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直有个疑问:古时候读书人极重名节,可杀不可辱,但司马迁身受宫刑,忝绝人伦,他为什么不自杀?其实,司马迁并非一开始就有勇气活下去,他几次都要自杀,但最终还是忍辱负重,坚持了下来。其中原因何在? 为什么我会认为自杀才是司马迁的合理选择呢? 第一,司马迁是贵族,对贵族来说,尊严比性命更重要。要知道,腐刑固然痛苦,但尤其羞辱。司马迁应不堪其辱而自杀。古代讲,刑不上大夫,主要讲的是肉刑不上大夫,就是要保持贵族的尊严。刑,五刑也:劓(割鼻子)、墨(脸上刺字)、刖(砍脚)、宫(你懂的)、大辟(死刑),记载始于《礼记?曲礼》。这五刑都是肉刑,前四种为残害肢体的刑罚,大辟为死刑,执行方式有砍头、绞、俱五刑(即后世凌迟,宋朝出现凌迟处死)、车裂等许多死法。大夫以上的阶层犯罪,并不是不受处罚,而是刑种和行刑方式区别于庶民,即通常不使用残害肢体的肉刑,但死刑是可以适用的。另外,行刑方式上,大夫贵族犯罪,即便处死刑,也首先选择或劝其自裁,如饮毒酒、自缢等,以保全尸。大夫贵族死刑的行刑地点也有别于庶民,《周礼》说:“士尸诸市,大夫尸诸朝,是大夫有刑。”一般的士处死刑是公开行刑(尸诸市);同姓贵族有罪,则由甸师执行,“戮于朝”(杀死在朝廷),或秘密暗杀于郊野。 而腐刑是肉刑之极,是所有肉刑中侮辱性最强的刑种,对士大夫来说,遭受腐刑带来的精神伤害,其程度甚至远超过直接处死。孔子也说过,“士可杀,不可辱。”堂堂太史公,相当于今天的国家文史馆馆长,士大夫的代表人物,居然受此奇耻大辱,按理说应自绝于天下,根本没有颜面继续活下去。而且,司马迁家族,世代荣耀,不是一般的暴发户家族。据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记载,司马氏的先祖(重黎氏)在三皇五帝时期就“世序天地”,到周代改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是汉武帝的太史公,他爷爷司马喜,在汉初为五大夫。司马谈自己也曾说:“余先周氏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与虞夏,典天官事。”可见,这是一个世代为官的贵胄望族。按说,为了维护家族荣誉,司马迁应该愤而自杀,而不应该苟活于世。 对于他所遭受到的奇耻大辱,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也说,遭受腐刑,是所有侮辱中最厉害的一种。“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他还说,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而如今,自己“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也就是说,猛虎在深山之中,为百兽之王,威震天下,而一旦落入陷阱,则不得不摇尾乞食。自己如今身陷缧绁,见到监狱管理干部就猛磕头,心里哆哆嗦嗦,这种遭遇,实在是精神上的极大打击。可见,司马迁本人对于这种侮辱也是痛心疾首,他的表述如今读来都令人动容。古人重义轻生,想想当年屈原就因为在老板面前不受待见,就投江自杀了,但奇怪的是,司马迁这么一个饱读圣贤诗书的人居然克服了这么大的心理障碍,坚强地活下来了。 第二,古人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受宫刑,小鸡鸡没了,可以想见传宗接代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不仅仅是家门不幸,更是应该承担巨大责任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司马迁不仅会被族人、邻里、同事看不起,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从而自暴自弃,愤而自杀。 无后的后果有多严重呢?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就是说无后是不孝中最不孝的一种,在古代不孝属于“十恶不赦”之罪。而且在古代,无后是婆家休妻的法定理由之一。大家耳熟能详的乐府诗双璧之一《孔雀东南飞》曾记载了刘兰芝与焦仲卿的千古爱情故事,高二时学这首诗颇不理解:刘兰芝那么贤惠、那么美貌、那么勤劳,又没犯什么错误,婆婆为什么要百般刁难她,并一定要休了她?!诗中记载,刘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kōnghóu),十六诵诗书。……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几乎是没有瑕疵的一个姑娘,而且还夫妻恩爱,婆婆为何执意要退货?诗中的解释就一句,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但全文下来,兰芝并无不守礼节之处,即便是被休之后,依然以礼侍奉婆婆和小姑子。如此奇怪,显得老太太异常蛮横,丝毫不讲道理,意见非常坚决。若不是刘兰芝有硬伤,婆婆是断不至于此的。 而且,我国古代虽曰夫权、父权社会,但由于男子有纳妾的自由,故对休妻有着严格的限定,一般情况下不允许随意休妻(但可以依法纳妾)。但就在法定的休妻理由——“七出”中,就有“无子,去”的明确规定。古代七种法定休妻的理由,在《大戴礼记?本命》中称为“七去”、“七弃”,包括:不顺父母(此指公婆),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注意看,七个休妻理由中,其他六项刘兰芝都是过硬的,唯有可能就是无子。(古代还规定“三不去”,即如下三种情形,无论如何不得休妻:有所取无所归,没娘家了,回不去;与更三年丧,同丈夫守丧三年;前贫贱后富贵,没钱的时候取的糟糠之妻,发家了之后也不能休,比今天好。)注意,“七去三不出”都是古代婚姻法中的法定理由,而不是酌定或伦理要求。 说这么多,只是为了证明一点:即在古代,无后是非常严重的,是足以造成人们自杀的理由。但奇怪的是,司马迁没有自杀。 第三,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孝经?开宗明义章》就说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意思是:你的身体是父母赐予的,四肢、毛发、皮肤,都是父母赋与的,不能够予以损毁伤残,这是孝顺最基本的要求。所以古人都留长发,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发那是伤天害理不孝顺的表现。 大家还记得《三国演义》第十八回“贾文和料敌决胜,夏侯敦拔矢啖睛”中,夏侯惇遭曹性暗算,被射中左眼,夏侯惇大叫一声,急用手拔箭,不料连眼珠子一道拔出来了,乃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这骇人的一幕曾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古人对身体发肤的爱惜如此!夏侯惇一个眼珠子都要吞下去,司马迁命根子都没了,显然要严重许多。而且要注意,司马迁先于夏侯惇数百年,司马迁年代,对身体发肤的爱惜肯定更甚于三国时期。 那司马迁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而且家族惨遭断绝香火之祸,在古人大面积重义轻生的环境下,他为啥还坚持活下去? 司马迁是不是怕死呢?司马迁明确否认了自己是因为贪生怕死而苟且偷生的。他说,依据人之常情,没有不贪生怕死的,都舍不得老婆孩子和父母。但他自己,父母死了,兄弟没了,孤身一身,无牵无挂,赤条条死了去更好。自己虽然怯懦(从他为败兵之将李陵冒死仗义执言,为天下苍生冒险写史,秉笔直书来看,他一点都不怯懦,他是大勇君子),但也知道啥值得活,啥不值得活下去。他要不是有不得已之事,何必要遭受这样的残身之辱、牢狱之灾呢。也就是说,司马迁对于生死看得很透彻,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 世人一般都以勾践(为吴王夫差做仆役,甚至尝其粪便)、韩信(甘受胯下之辱)之流为历史上杰出的“忍小辱而图大业”的奇男子伟丈夫代表,他们能忍小忿而顾大节,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人们认为,司马迁也同勾践、韩信一样,属于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但是,通过前面的论述,我们看到,这已经不是什么小不忍乱大谋的谋略和胸襟问题了。这是一个舍生取义的“义利”问题,司马迁要是活下去,他很有可能被人称作“不义之徒”,会被天下人所耻笑。 甚至还有人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说事,说司马迁受刑那是因祸得福,的亏受了刑才写出旷世名著《史记》来,要是没有受到这个大挫折会如何如何,云云。还拿司马迁自己说的文王、韩非等人幽闭发愤的故事,说明司马迁的亏受了刑,否则写不出《史记》一书。我只能说这等人,要么无知,要么无耻,没心没肺,不知羞耻。 我们来看看司马迁受刑后当时社会上的反应。受刑两年后,司马迁得赦出狱,喜怒无常的汉武帝刘彻又招他做中书令,相当于中央办公厅机要秘书,为皇帝贴身服务。有一天,司马迁正在家中写《史记》,就有人在外面捣乱,有人贴了司马迁的大字报,侮辱他,且看:“鱼跃龙门变成龙,还看鲤鱼雌与雄。假若非雄也非雌,跃上龙门也非龙”。他所遭受的侮辱岂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可以承受的?!此事发生后,司马迁的朋友知道了,都竭力反对他继续做官,劝他隐姓埋名,不要再遭受这等耻辱(要司马迁隐姓埋名就相当于他在政治、法律和社会上已经死亡了,只是保留了物理生命在别处偷生而已)。他的朋友们说:“你这个德才兼备的司马迁,为何非要进宫作‘闺阁之臣’,甘受此辱?” 但是,为完成父亲嘱托的事业,给后人留下信史,为了完成他的《史记》巨著,司马迁坚强的活了下去。当时,司马迁回复他的朋友们说:“不进宫怎知宫庭秘史?不和帝王将相打交道,怎知他们灵魂善恶?不应招,史书又怎生去写?” 这才是司马迁真正的心迹流露,他的精神支柱实际上正在于这部作品——《史记》。所以说,并不是司马迁受刑之后,他才奋发图强,去写史记的。恰恰相反,他正是为了完成《史记》这部著作,才忍辱负重,坚强地承受着来自所有方面的压力,活下去的。那么司马迁真正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史记》对他来说为什么如此重要? 司马迁曾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而且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假如司马迁受死,就像从牛身上拔一根毛一样不值一提,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对社会没有什么影响。可见对于生死,他早已置之度外,他活下去,完全是为了生死之外的东西。 其实,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对他为何一定要活下去讲得非常清楚。 他是在用《史记》续写家族的荣耀。前面说过,司马迁对于遭受腐刑耿耿于怀,感到极大的屈辱,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辱家门的事情。但是他父亲曾经和他说过家族的历史,司马氏世代为皇家史官,倍受恩典,但到他父亲手里似乎有点没落的意思。他父亲说,他们家“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这个话说得非常严重,似乎家族的荣耀到司马谈、司马迁一辈要中断了。 而且,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让司马谈感到非常难过的事情。那一年好大喜功的汉武帝组织一大批人马,赶到泰山去封禅。在帝制时期,封禅是帝国最隆重的典礼,皇帝会带自己信任喜欢的人随从。泰山封禅,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去的,几千年间,在泰山封禅的皇帝也就那么几个。因此称这样的机会为千载难逢的机会并不为过。这么重要的时刻,一般来说史官是不容缺席的,他必须要到场,记载下这当朝盛况。然而遗憾的是,司马谈居然不在随同皇帝前往泰山封禅之列。这让司马谈不光感到在皇帝面前不受待见,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作为史官,却不能参加这样的盛典,实在是有愧于司马家门,有愧于天下。司马谈连连喊“命也夫,命也夫!”显然心里非常难过。司马谈拉着司马迁的手,哭着对司马迁说:“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你后面接了我的班,当了太史,一定要延续祖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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