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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朱新建这个人 [打印本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18 12:32
标题: 朱新建这个人
原文地址:朱新建这个人续篇作者:汉庐

原文地址:朱新建这个人(郁俊又号老流氓)作者:汉庐
朱新建这个人作者   郁俊(老流氓)

   
夜生活


     零七年仲夏,我刚到大丰新建家蹭饭,他还住在江宁挺神气的别墅里头,别墅独栋,保安明盔亮甲,跟开演唱会的歌星一样别着麦,层层盘查,好像访客都赶着一群羊,羊屁股里塞封鸡毛信。朱家蓄三狗,雪纳瑞,比熊和拉布拉多,没几天就和我熟捻,早上挨个儿趴在膝下,求抠眼屎而去之。小比熊顾家,早上抠眼屎的时候还知道摇摇尾巴,夜里我饿了,去冰箱扫荡火腿片,他就冲出来大骂山门,也不管深更半夜。朱爷在楼上遥闻犬吠,缓声唤我上去,不管一点,两点半,还是四点,他经常醒着,下棋,上网,或者和我一样,也在吃夜宵。
我端着朱太从南京高档超市里买来的各种洋牌子奶酪果酱培根肉肠蒜茸面包,腋下各夹着一瓶啤酒,下巴还捎带一瓶,踢哩趿拉上二楼,看朱爷的门开着,高矮错落各种灯大放光明,他叼着金南京,盘腿坐在地板上摆弄电视机遥控器,电水壶在一边突突突,开了。提起水壶他问我,你要咖啡还是茶?我说谢谢不必,我啤酒。他就给自己冲一杯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喝一口,觉得不够味儿,伸手打开个陶罐子,抓几颗萧山萝卜干放进嘴里,深夜又不是外面,假牙都脱了,不晓得扔在哪个杯子里,还是揣在哪件衣服口袋里,瘪着嘴努力,皱皱眉,觉出咸味,又剥枚巧克力继续努,然后咕嘟一大口咖啡,囫囵都灌下肚子里去。


   我说朱爷你这个吃法,换做我,就得进医院了。他说,开玩笑讲,吃东西这个,和画画一样,得看各人禀赋,那年我刚刚满口牙掉光,馆子里吃饭就挑肥猪肉,巴掌大一块一块,这么吞下去,没事,后来生肝病,医生还纳闷,这个人怎么这么能吃啊,口味还重。我谏,仗着胃太好,东西都下去就伤了肝胆,甚至血压血脂;倘使吃恶心了,吐掉,也没有后续的麻烦。他笑,吃东西不吞下去,好比***,光谈恋爱不结婚,有他妈什么意思?
电视机连着卫星,几个日本深夜频道各自磨枪备刺抖擞起精神来,播新鲜三级片,先观赏女白领和上司在办公室后入,气喘吁吁;换台,满满一公交车穿校服戴红领巾的日本女少先队员轮番给男老师打飞机;换台,是家庭主妇和女儿商量好了放学后一起挑逗亲生儿子。朱爷摇头,说这些电视台放的,也有好画面,就是留不住,还是碟好,其实我倒喜欢三级片,你发现没有,一个女人,搞之前和搞之后,都特别好看,搞的时候没看头,就这么动,内行拿两个橡皮家伙充数,也看不出来。我说。。。。。。嗯。他咖啡交左手,右手调电视到av状态,把我dvd遥控器,口里不停地指挥:你进,进,再快进,停,停停,哎呀过了,倒,倒得慢一点,对好,就这里,停,定格,好这个好,咱们画吧。


   纸笔现成,画。朱爷画女人,与往常执笔不同,笔握得低,几乎就是钢笔写字的高度,有时还要带花镜。先撇刘海,然后勾脸,开脸,画眉眼五官,眉毛要下弯,带点嗔相才显出嗲来,等脸画完,笔马上抬高,人也松弛不少,勾肩膀,胸,臀,高跟鞋也必不可少,或者三角裤脱到膝盖上面,或者吊带黑丝三点尽露,一概水墨,款印颜色,都是后话,山东人来买画之前要赶的活计了。


   四五张画完,他丢下笔,说劳驾。我按下遥控器,改暂停成播放,电视里马上一个压着一个,大动起来,然后去洗笔砚水盂。朱爷躺回床上,双手枕头,看一会儿,说你随便,我休息一个小时。话还没说完,人一蜷,静悄悄地睡着了。我掩上门,回自己的沙发去翻两叶《南画大成》;只剩下电视里的女人,腰部压低,眼睛像丝一样,迷离中不忘记端详朱爷,等待虚拟高潮来临的那一刻。


罹祸

   朱爷带我出门,酒店例开两间,彼此方便。大早的,才七点来钟,他重重碰门,我庆幸没招宜兴的窑姐,开门看他,面皮颜色都不对了,紫,诉心口痛。搀扶着过条马路,就是医院,值班的大学生听一通,问一番,翻翻眼睛,:。。。。。。这个。。。。。。不晓得。朱爷笑,说我现在倒觉得好些了,能透气,也不痛,路也好走,肉也想吃,那咱们回去吃早饭吧,青菜炒面加鸡蛋,你搞杯咖啡喝喝。医生和我都拦,这不行,彻查,否则不安心。再躺下做心电图,小男孩手忙脚乱的,终于机器响,一张单子卷出来,对光看半天,他推眼镜挠头,说你看,奇怪了,心脏好的呀,没什么问题。

   我拉朱爷到边上,正经说,要真是个心绞痛,倒好收作,这什么都查不出,反而有些麻烦,内科就怕不晓得病因,什么人生什么病,你老人家画画怪,生病也不平庸,算是个杂症。朱爷悚然,不敢动,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静悄悄等医生的灵感。二月末的江南,太阳一点一点爬高,医生这时候就来的多了,知道是个疑难,打发走小医生,来个管事的和我计较,说既然这么着,那就得用ct磁共振什么的,自费不便宜,你先去交钱。我说行,可你先得告诉我,atm机在哪儿?

   这边7788的人都知道消息,赶来帮扶,我给南京电话,取钱,抽空买了罐本地啤酒漱漱口,水好,着实清冽,再回来消息就变了,说是大病,要命的重症,主动脉瘤,一连串好几个,本地动不来这样的手术,速回南京,要是不小心瘤破了,没救。朱太手机不断,哭腔神似刘雪华,两下里都急了,朱爷虽然已经不痛,但是被这么多专家一吓,坐都不敢坐,平躺在长着四个轮子的小车上,任由人推拉,做种种测试,偶尔回头张我,像极了当年被送掉的拉布拉多看我的最后一眼,马上对他招手,意思没关系,不要紧,everthing is gonna be ok。寻个角落,和同来的建军老板一人一根烟,感慨,这种医院,进口机器样样皆备,比华东医院都牛,平常大概千年用一回的机器,今天总算逮着个趁钱的,用之前肯定先要擦半个小时灰。

   救护车到,朱爷抬上担架,平卧,我坐在边上闲话,打岔,让他分心,建军老板自驾跟随,两辆车都恨不得飞起来,一路鸣笛,救命的事,胡*涛的车子,今天你也得给我让开。朱爷许是想到自家的病,慢慢地不自在,问他,说要小便。有的是塑料袋,扯给他,侧过身去躺着尿完,递还,我随手就扔在高速上,这么短短一个小时,朱爷尿了很多次,我也就沿途播撒蛋白质,跟洒农药的飞机异曲同工。朱爷每次地给我塑料袋,都有气无力地说谢谢,听得有些鼻酸,扔袋子时难免加了点力气,某次尿多,袋子正中一辆白色广本窗玻璃,砸出浅色珠花数朵。

   正午到南京军区总院,老军医们整肃迎候,色色现成。朱爷进病房前,不忘记指点我:你,回去睡觉。我当然不回去,夜里七点的手术,喝着啤酒等。快要推进去时,朱太手扶病床,很有感情地跟着跑,一字一顿念白道:老,公,你,要,挺,住。


志异

   手术结束比预期晚,主刀大夫摇摆着出来,说成功,一会儿就醒了。一会儿没醒,一两天也没醒,毛一个礼拜了,醒不转。朱太天天守着医生问,说我家老朱,象鼻蚌都是原根吃的,怎么就不行了,哭一把。医生看她这般贞烈,都躲着走。到第五天头上,朱爷肠子里滚出血来,止不住,重症监护的门开开关关,我候个空扑进去,看见他插满管子,一腿弯起,身下有护士在擦血便,擦着,益发都绽将出来,病危通知连着递到朱太手上。

   老军医招朱太和我,旁听专家会诊,说现在脑子里有血块,要用药冲掉血块,肠子的血就止不住,诸君意下如何?另个老军医说我兄何必太痴,你把止血药物直接送进肠子,绕开大脑不就行了。底下一片彩声,药到立止。雪灾,江南看起来像哈尔滨的赝品,我不敢喝啤酒,随身带瓶二锅头,每天在医院赏雪时,一口一口灌自己,觉得自家打飘,脚印都比别人浅。

   雪上加了霜,南京人只知道吃鸭子,不懂扫雪祛冰的窍门,路封死,朱太睡在医院里等消息,命我不必去,督促小刘小鲁把朱老师的衣物理出来,画也要清点清点。我凌晨四点起,想去洗漱,看见底楼洗手台有个老太太站着忙碌,敬她勤谨,坐回沙发等,一想,家里只有朱珠,小刘和我,这老太从何处来?跳起来看,没人。这时头已经昏热了,自家还不觉得,只认是少睡,撑着和两位管家去朱爷房间一色一色翻检。小鲁感慨,朱老师零食多,拿不过来。我敷衍,那是,萝卜干就咖啡,天才。小刘问,老鼠,这巧克力都化了,吃掉不要紧吧。我说不要紧,吃吧。说罢我带头吃,也递给小刘一块。

   八点来钟我已不大好走动,高烧寒战,只想偎着壁炉取暖;小刘突然瘸了一边,歪斜着走跳、烧饭;小鲁世故懂经,说叫你们不要乱吃朱爷的东西,房子好大,有神道看守,你们两个馋痨不要撞到什么,刚才小刘掀把我看,腰上这样子大黑紫手印,显是鬼拍的一巴掌。我二人请教,那要怎么弄?小鲁会者不忙,厨房端来了大瓷碗,装半碗水,右手捻着三根筷子,嘴里一阵一阵唱念起来,我歪倒在沙发上,听不清,只盯着墙上陈丹青的速写看,这张不好,犹豫了,陈丹青画完不满意,在边上写:这是新建么?

   两位管家发一声喊,只见三根筷子直直插在水里,找到了小鲁说,家主婆,朱老师妈妈,念到她,筷子就立起来了。于是我二人寻张老太太照片,跪下来焚纸,忏悔,发愿,各自行礼毕,我爬回沙发,觉得头轻了些,喝杯水,到下午烧也就退了,夜里能吃一口菜汤面。小刘不多时行走如常,手擀的面皮替我拾掇好,问今天喝酒不?我说免了,哎老太太的照片呢?她指点,壁炉边上的架子上供着呢,老太太顾家,咱以后可不敢再吃她儿子的零食了。我说那是,那是。端杯水我坐到老太太照片对面,和她絮叨,老太太啊咱早上见过了哈,久仰久仰。她二人是义仆,我呢远道的学徒一名,存歹心的并非我等。吃东西,你老人家显灵惩戒,应该。但是贵公子,还在医院里吃辛吃苦,你做娘的,啊是要心疼?你蓄点力量,把朱老师从icu里提出来,岂不是大好事?

    两天后,朱爷睁眼,换回普通病房。


吃喝

    小刘之前,还有个住家阿姨,姓严姓阎姓颜抑或姓年,不详,是她给做饭。严阿姨心地肯定是好的,可惜出身农妇,手不巧,即使得了号令,做起来,比缓慢还要缓慢,又陈抟般喜睡。幸亏朱家局多,也能将就得过去。后来撵她走,是因为狗没有栓严,咬了朱太脱在外面的好鞋子,反正寻个由头就是要她收拾包裹,立时三刻走。看人泪奔,着实不忍,我抽空溜出去送,只好皮夹里有多少,抽来给她,彼此挥别,以后再也没见过此人。

   后来小刘来,和前任霄壤之别,机敏,勤谨不贪鄙,眼里只有朱老师朱珠,本行又是厨子,调弄的好汁水,来客都喝彩,所以人也敬重她。小刘定下的食谱,朱爷和我的早饭,俱是汤面条,卧鸡蛋两枚,浇一勺酱卤。极偶然朱太要吃早饭,那就是咖啡果汁法棍,蛋煎荷包肉熏薄片,另起一个炉灶,做完端盘,须抬送进二楼卧室。

    午饭若是在家里吃,小刘就要送朱珠上学毕,顺道买菜,总是时蔬小荤,六七样齐整,因朱爷血里面的指标不太好,大荤不敢起动。后来南艺请朱爷开课,我两个就四处乱吃,稀粥也啜,皮肚面也吃,麻辣烫鸭血粉丝汤金陵饭店大餐夫子庙鸭油烧饼,没有不敢吃的。吃得最多是日本料理,寻市中心的小铺子,逼仄的更妙,一般老板是日本人,老板娘是江苏人,眉花眼笑地上来,这些人精,闻得出食客身上的钱味道。我二人菜谱也固定到乏味,朱爷总是要刺身拼盘就冰镇可乐,盘子要大,刺身要新鲜,可乐要够冰;我总是点烤鱼和日本啤酒,三宝乐麒麟朝日都好,必须日本原产,生啤也可以,谢绝上海三得利。这么吃完,就是下午了,休息,盘一个小时,打车回江宁。小刘正在包饺子,拍拍手迎出来,突然皱眉头,朱老师,你去过桑拿了?我连忙遮掩,没有没有,小刘,朱老师上课呢。小刘笑,我以前,在洗浴城当厨师,朱老师你头发上这个香味道,再熟悉也没有了。朱爷也不理会,迈步上楼,打中觉去了。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以后,可以随便探望了,但朱爷还是满身的管子,人瘦得脱形,原来这么胖大的一个身体,只存骨架上松松搭了一张皮。朱爷认得我,但不能说话,相顾,红一红眼而已。右半身自然废止了,动不了,可恶的是左手被绑在床架上,我摘掉眼泪,大怒,指责不休,长得蛮甜的本地小护士劝解,说我们也是没得办法,病人不管醒着睡着,总是想拿左手拔管子,管子插了拔,徒增痛苦你说啊是?

    朱太下令转院,这地方挥金如土的,看看也不见好,转去鼓楼医院,一路我感慨,南京这地方,尽管房子都给共党扒得差不多了,道路格局依旧可以怀想前明的格局,又大气,又婉转,别地方哪里去觅。换了新病房,又是一帮白大褂来闹,还没消停,医生护士轰起来,说不得了,一个没小心看住他,病人自己把胃管拔掉了。管消化的大夫上去细查,说怪,病人打了十几天吊针,怎么嘴里似乎有东西在嚼,快取出来,不要呛到气管里去。夹出来看,是两片香肠,团在一起。小护士说,刚才我放在这里的中饭,上面盖的香肠没有了。大家恍然,是这个病人饿极了,左手一得空,拔掉管子,顺了你的香肠。

    大夫苦笑,那既然拔了,重新插很痛苦,就试着喝口水吧,水能咽下去,不呛,管子就免插。朱太候了半杯桶装水,喂,果然呛,喷得胡子上晶亮亮的。大家拉下脸来,看起来还是要插管。我说慢,等一分钟,说罢转身就跑,下楼找到小卖部,快老板,给我最冰的可乐。老板踌躇,现在冬天。我说你管,给我,十块钱不要找了。三纵两跳上搂进房间,众目睽睽开易拉罐,候上去,朱爷喝一口,咽下去,再喝再咽,哪里会呛,顷刻半罐就没有了。我摇摇头,问几位师兄和朱太,你们几时见他喝过凉开水?

所有人都摇头。


复原

   管子拔净,寻个长大滚壮亲戚,日夜守着朱爷,眼看他神智渐渐清明,只是说话不好,急了,行动就要打骂朱太,偶尔一次话说利索,叫随扈拿刀来,吓得朱太胆魄俱碎,我等只好笃悠悠抢上来,假姿假颜地劝。朱太寻医生理论,医生也无措,这么拖一阵,来探望的人那叫多,某天张铁林到,小护士们都酥软,皇帝来了,皇帝来了。张铁林手指朱爷:这个才是皇帝。从此医护看待朱爷越发不同,并非单纯有钱的凯子,是为文化名流云云。

    朱太合计,人也就这样子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不如回家,隔天来做康复,彼此便宜。但是回家之前,先要做风水功课。那天我正在地下室翻书,楼梯响,下来个戴墨镜的黑衣人,神似王家卫,后来续一个,看他们拄杖,牵着走,晓得原来两个混江湖的瞎子。绕着我,二瞎踱大圈方步,又取出罗盘来看,发现他妈原来不是瞎子,视力比我好,然后告诉朱太,此地风水好的,好,不要紧的,看看我,趿拉趿拉又上楼去看。朱太指点画室的房梁,说两位大师,这根梁,我家保姆说叫穿心梁,不好,您怎么看?二瞎说不会不会,这根梁好的,都好的,都好,病人回家,一准吉利。然后眉头一皱,说但要依我一件事情,你这个菩萨像,位置不好,须转向,另外,大镜子遮起来,窗帘也要多且厚密,朱太一听,应下来,给钱打发毕,看二瞎飞也似地走了。她也立马发车出门,扯布做窗帘去。

    朱爷回来,小刘高兴的,上上下下擦抹,当夜我打个地铺陪他睡,念了半夜的书,他尿频,时时要去站一会儿,初夜么是要苦些,后来月余,才慢慢的尿少了,可以安稳的睡上两三个小时,书是每天都要念的,最喜欢听朋友写他的文章,陈丹青写一篇,报了一堆外国画家的名字,横竖着比较,意思朱新建性欲旺盛,乃是与海外大师暗合的地方,朱爷听听就烦了;自己另翻一篇,季大纯所作,上来先谦让,说自己不会写,就是记些家常小事,朱新建怎么收留的他,画画之前之后如何不容易,千字文,短来兮,朱爷听着,眼泪就滚下来。

    病人么,饮食上戒律多,偏偏朱爷从来就是个不守戒的人。某次实在嘴里寡淡,我们叫个车直奔德基,老地方老位子,咖啡,糕点,想吃什么买什么,他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块奶酪蛋糕,结结巴巴地告诉:这才是我过的日子。再好些,手就痒了,找铅笔和纸,勾了个正面裸女,虽然没有右手画得妖媚,力气还是异样的大,再画,还是裸女,他这时还不会写字,命我落款,都是疯大嫂,小大嫂,小丫头,骚丫头之类,不是很妥当,也不很离谱,很快一本小本子,就涂满了,这是他就想动动毛笔了。我整理笔砚,不由感慨,墨汁都不臭了,可见荒疏得久,朱爷左手拈起一管旧胎毫,秃笔勾一头毛驴,驴上坐着位面目不清的神仙。换纸再画,空勾一个丫头,奇怪和右手画的一样讨喜,可是画到丫头身边的小姐,力气不逮,又是面目不清的货了。

    这边朱太,压力大,前途又不明朗,难免外面流连的迟些,朱爷又是病人,好的时候都使性子,现在言语上不占便宜,更成了一块爆炭,经常有些口角,某次亲戚来,说起前几天在某个所在邂逅朱太,待她回家,二人大吵,东北藏家老郭也在,朱爷悄悄命我收拾些印章笔砚,两本日常要读的书,说等明天她车子一出小区,咱们就走,到湖州找老费去。

    次日下午两三点钟,朱太的迷你库珀开出了小区。


南巡

     多方力阻,外逃遂寝。老费安抚朱爷,一周后接他去湖州,散怀抱,接地气,办画展,吃肉喝可乐。朱爷望夫石一般,白天盼老费,夜来等朱太,半夜了还站在二楼等远光灯,谁家的车子过去都要挪窗台前细认一认。最后还是朱太爽利,索性开车送朱爷去湖州,沿途嘱我种种,听来恳切,颇为难得。送到,谢过老费,她车一掉头,便回南京忙正经事去也。

     湖州这里得信,群贤毕至,老费不消说,差人裱托,装框,几十幅画挂起来,都是极精的小叶,引逗得远近名士,地方乡绅,都来捧一个场,门口悬着极大的条幅,四个字比郭敬明还高,写的是:宗门中事。意思这近似禅宗里的尊宿语录,不足为外人道。本地的花鸟名笔董兄天昊,激赏其中拟云林一方,以为全场之冠,后来此画辗转,又回到南京,那是后话了。想来黯然,不晓得今生还有机会重睹那幅一生力作否?

     热闹过了,夜来将息,我们一贯住日丽风和,正对飞英塔古迹,和塔前数根石头凿就的假卵。早起他左手扯着我,一小步一小颠在公园里看景致,指点假卵,说长论短,吼吼地哑笑。转到后门那里,见到对老夫妻,男子也是中风病人,行走都很艰难,扶着钢架子,一步三喘,困窘难当;那太太真是贤淑,在边上搀扶鼓励,极是殷勤。出后门,有家牛肉细粉汤馆,也卖鲜肉生煎,早上客人稠密时,真穿梭般挤个不开,我抢了两个脏位子,纸巾擦抹,请朱爷坐稳妥,要了六两生煎,两碗汤,可乐啤酒不能少,勉力一饱,等我们吃完,堂上的客人都寥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朱爷断续着说俏皮话,大意是:要了三年饭,给个皇帝也不换。有个女郎摆着细腰过去,朱爷放下筷子,着我看,点评:这把屁股好。想迈着麻雀步去撵,人家早就一道烟远了,怜影而已。

     中午老费请朱爷去看山,泡得上好鲜茶,在山庄里宽宽地坐着,剧谈,朱爷虽然言语不便,感觉还是锐利,脸上的开朗为病后罕见。早晚几顿荤腻的吃食,朱爷又不爱吃口正经叶子菜,茶叶本性是收敛之物,于是睡前出恭,所谓“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常是点灯来”,这个活计他不免苦楚艰涩。听朱爷在里间号呼用力,我也犯难,只好劝他不急,稍微放松些,等我去24小时药房,寻些润肠的药来给您助力,庶几可顺利排下。药房不算很近,等我买来药,朱爷已经出来了,连声对我说:搞定,用手抠的。踌躇满志,一件大心事下落。我欣喜之余,耸鼻那么一闻,急忙翻看他左手,手心手背指甲缝里,挂擦镶嵌着不少米田共,再循味进厕所,地上,马桶侧边,马桶圈,淋浴房地砖,花洒把手,最不可思议的是连天花板上也星星点点,遍洒此物。于是二话不说,从朱爷的左手开始擦起,除了天花板上无能为力,其他地方总是争取擦净才算安心。

     那一晚,我睡得极其香甜。


碟王

    朱宅收藏最富,有两样外间不晓得。一是铅笔,好铅笔,几百上千枝地买,那些看起来东倒西歪的水墨小骚货,追溯上去,都有细微入神的铅笔小稿,最珍贵是实地写生,例如北京天上人间,或者日本歌舞伎町街景,不是本人亲历亲为,哪里得来这般鲜龙活跳的资料,亲见日本小姐写生几张,骚得和汉人不同,不管不顾;另一样,就是碟。

    拿碟招待至亲好友,是朱爷一贯癖好,哪怕你是当世头牌篆刻大师,比方说吴子建先生这样的世家子,到了朱爷府上,也是请坐,看碟,而且不给小灶,他画什么,你就看什么。此公选碟的口味又着实重,自己痴迷的,都是一般人看不下去的那种,老前辈后来回忆,难免一窘。另次是吴亮先生来南京,茶酒罢,剧谈挥斥,烟雾腾腾中宾主尽欢,不料放的碟过于腌臜,尿一册污一册,浊流秽恶,更甚居然以其佐餐,吴先生惊诧莫名,半途恳请朱爷关机,才算消停。事后朱爷还对我解释,其实无妨,不是真的拿来拌面条吃,镜头一换,给的就是花生酱啦,是之为蒙太奇。

     零八年山东闹艺术节,济南泉社邀朱爷走穴一二,装装体面,也不遣人来接,我三人只好动车,行李搜检处两个民警,圆凸着眼,把朱爷拦下来,晗之,意思开行李,打开发一声喊,一个碟机两包碟,百二十张,印着百五十个妖精,赖不掉。我上去理论,说这是自家看的,绝非拿去孔圣人的地盘贩售,你看,划痕累累,上面都留着红笔记号呢;朱太着忙电话,打给本地外地各种关系,设法脱身;只有朱爷不吭声,等着政府处理。最后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罚银三千,碟充入国库,票也不给一张,就驱散我等,想来这两样尤物,必是二警均分笑纳。上车朱太不论,连我也愤懑,朱爷反过来劝解,说我坐过牢的,和国家机器,有什么相争的,认下即可,反正这批碟也旧了,回江宁,咱们补仓。

    动车禁烟,朱爷每逢一站,必把住车门,一脚踩在站台上,一脚收回车厢内,猛吸几口,抛烟进来,意犹未尽的憧憬,以后去山东,必要开车去,途径营口,那真是好地方,市井虽然狭小,场子里开放的很,女孩子又白又多,都不着一丝,还给你师兄遛过鸟。最紧要的是身心舒泰,没有爪牙来盘查,那次我从庐山返南京,就是打车,也才三千多,和今天比,算是便宜的。

     山东遛一圈,虽然前呼后拥,朱爷被家眷看死,反不如马仔们自在,开车的小司机成天勾我,老弟,不去桥那边耍耍么。返宁,朱爷心急火燎,头一件事就是去江宁镇上集贸市场,寻碟。市场开阔,卖什么的都有,喇叭轰鸣,那阵子都是韩红声嘶力竭的嚎。碟铺没有不认识朱爷的,看见他歪歪斜斜走来,簇拥着递烟,争先来拉。朱爷挑一家,也不验看,就命老板老板娘小伙计,把所有a片三级片剥去包装,塞入碟包中,最后一并算钱;然后再挑两家,也是一样的吩咐,我无聊,看看盗版古尔德和rem,耳朵里一片忙乱拉扯塑料纸的碎响,没理由想念晴雯那一回,撕扇子做千金一笑。

      前一阵去南京探病后的朱爷,他居然拖我看碟,心中一喜,放出来,某金发女郎被猛打屁股,红臀斑驳,知道他恢复得差不多了。记得那天我们补好仓,集贸市场寻个摊点,一人一大碗馄饨,边吃我问,朱爷,你算过没有一共收了多少碟。他光头埋在缺角大瓷碗里,呼噜噜,没仔细算,八万盘只多不少。









朱新建这个人续篇(郁俊)

夺爱


    朱宅最发达时,也就短短06、07两年,好一似烈火烹油还开着鼓风机。某天我们遛狗回,热了一个臭死,朱太偏翻天覆地,寻朱爷早先的正经西装,打包装箱,问这是要做啥去哪里,答朱爷机票订好,林海钟季酉辰霍春阳什么的一道去泰国,我不免挠头,这种温柔乡,常年和暖,要此物何用,说你不晓得,这回是在泰国皇宫开画展,不郑重些,要被人笑话。朱爷意兴阑珊,他妈穿西装去泰国,才被人笑话呢。说归说,最后拉杆箱里还是压了一套灰的,幸亏不是双排扣。
    朱爷一走,实在无事可做,取些闲钱我就弃绝绘事,成天寻南京深巷里瞎玩,圈内最会玩的主儿,诨号阿海,也画得一笔仕女,自己玩得躺倒,可是知名的场子中妈咪经理头牌,如数家珍,朱爷出门倘使没有方向,时时要请教他,得窥门径一二。我记性好,由着先前路线一家一家去访,扫听些红灯记的细琐枝叶,以备文笥。
各做了一周荡子,朱爷自京返,人黑些,精神很旺,厚速写本画了小半,煮上铁观音,翻着速写一叶一叶给出详解,命我也领略领略,好比卧游图。有个女孩子画得最多,说在曼谷出租车边巧遇,袅娜娉婷,人够温婉,可惜黏了三天,枉空小模样儿百伶百俐,不好带回来;后来在北京,不免走马章台,花丛里敷衍鏖战几番,白天黑夜耽误的,山东那边索画债甚急,要收收心了。
    说罢取了胸前挂的一小块黄递我,你看看,海钟的,硬抢过来。我把在手里细看,地子明黄,清厚润泽,是团琥珀蜜蜡。我说朱爷,这个不值钱,四位数的买卖。他说是,不关钱,一来好看,二是林海钟身上夺下来的,有意思。他就教我怎么夺福建人颈子里这块黄,先认定,说死了这就是你的东西,行动提示他,哎海钟,看好了我的蜜蜡啊,别弄丢了,过几天还要带回南京去呢。说了没几次,海钟解下来一递,说给你给你。
浙江美院这些画画的,朱爷评点,小姐玩腻,喜欢玩和尚。据说何家林找个浙江佛教协会的带在身边,海钟就要弄个全国佛协的来陪着,彼此别苗头。所以他们身上挂的戴的,总有点说道讲究,至少开过光,大差不差,兴许还有些法力也说不准。说罢,郑重其事戴起来,脸上的表情好似穿了西装。往后人到哪里,蜜蜡在哪里,须臾不离,直到宜兴身颓语塞,从此成了一个左臂人。
     朱爷还关在重症监护室那几天,百计不得醒转,我突然想起那块蜜蜡,不是僧物么,红楼梦里擦擦玉,宝二爷就醒了,咱们何妨一试。问朱太,问小刘小鲁护工朱家丈人丈母娘朱珠朱离朱家姐姐姐夫做戏的王研研弹钢琴的白晶长脚李萍大胸项穆佳,不晓得谁回我一句,手术当天就收起来了,找找就得,果然,好端端摆在抽屉里,赶紧送进病房,吊在朱爷床头,摩挲一番,鼓捣两句我自己也不懂的梵文咒,算是学生一点绵薄微力,不想隔天朱爷就睁开了眼,晓得对护士微笑。
     现在谁去石头城买画,看大丰新建本尊,他还是挂着这块蜜蜡,左笔越画越多,越卖越贵,看这蜜蜡的颜色,当然也比以前丰润不少。


文玩

    拜师么,首件要务是束脩,这个因为我空身来的南京,没有,反倒累朱爷拿了体己倒贴零花。所以刚住下来那阵,朱太的确有些纳闷,加上我们两个老是在嘲笑她的衣服,原话,一溜店里,朱太能找到卖最难看衣服的那家,挑一阵,从这家店里把最最难看的衣服买回来,出门见客人的时候,她还要在这一堆最最难看的衣服里,找出最最最难看的,穿在身上。朱太不干,和朱爷纷争,意思为什么弄个外人在家里,还这么不厚道,朱爷怒,他妈我又不是养小老婆,养个男人你也叫唤啊。朱太只好关掉,下楼,果真穿上最最最难看的衣服,寻搭子打麻将去了。

    看朱太的车子远了,我从包里挖出富阳黄兄赠的五块宋龙泉窑瓷片,奉上,这大概是我出娘胎以来,手里过过最好的东西了,朱爷不当意,顺手搁在一个旧碗里,鼓励我好好学,说等几年,你就有钱买个全乎的宋瓷瓶子给我。当时一人喝净一盏茶,开始计较些画画的事情。我说朱爷,你不磨墨,这不对,能说动你磨墨,大概是我对美术史的唯一贡献,好比武林高手,拿树枝杀了一辈子人,偶尔也玩玩宝剑。他摇头,树枝能杀人,要宝剑做啥,这个墨汁,从传统审美上看,确实不算个好东西,可是死黑死黑的,朴素的很,朴素,也是一种好看,不能说只有东京的女孩子才叫好看,北海道乡下姑娘,穿的土里土气毛毛拉拉的,只要十七八岁,也讨喜啊。知道他犟,候机会那天去南京博物馆上课,饶他口沫横飞剖析黄公望石涛八大髡残黄宾虹,等说到黄宾虹,我请他架花镜,细看人家远山的墨色。出博物馆,他吩咐,回家磨墨。

    磨了满满一砚台的老油烟墨,朱爷随手一试,笑了,说是不太一样哈。手不停挥,那晚就没好生睡,第二天我起床,他持了四十三张一平尺小山水给我,说这是种子粮,你看看,不卖的。之后因为磨墨的关系,朱爷病前数月内极喜画山水,可惜散在外面几个藏家手里,实在无力详考,一憾。朱爷病后,我特地剔出这四十三张种子粮郑重交给朱太,嘱咐她这个精品,可以印书,最好不卖。转身她就拆散卖掉了。

    朱爷使胎毫笔,旧生宣,尤喜薄宣,一个战国的青铜器做烟缸,不过他到处乱弹,烟缸基本就是个礼器,符合本来面目,另有乌金底粉彩的腊梅花瓶,光绪民窑,老费鉴定很开门的真东西,因为大,是他病后用来藏烟的好所在。其余彩绘镜子,旧碗旧盘,假田黄,假民国春宫,即使不是赝品,也足够廉价,只是那一点点旧味道,是他真心要追的。

    几样尤物说下,外面弄不大到的,日本高仿良宽书法册子,下真迹一等,人家也是按照古董价钱卖给他的;日本摄影师给很多幼女拍的****写真集;法国人素描集,0的故事插图;一幅19世纪末的德国海景油画;季大纯抽象油画;吴维佳风景油画;和董欣宾合作的整幅山水;禅宗全书和南画大成为书中最昂贵之物,一并记下。病后的朱爷,翻检着手边这些辛苦淘来的宝贝,想起点什么,就要费劲的告诉我,有次说的很清楚,某个女孩子跟他学画,他就命人临摹春宫,画着画着,彼此都有了性子,人家外面老公都在换鞋子了,二人还在内室抽送。啪的一合书,他感慨,算了。



冤家

    窗外一个雷劈下来,说你,原本是谁教的呢,朱爷盘腿坐在地毯上,高提胎毫笔,一边划拉美人图,一边问我。我报了个名字。哦,他脱下花镜,说上海人多,圈子却不大。朱太在下面叫,朱新建,朱新建,朱,新,建建建建。闹死,朱爷叹气,开门向楼下喊,干嘛,有事不能小声说么。
   
    朱太续叫,小声说了你们听得见么,两件事,第一,刚才回来路上,车子里收音机说的,程十发死了;二,咱们屋顶漏水,我和小刘在接水呢,你和老鼠也拿个盆下地下室来看看。朱爷慢吞吞说啊程十发死了,那倒算个新闻,刚才还对老鼠说上海画家,怎么死了个画得最好的,操,弄得我好像终结者,这老头的画要涨;漏雨说了叫你们不管,打电话差物业公司来人修,说你穷人小市民出身还别不服,独栋房子,哪有不出毛病的道理,叫人修不就完了。
  
    丢下气昏的朱太,朱爷坐回原处,命我拉开画室的帘子,说咱们别理这些鸡零狗碎,喝茶看雨,雨大颗砸在玻璃穹顶上,呱啦松脆,朱爷重复一遍,程十发的画,要涨价你看好,画得好不好,一死就全知道,王个簃亚明活的时候几何风光,死就立马跌价,程十发不会,他是真会画,画的真是好。

    我怀想,附和,给我开蒙的老先生,早年和程十发是面对面坐的同事,共产党刚进来的上海,人人都画连环画,连陆俨少也躲不过,对了,我家老先生和那个很有名的***不单一个办公室,还是儿女亲家,看到他们小辈我都要叫爷叔阿姨。朱爷脸色阴下来,和这时的天空一个明度,老鼠,我这辈子只怕一个名字,就是***,谁和我提起他,我就不爽。
  
    我窘笑,朱爷,人总是有几个冤家才算性情,你不要听,我以后注意不提就是。朱爷手脸一紧,不是,这个人不是冤家,我这半辈子,造的孽不少,外面也传的多,也有外面绝没有一点风声的,比如说有个小丫头老公出差,叫我去外地陪她三天,我就过去三天,三天都在酒店床上,水都不喝一口,后来女孩子说朱新建,咱们渴死算了,我们就互相喂唾沫,三天一过我就回来,到现在再也没见过这个丫头,这是有的。我松松地笑,其实啊,这不算造大孽,不就三天出轨么。是他说,是,这不算,可是***这个就算,大事情,大冤孽。

    朱爷说,那阵子我刚从法国回来,身边有点钱,不多,就够住波特曼半年,我就住了整半年,后来一天一天没进帐,焦躁起来,想着回南京找老兄弟,朱道平什么的,那是我住波特曼的最后一天,***电话,他孙女喜欢画两笔,想来看我,我说那你就让她来吧,两个女孩儿,孙女和她一个亲戚,一块来,后来夜深,那个亲戚知趣,走了,这个*家孙女,死活不肯走,***还来电话叮嘱孩子,人家是大师,要听话啊,朱爷一抱一扯,这女孩子果然听话,乖乖地跟朱爷上了床。朱爷叹气,继续,想不到是处女,有血,疼得打颤,完事了我就告诉她,明天我回南京,等你到九点,你要是舍得下这边,来,那跟着我天涯海角走,但凡我有一口吃的,你就有一口吃的。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我,等到正午,下面一叠声催着退房,这姑娘影子也没得一个。


法国

     山东东营一个村支书,又黑又高,带着村长、会计,鞋也不换踏进来,地上几溜胶鞋印子,门外保安远远瞄着。朱爷叫小刘泡三杯茶,坐下来彼此谈笑间,村长递过一个大塑料袋,朱爷着我接了,藏到楼上去。一会儿客人走,朱爷上来,说别数了,不会错,肯定是谁又想求上边办事,才来买画。咱们去次东营吧,地方小,女孩子白又高挑,还懂怎么发疯,走先去银行,这袋子钱,加上前面另一笔,得存掉。我摇头存钱小事,东营,尊夫人这边,怕不好办。他说不妨,打个电话给老费,就说湖州有人要十万块钱的画,咱们从湖州迂回去山东,回来给她十万不就行了。

    小刘给朱爷找鞋的时候,笑问,去桑拿是不是,你现在有钱了,昨天铺床,把我没吓死,被子底下散着十八九万,也不知道硌。朱爷正色作答,开玩笑么谁的逼是金的,值这许多。银行引我们进一个小单间,整张牛皮缝出来的沙发,厕所供着德国洁具,一人一杯咖啡递上来,小姑娘的腿黑丝贴肉,要不是她穿了套装推荐基金,还真以为这里是帝豪。

    事毕出银行,朱爷兴致高,咱们去洗个澡,金陵湖滨饭店,我冲一把就上来了,披着袍子喝啤酒,朱爷泡够,也坐进来,要了冰可乐,带上花镜看按摩推油的服务单。妈咪进来,浅笑盈盈的,两位下午好,需要推荐小姐么。朱爷沉吟下,不了谢谢,我们歇会儿。转头解释,老婆今天深圳回来,要交公粮。

    睡了一会儿,朱爷醒转,忆苦,现在日子勉强能过了,早年不行,去法国那会儿,确实难。去的时候还有个小妞儿,法国溜到北京学汉语的,身材真好,质地也紧实,但是两个人真没钱。法国妞家里称钱,他妈有池塘养天鹅,这些扁毛畜生骄傲的,一看就是法国鸟,就着一幢城堡似洋楼,我就缩人阁楼上。妞儿挺要,又讲究,非戴套,我不喜欢套,告她戴套起不来,人家就不勉强了,后来妞儿的哥哥来,说这个,人哥急了,说贤妹差矣,愚兄在外面厮混,怎么用的和这中国爷们儿一个招数,揭穿了只好一路戴套,戴到分手。朱砂妈妈闻讯,跟来法国,吵开,这边离婚,那边法国妞儿跟日本什么人好上,彼此拉倒,现在啊朱砂都快成年了,说要考巴黎美院。他拍拍私房卡。

    刚到法国正好**,89年么,人家说可以申请避难,我没去,老子没难,避个头。有次笔会,范曾这避难的sb在,和他一人画一幅,对换,边上有个台湾人捧臭脚,说朱新建你赚了,范先生的几笔,一万法郎。当着范曾面我就问台巴子,八千卖给你,要不要,台湾人真掏钱,就真卖给他了。到法国穷,去电影院看黄片多,一看看一天,大瓶可乐提进去,原瓶装满尿出来,拿了这八千法郎,我就找个可以嫖的咖啡馆,人家文气,找小姐得买香槟,两千法郎一瓶,我他妈就喝头一口,那天找了个黑姑娘,好看极了,也就上下两张嘴是粉红的,别的就是一段细细的紫檀木,人也敏感,水多。

     朱爷重病醒来,拼命挣着找那张银行卡,又说不来话,中风后数字记忆全毁,哪里记得住密码,几番闹嚷不歇,不过后来这事儿,朱爷的姐姐姐夫和朱太协调后,办得蛮妥帖,朱砂也来南京看过朱爷,照片上看起来融洽极了。



锡婚

    浓夏易过,南京轰热一番,终于微凉,朱爷有了闲情,邀个江苏戏校学昆曲的十五岁女孩子,来家里串门,练嗓子,做模特儿。我不懂戏,看女孩子眉眼也寻常,中平,有点意兴阑珊,不想一张嘴,口中吟唱的倒也有限,眼波勾连,姿态袅娜欲飞,放出大妖娆来,平白令人想起洛神赋,手中的笔也停下了,惟有朱爷久惯阵仗,依然走笔如飞,刷刷一张,刷刷又一张。

    少顷尖尖的嗓子唱毕,女孩子收了身段,还是个凡童,下楼去吃水果了。朱爷问我,怎么样。我感慨,难怪当年王羲之告诉谢安,上点年纪了,要靠丝竹解解闷,又害怕小辈知道。我这个小辈,也是到了府上,微微有点领略。朱爷笑,不怕你知道,怕你不知道,历来做小姐都要学戏,只有当今天下,连这个传统也废弃,弄个东北妞开口就问大哥操逼不,需知我泱泱中土,历来逼不是这个操法。即时我立一猛志,有钱了包个十八岁的戏校学生。。。。。。

    午后睡足,朱太的妈,也就是朱爷的丈母,小朱爷几岁,着黑纱裙涂红嘴唇,匀着黄白脸,好心端着两玻璃杯混汤戳两根麦管上来,哎呀朱老师这是我亲手榨的喏,里面有苦瓜西红柿猕猴桃酸奶,清血管清肠道,诸如此类殷勤。我二人惊悚,屁滚尿流的一气灌下去,送杯子和人出门,我说朱爷实在羡慕你没牙,不怕酸。刚走,朱太碰门进来,朱新建,你结婚的戒指呢,到时候要戴上,转头,老鼠,结婚十年,是什么婚。我答这个好算,跟五金行一样,金银铜铁锡十年是锡婚,怎么说。哦她点点头,锡婚,不太响亮,反正这回办是一定要办的,对了朱新建,到那天你婚戒要戴,别忘记了。朱爷挥手,知道了知道,你和小刘去找,找到我就戴。

     那天说到就到,朱太载着我们直奔新街口金陵饭店。都快要上高架了,她想起来,朱新建,给你婚戒呢。朱爷说切,我怎么知道,大概忘在浴缸边上,小刘也没提醒。看朱太脸长,朱爷说算了算了一圈铁,什么大不了,都出来二十分钟,难不成你开回去。朱太一听,猛打两把方向,一个头掉转,边上的小车纷纷鸣笛,真就折返江宁,回家所有人发动,上上下下找戒指,只留朱爷和我在车里抽烟。少顷屋子里喊将出来,找到戒指,立逼着朱爷套上,朱太才喜笑颜开一路飞车抵达。酒店里朱爷的发小都到了,只见顾小虎先生迥出尘表,卖相好,声音清厚,确有鹤姿。坐定,原来是长桌,鲜花比吃食多,样样西餐齐全不说,嘘寒问暖,招待比朱家的年轻丈母娘还周到,实在是我在南京受到的最佳服务。朱爷也消了气,和顾小虎说笑。

    当天夜深,我们两个一人一杯铁观音,看新买的sm捆绑女优系列,朱爷回忆,十年前,我刚从法国回来,日本有个老板邀去开画展,呆在南京没几天,得从上海虹桥走。无聊,有个朋友给介绍个戏校的女学生,姓李,意思一块卡拉ok,玩玩。李姑娘大概怕,带个同学壮胆,弹琵琶的,就是我老婆。那年她十六岁,刚洗完澡,端着脚盆披着湿头发,就这么走了进来。

极欲

     小姐逢到朱爷,不免喜上眉梢,因为他总是要两个,服务上又好说话,不过你存了心骗他,一准不能得手,我们俩有次沟通,说怎么这次遇见的都是一种可怜,娘一律生脑瘤,弟弟必定国家贴钱上哈工大,组织上给统一过口径吧。要两个姑娘的惯例,倒不分地方贵贱,平等得很,天上人间,他也只叫两个小姐;加油站边上的小发廊,他原本也是要的两个,有那色衰的,麻疤疖癞,一道涌上来哀告,他就全数笑纳,有点莫言小说里的境界,也不真睡,就是胡闹,摸爬滚打一番,出来结账皆大欢喜。

     新街口某浴场,依着惯例两个姑娘簇拥着他出来,吊带短裙,矮的那个神韵酷似大s,一口一个老公叫的莺莺燕燕。不需我问,他自释,嫖娼不比寻常过日子,是玩,玩就认真玩,要两个以上姑娘,才有点玩的味道,你只弄一个,睡完走路,和居家过日子交公粮有他妈什么两样。吞吐一口烟,告白其实真做也累,两个女孩子在边上打打岔,飞机一把,拍两下屁股,愿意的给画个速写,工作轻松得很。我翻本子,速写呢速写,他说走吧,这两个不给画,还是天上人间的大方,文质彬彬。我好奇天上人间,问,值么。他说,老婆德基两万买个gucci的包,你说值么。

     当晚我画上有不满意处,掷笔做不堪状,翻栋方志功的画集派遣,朱爷劝解,算啦时间还长,画不好又不丢人,你的问题就一个,想听么,看我抬头,他正色教诲,你骨头里,不是一个极欲者,我是,事情要做到做不下去才罢休。画画,搞女人,都要追这个极欲,拼上命,才好玩。我低头想想,是,要拿命去拼了睡个女人,大概不肯,也就释然了,捡起笔继续乱涂。

    半年前,前辈顾小虎酒宴上忆旧,说当年刚开放,他们几个还青涩着,就憧憬将来有了这个风流行当,去光顾还是不去,说你师傅朱新建最老实腼腆,笑嘻嘻的说,我就去门口看看。另位高人笑谈,你这个师傅,着实有趣,浙江某个大会所,妈咪姑娘都是一等灵光,朱新建也在,我等一人点了一个小姐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突然老朱动欲,问妈咪,手边这个出台否,妈咪诺。就带上楼去,二十分钟,志得意满得下来,说好,好好。唱着,看我手边的这位小姐,老朱又要了,还是找妈咪,同一个问题,同一个答案,老朱束束裤带,又上楼去了,还是二十分钟,下来,叫好。

    夜就蛮深,一圈人攒着,哈欠,要买单走路。临出门,你师傅看相一个迎面走来的,说这个好得不得了,再去问妈咪。诸君都惊叹,老朱果然神勇,天赋异禀。高人撺掇妈咪,这个我朋友也想要,妈妈桑你去沟通下下。看妈咪有难色,不解,做生意有什么害羞的,再说我朋友都是加钞票的,你去问问小姐,是不是多拿了小费,此君很上路的来。妈咪大戚,汪然出涕曰老板体恤则个,说到上路,我这边的姑娘才叫上路,你那个朋友搞么不好好搞,刚才我去细看,她两个人四爿屁股都被打得煦煦红呢。

私奔

    话不投机,朱爷碰门,出来看看山散散闷气,骂他妈的。小区大,含着山的起伏,新篁杂卉,正是蓬勃的时候,绿得茫然。我们面对将军山,坐在亭子里抽烟,讲帐,四边更无一人。朱爷指点自家那幢美式别墅,我现在拍屁股走人,明年还是一样这么幢房子,这点累赘摆设,供着另外一个妖精,你信不信。我信,可是既然房子摆设和妖精都差不多,不是跑到庙里面去脱出轮回,那生活并不见起色啊,这个叫宿命,不如现在这样就挺好。慧能也有师傅,名字叫弘忍。

     他想一想,那北海道,北海道怎么样,泡在澡堂子里喝清酒吃生鱼片,找个日本村姑伺候我们。我笑,村姑请自用。去日本是好主意,不过和第一个老婆有第一个儿子,第二个老婆有第二个儿子,现在这个妖精有个女儿才五岁,还有忠肝义胆的小刘辈,难道都带去么。朱爷也笑了,当年我私奔,逃到湖州老费那里,真的带小刘,原本小刘就在我家做,后来和我老婆闹翻才辞的工,这回辞掉了严阿姨,只好再请她回来。说逃跑那年,什么由头忘记了,反正也是死作,候她出门了,我让小刘抱上朱珠,打点些东西去湖州,路上一想,带着个年轻保姆,传出去,我是不怕的,人家吃不起闲话。又到乡下,把小刘的老公儿子都接上,没办法,老公不走,小刘不走,朱珠小,离不开小刘,就这么一支奇奇怪怪的队伍躲在湖州的酒店里,几个礼拜有的,画画看书,老费陪着山南海北的聊天,什么心事也没有。我老婆本事大,事先都说好了消息封死,不晓得谁漏了,她后来也赶到湖州,当面赔罪,认错认得诚恳,我想想也就算了,带上队伍杭州玩一圈,回南京。老费还在那边感慨,这叫什么逃跑。

      我赞同老费,朱爷你这个不算私奔,属于江浙深度游。他不服,说那很多年以前带着喻慧跑,这个算私奔了吧,一道走的还有高欢,上次高马得故世,你见过。高欢带一个女孩子,我带喻慧,临上火车,喻慧爸爸喻继高遣个说客来追,是她亲戚,二十来岁年纪,别人都吃一惊,我说不妨,你看火车还得一刻钟开,待我去和他谈谈,说通了,他兴许就放我们走。结果这孩子被我彻底说通,上了火车来与大家坐一处,五个人去的西藏。为这事坐了牢,挺值。朱爷掐了烟,看光秃秃的石头山,说私奔,是活着最好玩的事儿了。亭子里走来两个锻炼身体的老太婆,大约耳朵里正好刮到这一句,拿了稀奇的眼光看我们两个。

      朱爷病后,也想玩这个,胁迫我和藏家老郭住在江宁的商务酒店,朱太果然吓疯,手机打爆不算,嗓子都不像原装的,亏得老费和朱爷姐姐担忧路上身体出状况,劝回作罢。从此至今,再也没有听到他说起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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