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学术的生命?在不同的学人那里,答案亦有差别。有学人说,“学术创新是学术的生命”;有学人说,“学风是学术的生命”;有学人说,“诚信是学术的生命”;等等。在中国大陆特定语境中,因为不同时段及不同时段中的特定问题,决定着学人对于“何谓学术的生命”之回答内容的区别。 何谓学术的生命?是否有一种可能的回答,它适于任何情境以及任何情境中的任何人?就此话题,笔者访谈了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李金铨教授。李金铨教授早年求学于台湾,1971年赴美留学,在施拉姆创立的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传播研究所攻读硕士,后在美国密西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982年至2004年为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新闻与大众传播学院教授。曾任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台湾政治大学客座讲座教授、“中央研究院”客座教授,曾在美国、英国、加拿大、韩国、马来西亚和华人社会(包括香港、台湾、大陆)的50多所高等院校讲学。这些学术经历使得李金铨教授成就了别样的学术眼光和视野,也成就了他特殊的学术生命,带给他对于学术生命的不凡感受。 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李金铨教授 赵智敏(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新闻学博士。以下简称赵):您早年在台湾读书的经历以及后来在媒体工作的经历,对您后来的学术有什么影响? 李金铨(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教授。以下简称李):我从小学开始对政治新闻就感兴趣,长大以后也没有变过。我念大学时,跑到政治系去上很多课,从政治理论、政治制度到比较宪法和条约论都入迷,因为想毕业以后当好的政治记者。后来在美国读书和教书,我对美国的政治也很留心,每天读很多报纸,看很多电视新闻,每天早上一定看完《纽约时报》再去上班。我对台湾、香港和大陆的新闻都一路跟得很紧。这些兴趣跟我的学术应该是不能分离的,都是我关心的东西。如果说兴趣是一回事情,学术是另一回事情,学术不就是一个吃饭的工具吗?我的路子始终是结合生命跟学术的。 赵:李老师,记得您在一次演讲中谈道,有一次招聘员工,有一个员工在一家媒体工作了5年,您问他5年对他的研究有没有影响,他说没有,最后您没要他,您还记得这个案例吗? 李:是这样的,我在明尼苏达大学教了20多年书,有一次某名校毕业的博士来申请教职,他原来被美联社派到拉丁美洲做了5年记者。我问他这5年记者生涯对他的学术有什么启示,他说没有,接着讲了一堆拉美国家独裁者的笑话。我心中很纳闷,为什么他不会把这些笑话转化成学术问题呢,于是我在开会的时候反对请这种没有反思习惯的人。他到别的学校去了,学术发展好像不是特别令人瞩目。我以为,如果学术和生命可以分离的话,那是假学术。 赵:李老师,您能谈谈您早年的生活经历对您的学术的影响吗? 李:问题太笼统了吧?我想念新闻的人总是对文学感兴趣,喜欢写文章的。我念初中的时候,从乡下到镇里面念书,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东看西看,看到最后留级了。靠自己摸索,乏人适时指导,我一辈子都有看各种杂书的习惯。 赵:留级了?说说您成长的过程,比如说高中。您在一篇文章中谈到,大学毕业以后去一家报社。其实您是喜欢做记者的,后来发现也喜欢做研究,终于又有一个契机去美国读书,是这样的吧? 李:我在高中参加中文作文比赛、英文演讲比赛,反正是在乡下,竞争不激烈,我都得过第一名。我想做新闻记者想疯了。每一份职业都有神话的成分,空中服务员叫作“空中小姐”,护士叫作“白衣天使”,做新闻记者的人都有一种英雄气概,有使命感,想为民喉舌。我念了新闻系,反而诧异新闻系课程怎么这样空洞,于是大部分时间都挪到政治系、外交系去了。我想做政治记者,做政治记者要有政治学常识,我花很多时间在政治系里面。 当时有个陈博生奖学金,台湾各新闻系的学生都可以报考,金额最高,也是很高的荣誉。我侥幸考取了。考我的是“中央社”的总编辑和副总编辑,他们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说想先做记者,但最终想做专栏作家。正好总编辑天天为台北5家报纸写社论,他眼睛一亮,对我特别青睐。大学毕业,服完义务兵役,我去报考“中央社”,总编辑把我当子弟兵看,因为是他给我陈博生奖学金的。 那时我在国外新闻部上大夜班,半夜12点到清晨4点,通宵独守新闻室,密切注意外电的动向,如有重大新闻,立刻翻译传发给台湾各报。记得有一个农历除夕,黎明时分,外边鞭炮已经阵阵声响了,我突然觉得孤影自怜,这时瞥见报纸有个一栏小标题,说夏威夷的东西中心在招生。我去考了,考上了,总编辑劝我放弃,说再做一年派我去伦敦。我说,我去读读书,两年后回来。 总编辑想训练我写社论嘛,给我创造机会。1970年北美和欧洲经济不景气,风声鹤唳,很多中国学人和工程师都失业了。“中央社”叫资深特派员从各地发回通讯报道,总编辑交给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助理编译总汇,改写成一系列的文章,在各报纸连载5天。总编辑很器重我,我答应出去看看世界两年后回来。(后来转进学术界,就没有履行口头约定了。) 到了夏威夷的东西中心,是一个新的天地,开始接触到很多不同的新东西,尤其是认识传播学的创始者施拉姆,还有许多著名的学者,眼界大开。我发现自己还可以读书,不如试试看,看能不能攻读个博士。在另外一位名学者罗杰斯的引荐之下,很幸运地进入密西根大学,那里的社会科学是一流的,我念的博士班是由新闻系、政治系、心理系和社会系四个系合组的。我是第二届,那一年收四个人。我的博士班跟别的不太一样,是跨学科的,因此我有六成到七成的课程都在社会系和政治系学。我原来在大学花很多时间在政治系,念博士班时花很多时间在社会系和政治系,这就合力塑造了我的学术方向和旨趣,始终结合传播学和社会科学看问题。 赵:您说您在研究任何一个问题时都考虑背后的脉络,这种求学的经历可以说是脉络形成的基础吗? 李:我习惯从政治、经济、文化的脉络看传播,也从传播的窗口看到政治、经济、文化的脉络。 赵:您在2008年时回到了政治大学,在您做的演讲中您一直觉得自己是只“孤雁”,您还记得吗?这个视频我在网上看了两遍,我一直在想其实那个时候您在华人圈里已经非常有名了,您怎么会觉得自己是一只孤雁呢? 李:因为我没在台湾教过书嘛,一直在外面飘荡。 赵:您觉得只有回到台湾才能找到归属感吗? 李:不是归属感的问题,因为我是在那边出生、长大、受教育,却从来没有在台湾教过书,多少有点遗憾。我从美国毕业以后就来香港,又到美国去教书二十几年,来来回回几次香港,台湾的朋友老问我为什么不回去。2008年回去客座,犹如雁子归巢。 赵:那为什么说是孤雁?没有同路人吗? 李:雁子群飞,我自己挂单在外面嘛,没有什么特别意义。 赵:我觉得您的这个提法挺有意思,难道内心里您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吗?找不到对话的人吗? 李:也不是那个意思,因为老不在家乡,当然会自问为何一辈子都在外面。 赵:是不是李老师骨子里还是有中国传统文人的情怀,试图通过自己的文字、声音以及笔端干预什么、改变什么? 李:中国士大夫情结是“以天下为己任”。但是西方知识分子的传统强调人格独立,思想自由。我有话就说,尽量说道理,摆证据。改变什么就难说了。但的确常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告诉我,对他们有启发,大概是他们客气吧。 赵:您通过记者的经历得出结论:反思对学术研究很重要。为什么反思对学术研究那么重要? 李:回到我刚才所说的,学术和生命应该是要结合到一起的,要不然,对学术没有热情,那也不过是做一份普普通通的工,还不如去找份赚钱更多的职业。对学术有承诺、有热情,那是生命很重要的一部分。 赵:但是也有一个问题,当您对生命充满热情,完全投入进去,就容易在学术研究中出现价值的非中立。您在《超越西方霸权:传媒与“文化中国”的现代性》中谈到,社会科学研究不可能做到价值中立,是这样的吗? 李:社会科学研究人与社会的关系,不仅涉及事实,还涉及价值。在人的世界,没有价值中立。我有我的价值,这些价值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我的命题和解释,但是我推论的过程和证据是可以公开检验的。检验以后,你可以得到不同的结论,我们可以互相切磋、争鸣,或求同存异。价值不同,不等于无法互相了解。所谓客观主观,不应该是简单的两分法,而是互相渗透的。推理过程是客观的,至于选题则是和主观价值有很大的联系。 然而纵使有主观价值,学者还必须受更大的学术范式引导,也就是和整个学术社群互动的,是其是,非其非,因此我们说学术是公器。所谓主观,不是说你要干吗就干吗,如果这样,那为什么要学术?我们有不同的经验,不同的师承,不同的流派,不同看世界的方法,而且有不同的时代感。在一个共同的时代里,这批人的看法是比较接近的。以现象学的话来说,就是有不同的解释社群,彼此可以建立互为主观的理解。 赵:李老师,您认为新闻学的研究是属于人文科学的研究,还是社会科学的研究? 李:美国的传播研究主要是受社会科学影响,英国的文化研究主要是受人文的影响。不管怎样,我觉得都需要有一些人文价值的关怀,例如自由与平等。社会上为什么要有新闻存在?如果新闻不是公器,不是报道真相的,不是接受公众信托,我们做新闻干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障言论自由,因为相信言论、新闻、出版是民主社会的基石。连这个基本信念都没有,新闻就是八卦,你何必浪费生命?我们当年念新闻,都是抱着这种理想主义。 赵:这种理想主义是不是您经常说的终极关怀?您的终极关怀是什么? 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终极关怀。对我来讲,自由是终极关怀。我相信是有普世价值的,“自由、平等、博爱”是法国大革命的口号,但是联合国通过《世界人权宣言》,中国也签署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敢否定这些普世价值,尽管在实践中常常把它扭曲。 赵:您的终极关怀就是这种普世的平等、自由、博爱,是吧?还回到刚才的问题,当您把新闻学放到人文学科的时候,它的研究方法、研究理念、研究对象和您把它放到社会学的研究方法、研究理念、研究对象可能会有所不同的。 李: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不一定把界限划得那么极端,不一定是两极化,可以尝试融合在一起。 赵:应该如何融合? 李:那就是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所有的学科都是这样的。现在历史和社会学交叉渗透,一方面产生“历史社会学”,强调社会研究必须照顾具体的历史语境,一方面产生“社会历史学”,强调以问题意识研究历史问题。最好的作品往往是这样的,韦伯和马克思就是最好的例子。学一点社会科学的方法,学一点人文的解释方法,是可以融会贯通的。每个人的素养和兴趣各有所偏,有人完全相信社会科学必须向自然科学靠拢,有些人偏向从人文学科吸取养料,但不妨碍有些人希望在社会科学和人文之间做不同程度的融合。学术本身没有边界,学术要创新,创新是不拘一格,不要画地自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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