本,越是残件越重视,因为可以看到漆器的胎骨、漆皮及色漆层次等状况。对于明式家具的研究,也需要对实物进行观察。限于财力,王世襄只好直接与收购破旧杂货家具的旧货摊打交道,往往要抢在被家具铺买去之前下手。他经常冒着严寒和酷暑,骑着自行车奔波于北京的街头巷尾。车后装着一个能承重一两百斤的大货架,架上放着棉绳、麻袋片和大小包袱。鲁班馆家具店,晓市的旧木料摊,打鼓收旧货的人家,也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遇到明式家具,能买得起的,他便买下,捆在车上带回;买不起的,也要拍照或画下图来。早年在搜集过程中,他的足迹遍至北京方圆几百里,连通州、涿县、保定也时时远征,不肯放过。大年三十,为了或许能从农家买到一件旧家具,他放弃全家吃年夜饭的欢乐,而在乡下睡冷炕,用脱下来的鞋子垫在炕沿上当枕头,度过除夕之夜。
  然而,全靠独立搜集毕竟有限,王世襄每每因为身上带的钱不够而痛失良机。有一次,他在北京通州鼓楼北小巷一个老太太家看到一对杌凳。这是明朝留下来的,无束腰,直根,四足外圆内方,用材粗硕,十分简练朴质,他看了以后非常喜欢。老太太要价20元,王世襄马上掏钱,老太太见他没还价,马上改了口不卖了。两天以后,王世襄路过东四的挂货铺,看见打小鼓的王四坐在这对杌凳上,觉得这回再不能让这对杌凳“跑”了。可那天他恰恰忘带钱包了,王四要价40,他连定钱也拿不出来。等他带着钱回到挂货铺,杌凳却已经被红桥的梁家买走了。于是,王世襄跑到梁家,想把这对杌凳买回来。谁知梁家兄弟就是不卖。王世襄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就到梁家。为了买到手,他不断地加价,历时一年,跑了二三十次,最后他花了400块钱,才从梁氏兄弟手里买下来,这价钱正好是当初通州老太太要价的20倍。老先生对这对杌凳格外看重,买回去后重新拾掇了一番,其图片收录到了他的《明式家具珍赏》中。
  这样的生活,占尽了他全部假日,也耗尽了他全部积蓄。王世襄搜集家具的狂热,得到了妻子袁荃猷的支持。这位在音乐方面学有专长的贤内助,一心成全丈夫的研究兴趣。丈夫把大部分的钱买了木器,她尽管衣着朴素,生活节俭,有些年手头还拮据,但她全无怨言,而是怡然自得地和丈夫共享从家具研究中得到的乐趣。
  到底明式家具的特色在哪里?为什么能吸引着王世襄60余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研究呢?王世襄本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中国传统家具从明代至清前期发展到了顶峰。这个时期的家具,采用了性坚质细的硬木材料,在制作上榫卯严密精巧,造型上简练典雅,风格独特,现在全世界都公认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家具流派。王世襄说:“到了明中叶,家具不只工艺好,木料也好,尤其是以黄花梨、鸡翅木制作的家具,天然纹理,尤为华美。但是到了乾隆时代,风格大变,为了样式新奇有时竟采用不合理的结构,结果是雕饰繁琐、华而不实的家具竟成了主流,明式家具所达到的艺术水平,到这时已经面目全非了。”
  少有所好,老有所用,用有所成。这些年来,王世襄潜心于发掘濒于失传的“冷门”学问,他编著的《明代家具珍赏》是中国第一部有关古代家具的专著,填补了我国工艺史上一段长时间的空白,更为收藏家或研究者提供了一本不可或缺的参考手册。有人说,他“玩”出了前无先辈系统之论、或后无来者可以继承的“世纪绝学”。
  王世襄十分重视木工技法和保存在匠师口语中的名词、术语,因为这样的活材料是不可能在书本中找到的。认识王世襄的朋友,在早年经常看到他穿着破背心短裤,和北京鲁班馆的老师傅促膝讨教。面对着不同的家具,一个个部位,一桩桩做法,仔细询问,随手记在小本子上,回家再整理,不懂则再问再记,直到了然于心,然后再用文献古籍上的记载相互印证。《明代家具珍赏》一书书后所附有的许多诸如“罗锅枨”“鼓腿彭牙”等近千个条目,多数是他向老师傅请教而来的。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这句名言恰好反映在王世襄锲而不舍的严肃治学态度上。他征引一条资料一定要反复核实,绘制一件家具一定要搞清它的结构,完成一本书一定要加上索引,以便于读者查阅。他依靠独到的研究方法,把前人物化在实物之中与口传心授于老艺人头脑中的学问都发掘出来,从而获得了古代漆器和明代家具的奥秘。从他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对于每一件实物都是实事求是的,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没有空话,没有疑似之词,没有牵强附会之说。
  玩即学,学亦玩。这就是王世襄的境界。兴趣五花八门,做学问也常出旁门左道,但孜孜以求,勤奋耕耘,最终成果硕然,成就一家之言。虽然早就在中国的文博界乃至海外的收藏圈内大名鼎鼎,但功成名就的王世襄丝毫没有什么“大家”“学者”的架子,一身朴素的中式服装,一幅平易近人的长者姿态,一口地道的京腔京韵……尤其是那大俗之中见大雅的学者风度,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大玩家的境界尽隐于这平凡朴素之中。老人走了,他的人生传奇将成为文博界的一道特别收藏。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33
王世襄:生活就是艺术  

2008-04-03 来源:书摘 作者:王世襄  


王世襄先生
  本文原为与记者的对谈,为节省篇幅已删去记者的问话,并有所删节。
  我出生于书香门第,长在京城的官宦之家。明代,先祖从江西迁至福建,是福州的望族之一。进入清代,我的高祖、祖父、父亲均在朝中做官。高祖王庆云,《清史稿》有传,曾任陕西、山西巡抚和四川、两广总督及工部尚书等职,著有《石渠余记》一书,讲述清初至道光年间的财政。祖父王仁东,曾任内阁中书、江宁道台,为官后举家从福州搬到北京。祖父的哥哥王仁堪,清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丁丑科状元,出任镇江、苏州知府,是有名的清官,曾上条陈劝阻慈禧太后修颐和园。清末著名维新派人士梁启超是他的门生。父亲王继曾,毕业于南洋公学,公元1902年随中国驻法公使孙宝琦赴法国进修,由此开始他的外交生涯。公元1909年,父亲一度担任军机大臣张之洞的秘书,旋即改任法国留学生监督,携夫人再度赴法国巴黎。民国初年,他回国后供职于北洋政府外交部。公元1914年,父亲买下了北京东城芳嘉园的一座四合院,就是我居住约八十年的京城老宅。公元1920年,父亲出任墨西哥使馆公使兼理古巴事务。两年后,他任满归国。随后,他曾经在孙宝琦执政的北洋政府担任过国务院秘书长。祖上三代,有进士出身、治理一方的重臣,有状元及第、直陈时弊的循吏,也有跻身洋务、从事外交的使节。他们的官宦生涯,尤其是在鸦片战争后内外交困的时局中养成的“通达时事”、兼备中西、注重实际的办事作风,无疑对我的成长和后来的治学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父亲没有在国民党政府工作过。后来首都迁南京,北京日益萧条,他没有工作,有两所出租房租不出去,生活很窘迫。过去买的一些宋元瓷器和明青花都变卖了,借以生活。母亲也从此时得了高血压,和生活窘迫有关,五十多岁就去世了。不然的话,还可以多活几年,多画一些画。
  我母亲的家位于江浙两省交界处的南浔小镇,濒临太湖,住有不少大户人家。金家就是其中之一,很富有。外公一直住在南浔镇,发家立业的是他的父亲,做蚕丝生意。外公没有出过国,但很有西洋新派思想,办电灯厂,投资创办西医医院,把几个舅舅和我母亲一起送到英国留学。公元1900年,金家兄妹漂洋过海,前后历时五载。这在当时是少有的。公元1905年,他们学成归国后均各有成就。
  大舅金北楼先生是非常有名的画家,他功力很深,山水、花鸟、人物无一不能,还创立了当时最重要的研习国画的组织“中国画学研究会”,学生很多,影响很大,还和日本交流画艺,是画界的领导人物。
  我觉得北楼先生的花鸟已经开始有自己鲜明的面貌了,可是那些得意之作都留在家中,“文革”时全被人抄走了,到现在还没有露面。当时他是北方画坛的盟主,地位超过张大千,可是现在他的画的行市比较低,因为人们没有看到他的铭心之作。如果他活到八九十岁,一定有大成就。
  我母亲也是当时女画家中的杰出者。字也写得好,小楷完全是晋唐风韵。幼年时和舅舅们一起在家馆学习。一天她父亲对老师说:男孩子读书写字,请您多加管教;女孩子早晚出嫁,不必太认真。我母亲听了很生气,认为不应该重男轻女,所以读书、写字、作诗词等特别用功。后来除大舅外,几个舅舅都不如她。
  二舅金东溪,四舅金西都擅刻竹。尤其四舅搞了一辈子竹刻,被公认为近代第一家。
  我有一个哥哥名王世容,比我大两岁。他聪明好学,又懂礼貌,亲朋都十分爱他。而我则顽皮淘气,不肯念书,到处惹祸,如上房、打狗、捅马蜂窝等,亲友都讨厌我。世容不幸十岁时病故,大家都说“可惜死了一个好的”。我母亲剩我一个,不免开始放纵溺爱。但有一个原则,凡对身体有益的都准许玩,有害身体的,则严加管教,绝对不许可。
  我十岁时开始养鸽子,每天举大竿子撵鸽子,这对身体无害,可以准许我养。此后开始又养蛐蛐(蟋蟀),不仅花钱买,还结伴去郊外捕捉。出一身臭汗,晒得很黑,但步行多少里,也是个好锻炼,所以母亲也准许玩。此后又学武功,请老师教八卦和太极拳。我还拜清代遗老宫廷运动员学摔跤,他们都是有等级的“扑户”。从此身体特别好,在美国学校曾把美国同学手臂摔断过。
1948年王世襄考察美国、加拿大博物馆。此为调查手稿《甘泽滋城奈尔逊氏艺术馆》晒蓝本。
  燕京大学附近我父亲有一个园子,被人称为“王家花园”。实际上只是种些蔬菜,栽些松树而已。只有几间平房和泥顶的花洞子。我大学四年除了上课,就在这儿度过。在那里养鸽、养鹰、养狗。还有两位爱鹰、爱狗如命的朋友,但已穷极潦倒,愿意和我一块儿玩,有粗茶淡饭就行,不要工资。他们都是老行家,教我如何驯鹰驯狗。程砚秋的叔叔荣三爷就是其中的一位。   关于我当年的各种玩好,到七十多岁时我都写成专著或文章,不少读者可能已经看过。如未看过,不妨找书看看,我不愿也不可能再叙述一番。如再写一次刊登,未免有骗稿酬之嫌了。
  我父亲曾出使墨西哥,回国后考虑到可能再派出国,所以把我送进美国学校,以便将来带我出国,可与外国学校接轨。这是一所专为美英侨民子女开办的中小学,学生全讲英语,只有少数中国学生。我在此从小学三年级上到高中毕业。英语不用学,听就听会了。1948年我去美国参观考察博物馆,人们都认为我是在美国长大的。可是英文我并未学好。英文好必须多看书,多写作,不用功不行,所以我的英文始终是低水平。每天下午回到家中,又请饱学的国学老师教我两个小时。直到1934年上大学才停止。老师十分认真,从国学基础课文字学、经史到诗词、骈文等都教。但除了诗词我比较喜欢,学到了一些以外,其他各门都没有用心去学,实在辜负了父母和老师,不过文言文还是勉强能写的。
  1939年我母亲病逝,给我极大的震撼。深感玩了多少年,实在让父母伤心失望,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年考上研究院国文系,仍住在园中,但所有的玩物都不要了,鸽子送朋友,狗成了看家狗,专心致志,上课读书,这是我一生中第一个大转变。由于受家庭影响,也由于狂妄无知,第二年上报《中国画论研究》作为硕士论文题目。这是我最早写又是最难写的一本书,也是未写完已觉得不满意并有羞愧感的一本书。在园中一住又是三年,论文只写到宋末,获得了硕士学位。
  20世纪50年代末,我父亲已去世。北京大学占用了燕京校园,需要办一个托儿所,和我联系购买此园,我同意卖给了北大,此后我再也没去看过。后来北大又将托儿所改为小学。完全出我意外,去年夏,小学校长来到我家,他说王家花园的松树已长大成林,十分幽美。又有一棵柽柳,通称三川柳,长得特别高大,北京市园林局定为受保护的珍贵名树。因此北大小学已成为北京极少数的园林式小学。
  研究院毕业后,北京是沦陷区,一工作岂不成了汉奸。我仍住园中,准备利用燕大的图书馆,继续写完《画论》。不过1941年年底珍珠港事件后,美日宣战,燕京被日寇占领,我只好进城回家了。回家后,父亲说做事要善始善终,你在家好好地把《画论》写完。我又努力干了两年,全稿长达七十万言。但缺少自己的分析与评价,必须再用几年时间,修改一次,才能提高。所以长期束之高阁,不敢示人。直到八十岁后,一目失明,自知已无能力重写,又恰好有出版社愿为影印时,才得问世。
  写完《画论》,此时我父亲已年迈,身边仅我一人,但他还是下决心要我离开北京,南下谋生。我经过成都,燕大复校,梅校长留我当助教。我不愿教书而未就。到重庆,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是我父亲的老同学——同意我任秘书,因只能伏案写公文,不可能见到文物,学不到知识,故请求故宫复原时再参加工作。我很想去历史语言研究所,那里集中了多位大学问家,可以求教。请梁思成先生带我去见傅斯年先生,傅先生只问了一句话:“你是哪里毕业的?”我回答:“燕京大学。”他说:“燕京毕业的不配到我们这里来。”我只好告退。最后梁思成先生收容我到中国营造学社工作,名义是助理研究员,实际上是学徒。在学社我有机会阅读《营造法式》和清代匠作则例等,增加了我对传统家具的兴趣,对我后来的研究方向起了引导作用。
  日寇投降后,我被派到北京清理追还战时损失的文物。1945年9月到1946年10月在平津地区为国家追回文物共六批,总数有两三千件之多。如加上从东京运回上海的善本书一百零七箱,数量当以万计。
  文物是我经过调查侦察,会同国民党官方机构行政院院长驻北平办公处、平津区敌伪产业处理局等,迫使对方交出文物,押送故宫,由故宫工作人员清点接收入库的。实际上我只有在点交时才看见文物,点交之后文物立即送故宫库房保管。我当时这样做,就是为了避免嫌疑。没想到还是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三反”运动中,“打虎英雄”们只要调查一下档案,问一问写清单的故宫工作人员,就可以把问题搞清楚。但当时他们不调查,不分析,先锁定你是“贪污犯”。穷追猛打。
  1947年初我从日本运回善本书后,立即去南京办理结束清理文物损失委员会职务事宜,就是为了尽快到故宫工作。约一年半后美国洛氏基金会赠给故宫一个名额,去美国、加拿大参观学习博物馆一年,当时只有我在语言上没有困难,所以马衡先生派我前往。1949年8月返京,即新中国成立前夕,我回到故宫工作,直到“三反”运动开始。至于解放后的故宫,由于总管全院事务的是党代表刘耀山,他本是农村私塾的一个老师,其水平可想而知。他不懂又固执,故一切工作很难开展。我写过两篇小文——《俄罗苏(sù)拍电影——砸瓷(词)儿》和《和西谛先生一夕谈》,读者会发现当时故宫的工作很难做,有意想不到的困难。
  离开故宫,养病一年后,到民族音乐研究所工作。工作时间做有关中国音乐史的工作,业余时间则全部用在朱桂老(名启钤,号桂辛)交给我的任务上,为传世唯一的一本漆工专著《髹饰录》作解说。这是写完《画论》后我的第一部著作,并从此全力搜集、研究、编写不同文化领域的材料,一直到今天。这是我一生中第二个大转变。因为故宫把我开除了,不能再为故宫工作了,只好把终生为故宫服务的志愿,改为终身研究中国文化。《髹饰录解说》1958年完成,为了油印出版差点挨批斗,经过许多周折,受了许多气,到1983年才能排印出版,整整压了二十五年。当时是中国有史以来知识分子所处的最黑暗、最残酷的年代。因此我认为小平同志的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对知识分子真是恩同再造!
  写完《髹饰录解说》之后,开始写古代家具,可惜不久便“文化大革命”,挨了多次批斗,只得半途而废。直到1985年才出第一本关于家具的书《明式家具珍赏》。这距开始搜集文献实物资料已有四十年之久,编入书中我个人所藏的明式家具也有八十件。
  我收藏的家具后来都放在上海博物馆了。我当时是有不得不处理的原因。
  北京实行私房改造时,凡出租房达到十五间,便要归公。我家有一所房长期出租,只有十一间,不够没收条件。房管局和街道知道我家中厢房存放家具,就全力动员我出租,并以如不出租,将占用厢房办托儿所或办街道食堂相威胁。不得已我只好出租,从此产权就不属于我了!家具只好堆入北屋三间。但后院有五家住户的小厨房利用我北屋的后墙作为厨房的后墙。小厨房都用油毡作顶,距北屋房檐只有三尺。任何一个小厨房起火,北屋和家具都将同付一炬。还有房管局安排搬来的住户,是白铁匠,整天打铁,焊洋铁壶,做烤箱,使我不能休息。他的老婆专捡破烂,堆了满院子,还在院内盖住房。我请街道协调此事,街道袒护他,因为我是摘帽“右派”。在上述情况下,我只有搬家了。但单位不分给我房,买房又买不起。恰好此时上博修建完工,有家具展室,但没有家具。香港朋友庄先生和我商量,想买我的家具捐赠给上博。我提出的条件是:你买我的家具必须全部给上博,自己一件也不能留,如同意,收入《珍赏》的家具我也一件不留,而且我不讲价钱,你给多少是多少,只要够我买房迁出就行。当时所得只有国际行情的十分之一,但我心安理得,认为给家具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就这样,搜集了四十年的七十九件家具都进了上博。还有,七十九件中有明代四把一堂的牡丹纹紫檀大椅,是举世知名的最精品。在《珍赏》中只用了一件,出现过两次。按照我和庄先生的协议,我只需交出一把,可以自留三把,但我四把全交了。原因是四把明代精品在一起,太难得了,我不愿拆散它们。还有在我家中多年,四把椅子从未按应用的格式摆出来过。到上海可以舒舒服服地同时摆出来,那有多好啊!《珍赏》中还有一件黄花梨小交杌,出书前我已送给了杨乃济先生,故书中写明藏者姓名是他不是我。过了几年,杨先生把交杌还给了我,我最近又无偿捐给了上博。这样就凑了一个整数,共计八十件了。
  我对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只要从它获得了知识和欣赏的乐趣,就很满足了。遣送得所,问心无愧,便是圆满的结局。想永久保存,连皇帝都办不到,妄想者岂非是大傻瓜!
  我的《自珍集》的序中有以下几句话:
  大凡受极不公正待遇者,可能自寻短见,可能铤而走险,罪名同为“自绝于人民”,故万万不可。我则与荃猷相濡以沫,共同决定坚守自珍。自珍者,更加严以律己,规规矩矩、堂堂正正做人。唯仅此虽可独善其身,却无补于世,终将虚度此生。故更当平心静气,不亢不卑,对一己作客观之剖析,以期发现有何对国家、对人民有益之工作而尚能胜任者,全力以赴,不辞十倍之艰苦、辛劳,达到妥善完成之目的。自信行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可得到世人公正、正确之理解与承认。
  半个多世纪,我编写出版了约四十种书,事实证明我就是按照上面所说的道路走过来的。
  (摘自《奇人王世襄》,三联书店2007年4月版,定价:37.00元)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34
王世襄:少年燕市称顽主 老大京华辑逸文 
http://ent.sina.com.cn 2005年12月29日09:54 南方都市报
  文化老人系列
  ●有人说,王世襄是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却自认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做人。
  ●有人说,21世纪可能还会出现个钱钟书,王世襄是出不了了。王世襄却只为中国传统国宝一件件地消失而痛惜和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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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宪益为他赋诗:“名士风流天下闻,方言苍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称顽主,老大京华辑逸文。”
  ●黄苗子对他说:“你怀里的蝈蝈,比你一生幸福温暖。”
  王世襄小传
  王世襄号畅安,1914年生于北京,兴趣广泛,喜爱古诗词,曾从事音乐、绘画、家具、古琴、竹刻、传统工艺、民间游艺等多方面的研究,均有论述,著有《锦灰堆》等数十种著作。
  采访王世襄先生之前,先打电话沟通。“别的事情我不想提了,我就想说鸽子。”他说,“我还要讲讲鸽文化和你们广东的一段渊源。”
  王世襄现在的住所,不是文化界闻名遐迩的芳嘉园小院。那座本属王家的私人院落,曾一度庇护了黄苗子、张光宇等落难朋友的家庭,“文革”后被政府安排成多家混居的大杂院,洋铁工人成天敲敲打打,往日安宁不复在。于是离开原来无法忍受的嘈杂环境,搬到城外住公寓楼房了。
  那天下午和摄影记者一同前往王世襄的公寓,进屋后赫然见到门后贴了这样的纸条:“请勿照相,阻止莫怪。”王世襄解释:“我这里贴着‘请勿照相’,是针对家具店的,因为他们照了相,放大后成为他们的广告。我说我要争取保护肖像权,让他们把摊子撤掉,否则我就找律师了,说了几次,他们才撤掉了摊子。以后我就干脆写了一个‘请勿照相’在这里等着,凡是跟文物有关系的家具店、古玩店,我一律不让照相。”
  客厅很宽敞,四处摆放着王世襄的各类收藏品,外人看不出其中的章法。厅中挂着王世襄的妻子袁荃猷的遗像,2003年10月,和王世襄相濡以沫的袁荃猷病逝。谈起三联书店刚出版的王世襄新作《锦灰三堆》,他取出一封三联书店前总经理范用刚寄来的信,信的大意是:“三联书店送来《锦灰三堆》,十分欣喜。我告诉三联,《锦灰堆》是他们出书中最有价值的著作,可谓空前绝后之作。《告荃猷》十四首,感人至深。希望兄能够想得开,保重身体。嘱安。”《告荃猷》十四首收入书中“畅安吟哦”部分,其三为:“我病累君病,我愈君不起。知君不我怨,我痛无时已。”
  王世襄的精神很好,他告诉我,自己左眼已失明十多年,现在每天早晨下楼走走,基本上不出门参加任何社会活动了。提起他的至爱鸽子,老人家眼神一亮,滔滔不绝地谈着鸽子的种种可爱处,此情此景,让我恍觉像多年前静听一位好友倾诉对心仪之人的相思之情。每谈到鸽文化不为世人重视时,老人家不时感叹:“现代人全跑去赚钱,把中国传统的东西丢了,太得不偿失了!”
  谈话中,王世襄不时取出原先准备好的资料,他新近在《北京晚报》发表的“延续中华鸽文化,抢救传统观赏鸽”系列文章,复印得整齐有序。而刊登了《温总理的关怀名学者的心声》一文的《羲之书画报》,老人家竟给了我两份。谈起与广东的渊源,老人家取出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手执放大镜,一字一句地指出书中关于鸽子的记述。
  在倾听鸽文化之余,我不时提起老人家的故知好友,引起他和朋友相关话题的谈兴,话题稍微深入时,他不时提醒:“我们今天只谈鸽子。”当无意聊起一些朋友的趣事时,老人家妙语连珠。提起董桥喜欢收藏文物,新作中多次提到王世襄,钦佩之情跃然纸上。老人家说:“他买的有些文物不对,不是真的也拿来当真的。”
  临走时,老人家突然提起自己的孙子:“十四岁,写了一本半文言文武侠小说《双飞录》,现在又改写短篇散文。他看的书很广,法律、历史、宗教什么都看,金庸等的小说都看了,古书能看《文心雕龙》。在学校老师不喜欢中文比他好的学生,处处为难他,因此退学了。我们的教育制度有问题,有特长的也需要培养。”
  不知不觉谈到晚饭时间,我们告辞前,家中保姆取出王世襄的晚餐,没想到一代美食家的晚餐,竟是肯德基的汉堡!
  回忆梁思成
  王世襄出身书香门第,自述:“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有一次王世襄揣着蝈蝈葫芦上有历史学家邓之诚先生的课,在邓先生讲得兴致勃勃之际,王世襄怀里的蝈蝈叫了,邓先生很不高兴,把他赶出了课堂。1941年,王世襄毕业于燕京大学研究院,获硕士学位。1943年,王世襄完成《中国画论研究》后,赴重庆寻求工作。是年冬去川西李庄任中国营造学社助理研究员,从梁思成研究中国古代建筑。
  南方都市报:最近读梁思成和建筑学家陈从周的书,陈从周回忆,1958年中国营造学社受到批判,梁思成说自己的文章遗毒很深,在座的陈从周就会背我的文章,所以他也应该受到批判。陈从周因此以营造学社外围分子也遭到批判。后来,梁思成去世的时候,陈从周在五七干校劳改,想发唁电过去,但是他受到监视未被允许。陈从周说:“梁思成是我的老师,如果老师去世我不发唁电,那我父母死了以后,我还要不要去纪念他们?”勉强允许后,当时胃出血的陈从周从村里跑到城里发了唁电,看了让人心酸。你和梁思成的交往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王世襄:我在四川李庄中国营造学社与梁思成共事近两年。本来我想到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当时所长是傅斯年。梁思成带我去见他,傅斯年对我说:“燕京大学毕业的学生,不配到我们这儿来。”梁思成便收留我参加中国营造学社。
  南方都市报:当时你们在中国营造学社工作的情况怎样?
  王世襄:在李庄,我们就住在一个院子里。我们所有人的吃、喝、住、工作全在里边,我与梁思成、林徽因他们也是天天见面。梁先生考察过不少地方的古建筑。我去得晚,只有两篇稿子收入手书石印的《中国营造学社会刊》。1945年日本投降,我就回北京了。
  南方都市报:解放后,梁思成主张把北京的老城墙保护起来,北京再建一个新城,这样就无须破坏旧建筑,老京城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公园。今天我们再看这段历史,非常痛心。
  王世襄:关于北京城墙的问题,当时每天有人在清华大学等梁思成回来,聆听上级决定,一次比一次不好。最后上级说:“你(指梁思成)要再保留城墙就是反革命了!”毛泽东站在天安门上曾说,我要看到四周都是烟囱。
  南方都市报:郭沫若、郭小川都写过诗,歌颂烟囱很雄伟。
  王世襄:他们也许有违心之论,不得不这么说。郭老是腰杆不直不硬啊!我们看到《宣和画谱》著录五代黄筌父子画有很多金盆浴鸽图,宫廷中用很考究的盆,鸽子在里边洗澡,洗完之后站在花间休息,整个是一种融合的风景,是一种园林的风景。不像现在园林是“死”的,缺少活的自然的东西。所以,古代画上有一个背景,与当时文化背景、气氛联系在一起。现代人不懂,只是追求高楼。高楼应该有,但是这种古代韵味的园林也应保留了一部分。
  《自珍集》缘起
  1945年抗战胜利后,王世襄受命奔走调查,收回被夺重要文物、善本图书两三千件,其中不乏国宝,由故宫博物院等机构接收保管,这是他自认为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没想到,这段经历竟使王世襄后来受到残酷打击。“三反”冤案、故宫除名、五七扣帽的厄运接踵而至。
  南方都市报:抗战胜利后追回国宝的经历对你的人生影响大吗?
  王世襄:影响大,我的经历很坎坷。解放后博物馆界有三位馆长自杀,他们太脆弱了。以我的经历,他们可能要自杀十次。我很坚强,蒸不熟、煮不烂,我就是我,我有一定之规,一不自寻短见,二不铤而走险,全力著书立说,做对祖国文化有益的工作。我按照我的道路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应该得到公正的认识,我能做到,这就是我胜利。
  当时我们运回来的105箱善本书,从日本运到上海。溥仪从故宫携出的细软,纳粹德侨收集的重要青铜器,现都在故宫博物院,都是我那时候追回来的。其实,当时我人微言轻,办不成这些事情,多亏桂老朱启钤敦促宋子文出面,有当时行政院办事处人员参加才办成的。
  可是到了三反,把我关在东岳庙。他们不调查研究,也不问我,就是逼迫我,昼夜逼供,穷追猛打,疲劳轰炸。不说我偷什么东西,只是要让我交代,关了四个月的时间。出来之后,又在公安局手铐脚镣十个月。朱家溍(记者注:文物鉴定专家,金石学家)因为是国民党的缘故,被关押的时间更长。我不是党员,跟教育部的人也不认识。就是因为在梁思成那里工作,还有马衡(记者注:故宫博物院前院长)推荐我去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我肯干、肯跑、全力以赴追回几批重要文物,光是溥仪的就有一千多件,里边有商代的玉器、宋元手卷。这些东西一直运到故宫里头打开箱子,我才看到东西,才登账,登完账就进库房了,根本没有经过我手。但是他们不调查,详细述说又不信。一帮打虎将是乌合之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从语言行动显然看出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只会猛拍桌子猛喊。从三反以后不再用此方式搞运动了,说明我们国家进步了。
  后来被释放,没有任何结论。我拿到一个通知,说故宫博物院已经把我除名了,让我去劳动局登记自谋生活。我曾去北海团城找郑振铎(当时的文物局局长),为什么我有功无罪反而被开除,我把通知给他看,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眼睛看着外边的白皮松。我心想,这个决定可能不是他作的,甚至可能作这个决定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也没有力量更改这个决定,我跟他谈也没有什么效果。于是,我把通知要回来就走了。通知一直保存到“文革”,抄家的时候才没有了。
  后来,我到了音乐研究所,碰上1957年反右运动,又被划成了右派。这个右派当了二十多年。所以我写了一本书,叫《自珍集》。就是那个时候早就想好了。所谓“自珍”,就是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做人,但是光这样还不行。这样就于事无补、虚度此生,我思考我还能做什么,什么是有益的。那个时候我认为有益的,如编《清代工程则例汇编》,都被打击、贴大字报、批判。很多东西就被打断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做,成为重要题目了。所以,我就认为要埋头苦干,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总会为世人知晓。后来我做到了,我一共写了四十本书。2003年我获得了荷兰的克劳斯亲王最高荣誉奖,我还把那个奖金捐给了希望工程。在国内网上投票中,我获得了“2003年度杰出文化人物”称号,名列巴金、王蒙之后,张艺谋第四。所以,我做到了,我笑到最后了。
  友聚芳嘉园
  王世襄喜欢玩,明式家具、古琴、蟋蟀、鸽哨、葫芦、竹刻、鹰、犬、文玩,无不玩得入迷。因为志趣相投,王世襄也结识了许多文化艺术界的朋友,留下不少佳话。大收藏家张伯驹和王世襄相交不久,一听他在潜心研究书画,竟让他将陆机的《平复贴》这样的稀世之宝带回家研究。反右后,黄苗子、张光宇两家没有住处,王世襄毅然让他们住进了王家的芳嘉园小院。在五六十年代的京城文化圈,王世襄的芳嘉园小院成了不可多得的文人聚会场所。
  南方都市报:你收藏明清家具这些东西,都是业余搞的?
  王世襄:对,都是业余搞的,而且都是1945年回来以后,我东拾西捡买来的。我写过一篇文章抢救古代家具,写到外国人很重视保护古代家具,被抓住把柄,说我崇洋,1957年挨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整天弄一个车,车后边有一个大架子。大桌子、椅子我都骑车子载回来。全北京城我到处跑,春节我还跑到京东宝坻县。大年三十晚上,在小店里睡觉。小店里很冷,没有火。我拿两只鞋鞋底对鞋底一扣,放到炕沿上当枕头。只有这样才能买到极便宜的物件。
  南方都市报:那钱从哪里来?
  王世襄:那时候这些东西没有人要,当破烂,很便宜。并且贵的东西我买不起,我都是买便宜的东西。买回来,我请人修,恭恭敬敬请教,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南方都市报:那些古琴从哪里来的?
  王世襄:那时候的古琴,全是用东西换的,用我母亲的首饰换的。
  南方都市报:我看过有关芳嘉园的文章,你让黄苗子、张光宇这些落难的朋友有了安身的住处,觉得特别感动。
  王世襄:芳嘉园已经拆掉了。这次我出了一本《锦灰三堆》,里边有一些文章记录了鲜为人知的事情,如黄苗子、张光宇先生搬到我这里之后的一些事情。以前的院子什么样子、“文革”时期什么样子,还有些与这些人关系的文章。你看,我跟郑振铎、张伯驹、张光宇的交往,还有我在音乐研究所的一些事情,都恍如梦寐,不写出来就忘了。
  我们现在也经常通电话,因为现在很少出门了,所以每个星期都会通电话。启功先生后来住进医院,不能去看他,他也不认识人了,也不能说话了……我比他小两岁,他去世的时候93岁,我今年91岁。我给他写了一副挽联,八个字:“师多于友,痛不能言。”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启先生了,我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我很多地方都请教他。他给我改过文章,我的很多文章都请他看过,我不懂的问题他都告诉我。所以,我们的关系在师友之间,他和我虽然是朋友,但是老师的成分多于朋友的成分。
  南方都市报:启功书法好、学问好,为人也好。
  王世襄:以后恐怕不会出现这样的人了。他90岁的时候,李瑞环在钓鱼台给他做寿,请启先生的朋友,还有画家大概100来人。我送给他一副寿联:“自古难兼德学寿,当今独擅画诗书。”
  南方都市报:你写《中国画论研究》的时候,有没有跟他切磋?
  王世襄:有。里头有一些论点也是看了启先生的。比如南北宗的看法,我本来写的不是那样,看了他的文章我又改了,所以很多地方都是师多于友。
  南方都市报:你向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借陆机的《平复贴》这样的国宝,他居然让你带回家研究。
  王世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那是1946年的事情,我们当时的交往并不深,我1945年从南方回来才跟他有一些来往。我在书画方面做研究,他都大力支持,后来被传为佳话。
  南方都市报:这种事情现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你当时怎么想的?
  王世襄:这还给我很大的负担,我找了一个盒子拿回家,那个月我都提心吊胆,每天都看有没有丢失。(笑)
  南方都市报:张伯驹晚年住院,八个人住一个大房间,环境差,后来提出能不能换一个单间,医院说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住单间。张伯驹去世的时候,他的朋友说,张伯驹捐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整座医院。
  王世襄:唉。张伯驹最倒霉的时候是在吉林。“文革”时期博物馆关门,把他“轰”出去到农村插队。到了舒兰县,村民说自己的粮食不够吃,还分来两个不能干体力活的人白吃我们的粮食,他们不收。没有办法了,张伯驹回到北京,但成了“黑人”,没有粮票。于是大家都给他凑粮票,帮他过活。后来,陈毅追悼会上,他送陈毅的挽联受到毛泽东赞赏,就给张伯驹安排在文史馆工作,一个月70元钱,才有了粮票,但之前做了两年的“黑人”。黄永玉画过一张《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画了他在莫斯科餐厅怎么吃饭,真是力透纸背。
  学人美食家
  学问研究之余,王世襄还是一位能写会做的美食家。汪曾祺曾说:“学人中真正精于烹调的,据我所知,当推北京王世襄。”曾是王世襄芳嘉园邻居的郁风则回忆:“王世襄不但买菜是行家,哪家铺子能买到最好的作料也是行家。不但吃的品位高,做菜的手艺也是超一流。”
  南方都市报:你为什么不专门写一本关于美食的书?
  王世襄:我写过很多有关美食的文章,但是没有想过专门写一本书。因为现在吃饭就是填饱肚子,没有什么可吃的了。现在的东西味道全变了,鱼不是鱼、肉不是肉、鸡不是鸡、鸭不是鸭,蔬菜什么的全变了味道。我从前很喜欢做饭,有时候还专门跑去别人家做饭。我经常去范用家里做饭,李辉给我写的传记《找一片自己的天地》封面就用了我在范用家做饭的照片,因为当时范用住得跟李一氓先生比较近,我经常去那里。可是,现在我自己买的原料都不对了,我也做不出原来的味道了。现在的原料都变了,肥料不同了,生产方法不同了,整个都跟饲料肥料有关,再加上诸如灌水肉等等。我已经感觉不到有什么可吃的了。只有晚生的一辈人最幸福,没有吃过以前的东西,什么都能接受。吃过原来东西的人就会觉得索然无味。
  南方都市报:我看过一个理论说,人的味蕾有记忆功能,一个人小时候吃的好东西都在十几岁之前有记忆保存下来。以后吃的东西,都是按照以前的记忆来分辨好坏的。
  王世襄:但是吃的东西变质了。以前的葱,除去外边两层皮,里边是鲜嫩的,现在的葱剥到里边,还是硬的,炸也炸不熟,吃到嘴里不化,有渣滓,根本不是味道。比如你做一个菜,葱烧海参,一定要好葱。以前我有一个很出名的菜——焖葱,但是用现在的葱做不出来。
  南方都市报:汪曾祺先生在《学人谈吃》的序中说,你和几位朋友在一起会餐,规定每人备料去表演一个菜,你带了一把葱,做了焖葱这个菜,结果把所有的菜都压下去。有这回事情吗?
  王世襄:我当时经常去朋友家里做饭。汪曾祺当时给我写文章,还问我叫什么菜系。我说我只是外行,可以叫外行菜。古代画家有“行家”和“戾家”之别,戾家就是非专业之意,所以不妨叫“外行菜”或“戾家菜”。现在北京有个不好的风气,各式名目起得好听,菜却坏透了,整天就是一桌,外国人跑去吃,贵得要命,讨厌至极。
  南方都市报:写美食的文章,汪曾祺、唐鲁孙的都很有味道。
  王世襄:我跟汪曾祺很熟,我在他们家里做过饭。他很喜欢写东西,沈从文的弟子,得了真传,文笔很好。
  南方都市报:汪曾祺很淡雅、随意。唐鲁孙的文章好像在不断追忆童年的梦想。
  王世襄:他是皇家后裔,和珍妃一家。
  保护鸽文化
  在众多玩艺中,鸽子是王世襄的至爱。他读北京美侨小学时,一连数周英文作文,篇篇言鸽,教师怒而掷还作业,叱责他如再不更换题目,不论写得好坏,一律评差。后来读燕京大学时,在刘盼遂先生的“文选”课上,王世襄故态复萌,“习作呈卷”题为《鸽铃赋》。如今年过九十,王世襄最大的爱好是鸽子,在《北京晚报》上发表系列文章宣传鸽文化,并千方百计呼吁社会各界重视鸽文化,如绝种,太可惜了。不保护传统文化就是罪人!
  南方都市报:我听说你最近只痴迷鸽子,其他东西都不太感兴趣了。
  王世襄:我不是迷鸽子,我只迷对鸽子的抢救保护,千万别灭绝。我曾多次问青年人见过几种鸽子,回答只见过两种:信鸽和白色的所谓和平鸽,其实是美国培育的食用鸽。中国传统观赏鸽,对不起,没有见过。这就是严重的危机。养信鸽是一种变相的赌博,还有很多歪门邪道钻空子。说白了,就是一个“洋”东西,发展得俗不可耐的东西。现在信息发达,虽然完全不用信鸽,但变成了一个赌博工具。谁的鸽子放飞回来可以“得奖”,而且奖弄得很大,台湾赌得更凶。国内就是有鸽棚,养信鸽的花钱把鸽子交给鸽棚,钱多少不一定,有的几千元,有的几万元。一个鸽棚有上万只鸽子,交给鸽棚的钱包括喂养一定时间以及统一放飞的费用。为了保证公平,信鸽统一放飞。比赛后看谁的鸽子先飞回来,评出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然后第二天就拍卖。获胜的有些可以拍到10万元、20万元、30万元。因为基因上的考虑,最早回来的还可以作为种鸽。获胜能够得奖,奖金就是从参赛选手原来缴纳给鸽棚的费用中拿出来的。但是,比赛中也有不少人作弊,台湾作弊更厉害。一沾染到金钱和赌博,种种弊病就出来了,花样也多种多样。比如,比赛是从上海放飞,有些人就把鸽子先放到上海养两个月,因为鸽子对上海的“家”有印象,就能够很快地回到上海的旧家。养鸽子的人在上海等着,等拿到鸽子后,就开汽车回来,比飞回来的快。还有一种方式,有些人研究鸽子的路线,在路线之中,会找一个地方挖一个坑,坑中填满水,等着经过的鸽子下来饮水,坑边设置一个网捕捉鸽子。捉到不属于自己的鸽子,就打电话给鸽子的主人来赎,等于绑票。我没养过信鸽,对弊病不详。这些都是养信鸽的人告诉我的。
  白色和平鸽是食用鸽,实际上是美国培育出来的落地王,繁殖快、肉质鲜嫩,适宜食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就可以长成,可是现在一般人都给这种食用鸽一个美丽的名字。当然,也有人在公园中养这种落地王,给儿童赏玩,卖鸽子饲料赚钱,这倒无伤大雅。中央一台过去每日早晨的《东方时空》,升国旗、奏国歌,大好河山,然后演到长城,很远处飞来一个鸽子,近处一看长嘴巴,就是美国的落地王!播出的不是中国的观赏鸽,而是播了美国的食用鸽,这对于我们了解鸽子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伤害我们的自尊心,我们接受不了。多数人不知道中国传统观赏鸽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因为花色最多,而且历史渊源悠久,有上千年历史。有史书记载,有诗词歌赋赞美,有名画家写生,还有专门著作仔细研究。
  南方都市报:据说商代就有人养鸽了。
  王世襄:对,源远流长。商代玉鸽的嘴巴已经很短了,跟野鸽子不一样,可能商代已经有人喂养了。经过历朝历代人们的饲养,人工对鸽子基因的选择、淘汰,用选优的标准使鸽子“齐整”。眼睛、眼皮、头、脑形、花纹的要求,都越来越有讲究,到了明清两代达到高峰。
  南方都市报:你在研究中发现传统观赏鸽在广东灭绝已久的原因,是怎么回事呢?
  王世襄:我发现明末清初广东屈大均写了一本颇为著名的书《广东新语》,记载明清之际赛鸽赌博在广东已很盛行,这是导致观赏鸽灭绝的原因。书中有一段讲广东的放鸽会十分详细,当时每年的五六月举行放鸽会,养者把鸽子送来,每只鸽子交两钱银子,这就基本上与现在的鸽棚一样。如果按照当时银价来说,养的人很多,输赢数目很大。广州的鸽友刘俐在越秀公园养鸽子,达到上千只,给游客赏玩。我问:“你们广州有没有观赏鸽?”他们告诉我早就没有了,现在广州的观赏鸽都是从北方买回去的。为什么广东没有传统观赏鸽,就是因为广东赛鸽二三百年前就有,致使观赏鸽绝种。
  南方都市报:面对观赏鸽的这些危机,你认为在学术研究上应当如何做?
  王世襄:面对观赏鸽的危机,我70岁的时候,想编一部鸽谱图册。我邀请了一个摄影师,到所有的鸽市去拍鸽子。结果大失所望,看不到可以入谱的鸽子,危机感就更为加重了。北京的鸽市大不如前,以前的鸽市上很多品种都可以看到,还可以选择好坏。我又去找养鸽子的人家,结果也看不到好种,因为没有实物,没有照片,书籍就编不成。有人告诉我,外地越是偏僻的地方可能越是有一些珍贵品种,像陕西一带,因为城市变化小,平房没有怎么拆。但是当时我的年龄也不允许我专门找一年时间出去,我还有其他书要写,这个有照片的《鸽谱》构想就落空了。
  1994年,我80岁时,发现故宫藏有宫廷画家用郎世宁画法的四部鸽谱,从康熙到清末,共有180幅。郎世宁画法非常写实,能代表各种鸽子的特色。因为如果是在写意派的笔下,就看不出是何品种了。我利用画谱编成《明代鸽经·清宫鸽谱》一书,成为中国最早一本有观赏鸽彩图的书。现代的有些品种已经消失了。四部清代鸽谱画得不尽如我意:第一,有很多重要的品种,我认为清代已经有了,但是清代鸽谱没有收进去;第二,有一些很常见的品种,清代鸽谱收录的不是最好的,我们现在还能看到比它好的;第三,有一些没有定型的,清代鸽谱也没有必要去画;第四,清代鸽谱有些品种的花色有毛病,说明清代鸽谱把不合格的收进去了。这就怪送鸽子的人,因为画家不一定懂。
  虽然我活到90多岁了,但是还是有一个极沉重的责任感,要让下一代年轻人知道:只有观赏鸽能够真正表明中国文化。这是中国传统的国宝,无论如何都要保留下来,一旦消失就无法恢复。现在我在《北京晚报》上每个星期写一篇关于传统观赏鸽的文章,利用从各个角度找到的材料,汇集整理准备写几十篇关于鸽文化的文章。
  南方都市报:你研究的许多学问看起来都是偏门,但是研究一个就带动一个热潮,就像当年的明式家具研究一样。你现在研究鸽子会不会也带动一个热潮呢?
  王世襄:我是很执著罢了。现在我做鸽子的东西,我就希望能有多少做多少。据说,已经有一些影响了,有一些鸽子已经涨价了。有些事情一定要国家的力量,比如天安门养鸽子,就一定要国家支持。
  我希望你们多宣传一下传统观赏鸽文化,因为没有人写,以前我的事情都有人写过了。可以在报纸上说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我知道鸽子的情形,如果不呼吁,灭绝了就太可惜了。我有这个责任感。
  B16-B18版采写:本报记者李怀宇
  B16-B18版摄影: 新京报记者郭延冰
  特别感谢李辉先生提供支持
  图:
  虽然现在看书必须借助放大镜,但王世襄仍坚持每天阅读。
  在王世襄家中的醒目位置摆放着他与夫人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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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35

2009年12月08日
来源:新京报 

图为王世襄晚年在自家书房照片。方继孝 摄



图为王世襄和本文作者方继孝(右)及马思猛(中)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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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王世襄交往二三事
  2009年11月28日,文物大家王世襄去世,这位穷其一生玩得专心致志、玩得痴迷不悟、玩得忘乎所以的老人,尽兴而去了。收藏家方继孝,主要从事近代文人手札收藏和研究,他在研究陈梦家手札时得以和王世襄交往频繁。本文他回忆了和王世襄老人交往的一些细节,从中,可看出王老的真性情。
  1
  我是在昆明出差的时候,接到马思猛兄的电话,他告诉我王世襄老人逝世了。知道了王老离世的消息后,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两年前到老人府上拜望和后来与老人电话中闲谈的情景,再现在我的眼前。


  早在十几年前,我就有了到王老府上拜望的念头。起因是在我收藏的著名学者陈梦家先生的旧书文稿中,有一册通讯录中记有王世襄先生的单位和家里的电话号码。那个时候,我正在作陈梦家先生往来书信的整理和研究,许多事情搞不明白,也查不到资料,由陈梦家生前所用的通讯录记下的王世襄先生的电话,再想到王世襄先生满怀深情写下的《怀念梦家》的文章,我想,探究梦家先生的生活情趣及其社会交往方面的情况或许请教王世襄先生便可清楚了,但苦于无人引见。
  之后,我在研究陈梦家先生的书信中,发现许多信中谈到陈梦家先生购买明清家具的过程,在他的夫人赵萝蕤保存下来的家用账上也有购买古家具和古董的开支明细。2003年秋,王世襄先生编著的《明式家具珍赏》出版,我当即买回一册。据王世襄先生说《明式家具珍赏》图录中有三十八幅,是承蒙赵萝蕤先生允许用陈梦家先生旧藏拍成的。于是,我以梦家先生信中所记购置古旧家具为线索,与王世襄先生所编《明式家具珍赏》所选陈氏旧藏对照,几乎都有呼应。不过,因梦家先生信中所述家具名称多为俗名,非《珍赏》所注,因此与王世襄先生晤面请教的念头愈加强烈。
  又是几年过去了,依然没有得到与王老晤面请教合适的机会。而最终实现在王世襄先生的家里,像聊家常似的无拘无束的与王老交流,亲耳听他讲述他和陈梦家的交往逸闻趣事,则是2007年5月11日的事了。
  这要归功于我的好友马思猛先生。
  2
  马思猛先生是著名学者马衡先生嫡孙,著名戏剧家马彦祥先生长子。马王两家是世交,思猛兄的祖父马衡和王世襄先生的父亲王继是南洋公学同学,交谊深厚;并曾受聘任故宫顾问,协助院中的外事工作。马衡先生是看着王世襄长大的。1945年8月,日寇投降,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成立,王世襄参加了“清损会”平津地区办公室的工作,并任助理代表,既是马衡和梁思成两位先生推荐的,当时,世襄先生正是风华正茂的20多岁小青年,精力充沛,又对文物有浓厚兴趣,所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清理文物上。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与同仁一起干了六档子在中国近代文物史上可圈可点的大事,为国家追回数千件珍贵的文物。
  王世襄先生在故宫博物院工作时,颇得马衡院长的赏识和提携。1946年7月10日,王世襄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
  □方继孝(北京 收藏家)
  据马思猛先生说,马衡、马彦祥父子去世以后,马王两家也就断了往来。直到马王两家再次来往,是缘于马思猛先生所著《金石梦,故宫情———我心中的爷爷马衡》一书。据马思猛说,书写成后,想找一位曾经与马衡先生交往甚密的人写个序,思来想去,只有王世襄先生健在了。于是他贸然给王老打了电话,王老闻说很高兴,但因眼睛不好,写序没有接受,不过答应题写书名。
  马思猛兄知道我有拜访王世襄先生的念头。这次奉王世襄先生之约到王老寓所去取书名,便叫上了我。
  上午10时,我和思猛兄在东岳庙牌楼前聚齐,步行到达王老寓所,门是虚掩上的,轻轻地敲门后,随着老人响亮地“请进”声,我们应声而进。王老时已93岁高龄,但精神矍铄,举止言谈,很难让人把他和93高龄联系到一起。
  刚一落座,王老即把已题好的书名交给了思猛兄。思猛兄顺势将我介绍给王老,并呈上了我的拙著《旧墨记》,还特意翻倒《马衡〈附识〉谈“易案”》一文,讲述给王老听。王老随即问我:书上的手迹都是你收藏的吗?我说,是。出人意料的是,他的下一句问话,居然直接提到了陈梦家先生。他说,前几年他在《中华读书报》上看过一篇文章,说潘家园曾有一批陈梦家的书信不知被谁买走了。我告诉他,是我买走了。王老听了之后,很是惊讶,说,你可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他非常详细地询问了梦家先生往来书信的写作时间和内容。当他听说陈梦家的通讯簿记有“文革”以前他家里和单位的电话时,他很激动。由此,直到离开老人的家,我们的话题就没有离开过“陈梦家”。
  接着我的话头,王世襄老人向我们说起了他和陈梦家的交往。言语中对陈梦家先生的学问、人品、收藏极为赞赏,对梦家先生的遭遇深表同情,对梦家先生英年早逝甚表惋惜。
  当我问及梦家先生写给夫人的信中所及明式家具的名字为何与您所著《明式家具珍赏》不一样时,他笑着告诉我,家具和人一样,有俗名和学名之分。
  3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地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不忍心让已经93岁高龄的老人太累,就提出告辞。王老似乎意犹未尽,继续和我谈论他和陈梦家先生一起探讨明清家具的往事。当我告诉他拟编著《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一书,并提出请他题写书名时,王老痛快地答应了,并让我留下地址和电话,说写好了就通知我来取。真的该走了,我居然忘记了王老家门上贴的提示:不要请王老合影;不要请王老题字的“约法三章”,提出与王老合影,老人愉快地答应了。
  一周后,5月23日的上午,我接到马思猛兄的电话,他告诉我王老已经题好了《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的书名,让我到他家去取,还告诉我,老人病了,卧床不起。当即从家里出发,直奔王老的寓所。这次王老病得不重,头脑清楚,题字放在了一个信封里,取了题字,不便久留。离开老人的家,心里很是茫然,他的身边只有一个儿子,也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真担心没有人精心侍候,加重老人的病情。回到家里,我把老人题写的书名,装在了一个镜框里,摆放在写字台前,字写得很认真,也很有力,看得出是饱含真情的。
  当天晚上,给王老家打电话,再次问候并感谢,王老告诉我说,他已经不做给人题字的事情了,但这次是非写不可。又说,这次一病,恐怕以后想写也写不了了。我说,凭您的底子,很快就会恢复的。他笑了。我告诉他,前几天翻出一封陈梦家先生早年写给赵萝蕤的信,里边提到养鸽子的事,王老很是兴奋,告诉我,有一个时期陈梦家养过鸽子。
  因怕打扰老人的生活规律,尽管时常挂念着老人,可我从来不轻易地打电话给老人。有时,打个电话也只是简短地问候。最长的一次是王老打过来的。那天是2007年12月23日(星期天)的上午,王老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说话声音宏亮,底气很足。他先是问我《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的进展情况,我告诉他,涉及的人和事很多,一时半会儿的恐怕完不成。他说,不用急,慢慢写。我告诉他,好在《碎锦零笺》一书马上要出版了,书里有一章《陈梦家往事》专门写了您和梦家先生的交往故事,您题写的《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也收录进去了。老人很高兴。我还告诉老人,最近我在西单图书大厦,买到了您的《自珍集》,在三联书店买到了《奇人王世襄》一书。他听了笑得很开心。他说,本来书名不叫这个,是三联书店说叫《奇人王世襄》有卖点,我也就同意了。
  王老那天谈兴很浓,我们由《自珍集》谈到《明式家具珍赏》一书。王老告诉我,书里面有许多件是从梦家先生的夫人萝蕤大姐那儿借的。当时萝蕤大姐那儿就这么多件了,原来很多,都被她的弟弟给卖了,最后那些件也被卖掉了。说到这里,老人长叹了一下,说起了他卖掉自己珍藏的明清家具的苦衷。他说:“原来我家的平房防火不好,特别是有一个打铁的铺子,有隐患,总是提心吊胆的。后来一个香港的朋友说可以帮忙找个单位收藏(上海博物馆),我答应了,条件是,给多少钱都行,就是都要捐给上海博物馆一家,不能失了群儿。人家答应了,还有什么说的。”
  这次我和王老的交谈总共有三十多分钟,基本上是王老说,我听着。
  自打这以后,隔些日子,我总会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只是没能去老人的家里探望。再后来,听说老人家病了,住进了北京医院,多次想去探望,都没成行。现在老人仙逝了,又没能送行,心里觉得很是对不住他老人家。缅怀之余,写下以上文字,算是作为晚辈对老人家的悼念吧。
  2009年12月3日晚于北京城南双序斋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35
  王世襄号畅安,文物鉴赏家、收藏家。1914年5月生于北京。1938年毕业于燕京大学,之后获该校文学硕士学位。王世襄研究的范围很广 ,涉及书画、雕塑、烹饪、建筑等方面,他对工艺美术史及家具 ,尤其是对明式家具 、古代漆器和竹刻等都有独到研究 。2009年11月28日,95岁的王世襄辞世。下面的文字节选自陈远的口述历史《消逝的燕京》。
  >>>另类曾是燕园“差等生”
  王世襄在北京度过八十岁生日时,是1994年的农历五月。同是燕京大学毕业的老伴袁荃猷为了给他祝寿,把他一生的成就和兴趣浓缩在一张剪纸中,取名《大树图》。1996年,82岁的王世襄以《大树图》为蓝本,作五言136韵,叙述他一生的生活以及治学经历。在长诗的开头,王世襄这样写道:“髫年不可教,学业荒于嬉。”在《北京鸽哨》一书序言的一开头,王世襄起笔写道:“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1934年,王世襄在担任外交官的父亲的安排之下,考入燕京大学医预系。
  “我对理科的东西没有一点兴趣,读了两年,多门不及格,差点被燕京大学开除。当时燕京大学有个规定:对于这种情况的学生可以为其转系,转读跟现读专业跨度比较大的专业,如果成绩及格,还可以在燕京续读。于是我就从医预系转到了国文系。协和许多大夫,都曾经是我的同班,现在他们也都老了。我转入国文系之后,别的同学都没有我的基础好,反倒成了尖子。这下子我感觉老师教的那些内容我都会,可以不用学了,贪玩的心更大了。有一次邓之诚先生讲课,我揣着蝈蝈葫芦就进了课堂。在邓先生正讲得兴致勃勃之际,我怀里的蛐蛐响了。邓先生很不高兴,把我赶出了课堂。”
  谈到燕大生涯,王世襄兴趣盎然,但是当我说道要写他,他说:“先写别人,我在燕大,那时候是差等生,十足的另类。”
  >>>结缘遇见一生的爱人
  王世襄的父亲在燕大附近有个园子,被人称为“王家花园”。四年的大学生涯,王世襄除了上课,就是在这里玩:养鸽、架鹰、遛狗。王世襄的玩,玩出了名堂,关于鸽子,他后来写出了《北京鸽哨》;关于蛐蛐,他后来整理出一本《蟋蟀谱集成》,其中的《秋虫六忆》被黄裳先生誉为“值得再读三读而不厌的名篇”;关于鹰和狗,被他写入被称为“奇书”的《锦灰堆》。不过,1939年王世襄考入燕京研究院之后,王世襄决定“不玩了”,他要浪子回头,好好念书。这个决定,是因为慈母的逝世。
  “1939年春天,母亲去世了,对我的冲击很大,我觉得那样玩太对不起家里,决定好好学些东西。那年秋天,我考入燕京研究院。因为母亲和舅舅都是画家,我自小受这方面的影响,对美术兴趣浓厚。但是燕京当时没有美术系,我只好选了与美术和国文都有关系的一个题目:《中国画论研究》。画理论所讲的都是美术,内容却是用文字来表现的。这个题目是我做的最早的一个题目,也是最难的一个。我身上有两个极点:玩是全身心的,要学也就是玩命地学。但是这个题目太大,想把中国几千年的美术理论都囊括进去,不是一个年轻人想写就能写好的。到1941年我研究院毕业,论文通过了答辩,但是这个题目却只完成到宋末时期。”
  在燕京研究院,王世襄认识了后来与他一生相濡以沫的老伴袁荃猷。“她那时还在燕京读本科,要编写一本小学美术文化教材,因为燕京没有美术系,她的系主任告诉她:‘研究院有个叫王世襄的研究生正在研究美术,你可以找他给你做导师。’不过,我当时的女朋友并不是她。”
  >>>求职被傅斯年当场回绝
  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燕京大学被日本人关闭,王世襄回到了家中,在父亲的勉励和监督之下,又用了两年的时间完成了《中国画论研究》。“那时父亲已经老了,身边没有人照顾,但是他还让我出去闯荡。因为我不能在沦陷区任职,又不能在家无所事事。我就到南方去了,经过成都时,在成都复校的燕京要留我做助教。我没有答应,后来又到南迁的故宫,父亲的小学同学马衡先生安排我做秘书,我跟他说:‘我想看看东西。’马先生说:‘哪能让你看,都在山洞里封着呢。’我觉得做秘书写文案没有什么意思,也没有答应。”
  王世襄还曾经想去历史语言研究所,因为那里集中了很多大学问家。在梁思成的引荐下,王世襄见到了傅斯年,傅斯年问他:“你是哪里毕业的?”王世襄回答说是燕京大学。素有“大炮”之称的傅斯年当场回绝王世襄:“燕京毕业的不配到我们这里来。”最后王世襄只好在梁思成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当了助理研究员,实际上则是学徒。
  1945年抗战胜利后,王世襄被派到平津地区追回被日本人掠夺的中国文物,经王世襄之手追回的文物“共六批,总数有两三千件之多”。
  历经五十多年的沧桑,王世襄“埋头狠干”出了名堂,经他编写出版的书籍多达40多种,而且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王世襄成了京城“最大的玩家”。2003年,王世襄获得了荷兰克劳斯亲王最高荣誉奖,同时也是获得此殊荣的第一位中国人。年逾九旬的王世襄回想过去的燕园岁月:“燕京的教育简要地说就是让学生自由发展,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从来不试图左右学生的思想。”在这样的教育背景下,王世襄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陈远
  著名学者陈远最新口述历史系列《消逝的燕京》《穿越美与不美》《在不美的年代里》,近日由重庆出版集团出版。《穿越美与不美》主打两岸三地文化名人自述,穿越生命的美与沧桑,是对当今学界名人的专访,其中包括李泽厚、葛兆光、许倬云、倪匡、陈之藩等等。《消逝的燕京》采访燕京大学毕业生,寻找大学的灵魂。《在不美的年代里》采访中国近现代一批“大家”的后人,或讲述大人物的生活琐事,或讲述亲历历史的具体细节,或讲述不足为人道的心路历程,或讲述彪炳青史的气节下的信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36
纸上中国王世襄:最不丧志的玩物大家三联版《王世襄集》全国首发文璋 《 中国青年报 》( 2013年09月03日   10 版)


    王世襄是我国著名的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和收藏家,中国文物界里程碑式的人物,他在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华民间游艺研究上学识渊博,见解独到精深,在国际上享有盛誉。他所毕生钟情的传统文化,筚路蓝缕、探幽索微;超然豁达、贯通雅俗。他的学术研究涉猎广泛,在中国传统的家具、漆具、竹刻、工艺、书画、雕塑、乐舞、民间游艺、饮食等诸多方面都有广泛深入的研究成果。
    日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凤凰出版传媒公司在南京举行了《王世襄集》首发式。《王世襄集》全套10种14册,由三联书店出版,其中包括《明式家具研究》、《〈髹饰录〉解说》、《中国古代漆器》、《竹刻艺术》、《说葫芦》、《明代鸽经 清宫鸽谱》、《蟋蟀谱集成》、《中国画论研究》、《锦灰堆——王世襄自选集》等。
    其中,王世襄代表作《明式家具研究》汇集了其40余年的研究精华,被誉为中国古典家具学术研究集大成之作和明式家具收藏者的“圣经”,在2010年获得了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2003年,荷兰王室授予王世襄“克劳斯亲王奖最高荣誉奖”,其中一个重要原由就是他对明式家具研究的卓越贡献。王世襄的另一最为重要的贡献,就是将一些即将失传、偏门的民间游艺提升到登堂入室的学术高度,把赏玩葫芦、养鸽训鸽、逗弄蟋蟀做成了精深却好玩的学问。他分别编著整理了《说葫芦》、《明代鸽经 清宫鸽谱》、《蟋蟀谱集成》等学术专著,记述生动,讲解精彩,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和欣赏价值,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格物致知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
    国内著名的专家学者对王世襄的研究道路和学术成果有着中肯评价。书法家启功称道王世襄“研物立志”,是“最不丧志的玩物大家”,其作品“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画家黄苗子赞誉王世襄是“玩物成家”,“是一个真正了解中国文化生活和民俗学的人,他做学问爱搞些‘偏门’,人弃我取,从不被注意的角度上反映中国传统文化”;翻译家杨宪益赞王世襄云:“名士风流天下闻,方言苍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称玩主,老大京华辑逸文。”学者张中行称王世襄为“此之谓天生的奇才,世间罕见者也”。
    2009年11月,时年95岁的王世襄去世后,由于他的研究和学问的独创性和广博性,面临着断档的危险,即将成为“文化绝响”。三联书店作为品牌出版单位,始终有着强烈的文化使命感,深刻认识到王世襄作品蕴含的学术意义和文化价值,决定出版《王世襄集》。这不仅仅是对王世襄个人作品价值的认同,更重要的是,对濒临失传的传统文物鉴赏和中华民间游艺的保存记录,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秉持与弘扬,是对人类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
    《王世襄集》的编辑出版工作始于王世襄辞世之时,历经三载,得到王世襄家人的鼎力支持和众多社会各界人士的关心帮助,并得到国家出版基金的资助。全书10种14册,收入《明式家具研究》、《髹饰录解说》、《中国古代漆器》、《竹刻艺术》、《说葫芦》、《明代鸽经 清宫鸽谱》、《蟋蟀谱集成》、《中国画论研究》、《锦灰堆:王世襄自选集》(合编本)、《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10部作品,均为其各方面研究的代表之作,堪称目前王世襄先生作品的集大成者,覆盖面广、装帧编校质量一流,
    三联书店总经理樊希安表示,《王世襄集》是三联书店倾力打造的具有国家水准的传世精品,囊括了获国家政府出版奖的《明式家具研究》在内的王氏多部重要著作,集中展现了王世襄的学问路径、精神境界与艺品人格,反映了其对学术研究孜孜以求的认真精神和向民间工艺学习的谦虚态度,从独特的角度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魅力,对于传承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承独具特色的民间游艺、倡导健康的审美情趣、提高读者文物研究与鉴赏水平,都具有重要意义和积极影响。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1 00:37
王世襄(19142009),号畅安,祖籍福建福州。1941年燕京大学文学院硕士毕业,曾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编纂、陈列部主任,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等。著名文物专家、收藏家、学者,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著有《竹刻艺术》、《髹饰录解说》、《明式家具珍赏》、《中国古代漆器》、《北京鸽哨》、《蟋蟀谱集成》、《明代鸽经 清宫鸽谱》、《中国画论研究》、《髹饰物》、《高山竹谱》、《锦灰堆》等。  王世襄一生爱放鸽,喜斗虫,能玩鹰,尚美食,精书画法帖、诗词、漆器、明式家具,著作涉及美术史、文物鉴定、民俗学、中国古典音乐等多个领域。他称自己“玩物丧志”,而好友黄苗子则评价他“玩物成家”,启功曾评价他“研物立志”,也有人称他是“京城第一玩家”。学界称他为最能将民俗上升到文化高度的人。其实,他更是一位懂得生活美学的人。
  一肚子墨水要变成文字
  王世襄95载的人生已于2009年化为“传奇”,斯人斯事却萦于与之相熟者心中。与晚年王世襄接触较多的赏石家沈宽认为:“在我年及古稀之时,他的生活智慧仍然让我十分受用。”
  20世纪70年代,王世襄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恰逢他当时肺病复发,且有空洞,在医生叮嘱卧床休养的情况下,王世襄只身前往向阳湖。他放牛、放鸭、种菜、插秧,各种苦活、累活都干。当看到畦陇旁的菜花虽倒在地上,但仍“犹昂首作花”时,王世襄以菜花励己,坚强起来,竟悠然过起了村野农夫的生活,闲时与渔夫成为莫逆之交,观渔赋诗。当“改造”结束后,困扰他10多年的肺病竟然不治而愈。到1973年夏,王世襄离开咸宁回北京的时候,还带回了许多当地的花卉。古代医者总结有“悲(忧)伤肺”,王世襄虽带着多年的肺病参加“劳动改造”,却不怨念世事不公,足见其胸怀之开阔、对生活之热爱,这是一种人生智慧。
  在沈宽记忆里,王世襄晚年专注写作,并经常提到的一句话是:以前浪费的时间太多了,现在要赶快把满肚子的墨水变成文字。王世襄在“干校”生活后期逐渐意识到岁月蹉跎,返京后他开始刻苦工作,在近30年中出版、再版著作约30种。
  沈宽记得,有一年春天,王世襄打电话向他询问北土城的西府海棠有没有开。沈宽以为他要去看海棠花,王世襄答道只是帮朋友问问,自己还要写作,太忙,不去看。当时花已含苞,沈宽知道极爱生活的王世襄心里一定想去,但他要与时间赛跑,他要尽快把肚子里的墨水写完。
  王世襄身上体现着浓厚的文人气质。“他对世俗的吃喝玩乐不屑一顾”,开会招待他不去,大型活动的开幕式他也不参加,过节时他认为大家彼此不用专程造访。他的生活是淡淡的,友人买了他的书去求签名,他写道:某某先生解闷儿。沈宽与他谈奇石,王世襄旋即拿出他多年前在河边拣的漂亮石头说:“我不收藏石头,但对石头有一点小小的喜欢。”沈宽回忆道:“他说话很有味道。”王世襄是真诚的,“架子”二字从不存在于他的语言系统里,他常和村夫、小贩一起聊天,甚至求教于他们。
  王世襄爱好广泛,他不仅对各种游艺非常精通,而且会弹古琴,善于烹饪各种美味。晚年,他最关心的是观赏鸽的传承问题。我们一般人知道的鸽子主要有广场鸽、信鸽、肉鸽,而很少有人知道观赏鸽。观赏鸽是民间经过人工选育培养的优秀鸽种,在古代宫廷和北京的贵族,甚至市井中都颇为流行。观赏鸽是我国特有的一种文化,但近几十年来,随着城市的发展,北京的天空越来越难听到鸽哨的声音,很多优秀的观赏鸽品种都逐渐消失了。然而,玩鸽子的人多数文化程度不高,不会对此进行有意识的记录和研究,许多经验一旦失传也就永远消失了,这让王世襄感到可惜,并开始进行呼吁和加紧研究。
  人生价值不在据有事物
  王世襄生活极简朴,有时候友人到其家中,恰遇王世襄及夫人正在吃饭,餐桌上往往只有粥和家常菜。王世襄一直住在南竹竿巷自己家的四合院里,老房子冬天连暖气都没有。1992年,香港商人拟购买王世襄所藏79件明清家具捐赠上海博物馆,王世襄以“这些家具不能离开大陆”为条件,慷慨地以象征性的价格卖给了他。直到这时,王世襄才换得日坛公园东墙外的一套住房,过上了有暖气的日子。
  “文革”期间,王世襄曾主动请红卫兵抄家,看到自己多年收藏的文物被车载去,他曾在自己作品中这样写当时的心情:“泰然处之,未尝有动于中。”这正是因为他认识到“人生价值,不在据有事物,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有所会心,使之上升成为知识,有助文化研究与发展”。
  2003年,与王世襄相濡以沫近60年的夫人袁荃猷去世,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打击。为了不睹物思人,他将夫人的唐代“大圣遗音”古琴拿到拍卖会上,拍到了800多万元的价格,而同时,他将另一把同样珍贵的宋代古琴无偿送了人。
  他一生探索生活的智慧,经手珍贵物件无数,然视之为过眼云烟,捐献、赠送在所不惜。而其最有感情的却是家中的菜篮子,当夫人离去,他与夫人“提筐双弯梁,并行各挈一”的情景不再,他希望百年之后能将菜篮子埋在两人的墓穴之间,“生死永相匹”。据沈宽介绍,夫人去世后,王世襄更是将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写作上了。
  养生秘诀在于“六心”
  “一个人如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这是王世襄的一句名言。年轻时期的他曾经玩鹰,玩鹰需有很好的体力才行,尤其是臂力,否则很难将鹰架起来。沈宽认为,这也是锻炼身体的一种方法,能玩鹰说明王世襄年轻时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
  王世襄身子硬朗,87岁还骑自行车上街。晚年有人请他谈养生的秘诀,他认为保持良好的心态、性情和心理最重要,并将之归为“六心”,即开心、童心、宽心、爱心、静心、恒心。“六心”是他生活智慧的总结,前“四心”分别涉及对己、对物、对人、对伴侣的态度,而后“两心”则是他晚年生活状态的写照。他认为宁静可以节约脑、体能量,消除机体疲劳,因此,静心可以祛病延年;而恒心则可使人“大器晚成”,完成年轻时的梦想。这种恒心,与情趣和志向相伴,有兴趣使然,无论遇到多少困难,都会锲而不舍,苦中作乐。锻炼身体也是如此,通过运动来达到健身的目的,就需持恒心。
  北京大学教授叶朗认为,中国美学广泛渗透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在王世襄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情趣。王世襄之所以受人尊重、使人怀念,也许就在于他是最懂生活、爱生活、会生活的人。这也许是他长寿的原因
2014年5月25日是王世襄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日。
准确描述王世襄先生确实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他当然是学者、文人、收藏大家,但他那些令人迷恋的生活性情和态度又绝不仅是这些表面上的词语可以概括的。
我们没有过多讨论他的学识,因为早就无需赘述:《明代家具研究》、《明代家具珍赏》是举世公认的中国古典家具领域的里程碑式著述,《髹饰录解说》无疑为中国古代漆器研究开拓了一个无可替代的领域。他在80岁以后注释写作的《蟋蟀谱集成》、《秋虫六忆》、《明代鸽经·清代鸽谱》、《北京鸽哨》、《说葫芦》、《冬虫篇》、《大鹰篇》、《獾狗篇》等文字,更是门门绝学,令人叹止。所有这些,对其学问感兴趣的人,都可以启功先生的那句话作为深入了解的导读:“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
王世襄在家中书柜前(摄于1989年)
我们更想在这个专辑中呈现的,其实是王世襄和他们那一代人的态度和风范。在文化、思想和制度都变化最剧烈的20世纪,他们这代人能够完全主宰自己命运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在一生的绝大多数时候,王世襄和他的朋友们,是被时好时坏的年代和潮流不断裹挟着往前的。但即便如此,他们都始终保持了自己的一种生活态度和精神标准。
我们好奇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接受我们采访的、和王世襄有过亲密交往的人,几乎都要提到他的一个口头禅:不冤不乐。这句北京老话,王世襄自己曾做过一番解释:大凡天下事,必有冤,始有乐。历尽艰辛,人人笑其冤之过程,亦即心花怒放,欢喜无状,感受最高享乐之过程。倘得来容易,俯拾皆是,又有何乐而言。乐观、通达、智慧,所有这些词语,都不能像这四个字一样让我们理解到王世襄的“态度”。
他一生著述30多本,几乎没一本是能说得清,这门学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的。两本明代家具的书出版于80年代,但是他对家具的爱好却是从40年代青年时候开始,持续了40多年。他出身世家,但现在陈列于上海博物馆的满堂王世襄藏明式家具80件,没有一件是来自他的家族世藏,全是他人弃我取,骑着自行车从市井瓦肆甚至冷摊晓市上一件件找来,那些对于家具制作的通晓则是和民间工匠热烈交谈的产物,其间乐趣和情感自然不是那些坐在书房里学会鉴赏的学者所能够比。他童稚时喜好抓蛐蛐和架鹰遛狗养鸽子,直到耄耋之年才在朋友催促下坐下来记录于书,这完完全全玩出来的学问,又绝非普通的爱好研究可以比。为了养好鸽子,他可以去市肆打探往日王府里的鸽佣高手,请入家中园子和自己同住,所得的当然都是绝学。他在书中描述的那个和他有忘年交谊的善斗蛐蛐的老中医李凤山,又是多么跃然于眼前。在“文革”时他的人生跌入底谷,因为有了这种不冤不乐的性情,他也能在郊野抓蛐蛐的爬山越岭中找到慰藉,获取心底的安然。不冤不乐的,其实就是情义,所以王世襄对玩好、对做菜、对学问,无不发自本性、倾其性情,最后达至“乐”,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2003年,89岁的王世襄因为明式家具研究而获得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用以表彰跨文化交流领域杰出成就的最高奖,当时著名英国汉学家柯律格曾在颁奖词中说,王世襄属于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中的这样一群人:“他们冀求将构建中国的过去作为构建中国的未来的途径。作为爱国者和国际主义者,他们又冀求在不低估其他文化的同时,给予中国文化更高的重视。”
为了对这一群人的“态度”有更丰富的了解,在王世襄的几位至交中,我们按年龄,选择了张伯驹、陈梦家、朱家溍和汪曾祺四位来做更多的探寻。他们或和王世襄同年,如朱家溍;或年长于他,亦师亦友如张伯驹、陈梦家;或稍年少如汪曾祺。各自不同的性格和命运,都让我们对他们所处的跌宕起伏的环境会有更深切的感受,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的这一代人对其精神世界、生活态度的坚守恰是最感人的。换一个角度可以说,正因为他们坚守的成果,换来的是“给予中国文化更高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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