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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温儒敏:说说北大中文系的“系格” [打印本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23 21:32
标题: 温儒敏:说说北大中文系的“系格”
——《北大中文系百年图史》序

北京大学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成立于1898年,建校之后时运多蹇,一度濒于停办,到1910年,才正式开办“分科大学”,也就是本科。全校7个分科,其中“文科”属下设“中国文门”,为一级教学机构。这就是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的前身。若追溯源头,从京师大学堂建立之时,就有供全校选修的“中国文学门”,但那只是一类课程,还不是教学机构。“中国文门”作为一个教学机构成立,意味着中国语言文学开始成为独立的学科,这件事很重要,带有标志性。所以要记住北大中文系的生日,就是京师大学堂分科大学开学典礼那一天——1910年3月31日。
我们编好这本书,北大中文系已经100岁了。为一个系专门编一本历史,有点“小题大做”。不过,有时“小题”也可以作为个案,以斑见豹的。何况在北大,中文系是举足轻重的文科大系,在全国也算是一个人文科学的重镇。她的100年,可能浓缩中国学界一个世纪。研究晚近学术史、文化史或者教育史,绕不开北大中文系。我们相信,梳理总结北大中文系的历史,是一件有意思有价值的事。
100年的历史,说长不长,但太多风风雨雨,太多曲折坎坷了。当我们埋头那堆积如山布满尘灰的档案旧刊,尽量回到历史现场时,对“百年艰辛”这个词真有了血肉的感受。人们心目中的大学往往就是“象牙塔”,但北大不是这样的,北大中文系的100年也不是这样的。20世纪的中国充满战争、动乱与灾难,远没有足够的条件去培植一个“象牙塔”。解放前40年是战乱频仍,解放后60年两段,前半段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后半段开头好一点,但随后就是市场化带来的学术焦躁。北大及其中文系的成长有太多“非学术因素”的干扰,要静下心来享受学问的乐趣是很奢侈的。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北大及其中文系又是历史的宠儿,历史之母给了很多机会让他们在社会变革的舞台上表演,他们也的确为现代中国命运的转变贡献过智慧与心血。有些海外学者研究北大的历史,很难理解我们曾经有过的那种喧嚣和苦难,他们可能更多是从“他者”的立场去议论评说。但是世界上又恐怕很少大学能和北大这样,与民族荣辱与共、对整个社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而不止是学术影响。北大及其中文系有两个传统,一是关注和参与社会的传统,另一是学术自由的传统。我们清理北大中文系的历史,主要还是从教学与科研的角度,是一条学术史、教学史的主线,功夫下在这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脱离特定的历史环境。两个传统往往纠结缠绕,不刻意去剥离,也许更接近真实。
回顾北大中文系100年的历程,化繁为简,大致有几个比较重要的段落:第一段,五四时期,国文系在新文化运动中光芒四射,中西学术仍处在激烈碰撞的时期,还有就是“废门改系”,教学模式的初步建立。第二段,二、三十年代,注意协调西方学术方法与中国传统固有的学术方法的关系,力促教学与研究往现代化的方向转换,教学格局与课程体系形成,产生一批高水准的专著,也培养了许多功底扎实的学者。第三段,西南联大时期,和清华中文系合作,挺过艰难的战争,维护了一批“读书种子”;第四段,五十年代初院系调整,清华、燕京和中山等几所大学中文系与北大中文系合并,一时名家林立,成为学术界的“巨无霸”,是鼎盛时期,学科建设对全国有辐射性影响。尽管五十年代如此艰难动荡,还是培养出一批学术骨干。第五段,“文革”时期,也是北大中文系受到摧残的“非常时期”。第六段八十年代前期,有难得的思想解放氛围,无论教学还是科研,都达到良好的水平,是中文系又一个兴盛期。第七段,九十年代以降,市场经济大踏步前来,学术与学科的规模扩大,中文系守正创新,积极应对挑战,用流行语言来说,也有“新的机遇”。
百年中文系,五四时期的社会贡献与影响最大,二、三十年代以及八十年代前期,是做学问与人才培养最下功夫,而且成效也最显的时期。当然,这只是粗略的印象,其实每一历史阶段都有不同的条件与环境,都有人在努力做学问,即使在严酷的“文革”时期,工农兵学员中也出了一些优秀的人才。中文系的每一个历史阶段,包括几代学人的学术经历,都折射出特定时代政治、社会和文化思潮的嬗变景观。北大中文系走过许多泥淖与弯路,她的历史图景中也有过不光彩的暗影,但那种自由、严谨、求实的学风,那代代薪传的“系格”,始终没有中断或放弃。
所谓“系格”是什么?北大中文系的传统何在?魅力何在?这是我们治史过程中常常思考的。这好像感觉得到,是一种实有,却又难于具体表述。“系格”是由某种主导性的氛围长期熏陶而成,是一种生生不息的风气与习惯,一种共识与游戏规则。这里说说我们所理解的北大中文系的“系格”,主要两方面。
一是思想活跃,学风自由,环境宽容。北大中文系历来人才济济,每一阶段都拥有许多名家大师,中文系靠他们出名。为何有这么多大师名家汇聚?不见得都是北大自身培养的,相当一部分是吸引进来,或者合并过来的。不过大多数都还愿意来,冲着北大中文系的牌子以及它自由的学风来,有吸引力。北大中文系以学风自由闻名,有人可能觉得 “很难搞”,其实是弥足珍贵的传统。这里不是没有纷争,矛盾不见得比别的单位少,但她自己能够调和、消解、转化,这不简单。回想五四前后国文系“章门学派”与新派的分歧,即“文白之争”,其激烈程度往往被后来掩盖了。但这里有游戏规则,有共同点,就是尊重学术,尊重自由。只要学术上有专长或特色,能成一家之言,无论其在思想上是何主张,甚至性格上生活上不无可议,都可以上中文系的讲台。有许多回忆文字都说五四之后“新派”占上风,但其对手“章门学派”的学术理路也延续下来,并成为主流:事实上“新派”也多少接纳并融汇了它对手的路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这就是宽容大度的学术襟怀。
我对必要的宽容很有一些体验。前些年我担任系学术委员会主席,委员会成员大都是来自5个不同学科的老先生,学科的“性格”和各自的理路很不同的,开会也往往有激烈的争论,有时甚至面红耳赤的,但终究不伤和气,很少有“一言堂”或者“武大郎开店”的现象。实在说服不了别人,甚至矛盾很难解开了,那也给别人一点空间,大不了就是“君子之交”罢了。北大中文系教员多,专业多,历史积累下的矛盾也不少,但极少闹得剑拔弩张的,大家也不愿在这些方面消耗精力。这些年实行科研成果量化管理,系里有条例,事实上很少靠条例来“制约”人,把人逼到墙角的事情是没有的。这种风气,能让大家比较放松,也比较适合做学问。三、四十年代乃至建国后,中文系多经磨难,在特定时空中也出现过荒唐事,但总的来看,始终是人才荟萃,思路活跃,这跟相对宽松自由的学术风气是互为因果的。这种自由宽容的风气或“系格”,是极为重要的资源,应好好利用和发扬。办好一个系,尤其是文科系,非得努力营造这种好的空气不可,这比任何“硬件”都更要紧。
当然,在宽松、自由的另一面,又还有严谨求实的风尚。前面讲到,不同的观点、理路完全可以在这里并存,但有个前提:必须有真才实学,做学问要严谨认真。否则,在中文系很难待下去的。从二、三十到九十年代,都发生过学术上的“二把刀”被学生哄下台的事。中文系的“王牌”学科,如文学史、汉语史、文献学等等,接受传统朴学的影响较深,注重材料,析事论事力求准确有据,一直是主流学风,也是相对稳定的学术“游戏规则”。如果有个别教员学风浮泛,乐于“做秀”,即使被外面传媒弄得名气很大,在系里也不见得就有市场。所以这个“系格”,在宏放自由之外还要严谨,两者相辅相成,蔚成风气。讲求严谨,也就是讲求学术上的尊严,这方面理应从传统中发掘精神资源。当前,在比较浮躁功利的社会风气之中,做到这一点似乎是越来越难了。惟其如此,严谨的学风更显得宝贵,更要大加彰扬。
第二方面是教学。北大中文系的办学理念并没有清晰的表达,但感觉得到,这里注重为学生打厚实的基础,然后放手让他们各自寻路发展,而不是常见的那种教给学生怎样做,总希望他们今后能照章办事。中文系的学业比较轻松,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拿到毕业证不难,真正上路并不容易。中文系培养了人才众多,他们发展的路向宽广,不止是学术圈子,做各行业的都有,而且都可以做得不错。100年来,从北大中文系毕业的本科生有7000多名,硕士生1200多名,博士生800多名,量不算大,现在很多学校扩招几年也就赶上这个规模了。但这里比较接近精英教育,注重基础扎实,眼界开阔,发展的余地与后劲就可能比较大。我们在整理历届毕业生名册时,很多熟悉的名字让人眼睛一亮:原来有这么多中文系毕业生成为各个学科的骨干、带头人或者顶尖的学者,还有就是在其他领域做出显著成绩的人物,所谓人才培养的“成功率”比重是很大的。特别是二、三十年代形成的北大研究所制度,培养研究生的模式很注重因材施教,出来不少杰出的学者,其经验值得现在借鉴。
另外,有意思的是,北大中文系的旁听生、访问学者、进修生数量巨大,甚至超过本科生。这在其他学校少见。旁听生有不少认真学习,学出名堂的。如作家沈从文、丁玲等,都是来国文系旁听的常客,听来听去,有大受用,逐渐成学者名流,甚至站到北大讲台上当教授了。这种对旁听生来者不拒的风气北大历来都有,如今再度兴盛。至于进修教师与访问学者,光是1978到2009年,中文系就接纳过1840多人。现今全国多数大学中文系的学术骨干和一些学术名家、学科带头人,当年都曾经在北大中文系访学或进修。这也是北大中文系人才培养不可忽视的的实绩。
多年前我为中文系招生小册子写过一句话,想要表达北大中文系的教学特色,颇费思量,那句话是:“中文系魅力何在?在传统深厚,在思想活跃,在学风纯正,更在于其办学理念:不搞急功近利的职业培训,而是力图让学生学会寻找最适合自己的人生之路,打下厚实的基础,使整体素质包括人格精神都有健全的发展。”前面几句说的是学问,后面说的主要是教学,其实也都包含一种学术精神,一种“系格”。在编这本系史过程中,我们深深感到这种办学理念有其特色,难宁可贵。
一本史书的完成,会有一些过滤,过滤了的历史总是比较“干净“的。北大中文系虽是学术高地,许多学人羡慕的地方,却也并非完全 “干净土”,她有她的矛盾和问题,有负面的东西,——本书没有刻意去回避这些历史的负面。而到今整个社会大变局,许多原来意象不到的新问题和老问题纠缠一起,成为发展的困扰。面对市场化大潮,身处传统价值崩溃的浮躁年代,北大中文系能否做到守正创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编这本系史,回顾中文系100年的历程,我们对“困扰”的感触格外强烈,惟其如此,也就格外珍视中文系的“系格”。
本书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史事述要”。从中文系100年历史中选取93个“史事”,包括重要的事件、人物传略、代表性著述、教学的变革,等等,诸如“废门改系”、“吴梅的戏剧史研究”、“系主任胡适”、“从红楼、文史楼到五院”,等等,都以专题的方式叙说评述。可以说这些都是北大中文系历史长廊中一些闪亮的“景点”,以点带面,可以比较深入了解她的精神气度。后一部分 “编年叙录”,是以年表方式编写的《北大中文系100年纪事》,下的功夫也最多。“纪事”逐年记载北大中文系的大事要事,以获得史的连贯了解。专题的“史事述要”所不能顾及的更多史事,这里也有简略的叙写。这前后两部分可以采取互文阅读。
全书采取“图史”的方式,前半部分穿插安排有近300幅资料图片,相当一部分是首次发表,很珍贵。“图史”不光为生动好看,也是让读者可以更直观地进入历史现场,激发想象,感受氛围。
编这部图史,围绕教学与科研这条线,理清在系科发展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学术倾向、教研模式的变迁及其得失,以此概览北大中文系的学术变迁,也可以从一侧面探究中文学科近百年的流变脉络。
历史不好写,尤其是近代学术史,尘埃尚未落定,评价也人言言殊,何况又是牵涉北大,历来争议最多的地方。书中所述名家,多系当代之人,偶一不慎,即缪误丛生。有许多具体事件的评述也可能引起不同的意见,牵扯到这样那样的关系。还有就是材料缺乏,特别是近半个世纪的档案资料,保存反而不比上个世纪初的完整。十多年前成立一个什么机构,现在的说法就可能彼此不一样了。但我们还是努力了,希望能尽量从学术的立场,用史实与史识说话。
促使我们大胆动笔的还有一个原因:北大已经过了110岁生日,可是至今没有一部完整的历史,各院系的历史更是罕见。 如果总盼望“公家”来修史,难度更大,很可能就是一种专讲平衡讲“关系”的历史,那是很难反映真相的。我们编这部“图史”,真的是为了引起更多有心的史家关注,往后能有更全面更细致的系史出来。这本书肯定有很多遗漏和不足,好在有了一个框架,大家就有了话题,可以围绕它来批评、议论和补充了。
编就这部书时,感到历史的沧桑,一种传统的厚重感和延续感,也感到当下整个人文学科面临挑战的紧迫。当然也有学术的自豪和自信,前辈学人毕竟给留下了“系格”,留下那么丰富的遗产。情不自禁就会认真思索:
我们应当并且能够做点什么?
2010年3月9日于京西蓝旗营寓所
(《北大中文系百年图史》即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怀恋书香五院
近十多年,北大多数院系都盖了新楼,每个老师一间办公室,“硬件”大为改善。惟独文史哲等几个“穷系”没钱盖楼,教授也无地“办公”。校方发善心,决定筹款在未名湖畔建一组“人文学苑”,专供文史哲三系用。几年磨蹭,学苑终于落成,中文系也即将搬出五院,入驻新址。最近回到五院参加博士生预答辩,情不自禁便用“陌生化”眼光环顾四周:还是那青灰砖墙,单檐垂花院门,连排的花格门窗油漆斑驳;院子里古松依然蟠曲如盖,花架上的紫藤却已繁华落尽,遍布南墙的“爬山虎”也不见灿烂时节的浓密挥洒;南侧后院肆意疯长的侧柏、加杨、香椿等植物,在凛冽的寒风中有所收敛,院子显得愈加杂乱和萧瑟。碰到几位来五院取信的老师,不约而同都谈到“搬家”,连说可惜可惜。我在《书香五院》(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中曾详述五院的状貌与来历,这里再叙写一文,难免有些重复,也是对五院的告别与怀恋吧。

  老北大的国文系曾立足沙滩红楼。五十年代初院系调整后,北大中文系先后设在文史楼和二院,“文革”期间一度搬到32楼学生宿舍。1978年10月我考取中文系研究生,到学校看榜,还是到32楼。我正得意地在门口张贴的复试通知上“欣赏”自己的名字,卢荻老师(当时她还在北大中文系,曾担任过毛主席的古诗“伴读”)从楼梯下来,向我连连道喜。不过几天后我来报到,中文系已经搬到五院。算算,一晃,33年过去了。

  如今燕园见缝插针,大兴土木,车水马龙,熙熙嚷嚷,象五院这样的传统的院落显得有些落寞,但难得安份,一踏进五院就有一种气息浸润情怀,让人静下心来,觉得大学的氛围本该如此的。

  五院是静园6个院落的其中之一,一至四院建于20年代,原是燕京大学女生宿舍。五院和六院是后来加建的。6个院落一式砖木构设,彼此联通,古色古香,却不见奢华炫耀,那种内敛温和的情韵让人亲切放松。

  五院两层30多个房间,大都用作教研室。每个教研室一间,几张桌子几个板凳,还有三五书架,既没有“国学大典”,也不见文物墨宝,堆放的多是老师的书刊,很是简陋。除了教研室活动,老师们平时不大来这里。“人气”最旺的是收发室,是五院的中枢,原在东南角,里外两间。20多年前,几乎每天可以看到一位老者端坐其中,中等偏胖的身材,细声漫气彬彬有礼地接待师生,他就是教务兼收发冯世澄。冯先生人缘极好,记性极好,五十年代后毕业的历届学生他几乎全叫得上名字,是中文系的活档案。他在系里日子久了,也熏陶得能舞文弄墨。好几部以北大为题材的小说,都曾把冯先生作为原型。我写《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图史》(北大出版社2010年版),也给这位老教务“名家”的礼遇,专有一节写到他的。

  那时老师收信拿报纸都要到冯先生这里。每天下午五点左右就看到满头华发的王瑶先生叼着烟斗,骑着单车,绕过未名湖来到五院,拿到信件转身就走。诗人谢冕大致也是这个时辰来,也是骑单车,却西装革履,见人就大声招呼。而岑麒祥、林庚、陈贻焮、褚斌杰等许多教授则多半是散步来此,除了拿信,顺便打听消息,闲聊散心。我不止一回看到陈贻焮、黄修己、汪景寿等先生斜靠在收发室破旧的椅子上,天马行空地侃大山。那时收发室就是老师们的联络站。这些年为了方便,在五院专门开辟了一间教员休息室,有沙发电视,香茶咖啡,可是现在的人都忙,来系里拿信聊天的很少了。休息室难得有老师问津,经常都只有一位打扫卫生的阿姨在里边打盹。五院南侧竖立一排信箱,二百多个铝制灰色小柜,每人一个,许多响亮的名字就在那里展现,甚为壮观。这里倒是来人不断,常见有外来的文学青年、民间学者,甚至是上访者,往信箱里塞些材料,希望能求见名人,或者就某个问题要“打擂台”。他们大都心怀热望,个性执拗,渴求能引起关注,时来运转。

  五院学术活动络绎不绝,是名副其实的学术“平台”。有位汉学家曾跟我说,平时在欧美难得见到的同道,在五院反而容易碰上面。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学术讲座或小班教学在五院举行。门口有一告示牌,总贴满各种讲座的通告,同学们有事没事会到这里看看,选择有兴趣的听讲。即使是学界“大腕”要出场,告示也就是极普通的一张纸,说明何时何地之类,不会怎样的“包装”。不像现在那样讲究,都要花钱请专业制作告示了。名人讲座实在频繁,想在五院“炒作”什么 “轰动效应”是比较难的。五院不兴这一套,学术影响照样很自然地发生。1995年,美国著名的理论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就曾在二楼东北角的现代文学教研室“设坛收徒”。一张老北大传下来的旧式厚木方桌,围坐十多位学生,用英文讲了一个学期,所谓“后现代主义”思潮便从这里传播开去。如今在美国当教授的唐小兵、张旭东、黄心村等,名气不小了,当时都还是研究生,在这间房子里拜詹姆逊这个“洋教头”为师。类似的名流讲座在五院不知有多少,可惜北大中文系历来大大咧咧的,也没有个记载。

  “洋教头”授徒那一间和我有些干系。1986年冬我赶写博士论文,家里房小挤不开,每晚便到五院这房间用功。那时校园没有现在的热闹。夜深了,窗外皓月当空,树影婆娑,附近果园不时传来几声鸟叫虫鸣,整个五院就我一人在面壁苦读,是那样寂寞而又不无充实。想不到十多年过去,我担任系主任(1999-2008年),这里又做了我的办公室。我在此会见同事学生,也接待过许多学界的名流。至今闭上眼睛,我仿佛还能嗅到五院那老宅子幽幽的味道。

  北边二楼靠西一间稍大的,现在是会客室。70年代末我们上研究生时,每隔十天半个月一次的小班讲习,就在这里。每次都由一位研究生围绕某个专题讲读书心得,接着大家“会诊”,最后由王瑶、严家炎、乐黛云、孙玉石等导师总结批评,比较有见地的就指点思路,整理成文。记得钱理群讲“周作人思想研究”,吴福辉讲“张天翼和讽刺作家”,赵园讲“俄罗斯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关系”,凌宇讲“沈从文小说”,等等,我也讲过老舍与郁达夫研究,每人风格各异,但初次“试水”,都非常投入。老钱一讲就情思洋溢,满头冒汗;赵园字斟句酌,条分柳析;凌宇则声响如雷,气势非凡。王瑶先生边抽烟边点评,那上海牌斗烟丝特殊的香味,能在学生内心深处终生缭绕。当初讲习者如今大都成了知名学者,我们摸索着学术研究的“入门”,第一步迈进的就是五院的“门”。

  五院二层东侧原来是资料室,藏书不多,是大路货,并没有孤本善本之类,却是访学进修的学者常去之地。青灯棕案,有些暗,非常静,正好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后来书越积越多,怕楼板承受不住,资料室搬到外边去了,空出的房间改成了学术报告厅。虽然没有什么高级的音响装置,讲台座位都极普通,但来访的名家大腕总还喜欢在此授课。可惜容纳不多,供不应求。记得有一回我邀请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来讲座,80多人的报告厅挤进近150多人,临时换教室来不及,许多人只好站在过道和讲台旁边听。人多热气高,气场足,余先生大受感动,更是诗意盎然,情怀激越,直讲得飞汗如雨,大获成功。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句有点俗,用在五院却恰切。五院平时极安静,遇到学术会议、开学报到,或者研究生报考、复试、答辩,等等,才甚是热闹。学生毕业,或者国内外学者名人讲座完了,都喜欢在五院门口照个相留念。暑期给外国留学生办培训班,世界各地留学生的身影在五院交织,中西合璧,华洋杂处,更是一种别致的风景。

  流连五院,想望五院,几十年来,一代又一代学者在这里读书、讲学、交往,诸如王力、游国恩、魏建功、杨晦、袁家驊、吴组缃、季镇淮、朱德熙、王瑶、周祖谟、林庚、林焘、褚斌杰、徐通锵,等等,这样一批鼎鼎有名的学问家,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诸多大家名流,都在五院留下足迹。五院的书香味浓,文化积淀厚,五院承载着沉甸甸中国文化分量,每位师生在这里都能勾起许多难忘的记忆,五院已经融入到生命中,有一种难于割舍的感情了。当你想起这些院落庭园,曾有那么多大师名人在此活动过,一切便都就变得亲切、人格化起来。这些名家有许多个性化的传奇故事,想象这些故事就发生在类似五院的北大环境中,这就是传统的感受吧。

  新楼肯定比旧院宽敞而现代,每人一间也是早就期盼的,但北大中文系真的要离开五院了,又难免有些失落。新建的人文学苑也是有点仿古的,设备自然错不了,但还能象五院那样优雅,那样随性自在地自由出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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