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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毕星星:钱穆钱伟长叔侄八十自述与“万恶的旧社会” [打印本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7-14 17:34
标题: 毕星星:钱穆钱伟长叔侄八十自述与“万恶的旧社会”
钱穆钱伟长叔侄八十自述与“万恶的旧社会”



    中国科技界的“三钱”一向为民众仰慕。一地一姓集中出现许多名家,一直是国内老百姓饶有兴趣的话题。钱伟长先生更加引人注意,是他的一门两名家,叔父钱穆是著名的中国史家。我最近注意到,这一对叔侄,恰好都在八十岁时,写了涉及家族的回忆文章。钱穆有《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钱伟长出版过《八十自述》。钱伟长先生2010年去世,重新翻读,了解上世纪江南一个普通家庭的艰难生存,想了很多。
    他们的青少年时代,大体上在上世纪初到1940年代,即我们习惯指说的“旧社会”。除开日本侵略时期,说的大体应当是民国社会。
    钱伟长家境贫寒,父亲39岁患病早逝,一弟一妹年幼。钱伟长家无地无房,靠父亲在乡村教小学勉强度日,父亲一旦去世立刻断了生计。父亲逝世以后3个月,母亲生下遗腹子妹妹,一家六口,简直没法过活。当地有个乡绅华倩朔慷慨相助,允诺他们住进华家余房,免租10年,有了一块安身之地。接着族人出面交涉,由钱氏怀海义庄长年捐供救济粮,全家才不至于饿肚子。日子极其艰难时,除了华倩朔的慷慨相助,钱家的孤寡还得到由怀海义庄长年捐供的救济粮,没有冻馁之虞,生活得以继续。一个科学天才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开始起航的。
    民国时代的“义庄”,是一种家族内互助的社会慈善组织,苏浙一带很普遍,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钱氏故里还有很多旧地名,比如“老义庄场”、“新义庄”、“襄义庄”等等,门前往往是粮船靠岸的码头和宽阔平整的砖石铺的晒谷场,可见这里往日很风光的。苏浙一带义庄,起源于北宋,范仲淹相国时,借鉴佛教寺庙的庙产思路,用在宗族祠堂,就是由宗族里富有的家族捐出部分土地作为宗族的公产,依靠土地出租,或者经营的收入接济一族里的贫困户孤寡老弱。还有的宗族划出一定的份额,专门扶助族内子弟的学习和赴考的费用。范仲淹是苏州人,得范氏大倡,苏州府地面义庄最多。清代为了鼓励民间慈善事业发展,乾隆曾通令给予嘉奖保护,禁止宗族公产转让。几百年的传承,义庄的公产只增不减,规模越来越大。华家的老义庄曾经拥有几千亩土地,被称为“江南第一义庄”,其他姓氏的宗族也有或大或小的义庄。
    再朝上追溯,钱伟长的祖父和父亲都短寿早逝,钱家两代人都接受过义庄的救济。钱穆的《八十忆双亲》里说,父亲去世那年,他才十二岁,他的大哥(即钱伟长之父)也不过十八岁,他们照祖上规矩在钱氏怀海义庄领取抚恤。他记得,在父亲去世的当年除夕,“午后,先兄去七房桥领取义庄钱米,……余一人独坐大门槛上,守候先兄,久久不见其归。”情景凄凉,凄凉之中又有丝丝暖意。同族人的帮助,他们一家渡过了难关。
    钱穆的回忆录接着还有这样的记述,钱家大哥在常州读一年师范即毕业,回到家乡小学,因为有了职业和收入,母亲不让他们再领怀海义庄的抚恤了。但是大哥刚刚教学,薪水微薄,从前领取救济粮米还凑活过得去,依靠薪水反而难以糊口,钱穆在常州读书简直念不下去。这时,还是荡口小学里的旧师长,为钱穆申请得无锡县城中一个恤孤会的奖学金,钱穆才免于辍学。同样的事也发生在钱伟长身上,他在《八十自述》中说到,苏州高中毕业时,立刻遇到了人生道路上又一个难关,升学呢还是就业。家庭十分困难,亟需就业养家。但以钱氏的天赋和抱负,当然是继续就学更有前程。这时,“幸有上海天厨味精厂创办人吴蕴初先生决定在全国设立清寒奖学金,公开考试选拔补助家境清寒的高中毕业生上大学,我决心一试,竟然录取。” 可见当时的慈善助学事业,已经不是一家一门一族,开始有了惠及全社会的组织。如果没有这些慈善组织的帮助,钱穆和钱伟长叔侄不会有他们日后在学术上的成就,中国定然缺少了一位国学大师和一位杰出的科学家。
    钱穆、钱伟长叔侄的回忆中,像这样温情的文字还有许多,比如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讲到的他进常州府中学堂学习的经历。光绪末年(1908年),他和兄长在荡口的小学读书,那年常州府中学堂刚创始,他因为从小聪颖,老师鼓励他跳级,随兄长一届毕业班同学一起前往报考,起初别人都录取了,他本人未被录取。过了十来天,大哥已经打点行装准备启程上学,荡口小学收到通知说钱穆本人也录取了,体育老师钱伯圭连夜赶来通知,钱老师跟他的大哥讲:“今夜即速为汝弟整理衣物,明晨可随众行。至于床上枕被铺盖,我已代为筹措,明晨当径送船上,勿再操心。”因为“伯圭师知余家贫,仓促间不易办此一大事也。”——体育老师连上学的铺盖都替他准备好了。上路的那天,学校的校主,镇上的首富,还专门派管家把他们护送到无锡的火车上。回想当年,这类“感动中国”的事情,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就一直绵延不绝的。倒是今天,竟然听到有中学教师扣押高考录取通知书,等待学生家长送礼取回,让人惊愕。
    民国年间,民间交往也诚信待人,绝少欺诈。待人以诚,人待以诚,乡民之间,没有那么多算计设防。盈余亏欠,清清爽爽,狡诈或无赖,令人不齿。钱家上一辈在世时,向镇上各店铺购买货物,按例不付款,到年终一并清结。钱穆父亲死后,一天上街打酱油,母亲让他带着钱去,买货付钱,店员不接。钱穆执意要付,店里坚决不收。他们说:你们家照例可以记账,急什么。没有办法,只好带钱回来,其他店铺也是这样。到了岁末,镇上各店铺派人四出收账,先收乡下,镇上又分区分家,这样排队下来,钱家经常排在午夜后,有时竟然有黎明才上门的。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一定吩咐钱穆兄弟坐守死等,绝不能闭门拖欠下去。可见,店家并不歧视一个靠救济维持生活的寒家,仍然照例放心地接受他们赊账。欠账一方也诚实守信,坚守年终将赊账结清的约定。买卖双方的诚信交易,乡民和谐相处,这样一种君子之风,令人倍感温暖。
    钱氏叔侄青少年时期的生活,不应该是个别现象。从他们的记述,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大体清晰的印象。那就是,民国年间的乡村,民间社会自组织能力很强,民间力量很强大,依靠民间力量,完全可以维持乡村社会的正常运转。在这样一个自治秩序里,乡村社会的救济制度健全完善。乡民在传统道德约束下生活,相互和谐共处。民国时期的乡村社会,大体是这个样子。
    钱氏叔侄回忆叙述故乡社会风情,几乎没有提到过政府对他们生活的影响,这不奇怪。那时的乡村没有政府,政府管治只设置到县一级,县以下则是以士绅和宗族为主导的自治社会。如果不是将眼光专注盯着一些脱离常规的人和事,那时的乡村社会,从制度治理到秩序形成,可以说是成功的。
    什么是旧社会?看看钱氏的回忆,那其实就是一个还保留着几千年文明积累的传统的中国社会。从政权运作,到民间自治,民众互助,形成了一个完整有序自治和谐的联合体。除非发生特殊事件,它一般不需要政府干预,权力介入。钱穆回忆里讲到,钱家的上一代起了诉讼,乡下没有政府的代表,双方要坐船到无锡城里的衙门去对簿公堂。这让我们想到了今天的比利时,大半年没有政府,社会还不是照常运转。所以有识者高论:不怕没政府,最怕没社会。
    1949年的革命,宣言要彻底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和旧社会彻底决裂的新社会。国家权力向基层延伸,乡一级设立了政府,村一级也有了某种“准政府”的性质,承担着相应的管理职责。由于国家权力的高度强化,党政责任无处不在,乡村自治被摧毁。政府强化了管制职能,挤压了乡村社会的活动空间。尤其在人民公社制度时期,从种到收,吃穿出行,集市贸易,丧葬习俗,条条块块,管理不厌其细,乡村社会几乎失去了任何活动空间,一个充满活力自治自为的乡村社会奄奄一息。如此乡村管理,效果如何,人所共知。
    改革开放以后,邓小平发现了政府权力过于集中的问题,乡村自治重新提上议事日程。于是才有了人民公社制度解体,村一级重新开始实行村民自治。与此同时,许多学者惊讶的发现,原来我们的“旧社会”,村民自治组织就相当成熟。可惜,在随后的新社会里,乡村自治和士绅管理一起被当作封建残余统统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新政权推行的土地改革和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实际上消灭了中国民间社会自治,中央政权一直延伸到乡村和每家每户,实行了一种没有民间社会的政府包办主义,和名义上的“社会主义社会”完全南辕北辙。六十年后的今天,才有学者提出来要重建民间社会,假如当年能把传统社会中原有的合理因素保留下来,今天的重建任务就不必从零开始。
    想一想民国时代,乡公所无非一个乡长,一个乡丁。现在我们的乡政府,光班子就有五套。乡村自治,农业免了税,乡镇党委政府人大政协纪检五套班子管什么?这样的政权机构设置,那个更合理?不用我多说。
    钱穆《国史大纲》全书开章吿谕:“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钱穆的一生坚持信念,无疑同早年的家族经历有很大关系。中国传统社会,让他感受到了人间温情,他要用一生的研究来报答。今天来看,中国历史中这些合理的传统,原本可以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继承演变成为新社会的积极因素。1949年的革命以后,我们动辄批判“万恶的旧社会”,一提起旧社会,仿佛种种都是罪恶。这显然和新政权的过度除旧布新有关。其实新社会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新旧社会之间总有某种传承。传统的社会结构,没有必要完全打碎重建。某种程度上,继承比革除更重要。
    钱穆终生没有回归大陆,我以为,这和他看到大陆彻底破坏旧有制度,消灭传统社会大有关系。他的绝望,很值得我们思考。
    新社会都是从旧社会发育生长过来的,不要丑化旧社会。你想换个里外三新,不见得比旧衣服穿上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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