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生活365》网[师慧园]论坛

标题: 毕加索想象力的基础 [打印本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30 20:29
标题: 毕加索想象力的基础
在规矩与自由之间:
毕加索想象力的基础
(上)

主讲:沈语冰



左侧这张照片代表了世人对毕加索的典型误解。这一误解,可以用一位著名诗人的话来加以概括。这位著名诗人将毕加索变形期绘画的特点概括为:“四肢异位、手脚交错;五官互调、画丑为美”。因此,在一般人心目中,毕加索就变成了这样一付尊容!然而,我要说,这是完全错误的。它不仅误读了毕加索变形期绘画的规则,而且误解了毕加索绘画的一般原理。

  
                          世人误解中的毕加索              毕加索想象力的基础(视错觉)

右侧这一张,是著名摄影师杜瓦诺拍于1952年的照片。请大家注意其中使人会心一笑的地方:这张照片,利用了日常生活中的视错觉现象,无意中透露了毕加索想象力的基础。而这,正是我今天要谈论的主题。对这一主题的揭示将会表明,毕加索是如何迥异于被世人扭曲的样子的;进一步的研究还将表明,世人是如何误解毕加索以及一般意义上的现代艺术的。

在一般人心目中,现代主义艺术(以毕加索为例),是1)资产阶级社会腐朽堕落的产物(正统教科书的论调);2)没有规矩也不需要规矩的天才(浪漫主义的论调);3)欧洲白种男人对女人的剥削、窥视和毁灭(西马和女权的观点);4)色情变态狂施虐心理的体现(精神分析和心理学);5)登徒子和唐璜式地玩弄女人,因而换一个女人就换一种风格(小说家言及市井流言);6)传统的破坏者和断裂者(学院派画家以及一切文化保守主义者);7)爱因斯坦相对论和四维空间论的实践者(科学主义者,以及一切将多重原因简化为单一原因的还原论者)。

本讲座无意一一批驳这些言论。本讲座在主题所限的范围内(现代主义研究中的图像学方法),偶尔涉及对这些流言和误读的批评。因此,它既不是毕加索研究的一个概述,也不以恢复毕加索的正确形象为己任。

接着刚才提到的最常见的一种误读来讲。以著名诗人为代表的那类误读,盛行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于人们下意识地根据这类流行的误读,来观看毕加索的作品。因此,毕加索的作品《海滩上的情人》变成了好莱坞名星詹妮芙•洛佩兹那好不奇特的模样!毕加索的画不是“四肢异位、手脚交错”的吗?所以,根据“毕加索风格”处理过的詹妮芙•洛佩兹就应该跟蜘蛛人一般了!然而,事实上,毕加索的绘画几乎没有“四肢异位、手脚交错”的情形(特别是在变形期,这种情形几乎不存在;超现实主义时期或有例外,但毕加索超现实主义时期的绘画已经不再是人物刻画,而是某些“超现实符号”的配置。)

     
                             毕加索:《海边的情人》            詹妮芙•洛佩兹(“毕加索风格的照片”)

毕加索变形期绘画的另一个特征,被误读为“五官互调,画丑为美”,因而根据“毕加索风格”处理的另一位好莱坞名星安吉丽娜•朱莉的照片,就变得如此恐怖了。其实,比较一下毕加索笔下的《玛丽•特蕾丝》,就不难看出,毕加索从来没有画过生有两个鼻子、两张嘴巴的怪物。


  
                           毕加索:《玛丽•特蕾丝》         安吉丽娜•朱丽(“毕加索风格的照片”)

对毕加索另一幅杰作《贾奎琳》的观察,同样可以发现,毕加索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妻子贾奎琳的脸,以半张侧面脸与半张正面脸的方式加以叠加的,因而尽管毕加索有意跟观众做一个视觉游戏——画中的脸几乎像视觉心理学实验中的“图底关系图”一样(详下)——贾奎琳的形象却仍然是相对完整的。而根据“毕加索的风格”进行艺术加工的数码照相馆,却犯了可怕的错误:他们处理后的美国电影名星卡梅伦•迪亚兹真的“五管错位”,丑陋到跟妖怪一样了。


   
                         毕加索:《贾奎琳》                 卡梅伦•迪亚兹(“毕加索风格的照片”)

对毕加索绘画的所有这类误读(以那位著名诗人为代表),都只能说明一点:世人对毕加索所知甚少,他们不是把他当成神,便是将他当作妖!事实上,毕加索在其一生的不懈探索中,时不时地为世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只可惜,不是把他神话化就是将他妖魔化的世人,总是不愿意把他视为一个同伴,一个永不停息地探索人类视觉奥秘的人。

《女子头像》(俗称“双面脸”)就是毕加索的“基准作品”。在这里,毕加索十分清晰地交代了自己的方法论,特别是自我设定的游戏规则:半张侧面脸与半张正面脸呈90度弧角的叠加。看懂了这张“基准作品”,我们便能轻而易举地领会他那些机灵百变的“变体画”:《镜前的少女》、《红椅中的少女》、《梦》……等等。毕加索期待为人们所理解,可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误解他!


   
                         毕加索:《女子头像》(双面脸)      毕加索:《镜前的少女》



                            毕加索:《红椅中的少女》             毕加索:《梦》

当然研究毕加索,没有比这位大师更厉害的了,他就是列奥•施坦伯格(Leo Steinberg)。昨天我讲到了美国一位本土成长的艺术史家夏皮罗(Meyer Schapiro),他在美国艺术史界的地位极高。几乎可以与夏皮罗并驾齐驱的,就是施坦伯格。施坦伯格是从东欧移民到英国,再到美国的。但他去美国比较早,与德奥一系的其他艺术家史家相比,其欧洲色彩相对弱一些,美国色彩则重一些。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非常厉害的艺术批评家,与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哈洛德•罗森伯格(Harold Rosenberg)并称为“三伯格”。“伯格”(berg)在西语里有大山的意思,所以说三伯格也就是三座大山。他们是影响了美国20世纪艺术文化的三座大山。

   
                          列奥•施坦伯格   施坦伯格:《另类准则》,沈语冰等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1年4月版

施坦伯格先生2011年3月13日在纽约曼哈顿自己家里去世,享年91岁。他去世的时候,美国几乎所有艺术报刊都以头条报道说“研究文艺复兴艺术和战后美国艺术的巨匠”辞世。遗憾的是他离世时,我(合作)翻译的他的评论文集《另类准则》尚未出版。在这之前,我力图使这本书早点出版,可是中间遇到了很多麻烦,特别是图片的版权问题。由于施坦伯格的主要方法是图像学,而在图像学研究中图片很重要。施坦伯格将图片与文字相配合的方法,是其研究中最有特点的,所以,这本书要是没有图片,那几乎就没有什么可看了。当时,我们这边的出版社只买下了此书的文字版权,却没有同时买下此书的图片版权。因此,在越来越讲究知识产权的今天,这本书差点胎死腹中。《另类准则》一书有280多张图片,涉及到二三十位艺术家。要是我们逐个去跟艺术家或其基金会洽谈版权问题,那几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我已经为这本书工作了两年,却差一点因为图片问题而无法出版,这几乎让我大病一场。那时正好过年,这使我整个春节都没有好好过。当然,经过我们种种努力,这本书终于还是出版了,而且图片齐全,一张不少。不过,遗憾的是,老先生已经驾鹤仙去。

今年五月份,我参加了在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关于文艺复兴艺术研究的工作坊。这一次美国鲁斯基金会派来了两名研究文艺复兴艺术的专家,其中一位是威廉•华莱士教授(Prof. William Wallace)。他是研究米开朗琪罗的国际权威。大家都知道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天顶画有个修复计划,而这是世界文化遗产,修复工作极其严谨。而这项修复工作的技术顾问之一就是威廉•华莱士。BBC拍摄过两部关于米开朗琪罗的非常有名的专题片,其中的学术主持也是他。他还出版了有关米开朗琪罗的多种高质量的著作,因此,是这个领域当之无愧的权威。他能来中国,我非常高兴,因为我知道列奥•施坦伯格也是研究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权威,而我刚刚翻译、出版了他的书。工作坊期间,上午是讲座课,下午是讨论课。讨论课时,我就问了华莱士教授一个问题。我说:“我刚刚翻译了施坦伯格的书。我知道施坦伯格既是文艺复兴的专家,又是现代艺术的专家。现代艺术的部分我比较了解,因为他研究现代艺术的书的中文版已经出版了。但是关于文艺复兴研究,他到底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我就这样随便问了个问题,没想到华莱士教授却滔滔不绝地讲了差不多八分钟。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我自己都震惊了。我这样随便问的问题,华莱士教授却激动地回答了八分钟,几乎可以说发表了一场动情的演说。他讲到了施坦伯格在美国艺术史界的地位和影响,讲到了施坦伯格的主要方法论,特别是回忆了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期间,因为聆听了施坦伯格的一场公共讲座而下定决心要从事文艺复兴艺术的研究,特别是米开朗琪罗的研究。那是一个有2000听众的公共讲座,华莱士教授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讲到动情处,他几乎慷慨激昂。这是一个同行和后辈对同行和前辈的评价。他们是如此尊重施坦伯格,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华莱士教授本人就是一位极其潇洒、口才极棒的教授,他研究专精,才华横溢。大家如果对这段即兴演讲感兴趣,可以去我的博客(“沈语冰的艺术空间”: http://blog.artintern.net/blogs/articleinfo/shenyubing/215784),听听这段演讲的音频,听听华莱士教授是如何评论施坦伯格的。

施坦伯格的《另类准则》主要研究的是现代艺术,他用图像学的方法来研究现代艺术。前面我讲的罗杰•弗莱和格林伯格都是形式分析,形式分析是切入现代主义艺术的最主要方法之一。图像学一般被认为是形式分析的对立面,强调的是绘画的主题和意义,不再像形式分析那样特别强调形式。在过去,我们印象中的图像学是像潘诺夫斯基那样的人研究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绘画的,它怎么还能研究现代艺术呢?施坦伯格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解开了我们的疑惑。在《另类准则》这本书里有一篇长达110页的论文叫做《阿尔及利亚女人及一般意义上的毕加索》,几乎可以说是一部专著。《阿尔及利亚女人》原是德拉克洛瓦的一件作品,大家都知道德拉克洛瓦是浪漫主义大师。德拉克洛瓦画了两个版本,使毕加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早年可能就在卢浮宫里看到过这两个版本中的一个版本。


              德拉克洛瓦:《阿尔及利亚女人》

在1954年冬天至1955年春天的四个月里,毕加索连续画了十五张油画变体画,还有其他许多素描和石版画。一个现代画家居然为一幅浪漫主义作品画了15张变体画。而一个现代学者又花了110页篇幅(英文原版),来研究毕加索的这15张画,确切的讲是一张画的15个变体。施坦伯格的图像学功力在这种面对图像的形式和主题的层层分析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篇论文集中反映了西方那种兼有美术史功力的批评家对视觉图像的深刻把握,具有方法论的示范价值和参照意义。这是我选择西方那些经典著作,将它们翻译成中文的首要考虑。因为如果说单纯为了理解塞尚或毕加索,我认为其意义是有限的。虽然也有意义,因为这些都是人类文化的遗产,我们当然要理解他们。但是我更感兴趣的是研究那些大师的方法论,这些对我们的美术史和美术批评,无疑更有示范意义。


                      毕加索:《阿尔及利亚女人》系列变体画

现在我们就来看毕加索的这一系列变体画。先来看第一个版本(出于讲座时间有限的考虑,我对选用来加以讲解的各个版本重新进行了编号,换言之,这里的“第一个版本”并不是毕加索全部15幅变体画的第一幅;但基本上以时间先后为准),画的是德拉克洛瓦原画四个女子中的三个,两个宫女,一个仆人。这几个宫女要么躺着,要么好像在打瞌睡,一付百无聊赖的样子。有个宫女还抽着水烟袋,更显慵懒与无聊,她们可能一年四季很难见到一次国王。我们古代的诗人们写过这个主题,所以我们应该很容易理解这些女子的精神状态。唯一有动感,有生命活力的人物就是这个黑人女仆。一开始她可能也是令毕加索最感兴趣的形象之一,因为这个女子的形象来自希腊的一个视觉传统,更确切地说是受到希腊化影响的古代罗马的一幅壁画的主题,即著名的“采花女子”。这是很漂亮的一个动作,脚底朝向观众,转身离开。这个小小的动作很迷人,很优雅,毕加索想来被这个形象吸引住了,所以他的前面几张变体画里,探索的基本上是这个人的形象。但是,毕加索显然不满意第一个版本,特别是中间那个仆人被夹在中间,几乎没有空间了。

  
                          第一个版本                        第二个版本

因此,他又画了第二个版本,将左右两侧的两个人物向旁边挪,从而凸显中间那个人物背部的身影。大家看她的脚,穿着尖头鞋的这只脚,脚底朝天,翩然离去。这应该是毕加索最感兴趣的形象。

到了第三个版本,又出现了其他变化。四个宫女都画齐了,匪夷所思的是第四个宫女是头足倒立的,这是德拉克洛瓦不会干的,只有毕加索才会这样干。因为他喜欢这个动作,有一些早年的素描表明,他年轻时就对这个姿势很痴迷。但是这幅画看起来很混乱、不协调,所以他就反复经营,特别是反复摆弄这个头足倒立的人,考虑怎么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第四个版本)。他不断地变化这个形象,这表明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做一个游戏。这个女的从头部看是俯卧的,头朝下嘛,但是他却明确地画出了她的胸部和腹部,而这是仰卧的姿势。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是仰卧,又是俯卧的呢?这就是毕加索要玩的游戏,也是我们要关注的重点之一。


                      第三个版本

   
                      第四个版本                                 马蒂斯:《坐着的宫女》

第四个版本里还出现了一个相对而言十分优雅的坐姿,而这个人物形象的出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就是马蒂斯《坐着的宫女》。在毕加索的年代,他心目中承认的唯一可以跟他竞争的画家就是马蒂斯。而毕加索对马蒂斯笔下那些生动的宫女形象异常嫉妒。有一回他曾对朋友说:“马蒂斯死后,把他的宫女都留给了我!”

让毕加索嫉妒的不独是宫女,还有马蒂斯在“野蛮派”时期为自己赢得的自由:可以画出一般人认为应该是粉色的蓝色裸女!这是完全反自然,甚至是反象征的画法!对此,当年看过马蒂斯的画、尚未成名的毕加索当然印象深刻。于是,这个蓝色裸女的形象,同样出现在毕加索的笔下。

   
                            第五个版本                      马蒂斯:《蓝色裸女》

然后是这第五个版本,他可能觉得还是不满意,因此又画了一个版本,他继续摆弄这些女子,特别是这个躺着的女裸体,让她躺着的空间大一些。到了第六个版本,他早年那些综合立体派的手段也用上了,将这些人物画成了机器一样东西。

  
                      第六个版本                    第七个版本

然后到了第七个版本,显然比前面的版本要完整得多。他解决这个裸女的办法很巧妙,就是把她的头部画成一个圆圈。既像是后脑勺,又像是脸,反正随你怎么想象。而她的身体,一半是朝上的,一半是朝下的。这边是一个仰卧的姿势,因为只有仰卧你才能看到胸部和腹部。而他居然又画出一条完整的脊椎线。这怎么可能呢?他在继续玩这个游戏,而这一幅相对来说比前面的都要完整,已经接近于最后的版本了。

毕加索继续往前走,终于到了最后一个版本。他认为他终于解决问题了,就不再画了。于是,我们得到了毕加索这一系列变体画的第一个原理:自我设定问题,然后尽可能地探索解决问题的各种可能性。当他觉得问题已经解决,对这个主题也就失去了兴趣。

在这幅画里,他很巧妙地把所有人物都安顿好了。他可能觉得现在的画面看上去很舒服,尤其是这个躺着的女子,比前面那些版本要完整、和谐多了。这样,他就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画出一个女子的形象,她既像是俯卧的样子,又像是仰卧的样子。


                          最后的版本

那么,毕加索在这一系列变体画中自我设置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施坦伯格认为,至少有三:一、在一个大致统一的轮廓内,刻画一个人既是仰卧,又是俯卧的形象;二、使这个形象与根据其他原则加以刻画的人物形象在同一个画面中和谐相处;三、使这四个形象共同安排在一个可以理解的空间中。由于需要解决这么多问题,因而也就为探索各种不同的解决方案留下了足够多的空间。这就是毕加索可以花四个月来探索同一个母题的原因。同样,由于这些画拥有多样的变化原则,最后这一版本为何呈现那样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纪念碑风格,也就不难理解了。而要理解这样复杂的画面,我们首先得从毕加索的第一个问题,以及他自己所遵循的第一个原则(或自我设定的游戏规则)入手。

这个原则(或自我设定的游戏规则)便是:在一个大体统一的轮廓线内呈现人物的全方位形象。而这个原则同时也提出了另一个更深层的问题(也许可以称之为问题背后的动机):毕加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摆弄这个女子,是为了什么呢?他到底想干嘛呢?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简称西马)和女性主义者,通常会这样来解读毕加索的作品,而他们的解读,成了有关毕加索艺术的主流解释。他们说,这是毕加索作为一个“欧洲白种男人”对女性的剥削、压榨、窥视、施虐和毁灭。请注意,这里有三种身份:欧洲人、白种人、男人。而毕加索集这三种身份于一体,他的作品集中地体现了他对女性的剥削、压榨、窥视、施虐和毁灭(再重复一遍)!女性主义者通常很愤怒,很讨厌毕加索,认为毕加索是女人的毁灭者,主流的解释都是这样的。然而,施坦伯格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毕加索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毁灭,而且乐此不疲呢?难道毕加索真是一个变态狂、一个色情狂吗?要是事情真是如此,那么对艺术品的解释倒真的简单了。可事实上,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啊!施坦伯格发现,毕加索所有这些变体画都有一个根本的关切:那就是如何全方位地,亦即同时从正面、侧面和背面,来呈现一个人物形象。而这一根本关切又深深地植根于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整个绘画传统中。毕加索的作品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无根的想象,而是在规则指导下的游戏(倒过来,游戏又证明了规则的存在)。它们远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他自己那种好色和施虐冲动。而是,不妨这样说,为了满足一个更大的冲动,满足一个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画家们共同的关切,那就是如何全方位地再现人物形象。

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画家至少发明了四种方式,来实现在一个平面上同时呈现全方位人物形象的目的。它们分别是:1)连续的正面、侧面和反面;2)镜中形象;3)反弹的观众视线;4)蛇形人物。

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的再现性绘画里,经常出现这种连续的正面、侧面和反面的人物形象。这是德国16世纪一位版画家的作品,标题是《沐浴的女人》,其实他画的是一个女人的连续正面、侧面和背面。他仿佛是在通过分解动作,将一个女人的形象全方位地呈现出来。



                             德国版画家:《沐浴的女子》     

当然连续的正面、侧面和背面的方法中,最经典的母题便是“美惠三女神”。美惠三女神画的是三位女神,但是,要是你稍微聪明一点的话,就能明白画家们感兴趣的不是这三个女神是谁,她们又是表现怎样一个故事,而是她们连续的正面、侧面和背面。

   

这是拉斐尔的《美惠三女神》。对于一个如此热爱女人的画家来说,这是个绝对不能错过的母题。当然观众也许会说,这幅画里没有侧面嘛。对,没有侧面,只有正面和背面。


  
                             拉斐尔:《美惠三女神》                拉斐尔素描

但是,拉斐尔是绝对不会让人失望的。请看:他立刻给你三个连续的侧面!拉斐尔为什么要这样分布各个人物形象,他当然是有考虑的。这样分布才美啊,西方人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岂要等到毕加索才明白!

   
                              鲁本斯:《美惠三女神》             鲁本斯:《帕里斯的裁判》

这是鲁本斯的《美惠三女神》,但与其说鲁本斯对表现三位女神的美丽或优雅感兴趣,倒不如说,他对自己妻子的肉感更有兴趣。而这又是鲁本斯的画,名曰《帕里斯的裁判》。但其实人人都明白鲁本斯只是借这个故事,表现他对女人连续的正面、侧面和背面的兴趣罢了。

鲁本斯不仅借用神话故事来做到这一点;他甚至还在历史题材作品中来表现这一点。在《玛丽皇后到达马赛港》这一宏大的历史场面中,他借三个海神的形象,几乎重复了连续的正面、侧面和背面的画法!





                           鲁本斯:《玛丽王后到达马赛港》及局部

毕加索也如法炮制,这是他1905年的一张素描稿。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才20来岁,刚到巴黎不久。他同样也画出了女人连续的正面、侧面和背面。而且,毕加索的素描与老大师们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在那些老大师们的作品里,女人连续的正面、侧面和背面,一个个都是独立的,仿佛是连环画,又像电影的分镜头。而毕加索却想要将背面的形象与侧面的形象,统一在同一个轮廓线内,这却是毕加索的独创,是他经过毕生探索才得以实现的。当然,我不是说毕加索在20来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一辈子要干的事情了,而是说,他似乎下意识地预示了他一生的事业。过去像拉斐尔、鲁本斯画的人物形象都是分裂的,一个个都分开。虽然拉斐尔那张素描,看起来像是电影中的分解动作,可以理解为这个女子转过来的三个瞬间。但是毕加索好像意识到那种分开的做法不好,他想要在一个完整的轮廓线里同时呈现正面、侧面和反面的形象。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付出了一生的时间!
      


                              毕加索素描                 毕加索素描

在毕加索晚年的一张素描里,这种热情再一次被唤起。他似乎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国王,正注视着后宫的三位妃子翩翩起舞。当然,这一次,毕加索同样不会错过多方位表现裸女的机会。同样地,这一母题有一个近世的出处,那就是马蒂斯伟大的《舞蹈》。它一定令毕加索过目不忘。

   
                          马蒂斯:《舞蹈》                     毕加索素描《舞蹈》

    毕加索也有自己的《舞蹈》。在这件同样不可思议的杰作里,毕加索再一次向马蒂斯表示致敬。但是,毕加索总归是毕加索,换句话说,他不会重复马蒂斯做过的事情。在这幅素描里,跳着轮舞的裸体从马蒂斯的五人,扩展为六人。请注意左侧的三个裸女,又是连续的正面、侧面和背面。最有意思的是,右侧那个裸女,一个人同时囊括了正面、侧面和背面三种状态!这才是真正的毕加索。(未完待续)


(说明:这是本人在2011年9月27日川美公开课的基础上,根据2011年12月1日我在上海世博园中国馆“毕加索中国大展”上所作的讲座《毕加索的想象力》,以及2012年1月14日在上海“东方讲坛”所作的讲座《毕加索创造力的基础》,整理而成。)

文艺复兴之后欧洲绘画里全方位呈现人体的第一个方法,是连续的正面、侧面和背面。其次是镜中形象。这并不出人意料,因为没有比采用一个简单的道具来解决这个问题更方便的办法了。

北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杨·凡·艾克是最早发现这一方便之门的画家。他既是油画的发明者,也是最早试图传达视觉真实的艺术家之一。《阿尔诺菲尼的婚礼》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除了映射出前景里的两位主角外,还有第三人(证婚人?画家本人?)在场。而镜子上方一行漂亮的拉丁语表明,那在场的第三者就是画家本人。因此,这张画担当了后世的“结婚照”的功能,也许称得上世上第一张结婚照。

   

                                     杨·凡·艾克:《阿尔诺菲尼的婚礼》及局部

提香在写给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的一封信里面讲:国王陛下,上次我为你画的那个达娜厄是正面,这次我要给你的维纳斯画个背面,这样一来,你把两幅画挂在大厅里,就会很漂亮。提香很聪明,他很了解买家的心理,他知道那些买家需要什么。所以不能老是画正面的或背面的给他,得给他一幅达娜厄的正面,再给他一幅维纳斯的背面。因此,某种意义上,女性主义的批评也没有错。提香显然是想满足菲利普国王的好色欲望。


                                         提香:《达娜厄》              提香:《维纳斯与阿多尼斯》

但是,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也许是更加重要的方面,就是文艺复兴以来艺术内部的问题,一个最大的争论是绘画与雕塑孰优孰劣。当时的雕塑家们认为画家不如他们,他们认为绘画不行,绘画只能呈现事物的一面,而雕塑却可以呈现事物的多面。当时的画家们当然都不服气,从乔尔乔涅、提香,直到后来的画家,都有一个强烈的竞争意识,他们要跟雕塑家一决高下。有的画家甚至画出了这样的画,他拿出一块画板,在正面画一个裸体的正面,在背面画一个裸体的背面。雕塑可以全方位呈现事物,绘画也可以啊;雕塑可以让观众绕着看,绘画也可以啊。当然这是一种比较天真的做法。有一个更聪明的办法就是使用道具——镜子。

这是委拉斯克斯的《维纳斯》,是他罕见的裸体画之一,因为那时的西班牙宗教很严厉,不允许画裸体。那么,画个背行不行?不允许画裸体的正面,画个背面总可以吧?打个擦边球。但是,只画个背部,看不到脸部,毕竟是一种遗憾,因此用一面镜子,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委拉斯克斯:《维纳斯》

由于运用起来比较方便,因此画家们对这个手法总是屡试不爽,一用再用。你看这幅安格尔的作品,多好看啊,不仅可以看到漂亮的正面,而且可以看到优雅的背面。


                                          安格尔:《伯爵夫人》        马奈:《女神娱乐场的酒吧间》(又称《吧台》)

这是马奈的作品。马奈的作品最有争议的就是镜中人物的背影问题。T·J·克拉克在《现代生活的画像》(沈语冰、诸葛沂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2年即将出版)一书里用了整整一章来说明为什么这个背影是这样的。因为那面镜子是平行于画面,正面放着的。那个人物又是正面站着的,按理她的背影应该在她背后才对啊,怎么会这样奇怪呢?当时几乎所有的批评家都嘲弄马奈不可思议,说马奈是在故意与观众开玩笑,还说观众不妨去感受一下那个场面,去那个酒吧看看它的结构到底是怎样的,那面镜子怎么会变魔术的,等等。T·J·克拉克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来解释这个镜中背景。但这里我似乎不应该再岔开去,只讲到镜子的功能便罢。

当然毕加索也不会放过这一方便的功能。这是他最著名的油画之一《镜前的少女》,镜前的女子很漂亮,既能看到背面也能看到正面。除了镜子的功能,请大家也注意镜前的那位少女已经是带有毕加索商标的作品:即半张侧面脸与半张正面脸呈90度弧角的叠加。至于另一件美丽异常的作品《镜子》,则将镜子的妙用发挥到极至。这幅画画的也是玛丽·特蕾丝,她也许是毕加索的所有情人中用情最深,也是毕加索最深爱的女子。他为她画了一生中最美丽的图画:几乎全部都是这位玛丽·特蕾丝!画中的特蕾丝柔软似小鸟,她只有上半身出现在前景里,不过,毕加索用了一面镜子,就将她无比曼妙的身影较为完整地呈现出来了。


                                      毕加索:《镜前的少女》           毕加索:《镜子》

不过,毕加索总要有所不同的地方。他不满足于这种人物形象与镜像分离的情形,他总觉得这种分离有点幼稚,用这种过于简便的方法得到的结果,他总是不满意。他在尝试能不能把这两个形象,一个真实的形象,一个镜像合在一起。所以你会发现,那个真实的后脑勺与镜中的脸越靠越近,终于合二为一。这导致了他后面的画中出现了双面脸。一半是正面脸,一半是侧面脸,几乎成了他晚年作品的商标。



                                   毕加索素描《室内的裸女》一         毕加索素描《室内的裸女》二

第三种方法:反弹的观众视线。这种方法是说:画家刻意呈现观众通常最容易看到的东西的另一面(例如画架的背面),以此暗示物体的多面性(伦勃朗《自画像》,美国国立美术馆藏本);或者,画家在画面深处设定了一个画中的观众,他或她向外看的视线,相当于把看画的观众的视线反弹回来了。这是很巧妙做法。比如说委拉斯克斯最有名的作品之一《宫娥》。


                                  伦勃朗:《自画像》                  委拉斯克斯:《宫娥》

福柯在《词与物》里,一开始就长篇大论地讨论了委拉斯克斯的《宫娥》。在福柯看来,这幅画表现的是一种很复杂的看与被看的关系。因为委拉斯克斯所画的是作画的一个瞬间。这是一个大画框的背面,说明他本来就站在画框前作画。他在画谁呢?在画国王和王后。但国王和王后却没有出现在画面中,而是被反映在后面的镜子里。这幅画凸显出来的主要人物是前景中的小公主玛格丽特。她可能因为想念爸爸妈妈,就闯入了画家的工作室。画家不得不放弃了他手头的工作——替国王和王后画肖像,转而画出了另外一幅画,就是将小公主带着一群宫女闯入他工作室的那个瞬间画了下来。所以,在这里,再现了一种看与被看的非常复杂的关系。我们不必多谈福柯。下面这一点才跟我们的主题有关,那就是委拉斯克斯在画的背景里设置了一个人物,他站在画面纵深处的台阶上,正在观看我们观众看不到的另一面,也就是把我们观众的视线给反弹回来了。这也是暗示从各个不同角度观看人物的方法之一。

这种方法,毕加索当然也了如指掌。在这幅《有玩具船的少女》里,他在画的前景里画了两个少女,在海滩上玩着玩具船。两个人玩的非常投入,但是,在大海纵深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跟他们同类的形象,几乎像是美国大片里的史前场景。这非常好玩,因为他或她在画面深处偷偷地观看着观众看不到得另一面。这个画面很诡异,却呈现了全方位展示人物形象的又一个典型手法。


                                      毕加索:《有玩具船的少女》

英国小说家和艺术批评家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一本讨论毕加索的书《毕加索的成败》里,对这幅画吹毛求疵,大加指责。说什么,这幅画如果取名少女,那就不该将女性特征画得那么突出;如果刻画的是两个成熟的女子,那就不该取名少女。事实上,伯格似乎并没有领会毕加索画这幅画的意图。今天的观众,看惯了比它夸张百倍的动漫形象,当然已经不会觉得毕加索笔下的少女富有多少色情暗示,因为这幅画几乎单色的用色、类同木偶的造型,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悬置了其中的色情意味。今天的观众与其说会对这类细节感兴趣,还不如说会觉得其中的造型很有趣,因为,她们事实上已经成为半个世纪后好莱坞科幻形象的先驱。所以,伯格的批评经常无的放矢。有趣的是,他的书经常成为人们引经据典、津津乐道地指摘毕加索“失败”的依据!(在国内有位著名画家关于毕加索的公共讲座里,这位英国小说家甚至成了唯一被提及的毕加索研究者。)

画家们采用的全方位呈现人体的最后一招是蛇形人,也就是像蛇一样扭动的人物形象。这是手法主义大师们屡试不爽的手法,画中的人物身体急剧转动,正面和背面同时可以为观众看到。你只需要给画中人物一个理由,需要他或她急转身子就可以了。而这样的理由在各种神话或历史故事里有的是。


                                                  赫梅森:《朱迪丝》

17世纪的佛兰德斯画家杨·赫梅森的《朱迪丝》就是一个显例(故事略去)。毕加索对此也谙熟于心。他的作品,希腊神话里著名的人头马怪抢劫狄亚奈拉的素描,出现了惊人的一幕:源自狄亚奈拉左侧乳房的线条,却渐次流向她臀部的右侧!换句话说,毕加索用了一根线条,就概括了一系列扭转的平面。


                                          毕加索:《人头马怪与狄亚奈拉》(左:素描;右:水彩)

不知道画界的名流们会如何评价毕加索的这一举动?压根儿,他们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看过毕加索的画?一些学院派画家想必会说:毕加索画错了。他们也许是对的。因为,在下一幅同一母题的水彩画里,从狄亚奈拉左侧乳房流向臀部右侧的线条,暗示了腹股沟的存在。换言之,在这个版本里,毕加索对蛇形形象手法的运用好像有所收敛。

然而,不管怎么说,在施坦伯格指出毕加索笔下那根神奇的线条之前,我相信,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很难说已经看过毕加索的画。我不知道画界的名流们是否看过。这对当代艺术如此火爆,后现代主义曾经流行过如此长久的国内艺术界来说,也许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对他们来说,现代主义早已成了教科书的陈腔滥调了;而事实可能是,他们从来就没有弄清楚现代主义是怎么一回事。



                                   希腊雕塑《有漂亮臀部的维纳斯》与毕加索《跳蚤》

这左右两张照片是同一个雕塑的正面和反面,这个雕塑很有名,叫《有漂亮臀部的维纳斯》,维纳斯转过头来正在看自己的背部。而中间那张版画则是毕加索的,是他为一本儿童读物,布封的《自然史》所作的插图。这张插图的名字叫《跳蚤》。你们看出来为什么叫《跳蚤》了吗?我想你们已经看明白了。这张版画在书出版的时候没有用,理由不难猜测。但是从这里我们却可以看出毕加索对视觉资源和视觉传统是怎样了如指掌的。对于各种视觉形象,他大概看一眼就完全印在脑子里了,然后通过他的创造性转换,将它们变成他想要的东西。我想,面对毕加索笔下如此神奇的蛇形人物形象,我们的学院派画家们还不至于说他又画错了吧?我所知道的一个例子是说“我(某画界名流)越来越看不懂毕加索了”,我想,这倒是一句真话。

总之,毕加索总能以其神奇,打破我们现代主义早已烂熟于胸的神话。他笔下的女子总是拧了又拧,绞了又绞,以确保胸部和臀部同时被观众看到。这里,虽然有再一次应验女性主义说法的嫌疑。但是,观众仍然不会放弃对这位大师运用线条的能力的赞叹。他对线条的掌控能力真是无与伦比。有人曾经比较过毕加索的素描与中国画中的线描,认为各擅胜场。他们比较了吴道子、李公麟与毕加索的线,认为各有优势和特点,但是认为毕加索的线更加松动,更加富有韵味,而吴道子和李公麟(当然吴道子的真迹我们已经看不到了,唯一可能的真迹就是徐悲鸿发现的那张《八十七神仙图》,但也不能确认是吴道子的东西)相对而言,还是紧劲有余,而灵动不足。而毕加索(还有马蒂斯)的素描,在将人物再现从学院派的方法中解放出来后,线的表现力同样也得到了解放。这是20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艺术批评家罗杰·弗莱在《线条之为现代艺术中的表现手段》中说过的名言(收入《弗莱艺术批评文选》,沈语冰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


                                                毕加索素描      

最后,我们回到晚年毕加索的商标:双面脸,即半张侧面脸和半张正面脸,呈90度弧角叠加在一起。毕加索曾经反复地玩这个游戏,在大量作品里都呈现这样一种组合。


                                         毕加索:《双面像》           《雕塑家》(“毕加索中国大展”展品)

不过,甚至在这里,人们也可以发现一个悠久的视觉传统。它至少可以追溯到手法主义时期的圣母像。这是手法主义时期一件很有名的《圣母像》,光从侧面打过来,使脸的半个侧面都处在光线中,而另一半正面则处于阴影里。毕加索《红椅中的少女》是对这一原理的出色运用。


                                毕加索:《红椅中的少女》     布隆齐诺:《圣母像》(局部)

毕加索的才华就在这里。但他的才华决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天马行空、无所顾忌的。事实上,人们在惊叹于毕加索的想象力的时候,同样不得不惊叹于他发现美的眼睛。大艺术家罗丹曾经说过:“世界上并不缺少美,缺少的只是发现美的眼睛。”对毕加索来说,美无所不在,遍地开花,特别是在有着悠久的美术传统的欧洲文化中。需要的只是发现而已。毕加索的名言说:“我不寻找,我发现!”当然,他不会满足于仅仅继承或发现视觉传统,他的发现本身就包含着对传统的颠覆和再利用。

然而,这种颠覆和再利用,决不像一般教科书所说的那样,是现代主义对传统的断裂,是胡闹!是恶搞!而是,正如格林伯格对现代主义最经典的定义所说的那样:以规矩的特有方法反对规矩本身!毕加索,以至整个现代主义绘画的主流所追求的东西,就是以自我立法的高质,以拯救艺术于学院艺术、媚俗艺术与官方艺术的堕落之中。

以毕加索为例,没有人比他更强调规矩的重要性了。他曾经说过:在过于自由的现代,限制是一个好东西!再以我们眼下所论的人物形象各个部分的组合法为例。通常情况下,毕加索的这种组合法不会在头部和身体上同时运用,因为那样的话信息过多,观众就会无法理解。符号学解释了这一原理,那就是在一个封闭的语料库里,任何一个符号要素被限定得越严,每个要素的价值就越高。物以稀为贵嘛。毕加索也了解这个原理。对于女人的形象,观众已经了如指掌,因此他认为他不需要面面俱到地去画,只需要画出一些最能代表女性的特征即可。因此,他在用符号与观众做着游戏,只不过,如果头部做了这种游戏,身体就必须是相对完整的;如果在身体上做这种游戏,头部又是相对完整的。否则,要是头部与身体都做着同样的游戏,观众就会因为信息太复杂而无法理解,不明白他在画什么。

例如,在以下两件素描中,毕加索在人物身体上实施了组合(正面与背面的组合),因此人物的头部就保持相对自然主义;而在大量“双面脸”的作品里,人物的头部实施了组合(半张正面脸与半张侧面脸的组合),那么人物的身体就相对保持自然的样子。


                                  毕加索:《素描》

因此,在毕加索的作品里,几乎不会出现“四肢错位、手脚交错”的情况,也不会出现“五官互调、画丑为美”的情况。他自我设定的游戏规则是如此明确,以至于,出现这种混乱和丑陋的情况极其鲜见。毕加索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充分明白游戏规则对于他的想象力来说,只会带来丰产,而不是局限。当然,规则总意味着例外。而毕加索的全部想象力就来自规则与例外之间的巨大开阔地带。这片开阔地带就是他的王国。

既然毕加索的想象力和游戏感是如此强大,他迅速越过呈90°弧角叠加的一般程式(或“基准”),也就不算例外了。用不了多久,他就突破了90度,要么小于90度。你看这张两脸中的正面与侧面就小于90度,呈现出一种略显怪异、却别有意趣的形象:


                                     毕加索:《女子像》      《朵拉·玛尔》(“毕加索中国大展”展品)

要么大于90度。这些就是大于90度的,整个脑袋像一本打开、覆在桌面上的书页。毕加索有的是想象力做这样的游戏。所以我说天才最大的特征,就是有充沛的想象力来体验游戏的愉悦感。


                                          毕加索素描              《百叶窗下沉睡的女子》(“毕加索中国大展”展品)

在某个系列中,毕加索重新设置了游戏规则:就是人物的脸部不再分为半张正面脸和半张侧面脸,而是像三叠魔方只转动了最上面一叠:


                                          毕加索作品

在另一个系列里,魔方的三叠都转动了(左:呈水平方向转动;右:呈垂直方向转动)。然而,总的规则仍然被遵守,即凡是头部呈组合状,则身体保持相对自然(左:身体稳稳地靠在椅子里;右:双手抱膝席地而坐):

  
                                            毕加索作品

在其他一些既非“双面脸”,亦非“魔方脸”的作品系列里,毕加索显然在探索另外一些视觉上的可能性,例如下图所呈现的“图底关系脸”。不了解视觉心理学实验中的“图底关系示意图”,人们当然完全看不懂这类作品:


                                                           毕加索作品               图底关系示意图

到毕加索晚年,他全方位呈现事物形象的魔术已经玩得如此炉火纯青,以至于观众已经看不到其中探索的艰辛。一条从山羊咽喉部位向下流动的线条,最终却成了山羊的脊椎线!而那个熟睡的女子优雅的外表,完全掩盖了艺术家经过终生探索才获得的绝技的艰难过程!


                                             毕加索素描

有时候,毕加索会打破一切规则(既然规则是自我设定的,当然也可以自行打破),甚至画出了这样一幅素描:一个躺着的女子,好像是仰卧着,又好像是俯卧着的。而且,身体与头部都玩起了组合!这同样也是我们讲座一开始讲到的15张变体画里那个不断变化着的女子的核心问题:在一个大致统一的轮廓线里,既要呈现仰卧的姿势,又要呈现俯卧的姿势。这怎么可能呢?


                                     毕加索素描                   鸭兔图

一般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毕加索就是要探索视觉创造的极限,某种意义上也是在考验人类眼睛的极限。因为这样的画让我们想到了视觉心理学里最著名的问题,即鸭-兔问题。

心理学家们为了弄清楚视觉的奥秘做了很多试验,鸭兔图就是其中之一。将这张图片向幼儿园的小朋友展示,有的小朋友说这是鸭子,有的说这是兔子。两拨人争的不可开交,但这不是孩子们的错。因为这恰恰是人类视觉的奥秘所在——视错觉。视错觉既是人类肉眼的极限所在,也是人类眼睛的奥秘所在。它究竟是鸭子还是兔子?如果你将这两片长长的东西看成嘴巴,那就是鸭子;如果你把它们看成耳朵,那就是兔子。而你将它的整体解释成什么,就决定了对其中细节的解释。比如,要是你把它看成鸭子,那么这部分就无关紧要,最多就是鸭子后脑勺掉了几根毛而已。但是,要是你把它解释成兔子,那么,这个地方的意义一下子就凸现出来了,因为这成了它的嘴巴。格式塔心理学总结出了这样一条原理:人类对一个事物的整体理解决定了他对细节的解释。哲学家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将它理解为一个哲学问题,在他的《哲学研究》里作了长篇大论的讨论。20世纪还有一位大师贡布里希(E. Gombrich),在他的《艺术与错觉》里,从导论开始就讨论这个问题。贡布里希的整个视错觉理论是这样的:我们在同一个瞬间无法同时识别它既是一只兔子又是一只鸭子。只有错开时间以后,我们才能有这样的认识。然而,20世纪最伟大的一位视觉探索者毕加索,似乎是在用他一生的实践来挑战贡布里希的理论。当然他不仅仅是在挑战贡布里希的理论,他也在挑战人类视觉的极限。因此,这成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20世纪最伟大的视觉探索者与20世纪最伟大的视觉理论家,似乎是在唱对台戏。谁对谁错,还不知道,因为人类对这个问题的探索尚在进行中,事实上,迄今为止,人类对视觉的奥秘所知甚少。

回到我对今天主题的概括上来。我讲的重新认识现代主义不是要给出关于现代主义的一个新的本质,而是要提供新的方法论,将新的光线打在这一事物上,从而看到不同的东西。而这种新的方法论,在国内闹轰轰的“后现代主义”以及更加热闹的“当代艺术”中,还很少被谈论,更不必说严肃地探讨了。人们常常说,我国只用了十来年时间,就消化了西方整整100年的现代主义遗产。而我想说的是,我们对视觉艺术中的现代主义的认识,似乎从来就没有超过几本现代艺术的通史——例如H·H·阿纳森的《西方现代艺术史》——以及美国的几本现代艺术的畅销书和中学教材——例如罗伯特·休斯的《新艺术的震撼》——的水平。一百年来,西方那些研究现代艺术的真正杰作,我们好像不仅没有好好研究过,甚至连书名都还没有听说过。所以,不仅在公众中,就是在美术界,人们对毕加索和一般现代艺术的认识,基本上都还停留在诗人、小说家言或市井流言的层次上。

而学术的荒芜之处,便是神话的兹生之地。现代主义文献的匮乏,足以导致大量神话的诞生。因此,最后我还是要重复昨天晚上讲过的那席话。如果有人告诉你,视觉的本质是什么,或者告诉你图像的本质是什么,不管那是静的图像——绘画,还是“动”的图像——电影;特别是如果他用一种武断的、不容争议的口气,以一种“艺术本体研究者”的姿态,告诉你绘画的本质是什么,或电影的本质是什么,那么,我建议你,报以微笑——然后,走开!

我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大家!(续完)

(说明:这是本人在2011年9月27日川美公开课的基础上,根据2011年12月1日我在上海世博园中国馆“毕加索中国大展”上所作的讲座《毕加索的想象力》,以及2012年1月14日在上海“东方讲坛”所作的讲座《毕加索创造力的基础》,整理而成。)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5-30 22:48
陈丹青:如何读懂毕加索作者:口述/陈丹青 整理/于青来源:投资者报

如果真的要懂毕加索,我相信你大约要看一下非洲艺术,看一下塞尚的艺术,看一下新古典主义也就是安格尔的艺术,当然还要看一下希腊的艺术。当你了解这些艺术以后再来看毕加索可能情况会不太一样。



毕加索大展的主办方告诉我,大家看了毕加索的作品后还是不太懂。毕加索为什么不好懂,这牵涉到一个知识准备,一个眼界。知识准备对于绘画来说跟文本不太一样,我读不懂法文,也差不多不能直接读英文书籍,但是我不怕,我可以看视觉艺术。
国人认识毕加索的百年演变
毕加索是1881年生的,跟鲁迅同年,1973年去世的,我们有幸跟毕加索生活在同一个时代,1973年他去世的时候我在江西农村,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叫毕加索,但是我看不到他的画。毕加索的名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传到中国来了,那时候中国正在战乱当中,没有可能邀请欧洲的展览来中国。但已经有中国的画家知道毕加索,像徐悲鸿在法国留学,他不但不懂毕加索还讨厌毕加索,他也不喜欢印象派;刘海粟是另外一种画家,他觉得毕加索的画跟中国画文化相同。他们成了两个阵营,一个是北方的现实主义阵营,一个是以刘海粟为主的现代主义阵营。1949年以后,北方的现实主义阵营取得了政治上的地位。基本上毕加索的立体主义就销声匿迹了。
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中国恢复了正常的国家生活,包括文化生活。第一件事情就是跟法国商量,请来了法国乡村画展。我第一次看到了19世纪的一些现实主义画家、印象派画家,像米勒。直接影响到后面画的东西。在北京、上海、重庆、东北等地都出现了很多的艺术活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纲领,就是超越古典主义、超越现实主义,超越早期现代主义,甚至超越毕加索这一代人,直接进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的现代主义,所以很快,1985年出现了美术新潮运动。
上世纪80年代,大部分中国美术界比较有主见的人,其实对毕加索已经不再感兴趣了。从民国到1949年,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国接受西方的现代主义,以毕加索为例,出现了很多波折。他曾经被民国的留法生喜欢或者不喜欢,解放后一度在中国消失,文革后又以一种迟到的方式成为被模仿的权威和超越的对象。在小圈子里,年轻人已经不太看得起他了,大家开始关注二战后,被称之为后现代的新兴艺术,开始关心像杜尚、路易斯这些人。
1982年我第一次到纽约,进入大都会美术馆,进入现代美术馆,我发现毕加索在西方早就过时了。或者说,毕加索不是过时了,而是进入了历史的背景,变成了一个山峰,变成了一个记忆。他不再是一个问题。从时间脉络看,毕加索相当于中国的齐白石和吴昌硕的年代。
又过了将近30年,绘画界差不多要忘记毕加索了,毕加索来了,平心而论,这是我们国家引进的展览当中,相对来说比较严肃,比较完整的一个。第一,从他小时候一直到他去世时的画都包括了,虽然数量不是很多;第二,虽然他经典的画没有来,但是有1/4都是非常重要的。比如他画儿子的作品,这些是毕加索重要时期的作品,还是来了。还有他晚期的涂鸦作品也来了不少。更珍贵的是他早年画一个女孩子和流浪汉,在西方的博物馆,这些画都是非常珍贵的,能够到中国来不容易。这么不容易的一个展览来了,我非常高兴公众来看,公众会不会有困扰?毕加索有什么好的,他为什么这样画?
这里面牵涉到一个问题,就是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和西方有一个错位或者说时差。这个错位和时差造成我们对西方认知上的一个困境。我们不能说这个困境一定是负面的,因为机会同时也来了。
理解毕加索的时间和空间脉络
话说回来,西方绝大部分民众对毕加索未必喜欢,在他那个时代大家也是看不懂。塞尚是1906年去世的,1907年左右毕加索推出了《亚维侬少女》。今天的《亚维侬少女》被收藏在博物馆,它使美术史有一个大转弯。但是当时画完以后,除了毕加索的几个老朋友喜欢,公众都不喜欢,这个画到十几年以后才被人所认知。《亚维侬少女》是他立体主义实验的一个先身,此后毕加索进入到严谨的立体主义时期。《亚维侬少女》跟非洲雕刻做了一个交融。像《亚维侬少女》这样的作品如果今天能够过来,把毕加索同时代正在发生的其他事情放在一起看,可能要比单独做这么一个毕加索的展览,对我们有更多的启示。也许还是不懂,但是我们要的不是懂而是启示。艺术的懂是没有穷尽的。我们认知一个艺术家,比如说像毕加索这么一个丰富的矛盾的艺术家,其实是需要时间的,并不只是我们的问题,西方人也一样。
我很想知道是哪些观众在毕加索哪些作品面前觉得不懂,他为什么要懂,如果懂了对他有什么影响,因为艺术是跟每个人的视觉,每个人的内心在沟通。这个沟通如果被所谓的不懂所阻断是什么意思?这对我们的文化是什么意思?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个话题。
在我居住美国的18年,包括这些年我每年都回去,关于毕加索的研究,毕加索的展览,毕加索的画册,毕加索的专题从来没有中断过。这些展览综合起来才构成一个完整的毕加索,这样的条件我们这里也会具备。
比方说在毕加索的时代,产生了很多流派。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战,这是西方现代主义的黄金时代。同时有很多事情在发生,巴黎之外,意大利有超现实主义。西班牙的米罗和达利这两位大师虽然都跑到巴黎去了,但是他们做的事情跟毕加索非常不一样。年轻的达利第一次到巴黎,一早就去找毕加索。他说我今天刚到巴黎,我没有到卢浮宫去,我先到你这里。毕加索说,你做得对,这个就是当时毕加索的气魄。德国有另外一个运动,所谓的新表现主义,这些人当时不是很主流,可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到今天整个欧洲的美术圈越来越重视新表现主义的画家。在一部分的荷兰和大部分的比利时,还有一个流派是属于超现实主义的一个支流,里面最著名的代表画家是玛格丽特,还有南欧的吉利科遥相呼应。这些人做的事情跟毕加索都不一样,同时在俄罗斯和苏联还有一批人遥远地回应毕加索。回到巴黎,单单在巴黎就有很多流派,当时最大的一个和古典主义相对应的流派就是野兽派,以马蒂斯为代表。另外还有一派后来被称之为巴黎画派,里面有很多人,跟毕加索很要好。我的意思是什么?就是我们要知道毕加索活着的时候,他那个年代还有多少流派跟他不一样,同时又是和他呼应的。毕加索过来了,我们不懂。为什么不懂有种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的生态没有过来,只有他一个人过来。等于只过来一幅画是没有上下文的,这句话讲得再精彩没有上下文你真的没有办法理解。
刚才讲的是空间的脉络,回到时间的脉络,我们不得不讲塞尚。西方人喜欢认爹,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的血脉,我们的资源,我们今天做这个事情,都是“其来有自”。塞尚从哪里来?表面上他从印象派来;印象派又从哪里来?印象派其实是从巴比松过来的,包括一部分英国过来的。此外刺激印象派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石油已经发现了,整个资产阶级时代和现代文明开始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古典主义已经无法满足了,画得像不像美不美已经不是画家关心的了,画家注意到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用颜料、用笔触、用光线,用温度表达不同的世界,而不是像从前一样模拟现实世界。资产阶级时代开始了,这才会有印象派。这个仍然没有说明塞尚从哪里来,塞尚的理想是我要回到图桑的时代。图桑是17世纪的人,跟塞尚相差200多年。图桑一辈子待在意大利,他的理想是什么,他的理想是文艺复兴,而且真正的理想来自希腊。我们想一想这个问题,塞尚是现代主义之父,马蒂斯说我们都从这里来。从塞尚回到图桑,图桑回到希腊,这样的时间纬度对以后中国引进展览就是一个漫长的名单,可以把西方的整个文脉带进来。这不一定是奢望,这个名单应该在我们期望邀请的当中。
修补粘连认知的碎片
我们今天有钱了,尤其是欧洲和美国遇到了经济萧条,他们非常渴望到中国来,明年、后年甚至会有更好的作品到这里展览,今后有的是这样的机会。这个机会意味着什么?具体来说,就是我们会不会邀请展览。我关心的是年轻人、小孩子和所谓的普通老百姓,也就是大街上的人会不会都能进来看。但是大街上的人一旦进来又说不懂怎么办?这些责任在中国的策展人,挑选作品也要有能力,好东西人家不给,大东西给的话我们也不好运。我们可以做一些小范围的、不必花这么多钱,但是把文脉理得很清楚的展览引进来。可以借鉴欧洲人、美国人办展览的方法。比方说仅仅关于印象派,我就看过好几个不同版本的展览;关于梵高我也至少看过四个以上他的专题展览,每个展览的主题都不一样。不管你懂不懂,四个展览看下来,你对这个人,对这个人的画一定跟你只看他一个展览的效果是不一样的。
回到毕加索,如果真的要懂毕加索,我相信你大约要看一下非洲艺术,看一下塞尚的艺术,看一下新古典主义也就是安格尔的艺术,当然还要看一下希腊的艺术。当你了解这些艺术以后再来看毕加索可能情况会不太一样。一个人物过来,一件作品过来缺乏上下文,缺乏它周围的对照和前后的脉络,难免会产生认知上的迷失。我们经常会看到对艺术家单一的崇拜、模仿某一个画家或是某一个流派,而缺少一个全景观。今天终于我们有机会,不让这个情况再延续下去,所以我们至少要修补、粘连支离破碎的历史记忆和常识。
懂不懂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永远的问题。我出国这么多年,从这么多的眼界当中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如果想懂,前提就是要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文脉。你一定要认识很多的艺术家,才会好好地爱其中的一位艺术家。懂到什么程度是每个人自己的造化。当然这里面又牵出很多的问题,我非常渴望回到像小孩一样,像乡下人一样非常质朴地面对一件作品的状态。有时候看到不懂的东西,我会非常喜欢,这个不懂本身就是一种状态,一种非常质朴的、原始的状态。所以我觉得如果有人在乎懂或者不懂这件事,第一你不要自卑,第二如果你真的想懂,知道有怎样的途径可走。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7-29 23:49
朱季海:毕加索谈不上现代艺术鼻祖


1988年朱季海先生于苏州枫桥(胡全林/图)
  北京要出一部美术大辞典,外国部分包括雕刻、绘画、建筑等,从古希腊、古罗马一直写到现代。条目已编出,现在交给我;他们许多专家、学者搞了几年,却要我在10天左右审阅,并订正不足与错误之处。
  ……你提到近代西欧画家柯罗、凡·高、高更、康斯泰勃尔等等,而且喜爱他们的画作,尽管还说不出它们好在哪儿,这说明你还有欣赏能力;你就不会去赞赏等而下之的野兽主义、未来主义、结构主义、行为艺术等现代艺术作品。
  柯罗是位杰出的风景画家。这次去杭州,有个搞油画的美术教授,他本人的作品还是不错的,在谈到柯罗的画时说,他不喜欢他。其实这个教授还是水平有限,他未能从中发现柯罗心灵美的东西。柯罗的风景画洋溢抒情诗的感情,他的《森·勒·诺布尔的道路》、《林妖的舞蹈》、《摩特芳丹的回忆》都是第一流的名画。可惜我们看到的柯罗的画册,其印刷糟糕透顶,早就把原作歪曲、走样了。就拿《森·勒·诺布尔的道路》来说吧,原作中的大片树林是苍翠碧绿的,而这儿成了黑黝黝的泥浆,那明晃晃的像金子一般耀眼的水面,这儿成了一块黄色……
  凡·高也是位出色的印象派画家。他的不少画作都是在患了精神病后的作品,但他的每一幅作品,又绝不是精神病人胡思乱想的荒谬产物。你看,他在1889年画的那幅《有星月的夜》,画面的背景在常人看来是乱糟糟一团团漩涡状的色彩,其实这是画家心灵美的外现。他画中的每颗星,就是每个发光的太阳。他最著名的一幅画是《囚犯放风》,意境高远,含义深长,其表现手法是独特的,这种风格只有他凡·高才能表现,这幅画是我们无论如何创作不出来的。当然,要和你讲大师们的杰作的精妙之处,对于一个对绘画很少接触的人说来还为时过早,即便我讲了他们的伟大之处,你也未必理解。只有通过长年的学习、欣赏,你才能理解他们杰作的杰出之处。
  英国的康斯泰勃尔,除了我们知道的他画过的油画、水彩画外,他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素描、用色彩的素描。
  我在10岁前写过新诗,17岁写了墨子研究的东西,后来在上海太炎研究院写过律诗、绝句,写旧体诗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抗战爆发后,我到大西南抗日去了。我是17岁时听章太炎讲课的,那时先生已从上海搬来苏州,我一周去六天听课,后来去的天数渐渐少了,因为听课的人极多,且很嘈杂,而我又不需要向先生专门讨教。我去北京不久,先生来信催我回去,因为我颇得先生喜欢与信赖。在所有他的学生中,我最长于速记先生讲课的内容,先生用白话讲授,我用文言记述,待他讲毕,我也记好,且无差错。有时我做先生的书记员,因此先生常召我探讨学问,还让我反驳他的意见。我师从太炎先生,起初并无此意,心想反正先生讲的我都懂,而经史子集我早就读过,也能理解。后来,一位姓杨的先生提议,我便拜先生为师,写了帖子,但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先生就收我做了门生。
  我不同意那种观点,认为艺术家应该在贫困潦倒中终其一生,说这是对艺术有益的事。恰恰相反,我以为艺术家应该在无后顾之忧的条件下从事创作,这对于艺术是有益无害的事。试举歌德的例子就行了,歌德出生于富豪的贵族家庭,从生到死一直在上流社会中生活,但是他照样写出了第一流的文艺作品。托尔斯泰伯爵也是如此,屠格涅夫也是如此。一般来说,出成就的艺术家贫困居多,但绝不能说这是贫困的“功劳”。那种认为艺术家活该受苦的理论是荒谬刻薄的理论,那种人是为富不仁的人,存在偏见与无知的人。如果一个艺术家因为条件好转了,而创作不出有生命力的作品,这不能归咎于经济条件、环境舒适;而只能说明他是个没有艺术气质的人,没有艺术家心灵的人,江郎才尽的人,与真善美无缘的人。
  毕加索谈不上是现代艺术鼻祖;真正好的艺术在中国
  1982年6月13日周日 晚上 朱树家
  你之所以认为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没有多大艺术性,大约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正像你所说的作家所掌握的高更的第一手资料不足;另一个则是译笔糟糕,使原著逊色。毛姆虽然不是第一流作家,但他的作品尤其是散文和短篇小说还是出色的,亲切如话,淳朴无华。
  毛姆为写这部小说,对高更更是做了力所能及的调查工作。比如,他实地考察高更最后的居留地——南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并结识了高更在岛上结合的土著女人。他一见她后大失所望,这个理想中的高更的爱人,如此丑陋、麻木。那么,高更怎么可能把她作为美的印象同她结合?给他灵感的,是这个女人的原始味的、未经开化的人性,而不是她懂得艺术,启迪画家的才智。毛姆的这部小说还不能说是传记文学,毛姆也不是传记文学家。
  莫洛亚是杰出的传记文学家,罗曼·罗兰也当之无愧。欧洲最早的大传记文学家是写希腊罗马名人传的普鲁塔克。中间是一段空白。接下来最杰出的传记文学家,就是写《劳伦斯传》的赫利·摩尔。这个人原来默默无闻,写了此书后就此名扬天下;这部书至今在西方还是传记文学的经典。之所以能这样,因为劳伦斯是西方有影响的著名小说家,他的德高望重使英王也敬重他。劳伦斯即便在成名后还是很用功读书,有一次,英王去看望他,他正在读书,没有觉察到英王光临。英王等到他读书至某一章节结束时,才称“英王在此”。如果换了我们的话,哪怕一位芝麻绿豆官,也不得了了。摩尔掌握了劳伦斯的第一手资料,摩尔只是后者的一般朋友,但对他极其崇拜,几乎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劳伦斯,他常常在其身边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把他讲的每句话记下来。加上他的文笔,这样对他的传记写作来说,自然就是最宝贵的素材了。   劳伦斯是出色的英国小说家,与毛姆一样,但西方神化他。他们远远不及德国的歌德、法国的莫泊桑。歌德,你看他的中短篇小说,如果由我们的评论家来评论的话,他的文法就要被批得一无是处。是的,他的文法,确实有些不合规范,但这无损于大作家的作品。在德国,没有一个作家的作品,哪怕是小品,像歌德那样气势雄伟,博大精深,全亏他有雄厚的实力、坚实的基础,才掩盖其不足之处。而我们读到他的短篇小说中,他显示的才华,仅仅是像一座冰山在水面上露出八分之一而已。因此重要的是根基,是广闻博见。莫泊桑也是这样,他的《羊脂球》、《项链》当然是精品,难道他的其他短篇不是值得反复阅读的艺术品吗?
  联合国对毕加索的吹捧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不可否认毕加索是位有才能的艺术家,他的立方主义(立体主义)艺术也有其独到的一面,而且他还是多产艺术家。可是他怎么能与罗丹相比呢?罗丹才是真正的现代艺术大师,而毕加索根本谈不上是现代艺术的鼻祖。你不认为他在创作中用了商人的诡计,以标榜他的才具吗?西方吹他,是表现出他们的空虚;现代西方艺术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而我们却趋之若鹜,跟在洋人后面把他们的痈疽当成宝贝。真正好的艺术在中国——中国的古老艺术。能把它们好好整理出来,是会震动世界的。那些带有原始味的艺术,其实要比现在西方的所谓“现代艺术”高级得多。比如印第安人的工艺品、玛雅人的遗迹、非洲人的铜雕;但它们都比不上中国的。
  我现在要做的便是这两件工作。一是把中国古老的文艺遗产研究整理出来,介绍给世界。外国人实在不了解、不知道;这件工作只有我有能力做好,然而得不到支持,人力财力的支持。二是把外国的优秀文艺介绍到中国来。比如我早先写的《楚辞解故》,最近发表在语言文字专刊上的两篇研究《诗经》的文章,就是这个工作的一部分。至于外国的,我在搞一部还未有人做过的美术大辞典,从古希腊一直到现代派绘画。这部巨著只有全部完工后,才能公之于世。
  说中国艺术之精当,我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说明。最近我看了北昆的面谱,扮演古代最丑女人无盐的面谱;他毕加索就画不出,而我们北昆的化装师就画出了这种人间找不到的丑陋的面谱。他在面部,用绿色打厎,上面用金色掺杂——这是怎样一副可怕的脸。但它始终给人一种不可怕、不丑,而是很美的感觉,这是一种高级的抽象艺术。一旦把这种研究成果介绍到国外去,是会轰动世界的。外国人毕竟懂得而且识货的。
  现在,不少专业工作者,我对他们谈艺术,中国或者外国的,他们不懂、不知道。这怎么能把宝贵的文艺遗产继承并发扬光大呢?他们吃的还是多年前的老本,有的甚至是几十年前的。如今的科学日新月异,就拿我在杭州看的藏画来说吧,国外绘画印制的精妙到了乱真,如同亲眼窥视实物、名作的地歩。国外一些已被污染得面目不清的壁画,一经现代科技的处理,竟然新鲜得如同刚画上去的一样,壁画上天空的晴朗和碧蓝,仿佛使你有身临其境、置身于苍穹下自由地呼吸的感觉。再如像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经过处理后,才发现耶稣的门徒中,有两个长胡子的人,原来是只有胡须的,长胡子是后人加上去的。
  周谷城是二级教授,搞历史的,但是他对中外文化都不懂;不懂还在发表高论,这是祸害!最近,中央由陈云同志主持,召开及时抢救、整理中国文化学术遗产会议,这是件很有益的事。中央决定拨款15亿,已拨了5亿。这次会有50人参加。周谷城在会上提了什么建议呢?他要把二十四史一一拆开,分门别类地整理:文学艺术、经济、交通等等。别说这个工作只有像司马迁、班固这样的大学问家、史学家担当才能胜任,而你把这许多人扑在这上面,还谈得上搞其他工作吗?我们在这方面要做的工作不胜其数。我们太不注重人才了。这次与会的,有第一流的专家,也有像周谷城这样乱出点子的人,更有比周谷城差劲的人。上海图书馆的顾廷龙去参加了,他是个出色的人才;但和他在同一办公室的潘某某为什么不让去?他可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图书目录专家。
  (我问道:朱先生,您这样贬低自己的教授、文学艺术家,似乎没有一个人有真价值、是您所瞧得起的?)
  不!王国维、陈寅恪都是有大成就的人物……不过,我平生最佩服的是黄季刚(黄侃)先生。
  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写得草率,但毕竟介绍了高更
  1982年7月4日 周日 晚上 朱树家
  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看了。开头部分正如你所说的写得不成功,议论多,而且全书写得草率,章法也有些零乱。其时,毛姆已是成名作家,他完全可以写得更好一些,但他就是没有认真去写。全书从第二章开始,应该说有生气了。他不仅写了思特里克·兰德——其实是主人翁高更,还写了他身边的两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很糟糕的荷兰画家戴尔克·施特略夫;另一个是高更在塔希提岛上的医生库特拉斯。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物崇高的真善美精神,像高更这样一位伟大的天才就有可能被埋没,当然,他的作品最终会在艺术史上占一席之地。但对于作者、画家来说,我们就会一无所知。想想看,这是两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施特略夫才具拙劣,但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洞察潦倒不堪的高更是个天才,从而作出了极大的牺牲:他把重病的高更接到家中由夫妇俩护理,结果被骗走了自己为之献身的老婆,但仍然神往于高更的画作,而且还想邀请这个弄得他家破人亡的骗子一起去荷兰。这是什么样的心灵呀?库特拉斯医生同样是个了不起的人,有哪一个医生愿意徒步十多公里山路,去给一个自甘下贱与土著女人姘居的懒汉看病呢,而这个人正患有可怕的麻风病症?后来在高更被确诊后濒临死亡时,他还是走到这个散发恶臭、与世隔绝的地方……正是他发现了高更最后的杰作,高更生前最后的生活残片。如果他们两人不把高更的情况介绍出来,我们对高更的了解将少得可怜。所以,毛姆的这部书,无论如何是做了两件极有价值的事:一是他把高更介绍给我们,二是写了两个心灵美的人物。他掌握的有关高更的第一手资料还很不够,但作为文学作品,我们不能苛求。
  你许多年来之所以失败,原因之一是走了不少弯路,不能先创作,然后再学习。只有先学习、读书,才能写出好作品。当然失败和成功也是相对的,对此也不能作狭隘的理解,所谓不成功,就是你的作品不被采用、发表;其实这不能算失败,真正的好作品,不一定当时被赏识、出版。
  罗曼·罗兰不是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吗:“凡是大艺术家深入海底的旅行中带回来的奇珍异果,必须经过相当的时间,人们才会领会、才能赏识、才能享用。”何况一个虽有才气的无名小卒的作品呢?要写出真善美的东西还需时日,歌德的《浮士德》前后写了60年。
  同样在读书中,你读到一个好的片断,你有了一个新的启发和颖悟,这就是美。不要以为只有文艺作品和艺术家才有真善美,科学家也有。你说爱因斯坦,只有他在科学上的伟大理论才是真善美吗?不!他对于人类的拯救和良知的呼吁,其价值并不亚于他在科学上对人类的贡献。希特勒法西斯对他的迫害,使他远离祖国;但他是第一个向罗斯福总统提出造原子弹的人,因为当时希特勒也想制造,德国若是先制造成功,将使人类遭受浩劫;而美国制造了,就能制止法西斯战争。后来美国在广岛、长崎投了原子弹。他看到了原子弹的残酷的威力和可怕的后果,又首先和其他六位伟大的科学家联名上书美国总统,反对使用原子弹。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他心灵的真善美吗?
  要读书,要学习,只有永远勤奋的人才能出成绩,才能给人们以真善美,伟大的艺术家无不是这样。   遗憾的是我没见过黄季刚
  1982年7月25日 周日 晚上 朱树家
  高更留下来的作品,百幅还是有的。他的作品生前是有人赏识的,虽然它的真正的价值要在画家死后才被人发现。
  我建议你三条:第一,三年不动笔,就是读三年书;第二,在语言文学上打好基本功;第三,要有心灵美,就是不要老指望出成果,想先打开缺口,成名,然后再坐下来学习,而是甚至你在学习的时候,也不能带有功利主义的私心杂念,就是为写作去学习,而是应该为了寻找美、发现美才去学习。只有当美陶冶了你的心灵,使你崇高起来,精神升华,当你的才能从量变飞跃到质变时,你创作出来的东西才是高级的,才是美的,才能真正打动人心。所以你必须认真读书,扩大知识面,更要打好基本功。要一辈子认真读书,把学到的化作你自己的养料。黄季刚就是认真读书的典范。
  黄季刚是章太炎最得意的门生,是鲁迅同辈的人,早年留学日本,是中国现代研究古文和训诂学方面最卓著的人物。他有最出色的天赋、最笨拙的治学方法;说他笨拙,就是他看书认真到了一个字点一个圈的地步。如果他不这样做,他还将为中国文化学术做出更出色的成绩,一部“十三经”他作圈点,要花多大的时间和精力。他十多岁时已把中国古文读通了,出第一流成果也只二十多岁;但他发表著作十分严谨,他的著作大都是在死后还没整理的手稿。而他的著作之丰富、之不凡,假定他的著作为10个课目的话,我们现在的教授一个课目都搞不出。鲁迅对古文也是通的、过关的。可惜黄季刚五十来岁时就死了,据说是吃蟹胃出血的缘故。
  平生最遗憾的是,我没有和黄季刚见过一面。(听说您和黄季刚先生都心高气傲,不肯降尊纡贵)哪里的话?我俩都互相心仪,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见面。民国24年乙亥(1935年)10月初,我已经和师兄约好会晤。谁知我人还没有到南京,那边却传来黄季刚猝死的噩耗。我痛苦、悔恨的心情非笔墨所能形容!
  说到我自己,我的许多时间都被一生的颠沛动乱耽误掉了,不然的话,我搞出的成绩不会比黄季刚少。俞平伯、范文澜都是他的学生。十年浩劫给我的损害比任何时期都大……你别问我的代表作是什么;代表作就是我自己。全世界学术界都知道我朱季海这个人。过去出版的书只能说明过去,我真正的作品有的已经写好了,但还要整理;有的还在我脑海里。可是我现在体力差,精力不济,一时还无法写下。我总是努力为人类工作,这就要有心灵美;可惜今天中国人有心灵美的人太少了。我送给你妹妹的那本微不足道的小册子《三个女数学家》,这本东西只有三角钱,放在书店里无人问津,我买了几本送人。这三个女数学家在何等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千辛万苦才攀登数学高山的顶峰,然而却始终保持极高尚的心灵美,就像雅典娜女神。
  (当我问起达·芬奇的名作《岩间圣母》中的那位少女是谁,朱先生不悦地说)你为什么把我当成讲解员地询问呢?如果知道了她又怎样呢?你明天再拿其他一幅画来问我,叫我怎么回答呢?搞学术的人不可能把精力放在记忆画中的100个人物身上。对提问者来说,要学习,主要靠自己去学习、了解、掌握;依赖别人是永远得不到知识的,学问是循序渐进才能得到的。你不能从小学一下子越过初中而进入大学。你关注一幅名画当然很好,主要还是要入门:看画对初学者来说,如果不知道这方面的基本知识、画的背景、注解、作者等等是一无用处的。当然,开头你不懂得、不了解其中的人物,这不要紧;第一步你只要感觉它美就行了。
  达·芬奇当然是人间最伟大的天才。只有用天赋才能解释这样的天才。他不仅在文化艺术的各个领域都是巨匠、大师,即便是在自然科学领域里,他的创见、他的设想,要在几百年后的今天才能被证实是正确的、独到的,他的头脑超越了几百年。只要举一个例子就能说明:谁能在狂风暴雨的海上,在使人头脑眩晕的漩涡的岸边,一眼不眨地凝视几块被漩涡即将吞没的木块呢?这要把眼睛看瞎的!他达·芬奇不仅看了,而且把它画下。这是一双怎样厉害的眼睛。这种神奇画法的科学性和逻辑的严密性,直到现在才由仪器来证明是正确无误的。去年,我看到一本杂志上介绍,国外研究人员用高速摄影机把这幅画拍下来,从摄有慢动作的胶卷上,证实达·芬奇那时已懂得流体力学的原理。他的那双眼睛是现代的高速摄影机。
  你提到了米开朗琪罗,他和达·芬奇一样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瞧不起甚至蔑视达·芬奇,是由于后者是事业上的强敌、对手;但内心深处还是钦佩他的。米氏当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艺术家,他一生坎坷,这是和罗马教皇、教廷对他的“迫害”分不开的。(比如教皇命他干四年苦役般的壁画生涯)他和拉斐尔一样是位巨匠,但比起达·芬奇稍逊一筹,他只是在雕塑(绘画)和诗歌上有杰出成就,而达·芬奇是全才,他俩的关系就像贝多芬和歌德一样。贝多芬在音乐上的造诣盖过歌德,但在文化艺术的其他领域是无法跟歌德匹敌的。
  李渔的戏曲与李玉无法相比
  1982年8月1日 周日晚上 朱树家
  莎士比亚的全集,你有没有?没有,应该买全。这是人类戏剧的宝库。对于一个爱好戏剧文学的人说来不可不拥有。(我买了全套。)读过没有?(通读了一遍。)这远远不够!莎士比亚是人类艺术的顶峰、瑰宝。一个希望日后能创作出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学作者,一个追求真善美境界的人,要精读、默读,反复读,不断地从莎士比亚的源泉中汲取营养、知识、力量……
  汤显祖在中国可以称得上魁首,他的艺术成就超过了“元曲四大家”(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他的传奇《临川四梦》即《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也是传世名作,尤其是他的《还魂记》即《牡丹亭》,由昆剧演出后更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在世界戏剧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是,他在创作数量上、质量上、题材的丰富多样、含义的深刻隽永,都是无法比肩莎士比亚的。前者存世的只有“五记”,还有一部剧本是《紫箫记》,说是“五记”,其实只有“三记”。《紫箫记》和《紫钗记》内容雷同,只不过后者是前者的改作而已;《邯郸记》和《南柯记》题材雷同,并无新意。除了《还魂记》,其余的水平参差不齐。我们再看莎士比亚的戏剧,真是高山大河,雄伟壮观,不仅数量可观,而且质量上乘,不仅题材宽广,而且意义深远。佳作不是一部二部,而是十部二十部。历史剧、浪漫剧、传奇剧、神话剧、爱情剧、悲剧、喜剧、正剧,真是蔚为大观,天才喷涌!一个戏剧家只要有一部杰作,能在世界戏剧经典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就了不起了,而莎士比亚却有四五部精品流芳百世,无人出其右。
  若是说中国剧作家中能追随巨人脚踵的,那只有一个人,就是明末清初的李玉,即“一笠庵主人”。(我插话,说读过他的《一捧雪》、《占花魁》、《清忠谱》、《牛头山》等)他传世的剧作有40种之多,他既有历史题材的杰作,也有反映民生疾苦的佳构;既有描绘重大政治斗争的悲剧,也有讴歌寻常百姓爱情生活的喜剧。他的艺术造诣实在不亚于汤显祖,而思想境界、精神视野更在同时代的剧作家之上。可是,我们太不重视他了。反倒是抬高格调不高、庸俗浅薄的李渔。李渔的戏曲理论还有价值,但他的作品无论艺术性还是思想性,与李玉是无法相比的,天壤之别。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5-1-18 08:54
本文引用自张波 《毕加索私藏的情色画欣赏》

“一生专注于女人的身体”


毕加索的作品,最著名的是和平鸽,《格尔尼卡》,以及无数长着三只眼睛,几个乳房的怪人画,使他成为二十世纪最具争议,也最有影响的艺术家。即使看了说不出所以然的人也只有跟着全世界喝彩。要是遇到其他什么人画的看不懂的画时,就会说一句:“这是毕加索。”


不管你欣赏也罢,不欣赏也罢,画笔、木头、陶泥、石料,到了他手里,做出来的作品就别具一格,韵味十足。


说到毕加索的艺术生涯,就要说起毕加索一生中的女人。他有过两个妻子,这是明煤正娶在教堂里宣过誓的,还有四名众所周知的同居情妇,还有其他的就难以数得清了。他在一九七三年逝世以后,从分散在各地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品里,发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作品,让人们看到了毕加索最隐秘的一面。那就是毕加索爱女人,爱女人的身体,爱女人身体上的特点。他的一双炯炯有光的黑眼睛,愣愣地盯着女人的特点,在他的画笔下表现得纤毫毕露。


巴黎毕加索国家博物馆、蒙特利尔美术博物馆、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三位馆长,在《毕加索色情画展览会纪念刊》序言中,第一句话就是“从某种意义来说,毕加索的全部作品都带色情的。”他的创作始终伴有性的脉动,在八岁时画的素描,就早熟地表现出对女性的兴趣,直到临死前几天的作品,还对女性的身体表现了零碎悲哀的看法。这位艺术家在希腊爱神厄洛斯的阳光下和死神塔那托斯的阴影下走完了人生道路。在他浩如烟海的作品中,有一部分画 — 主要是素描与速写——在生前还秘不示人,在2001年才公之于众,令世人大吃一惊。


毕加索一生女人多,然而他那么专注于女人的身体,还是有点出人意外。有人就有性,或者有性才有人,性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但是公开当作人生一件大事来讨论研究的,还是上一世纪开始的事;在艺术中把女性器官当作花朵那样精描细绘的,即使当今一切讲透明的时代,毕竟还是有点叫人难为情。而毕加索却不,他的那部分画显然超过色情标准,几乎达到X级别。毕加索作这些画时,决不抽象,也不超现实,而是孜孜矻矻,一丝不苟,完全是中国工笔画的笔法。


因此,毕加索色情画公开时,尽管有好事者鼎力促成,全世界还是只有三座城市敢于接受展出,首先是在艺术上敢为天下先的巴黎(2001年2月19日 — 5月20日),其次是意想不到的蒙特利尔(2001年6月14日 — 9月16日),最后是培育毕加索的巴塞罗那(2001年10月25日 — 2002年1月25日)。原来只想举办成一个类似的内部观摩展览,不料邻近各国的参观者不愿丧失机会,趋之若骛,使这三个展览会成为一件国际艺术大事。


展出作品约三百五十件,以年代顺序排列,显示毕加索作品风格与内容的演变,更主要是毕加索的“视觉里比多” — 他到底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视见觉里比多”,假若套用《红楼梦》内“意淫”一词,可以理解为“目淫”。


艺术评论家让·菜玛里在《正常与偏常》(1988年)一书中说:“二十年前,有人要我做—次关于艺术与性的讲座。我去看毕加索,问他该怎么讲。他回答,还不是老一套。”毕加索一生都受性的诱惑,他在作品与生活中都全身心地享受性的乐趣。据让·克莱尔说,“毕加索每次换个女人,也是每次换个标准,换个视觉,因为他要全部占有女人,直至她的视觉;这时他自己也换了个人。”“标准”、“改变视觉”、“性的对话”、“性与心的转换”、“占有女人直至她的视觉”,这是毕加索的艺术中的性心理学的一条粉红色线。如果狄德罗知道了,会说这是极佳的心理临床学。因为他早在两个半世纪以前就说:“一切生物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何禽兽都多少是人,任何矿物都多少是植物,任何植物都多少是禽兽……人是什么?人是某类倾向的总和。”

(来源: 中国艺术批评)






欢迎光临 《教师生活365》网[师慧园]论坛 (http://jssh365.cn/bbs/) Powered by Discuz! X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