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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贺延光口述史:风雨天安门 [打印本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7-14 19:41
标题: 贺延光口述史:风雨天安门
贺延光口述史:风雨天安门
发布时间:2012-02-25
作者:采写:邢小群,编辑:丁东,主编:米鹤都


  贺延光,陕西渭南人,1951年出生于一个干部家庭,中国著名摄影家。文革前为北京第92中学1966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赴东北兵团插队,1973年困退回京,在崇文区化学纤维厂当工人,后被结合为革委会副主任。“四五运动”中,他带领全厂80多位青年,率先前往天安门广场献上花圈,并提出尖锐的政治问题,矛头直指“四人帮”。他当时的信念是,国家危亡之际,必须有一批人坚决地站出来,不能再退了。他后被列为北京市清查的重点案件而遭逮捕。平反后,当选为共青团十大中央委员,后到《中国青年报》任摄影记者至今。他先后7次获取国内最高新闻奖,是国内唯一一位既获摄影一等奖又获文字特别奖的平面媒体记者。不作假,不为历史留下空白,成为他毕生从业的理念。

  本文选自米鹤都主编《回忆与反思——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口述历史第二册(香港中国书局,2011年3月出版)。贺延光口述,采写:邢小群,编辑:丁东,主编:米鹤都。编者授权共识网发布,转载请注明来源。

  我的家庭

  我是1951年1月30日出生的,属虎,虎尾巴,差7天就属兔了。

  我祖籍是陕西渭南,父母的家庭成份都是地主。母亲十几岁时就嫁给了我父亲,当时父亲还在读书,先是在陕西蒲城杨虎城办的尧山中学,后来转到西安。学上了半截儿,父亲就和几个同学投奔延安去了。对家里来说,是不辞而别。一直到全国解放,爷爷带着我母亲找到了父亲的部队,把我母亲送到他身边。我爷爷50年代初就去世了。后来听我叔叔说,你爸爸曾经也想闹离婚,让你爷爷到部队把你爸爸大骂了一顿,说你母亲在家里等他十几年多么不容易,就把我父亲这个念头给压下去了。当时我父亲的部队驻扎在内蒙五原县,我母亲随军后,生完我把我带回老家住了一段,又带我返回了部队。

  解放后,母亲没有出去工作,是个纯粹的家庭妇女。但她的识大体与坚韧、理性的性格,在一般的家庭妇女中很少见。只是一谈到父亲十几年没有音讯的那段日子,她就泪流满面,你会体会到母亲受的伤害之深。因为那段日子,她在爷爷家很受气。父母一吵架,只要母亲一提那段日子,父亲就没话可说了,给我印象非常深。

  我姥爷家虽说是地主,姥爷却上的是北京大学,后又投奔广州的黄埔军校,是第四期步兵班的,参加了共产党。他从黄埔毕业后到武汉工人纠察队任中队长。1927年国共第一次反目为仇,武汉革命政府“清共”时姥爷在武汉被捕,后押解到广州。临刑前,他给他的哥嫂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我母亲一直留着,我上中学时父亲就给我看过。姥爷没有讲什么革命道理,是以家常话方式的临终托言。他希望哥嫂对自己身后留下的两个孩子“以亲子待之”,并和哥嫂的两个孩子一同,“使之读书成人”,希望老母亲百年后能与父亲合葬,“祈哥嫂勿违母意,勿负弟言,则弟虽死犹生”。

  姥爷邓烈权死于民国十七年九月初四。这封最后的家书和他任纠察队长的照片,保存至今,我们家已传了两代,迄今78年了。这之前,姥爷给姥姥也有家信,希望她孝敬老母;并叮嘱:对女儿,就是我母亲,一要让她读书,二不能裹小脚。所以,我母亲上了几年私塾,这在农村妇女当中是少有的,但是脚没有保住,还是缠了小脚。

  我的父亲离家以后,我爷爷家虽然是地主,但因儿子投了八路,在国民党政权方面,也不得好,爷爷曾被吊在房梁上挨打。父亲从小丧母,爷爷娶了继母,生下几个儿女。我父亲对继母、对同父异母弟妹都很好,相处关系不错,我们至今来往密切。

  父亲1938年底先是在陕西三原县安吴堡加入了“青训班”,班主任就是后来团中央的第一书记冯文彬。以后又移住到延安的桥儿沟,后来又报名参加了陕北公学,校长是成仿吾。我父亲在延安呆的时间不长,1939年底就随部队进入到敌人后方,抗战时期一直在晋察冀。那时他所在的部队为聂荣臻、杨成武所属,一直在华北地区作战。长江没有过去,飞机没有坐过。父亲是一个师的敌工科长、宣传科长。父亲的实际文化水平就是初中,中学没有读完就参加了革命。但他在部队里算是有文化的人。

  北平和平解放,父亲所在部队收编了傅作义的起义部队。父亲作为改造旧部队的干部,从共产党的67军派到傅作义的起义部队,这支军队就是改编后的69军。我听父亲说,收编傅作义的起义部队,改造过程很复杂,下面经常发生哗变,杀共产党的干部。那时,共产党的纪律很严明。我记得他说过,部队管后勤的一个协理员因贪污了战士的棺材费被枪毙了;一次打仗,因天线晚架了几分钟,又把谁枪毙了。父亲说,当1953年他被提拔当师政治部主任,军区的命令都下来了。还没宣布的时候,因一点小事,他打了起义过来的一位副团长两个耳光,结果他的提拔不仅泡汤了,还受了个行政警告处分。总之,在我印象中,部队的纪律,铁一般不可侵犯。

  小时候,还有印象的是,部队在河北定兴县的铁路边住,房东老百姓家的姐姐时常把我抱到木梯子上扒在墙头看火车。再大一点,随母亲在部队的家属队吃饭,大家逗我,让我讲话,我就蹦到一个小板凳上,学大人的口气,攥拳头说:“同志们,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说完就跑,后面一片笑声。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前文革时期

  父亲的部队后来参加了抗美援朝,家属留守在国内。父亲从朝鲜回来,部队又开拔到内蒙包头市,几年后集体转业,改称:建筑工程部第二工程局。他在局里当宣传部长。包钢和很多大的企业,都是他们建的。被当地称为“华建”。

  三年困难时期,我父亲是行政14级。他这个级别困难时期有点补助,也就是每月有一两斤白面,黄豆之类的。我懂点事后,和别人爸爸的资历、官位比,我也知道这个级别并不高,但我父亲根本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至少我从小到大没听到过他的怨言。那困难时期,有些事情我记得比较清楚。我母亲省吃俭用,总把我们见不到的一点点肉,熬成油存起来,好几瓶子,直到1964年我们家从包头搬进北京,我母亲还把几瓶猪油带了过来。可见不知道存了多少时间。那时,我和弟弟在一起吃饭,经常发生冲突。有一次,一个小碟中有那么一点点土豆丝,少得都可以数出有多少根。仅仅因为我一筷子夹了一根土豆丝,我弟弟一筷子夹了两根土豆丝,我就朝弟弟一拳头打了上去。这种事不止一次,而是多次出现。我母亲当然总是骂我,因为我大。其实没有别的原因,就是饿的。

  困难时期,还有一件事。当时我读小学,放学后到一个同班同学家去玩。他父亲与我父亲在一个单位,是位副局长。我在他们家厨房,见到核桃那么大的一块肉泡在小碗里。我当时总是处在饥饿状态,见到吃的东西更是头昏眼花,一看周围没人,用手把肉抓住,赶紧放到嘴里。一咬,咬不动,才知道肉是生的。生肉那么难吃,又咬不动,但我绝不吐出来,硬要把它咽下去,憋得脸通红。从此,这个同学家我再没有去过,做贼心虚。也不知道人家知道不知道,想起来,心里至今都有愧疚感。我也到我父亲的同事家串门,若看到人家桌子上有五元钱,就毫不犹豫地拿走,出门买糖吃。饿啊!

  春节时,还是要过年的。我们家包的饺子,面又黑又硬不说,馅还是麸子做的,就放点盐。我和弟弟狼吞虎咽地吃,我妈就骂我们:不许再吃了!昨天哪儿撑死一个,前天哪儿又撑死一个。因为,过年能吃饱。你看,过年家长警告我们的是别撑死,可见平时饿成什么样了。

  那时,离我们家不远就已经是荒郊野外。我和同学到外面去玩,经常发现沙坑里有死婴儿,有男,有女。那时,我们不会去想,为什么会有死婴?死婴儿是经常能见到的,以至于我们到郊外去玩的兴趣,就是看谁先发现了死婴儿。

  上小学我在包头青山区华建第一子弟小学读书,我的成绩不错,尤其是语文。我的一篇作文,在青山区,还得了什么奖。我还记得有一次上课,老师让我们用“毕竟”这个词造句,我写的是:斯大林同志虽然犯过错误,但他毕竟是一个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老师把这个句子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大为夸奖,很多同学很佩服我。

  对我来说,这是很自然的。那时正在和“苏修”论战,父亲是搞宣传工作的。我对“九评”的文章,不自觉地听,自觉地听,还把听到的东西拿到同学中去炫耀。记得九评中还说,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不会飞得像鹰那么高。那时,我父亲有两个当医生的朋友,是夫妻,常到我家来。记得那位叔叔,来了就找《参考消息》看。人们关心时事,关心政治,而《参考消息》是有级别范围的,一般人根本看不上,好像他们来我家就是为了看这样的报纸。我怎么会造出这样的句子?就是看这样的报纸,听这样的广播,这就是家庭的生活环境,而同学中的工农子弟居多嘛。

  1963年我父亲从包头的建工部二局调到北京的建工部华北建筑工程局——又叫八局,局机关设在了北京,仍然当宣传部长。到我们全家来北京时,他已经在北京工作半年了。父亲打前站,也负责解决分配家属住房问题。我们家分在永定门外的一处,离我父亲单位很远,骑车得70分钟。房子是借建材部的,非常小,大的一间,12平米;小的一间,也就8平米。我们这一层有三套单元,两边的单元房子大些——三居室大的一间,就有30平米,小房子比我们的大房间都大。我们是中间一套两居室的小单元,比包头住的都小不少。后来我曾问父亲,为什么他们都比你级别低,住那么大房子?他说,一,我管分房子,不能给自己分大的;二,咱们家孩子少,人家三个孩子。他说得很轻松,认为天经地义,没觉得吃了什么亏。这也是他们那一代老同志的品格,对我是有潜移默化影响的。

  对我和弟弟来说,房子大小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我们搬到北京来了。这是我们多向往的地方啊,是住到了毛主席身边了啊。

  我上学在92中,离我们家很近。但是外地来的孩子刚一进校,很受歧视。人家觉得我们外地教学水平不行。我在的那个班又是蹲班生集中在一起的一个班。我在班上年龄最小,和同学相比不是小一岁,至少小两岁。因为我还早上了一年学。我遇到一个非常严厉的班主任老师。记得,我到这个学校的第一次班会,他就很不客气,说:“有的同学不礼貌,见到老师都不会说‘您’,什么你、你、你的?”我们在内蒙,说话是没有“您”、“你”之分的,他把我吓得够呛。我那会儿,也不刻苦,尤其学俄语、数学、音乐,真是让我受罪啊。父亲又严厉,总为学习的事打我。单为学不好珠算,不知道挨了父亲多少打,可我就是学不进去。我在班上的学习成绩属于中下,而且还是在一个蹲班生当中。可见我的学习是什么状态。

  我们那会儿上学,经常劳动。比如我们到农村参加秋收,到龙潭湖公园参加修建人工湖,挖泥推土。我个子小,但劳动表现非常好,学会了挑担子、推独轮车。上中学时,参加比较多的政治活动,就是到天安门游行。为声援古巴、越南、巴拿马运河,一次一次地游行,都是走着去走着回。但我很高兴去劳动、去游行,因为可以不上课,觉得是一种解脱。就这样,我热热闹闹又战战兢兢地在这个学校读到初三。我弟弟学习好,考上了男26中——现在的汇文中学。我能不能考上高中,家里给我的压力很大。就在我复习功课,准备考高中的时候,文革开始了。

  革命啦

  文革开始停课闹革命时,对我就是一种解脱感,很兴奋。我上学时,一放学就往家跑,要听袁阔成的评书——《平原枪声》、《烈火金刚》。觉得学习是个痛苦的事,课外总寻找释放。所以文革初,感觉是一种解放,积极给老师贴大字报。比如,那个批评我不懂礼貌的老师是伪警官出身,而我们是革命干部子弟,我就说他阶级立场怎么怎么样。我们校长姓孟,是老北平地下党,级别13级,平时身体不好,不大来学校,运动初期也被剃了光头。

  北京市的“文革”,开始是批彭真,区里开会我们也去,回来也写大字报。“文革”给我们最明确的信号,是使我们心中有了“敌人”——市长也好,校长也好,都成了敌人。我觉得自己像是走上了和父辈同样的道路。我父亲17岁参加革命,文革时,我15岁,真是有一种莫明的兴奋感,参加革命啦!

  我的成份,开始填过“革军”,那时从心底里觉得出身于革命军人比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还值得骄傲。我最初是当然的“红五类”,也是我们学校最早一批的红卫兵。我们学校地处北京南城贫民区,干部子弟很少,我们班就一两个。按理说我是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家庭出身,但谭力夫的“血统论”出来后,我的心情又激动,又复杂。一方面,他的言词很有“革命”煽动性;另一方面,对我来说,又觉得理不直气不壮,自己不算根红苗壮,一查三代,我爷爷是地主啊!当时,就觉得自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发蔫儿了。

  那时候参加红卫兵,老怕人家问我家庭情况。不问我时,我可以炫耀自己是革命干部子弟。最怕的是填表。一填到爷爷辈,就心慌得很。讲究“血统论”时,我心情非常复杂。既想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又怕出身不干净,得不到充分信任。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传达了周恩来的讲话,周恩来不赞成“血统论”。他说: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但是走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我出身就不好嘛,陈老总出身也不好嘛,但我们都走上革命道路。赫鲁晓夫倒是矿工出身,他不是一样走修正主义道路了嘛。所以,革命不能不看出身,也不能仅看出身。出身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周总理的讲话,我太赞成了,觉得对我来说就是救命稻草。

  我虽然是我们班里红卫兵一个小队的头儿,不过没有领头参与斗老师,因为我对老师还是有一种敬畏感。我来到这个学校,一是因为从外地转到北京的,年纪又最小,有一种说不清的自卑感;二是因为自己功课不灵,一开始就怕我的班主任,也有一种畏惧感。红卫兵开始兴打人的时候,我是一个观望者,既没参与,也不知道去制止。为什么不去制止?因为那是“革命行动”。比如斗校长。他是地下党出身。传说,地下党中叛徒特别多。我们家是根据地来的,就对地下党有一种天然的怀疑。那时在干部子弟中,出身也分红区、白区来的,经纬分明。党史上也有这种山头啊!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7-14 19:41
另外,为什么我没有参与打斗老师、校长呢?因为我父亲曾在社会刚开始乱的时候就警告过我,说: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一条是不虐待俘虏。现在社会这么乱,有的红卫兵打人、甚至打死人,这是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我父亲对我讲别的道理,可能没有用,但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起作用的,因为我从小就把当兵作为自己的最高理想,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对革命军人的基本要求。所以打人的事我从没参与过,这真的应该感谢我父亲。
  我曾经参与抄一个数学老师的家,我去的时候,他家已被翻得乱七八糟。我记得他家有不少胶木的电唱片,那东西,我们家没有,就印象很深。后来,我还跟着学校一批人到天津造反,晚上没有地方住,就去澡堂子住。一进去,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不少北京来的红卫兵了。当时我们带的红袖章,是没有字的,而他们的袖章已经有了“红卫兵”三个字。我们参加了砸天津的一个教堂,也弄不清是天主教堂,还基督教堂。记得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摆满了高脚酒杯。我拿起酒杯就往地上砸,那玻璃杯摔到地上的声音很好听,觉得很开心。当时砸教堂也不止我们一家红卫兵,北京、天津,哪儿的都有。红卫兵把神职人员赶出来,让他们穿上神父的衣服,低下头。又把神职人员们的宗教服装,堆起来,一座小山包似的,用火烧。外面工人们敲锣打鼓,支持红卫兵“破四旧”的革命行动。

  另外,我们在街道居民的引导下,还去抄资本家的家。有的资本家不知是因为没什么家底,还是因为有了些准备,也没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我记得最深的,是我们终于在一个人家的箱子里,发现了几个核桃那么大的金元宝,是用烂棉花什么的包裹着的。我们把这些战利品清理造册后,上交了。那时,红卫兵多数是以革命行动自居,抄是抄,都上交。但不久,就听到有红卫兵贪污查抄物品的事了。

  回到北京,已经有打死人的情况发生。我们学校打人的事也升级了。开始是给所谓的黑帮们——校长、书记剃光头,让他们低头在操场游街示众,唱黑帮歌,唱什么:“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后来,我亲眼看到一起我们学校、可能也有别的学校红卫兵参与打死人的事,是在校外。等我听说了这事,赶到那儿时,那个老太太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她的儿子30多岁,是附近安乐林文化站的站长,我认识。那个文化站很小,我和几个同学以前放学常去那儿打乒乓球,一次收几毛钱。那个站长很少说话,脸上也很少有笑容,总是端个脸盆什么的匆匆从我们身边走过。而此时,被打的是他母亲。罪名据说是这个地主婆给红卫兵下了毒,说她招待红卫兵的茶水,放了汞啊什么的。我记得当时她儿子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等于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皮带、乱棍一点点打死。这件事让我心惊肉跳,印象太深了。回家我告诉了父亲,他还是那句话,打人的事绝对不能参与!现在是运动高潮,运动一定是会过去的,打死人一定是要偿命的。又对我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1967年春,学校军训了。在军训团的管理下,我当了红卫兵的中队干部。那时的军代表,比较器重我,为什么?我是干部子弟呀!这时学校开始搞复课闹革命,希望赶快走入正轨。但是人的心是收不回来的。社会上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这种阶级斗争现状,对所谓复课,没有起到什么促进作用,只不过让学生回到了学校。

  1968年春天,北京开始征兵。我的第一志愿,还是当兵。父亲也为我活动。来我们学校征兵的是38军,林彪的王牌军。但我是近视眼,有四百度。我针灸了很长时间,没有起多大作用。为了当兵,我就死背视力表,同时,又去配隐形眼镜。那时的隐形眼镜很厚,戴着很难受。我是在临到检查眼睛时,去厕所把隐形眼镜带上。我没有敢冒充1.5,怕露馅,只看1.0和0.8,眼睛过了关。而且,部队带兵的人已经进行了家访,认为没有问题,革命老同志的子弟嘛。我认为已经板上钉钉了。恰好在这时——1968年3月,中央打倒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我父亲竟也受到牵连,批他的大字报说他是“杨、余、傅”的爪牙。实际上,他的部队曾隶属于杨成武指挥的二十兵团而已。单位贴他的大字报,让他交待和杨成武的关系,由于他家是地主成份,又长期搞宣传工作,也算一级领导干部,自然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派”了。结果,他完全靠边站了,我自然就没有当兵的资格,政审过不了关了。

  文革最乱的时候,到处武斗、冲击、抓人,我们家就成了父亲一些老战友的避风港。有的老战友还带着人躲到我们家,一躲就是半个月20天的。他们白天睡觉,晚上把灯拉得低低的,给周恩来总理写申诉材料。我母亲给他们做饭。那时,我弟弟还充当过多次“交通员”。父亲的老战友被抓被关,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又有三四个孩子,父亲就叫我弟弟每月送去三四十元钱。这是我眼中父辈之间的战友关系。

  屯垦戍边

  我当不了兵了,就决定去东北兵团。它归沈阳军区管,全称是“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属于部队系列。不是还有个“兵”字吗?这对我们太有吸引力了。我就报了名。那时也有去工厂的名额,去农村插队还没有开始,我们属于北京第一批的上山下乡知青。记得那天我和父母说,要迁户口去兵团。父亲什么话都没有说,我母亲正在洗衣服,唉声叹气地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很少掉眼泪。她说,户口从北京迁出去,还能回来吗?不可能回来了!那时,户口在中国人心中是什么概念?迁了户口,这个家就算散了。母亲虽然伤心,但她不阻止我,她也没有办法。我就把户口迁走了。走前,我和一个同学说,到时咱们谁都别掉眼泪!

  临行,全家都到北京火车站去了。我母亲、父亲、弟弟都没有掉眼泪,但周围是哭声一片,嚎啕大哭啊。火车一开,我那个同学也绷不住了,大哭起来,我也哭了,但没让父母弟弟看见。那时候,为什么要到北大荒去?除了所谓的归属沈阳军区这个原因外,还有读过关于北大荒的课文啊!“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多神秘、多诱人啊!

  所谓的沈阳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其实就是一个个的农场。我们的25团,过去叫七星农场,在富锦县。我所在的11连,过去就是一个村落。比一般的村子显得整齐一些,但还是土坯房多,砖房少。我们到了建设兵团,已经是七月份,正是麦收的时候。割麦子,过去在中学支农,就是一个礼拜的事,到农场,是几十天啊!

  先别说劳动,第一个受不了的是蚊子。蚊子、小咬蜂拥而至,蚊帐里也全是,每天被咬得一塌糊涂。住的条件也艰苦,都是睡大炕。但是,从内心来讲,没有动摇过。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天经地义。从懂事以来,我对毛泽东的指示是没有怀疑过的;对林彪副统帅,也是无比景仰,他的故事也很多;对周恩来更是五体投地。对刘少奇,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不过因为刘少奇是白区的代表,我们是红区、延安出来的干部子弟。对刘少奇那样的“白区代表”,心里似乎有着天然的距离。所以,我上山下乡,没有人强迫,是自己自愿去的。当时也有坚决不走的。我们班一个同学,是我非常好的朋友,八年没离开北京。同学一拨一拨地走了,他是独子,出身工人家庭,他的父母就是不让他走,由父母养着。八年当中他也没有工作。不过我那时有一种理想和激情,如果工厂和兵团让我选择,我宁可选择兵团,也不选择工厂。

  到建设兵团后,我们挣工资,一个月32元5角。在兵团有一点好,吃的不好,但能吃饱。不过,那里的劳动强度特别大,夏天割麦子,秋天收大豆,冬天修水利。扛一袋麦子160斤,踩着踏板送到粮仓;秋天扛一袋豆子200斤,我体重才多少?不到120斤。冬天修水利,食堂往工地送的包子冻得和冰坨一样,那我还可以吃8个,吃十几个的也大有人在。我们干活从不偷懒,而且从心里看不起经常闹病的人。

  当时,文化革命还在搞。我们去了不久,晚上8点钟还要听有线广播,听场部——也是团部,如何斗争原来的党委书记李再仁。有线广播,是听现场,我们可以听到造反派用皮带抽打他的响声,还有别人疼得叫唤的声音。但怎么打他、斗他,问他“你是不是反革命?你是不是反党分子?”喇叭里传过来的就是一句话,山东口音——“我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共产党员”,就这么一句。我作为十五里地以外的一个听众,觉得这老头挺棒!虽然,我也反对走资派,特务。但两年来的文革,也知道所谓的“走资派”——如到我家避难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好人啊!所以,这时我已经不把他们全当成“走资派”看了。

  我在一线干了半年农活,因为我表现好,能吃苦,就被抽掉出来学开拖拉机。就是那种“东方红”,54马力的。开拖拉机最受不了的还是蚊虫。尤其秋天,收割了庄稼,拖拉机就去翻地。东北的秋天非常冷,但拖拉机发动机是热的,蚊虫都往这里聚集。我是一手握着操纵杆,一手打蚊虫。在东北,我宁愿过冬天,不愿过夏天。就这么,一天天地熬着。

  这日子说是平淡,也经常有事,那时中苏边境非常紧张,我们动不动就搞军事演习,大半夜紧急集合,在雪地里跑步、卧倒、匍匐前进。1969年,珍宝岛事件后,兵团担负修建“二抚”—— 从二龙山到乌苏里江边的抚远——国防公路的任务,共长240多公里。兵团组建了很多连队,地方上也组建了很多连队,集中在一起修建这条公路。修路的人是从各个连队选上来的,我在其中担任排长。这里的劳动强度更大了,完全是在沼泽地和丛林中开路。前面刚开出了路,后面又翻浆,耗费着人力和物力。而且,蚊子咬到什么程度?有的人为了躲蚊子,爬到树上去大便。这太玄了,只因为上面有风,好受些。后来又想出什么办法?拉个汽油筒,挖个坑横着放进去,筒上打个窟窿,谁要解手,就往筒里放一把干草,点着,让烟熏着自己的屁股,实际上整个人一起熏,这样驱赶蚊虫。

  修路时我们吃得很差,后勤跟不上。后来,指导员让我去当司务长,改善伙食。当了司务长,我开始学珠算。上学时,学珠算就像要我的命,不知道为什么就学不进去。可这时,自己买了本珠算的书,几天就学会了加减乘除。我们两三个人经常要回到老连队去拉菜、拉粮。路多是沼泽地,不好走。天气又变化无常,一会太阳晒,一会下大雨。那雨下得整个原野雾气腾腾,我们龟缩在卡车车厢上,浇得落汤鸡不说,还很吓人。有一回,我们走了七天,解放牌卡车才前进了30多公里,都是翻浆土路啊,滑进泥里就推,推出来又滑进去。赶到驻地,菜早都臭了烂了。这种生活已经成为常态,靠着年轻,苦中有乐,就这么过来了。

  武装值班团

  修完国防公路,大约过了半年,又说准备在珍宝岛和苏联打仗,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下属七八十个团,奉命组建两个武装值班团,一个炮兵团,一个步兵团。值班团全部要男知青,武器装备和部队一样,只是没有领章帽徽罢了。我报名要求去,修路前我已经是老连队的副连长了。值班团营级干部都是现役军人,而老团,团级干部才是军人。当时农场老书记李再仁已经被结合当了老团的副政委,他把我叫去谈话,说国际形势紧张,毛主席要我们立足备战、备荒,现在要组建武装团,你表现一直不错,就派你去,好好干吧。这样,我被选到了步兵值班团。对外叫26团,被任命为运输连司务长。

  我们选上的人在佳木斯报到,各团来的人都住在农机学院。组建好后,我们连被拉到佳木斯东南岗的一个废弃兵营。我们运输连配备了汽车,我当司务长还是搞后勤。我把后勤搞得不错。一个四十几个人的小连队,养了二十几头猪。团里开各类会议,经常到我们连队来开。为什么?吃得好。

  我们这个值班团属于沈阳军区和建设兵团双重领导。军事行动归军区管,日常训练归兵团管。我们的陈团长,是现役军人,在所有团级干部里,是最年轻的,才39岁,是抗战时期的干部。我们运输连是团里的四好连队,也就是政治思想、军事训练、工作作风、生活管理都不错。我的表现也不错,1970年,我在值班团入了党。那时给家里写信报喜,第一句先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再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然后才告诉爸妈我入了党。他们自然得到很多慰藉。那时候,年轻人入不入党,是个表现好不好的重要标志。

  我们团一方面搞训练,准备打仗;一方面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在佳木斯的猴石山上打山洞,搞战备,准备储藏大炮和其它武器。我当了一年司务长后,就被调到团的特务连当副指导员。特务连下属有警卫排、侦察排、通讯排——叫担负特别任务连队。我们驻扎在佳木斯糖厂,糖厂有专线铁路。我们连除了处理国防施工用的盘条和钢筋,还担负着卸运物资的任务。有一次,紧急卸运37节车皮的水泥,一百三四十号人,除了炊事班留下一个人熬大碴子粥,连长指导员带着全连都上去了。那会儿干活,一点机械没有,全靠人扛。那牛皮纸包装的水泥袋,几个来回就把人的肩膀磨破了皮,又是夏天,疼得可想而知。白天晚上连轴转,一干就是一个礼拜,每个人都像泥猴似的,所有人的肩膀都是血糊糊的。很少有偷懒的,那时人都不要命了,因为我们的施工是为战备,战备是为和苏修打仗,打仗是为保卫毛主席。所以,你的表现总是和政治态度联系在一起的。

  那时候我们还太传统,不光自己,整个环境都是那样,而且我母亲就担心我在外面搞对象、结婚。如果我结婚,和家里团聚的希望就一点都没有了。父母嘴上不说,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要响应号召晚恋晚婚啊!实际上,他们最担心的是我回不了北京。

  谈恋爱、搞对象这种概念,我最早的印象是在包头上初一时听到的,听别人说这个学校的风气不好,高中的学生有偷偷摸摸谈恋爱的。我和同学在校园边的麦秸垛那儿,也看见过两个男女大同学坐得很近,很亲密的样子,在聊天。实际上,当我17岁坐上知青列车的时候,也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自己长大了。长大了的标志就是离开北京离开父母离开家了,没人管我了。同时,潜意识中还有一个,就是可以谈恋爱了,尽管这种意识朦朦胧胧,确实有过。

  从老团到值班团不久,我真的接到老连队一个哈尔滨女知青给我写的信,那时我19岁。这个女知青我认识,但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那种想法,也从没感觉到她对我有那种意思。再说,在当时的环境下别说结婚,就是谈恋爱,也觉得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总会让人议论纷纷。那封信的原话记不清了,反正是要交朋友的表示。我当时不仅不领情,反而很反感,好像受了什么侮辱、降低了我的人格一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老连队一个排长——哈尔滨知青,比我年龄大,到佳木斯办事来看我。我就把这那封信拿出来给他看,还让他拿回去交给老连队的领导,说得好好帮助帮助她。我当时觉得这么做是要显示自己的清白。其实,这本来是很私人化的东西。你不同意,也没有必要伤害人家,更没有必要向组织上交人家的信。可我当时,是用嘲讽别人的口吻,来表示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健康”的。年龄大了些,我很后悔,对人家太不尊重了,也不知道这封信拿给组织了没有?至少,把这封信在朋友中传看,也是不妥的。排长是老高三的,比我大四岁,很稳重,那信也许他就没有上交?我一直没有问他。这件事让我羞愧难当至今。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7-14 19:41
施工打山洞时也出过人命。我们连队没有,别的连队发生过好几起塌方事件。施工中大小事故常出,第一年就砸死了两个知青。我们团出的最大一件事,是我们打完了山洞,移防到桦川县住在老百姓的屯子里。有一次,一个连队冬天烧炕失火,一下烧死11个人,有北京知青、上海知青、温州知青……烧得人都没法看,全国都通报了。死者的家长从各地赶来,人烧成那样没法交代,残缺的尸体就用白布裹个人型装进棺材里。那次事故,对我们知青的打击太大,死的知青战友和我们年龄一样大,本来生龙活虎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还死得如此吓人。这件事,让我第一次真正感受了生活的惨烈。事故也断送了我们团长的前程,他是抗战干部,又年轻,本来传说他要升任兵团副司令的,出事之前他回山东探家去了,不在团里,但还是受了处分。
  那年头,动不动就去救火。那时老乡烧荒,引起大火。其实烧了就烧了吧,但那时知青把救火当成展示自己的英雄行为的一种方式,还不讲代价,玩儿命。大多数失火,财产损失都不大,但经常死人,都是救火的。其实,人的生命是最重要的,可那时不懂啊!而且我们的宣传总是把人的所有失误都掩盖在对英雄人物的褒奖之下。一旦有了先进人物出现,就可以掩盖一切问题了。

  思想的转变

  我的思想是在1971年“9.13”林彪事件后开始有了变化的。我们大约是在9月14号突然接到了一级战备的命令。我们不知道是林彪事件发生,实际上上面也不知道实情。我们都以为要和苏修打仗,士气非常高。我们把行李打成捆交给后勤,把绑腿拿来缝成干粮袋装满炒好的高粱米,每天晚上睡觉不准脱衣服,怀里还抱着枪。9月中的北大荒已很冷了,根本冻得睡不着觉,也没有被子盖,背包都不许解开。枪不离手。这种状态保持了一个月左右。后来,我们连以上干部接到命令到佳木斯开会,神神秘秘的,我们仍然以为是要打仗,是要作战前动员,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会有“林彪事件”这类大事发生。

  在我们原来运输连所在的废弃兵营,两边是木板大通铺,100多名连以上干部分别坐在大通铺上。我们团长进来了,他披着军大衣,坐在通道中间一张小课桌后边的一把小椅子上,面色毫无表情。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念文件:中共中央中发X号文件,9月13日,林彪叛党叛国,仓皇出逃,摔死在温都尔汗……一下,全傻了,我们全傻了——副统帅啊?!他的四野从北打到南啊?!接班人啊?! 永远健康啊?!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啊?!如同五雷轰顶,就在大家愣神儿的当口,我们坐的这一侧通铺哗啦一下塌了,几十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要在过去,还不嘻嘻哈哈闹腾半天?可是这时,全场百十多人一声不吭,可见人们吓傻到什么程度了。

  接着七天,外面站着岗,让我们学习、表态、发言、揭发、批判。我们能揭发什么?只能说林彪在天安门上脸色蜡黄蜡黄的,而毛主席红光满面,听说林彪吸毒。我们按中央的调子表态,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呗。后两天松了一些,我们可以到市区看电影。这时,社会上还没有传达,街上橱窗里,还是江青给林彪照的学习毛主席著作、光着头的照片;电影院的宣传画还是毛泽东和林彪检阅红卫兵。我看到这些感到混身发麻,无法理解、害怕,这社会怎么会是这样?有一种这么多年上了个大当初醒的感觉,但这个初醒,是不自觉的。当时我还和一个战友——他原是北京四中的,偷偷议论,他说:“不会吧?是不是林副主席被人劫持走了?”我们还半信半疑呢。但是,一边是林彪,一边是毛主席、党中央,我们还是天然地相信党中央。但不管怎么说,林彪事件至少对我来说开始有了自己的疑问和想法,尽管这些想法还很朦胧。因为长期以来,对林彪所有的宣传都是正面的,是毛钦定的,是进了党章的。但严酷的现实,不得不让人们去追究其真相,去质疑其缘由,尽管这种追究和质疑不是公开的,但“9·13”事件确实开启了人们内心深处思考的闸门。

  我们这么训练,这么苦干,都是为了反帝反修,但和外部敌人却没什么大事,珍宝岛争端对苏联克制得很,却迎来了中国内部刀光剑影的大混战。这让我们泄气了。知青的泄气分几个方面:你号召的东西,和我们看到的东西差别太大;实际生活的艰苦和徒劳无益,也让人无法忍受;年龄也越来越大,和家人的团聚,自己个人问题的解决,甚至以后自己的子孙怎么样?想得越来越多,对现实的失望就越多。过去,我们以在部队序列为骄傲,后来,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尤其是女知青的遭遇更让人愤怒。我后来被借调到兵团司令部的直属工作处,我的工作是在档案室,地点在带岭地区的山林里,那里保存着营以上干部档案,他们都是现役军人。我在那里的多半年中,上面调过两个人的档案——一个是16团团长的,一个是参谋长的,后来他们都被枪毙了。据说,周恩来、叶剑英、李先念都拍了桌子——枪毙!为什么?就是强奸女知青。据我知道的,建设兵团营以上干部,在生活作风问题上受处分的有300多人。上至老红军,下至现役军人干部。

  这些受处分的干部要是只是一两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调动了工作完事。一般都是弄出了事,又有人告发。没人告,也拉倒了。那时候,知识青年那么思家,都在考虑提干、入党、上学、回家,改变自己命运。这慢慢形成了一种利益问题,使权力在兵团突显出来。所以,有一批干部凭借权力为所欲为。那次枪毙团长和参谋长是公审大会啊!是要杀一儆百了。尽管那时的媒体不报道,但对社会的震动、对知青的震动,对家长的震动,非常大!

  我到直工处不久,就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干部处的人推荐了我,他们觉得我表现不错。但是,从推荐、政审、招收还得有几个月时间。这时,我父亲也给我办成了可以“困退”回京的手续。当时,我们家确实困难。父亲在山西干校,弟弟当了兵,家里只有残疾的母亲。所以,我父亲的单位开证明,母亲所在的街道开证明,父亲还一次次找北京市委军管会的战友帮忙,终于使我能够拿到办回北京的准迁证了。

  我母亲在家是严母,但在街道上左邻右舍人缘非常好,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包括文革中人家把大字报贴到我家说她是地主婆,她对写大字报的人一样大度。她记性特别好,谁家的孩子哪天探亲回来,哪天走的;谁家男人哪天去的干校;谁家孩子的生日是哪天,人家都忘了,她都记着,“老三篇”能倒背如流。

  她还和我父亲走南闯北,见得也多啦。话说回来,一边可能上工农兵大学,一边是父亲办妥了回城的手续。我怕夜长梦多再发生变故,决定立即返城。返城前,我回了一趟老连队,告诉了几个朋友。当时我的心里,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那种心态像是一个逃兵的心态。不管什么理由,当面对曾发誓扎根北大荒的知青战友、朋友时,都觉得内心有愧。

  回到北京

  1973年5月,我从黑龙江以特困为由,回到北京。

  我父亲那时属于建工部系统,八局在山西有一所干校。我父亲文革中就到了山西的干校,以后他就被留在了山西。他曾在雁北岢岚县建导弹基地,后来又到山西絳县搞“五四一”工程,是备战备荒时中央搞的一个大型制造坦克的联合企业,再以后他的单位又归属于山西建委。直到离休才回北京,这当然是后话。

  我回到北京后,开始好高骛远,已经22岁了,当兵的心思不死,还想当兵。22岁是最后的一年嘛。我找了街道上的武装部,人家也热心帮助。因为眼睛近视,还是没有当上。甚至我还求父亲的老战友,想当武装警察。想沾点兵味吧,也没有实现。当兵不成,把我分到崇文区一个器件厂,很小,我觉得像我这样在建设兵团入了党提了干的人,应该被分配到更像样的企业。所以,没有去。在家里呆了一年多,但也没有闲着,觉得自己是党员,得找点事干。就帮助派出所、街道办事处搞全国普查户口工作。后来,把我分到崇文区化学纤维厂。这个厂是由永外纸绳厂改建的,就是生产包点心盒子的那种纸绳,它是1958年由一些街道的家庭妇女搞起来的。从纸绳到化学纤维,是个多么大的质的变化!我到这个厂后,开始当工人。

  这个厂,当时有四五百人吧。当工人大约半年左右,搞老中青三结合,我就成了革委会副主任。当时年青人当中,有几个党员?有几个当过干部啊?我们这个小厂,复员军人也不多。所以我就被结合了。这时,已经到了1975年。那时的工厂,生产不是主要的,搞运动、搞政治学习才是主要的。所以像我,从业务上看,只是个学徒工,门外汉,但是在领导岗位上,我是政工和青年团方面的负责人。一天到晚,不是领导别人政治学习,就是被派到崇文区党校一类的地方去学习,当然也借机会看了一些书。我后来想,如果你的思维方式不是开放性的,读书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1975邓小平复出时,我是拥护邓的。一方面,邓是个传奇式的人物,是根据地出身,刘邓大军有很多传说,我是很崇拜的,认为他和刘少奇不一样,我受家庭影响,内心是同情他的;另一方面,当时的工厂管理,一塌糊涂,没有奖金,靠什么政治思想领先,实际上根本不起作用。生产秩序,生产状态,让工厂管理层的干部极其头疼。而邓小平一上来,就抓工、农、军,包括科学界、教育界的整顿,非常得人心。这让基层的干部和工人骨干们都叫好,大家觉得这个国家不能再乱下去了。那时老说工业为三千万吨钢奋斗,三千万讲了多少年啊?很长时间,大家觉得就像在一个黑洞里,根本找不到北。这时邓小平复出,给了人们非常大的希望,而且邓的整顿,在工业方面是非常见成效的。

  不久,邓又挨整了。批电影《海霞》、《创业》,搞“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这时,我感到,人们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说林彪事件成为开启人们思想之门的一把钥匙,那么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人们算是清醒了,已经不能容忍再走回头路了。这时,人们无论是抵制还是抗争,已经开始成为自觉的行动,尽管它不是有组织的。

  “批邓”虽然还是以毛的名义,以中央的名义去推动的,但是,毛泽东和中央的权威在这时已和过去大不一样了。那时,我们一些朋友在一起非常愤恨江青。王洪文,我们不把他当一碟菜,他不就是个工人嘛。我私下说,如果这时主席把江青揪出来,他的威望只能高不会低。而且,在我认识的老同志当中,提起江青,那真是千夫所指!那时经常追查谣言。所谓有谣言,都是讽刺王、张、江、姚的。现在不是也还有流言吗?我的经验是所谓流言,一定得是有共鸣才会流传。如果没有共鸣,谣言也是传不开的。

  流言蜚语的传播,可以说是一个事件的序幕,它是群众基础嘛。开始批邓时,组织我们去看大字报。不看还好,越看越觉得邓讲的对啊。说万里、胡耀邦、张爱萍、周荣鑫是邓小平的“四条汉子”,这“四条汉子”真的个个很棒啊。越批越觉得这么多年张春桥这些“文人”把社会折腾得乌烟瘴气,社会秩序混乱、生产滑坡不说,感触最直接的是人们的生活现状:我们吃不到什么东西,买不到好东西,甚至结婚的买不起一个几十块钱的大衣柜,买一辆自行车还要排队等号,买一包火柴、买一块肥皂都要票,人们的生活是这么一种状态。但官方媒体还在讲,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好像人家在等我们去解放他们呢。所以说人们对邓小平认可的开始,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批邓的时候呢,我处在这个位置,自然是在风口浪尖上。你要组织学习,你要对批邓表态,我怎么表?我不能胡说八道啊。我就只能是一种非常直截了当的态度,实际上就是抵制,完全的抵制。我在工厂内部,私下的场合,正式的会议上,大会上,都讲了很多想不通,甚至很“反动”的话。那时候我讲这些东西还是有市场的,有共鸣的。

  走向广场

  周恩来的逝世在抵制“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干柴烈火上,浇了一把油。第一,在评价周恩来的时候,用的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没有用“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当时我们就感觉:难道这种称谓就是给毛一个人留的吗?他那么多的战友都倒台了,剩下的也都不是。再有,周恩来的丧事还没有办完呢,《人民日报》就在头版发表重头文章《大辩论带来大变化》。在为周恩来的去世悲痛的时候,人们普遍认为,最大的变化是周的去世,你却说是大辩论带来的。这种政治影射,深深地刺伤、激怒了读者和公众。紧接着,三月五号纪念给雷锋的题词多少周年,报纸在报道的时候惟独不提周恩来的题词,其意思就太明显了。还有一系列的东西,批林批孔批水浒,指向所谓的“投降派”,斗争矛头不言而喻。这些举动激起了人们的愤恨。

  这时马上就到清明节了。看到矛头针对了周恩来,人们被激怒了,要抗争,要利用清明节去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是,这个时候镇压开始了,不仅三天两头传达中央不许人们到天安门广场扫墓的指示,连《北京日报》也发表“清明是鬼节”的文章,压制人们去悼念,这就更把人们的愤怒激了起来了。

  4月1日,我带着厂里80多个团员和青年做了个花圈——手工做的花圈,剪的松枝,做的纸花,我写的悼词——送到了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我们去的时候,已经不是第一个了。第一个写悼词的是两天前北京总工会工人理论组的,贴在纪念碑上,里面含沙射影地抨击了“四人帮”的倒行逆施。那个时候的民间语言是相通的,你虽然没有点名点姓,但一看就知道是说谁。我们去的时候,天安门悼念的人还不算多,但已经开始有了。有一些花圈,但还不多。我们可以算是头一批里的一群人。那时候广场上的便衣就很多了。

  我们的花圈送到广场时,便衣拦住我们,问是哪个单位的,我就告诉他是哪个单位的;问多少人,你叫什么。当然这对我们心理上是一种压力,一种威胁,但是我们已经有点不顾了。然后我们搞了一个悼念仪式,我念了悼词。悼词是我写的,里面有这样的话:我们要揭露那些披着马列主义外衣,实际上是穿着资产阶级奇装异服的野心家、阴谋家。这个“奇装异服”在当时就是一个特指,特指江青,因为江青总爱穿连衣裙,当然现在不算什么,但那个时候就是与众不同嘛。所以读这个东西,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讲什么。我们要与穿着资产阶级奇装异服的野心家、阴谋家血战到底。这个悼词实际上是一个誓词。所以我们唱《国际歌》的时候,不光我们80多人,周围看热闹的人都一起唱。低沉雄壮的歌声此起彼伏,一波一波,大家互相影响、互相鼓舞,那种氛围非常悲壮。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7-14 19:42
 回到单位后,我一次一次被叫到崇文区工业局开会,我是崇文区工业局党委委员,是最年轻的党委委员,是准备把我当作接班人培养的。一次一次传达中央的禁令,不许送花圈,不许送悼词。在工业局党委会上,他们说要追查谣言,要和中央保持一致,不能违反纪律,不能送花圈悼词,谁送了要负责。我发言的时候说:悼念周总理有什么错啊?为什么要这么压制?我不能理解。如果要追查的话,《文汇报》出现贬低和攻击周总理的言论,为什么不追查?我认为《文汇报》的问题应该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负责。第一书记就是张春桥嘛!我记得我讲这些话的时候,没人吭气,气氛很紧张,谁都知道我在讲张春桥,但谁都知道这和中央当时的精神是对着干的。主持会的局长匆匆宣布散会,会后又把我留下说:如果你前一段想不通,还是认识问题,但是不要再坚持了,再坚持下去性质有可能就变了,领导上不忍心看到一个年轻干部就这样下去。
  当时我判定,他们心里的真实想法是和我一样的,但是他们需要对我说这些话嘛。我无非是说出了大家心里的话,我并没有什么理论的高度、发明创造。我当时也不知道遇罗克是谁,张志新是谁,顾准是谁,我离这些理论上的先知先觉很远,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是从直觉上、从常识上感到自己做的是对的。当时我对领导和一些朋友的告诫——不管这些告诫是善意的还是别有用心的,都听不进去。不是说我当时处于一种固执的状态,而是我已经认定,需要有一批人站出来,坚决地斗争,否则江山就真要变色了,真可能让江青这些人糟蹋了。必须有一批人坚决地站出来,不能再退了。

  我们送花圈的第二天,就发现官方把我们的花圈和悼词连夜收走了。这就激发了我把悼词又重新写了一遍,然后裱上塑料膜,是怕下雨,又偷偷贴上去。我和厂里的孙正一、陈瑞,三个人看法非常一致,我们经常去天安门,大家互相掩护。孙正一写了一些骂江青、张春桥的诗。我提了一些问题:一、为什么有人把毛主席的三项指示割裂开来,对立起来?矛头究竟对着谁?二、把重新工作的老干部统统说成是“还乡团”、“走资派”上台,这是对毛主席干部路线的否定,这不是在为林彪的反动干部路线翻案吗?三、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不要物质基础,是对列宁所说的:我们是“没有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国家”的否定。究竟哪些人在扩大资产阶级法权?四、三个人的“共产主义”是全世界三十亿人民的幸福吗……记得我提了五六个问题,全是政治问题。

  我们已经知道当时广场上到处都是便衣,我们这样做是有很大风险的,但是必须要做了。所以我们互相掩护着,把标语、诗词一贴上去就跑。那时候我一天去广场两三次,上午、下午、晚上,回家吃完饭再去。后来,还带上了照相机。

  在此之前,我就喜欢照相,比如串联、插队,但那时照相机对我来说还只是个玩具,像在韶山留个影,井冈山留个影,拍个纪念照……真正拍社会生活,“天安门事件”是第一次。为什么拍呢?有感而发,情不自禁吧。我看到这样的场面:人山人海;压迫越厉害,反抗越激烈;大标语、周恩来遗像都放到纪念碑上面去了;他们把花圈晚上收走,第二天人们又把铁制的花圈用大吊车吊过来了……这种抗争是史无前例的。周恩来、邓小平,那时已经成为一个符号,成了人们对生活抱有希望的一个符号。当时从对周和邓的态度上,就可以分出朋友和敌人了。我们家有一个120相机,是抗战时期的战利品。我还从我们工业局保卫科的一个朋友处借了一台135相机。那几天,我一共拍了四个胶卷。当时照相的没有几个人,不像现在。我是偷偷地拍,拍完了自己冲洗,不去照相馆冲。

  镇压开始了

  4月5日晚上,就开始镇压了。那天我在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当时军委办公厅的一个处长家里吃晚饭,聊天。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钟了,从三座门经过南池子大街往天安门去,发现一卡车、一卡车戴着柳条帽,拿着镐把儿、铁锹把儿的工人民兵在往那边开。快到天安门的时候,听到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吴德的广播讲话,一遍一遍地播,要人们离开广场,说什么要警惕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捣乱。我知道肯定坏事了,要镇压了。

  等我到了广场,广场上的人并不太多,但是纪念碑前还聚集着一两千人。有人还在不断地喊口号,在演讲。我把自行车停在广场,又到纪念碑听了一会儿演讲,看了新贴的传单。当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就发现周围已经有行动了。我赶紧骑车往南跑,两侧的警察、工人民兵合围的时候,我刚好跑出包围圈,只差十几米就被围进去了。这时纪念碑那里开始抓人、打人了。我一口气骑到家里,到家的时候,我们厂里的一些朋友、师傅都在等我,他们都很不平静,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了,怕我出事。后来我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们,我认为肯定要宣布天安门这个事件是反革命事件。当时大家情绪比较低落,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镇压,这是共产党历史上的第一次。它和1957年还不一样,57年是内部一个一个地整,在街头上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这次让我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白色恐怖。我对他们几个人说,下一步肯定还要抓人,我不相信只抓广场上的人,因为这事是一步步地闹起来的。

  接着,就宣布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开始追查,同时宣布撤销邓小平的职务。第二天,上边就组织人们游行,欢庆“粉碎了右倾翻案风”,欢庆“镇压了天安门反革命事件”,人们照样还得上街游行。我们厂的队伍也去了,但是我知道人们口号是喊不响的,虽然有人领着喊,但是它的音量、声调都蛮不是那么回事嘛。那时候上街是表示对毛的一种态度,谁敢不去?多少年来都是那样。那时我总觉得,毛岁数太大了,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上当受骗了。批邓时,我还是顶。上面让我报告写大字报的张数,我就说,你是让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要说真话,这些大字报都是抄的,什么“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1]而你们要的,一篇也没有啊。他们问我写了没有,我说没有,想不通怎么写啊?我写了,你们能信嘛?当时顶得比较厉害。局里和工厂的领导都一次一次的找我,我当时已经打定主意,宁肯不当这个官,也不去做违心的事了。我对文化大革命已经深恶痛绝,虽然对它的起因、发展,我并不是十分清楚,但对它的结果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一天到晚乱哄哄。

  崇文区派了专案组来我们厂,宣布对我实行隔离审查。把我关在楼梯下面的一个小屋——磨刀室,让我反省,但那时候还可以回家。我知道上边也未必真想把我整成什么样,因为这对他们也很难堪。我是他们提拔起来的,“三结合”进领导班子的,把我弄成个反革命,他们也尴尬,也下不来台。所以一开始,他们还是劝我“悬崖勒马”,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否则谁都无能为力了,对你的前途如何如何。但是,我的态度令他们无计可施。我最愤恨也最警惕的是,当局总觉得我们是有组织、有预谋、有后台。所谓后台,就是总觉得这些干部子弟后面有老人,老人后面有中央一级的人,一级一级要揪出来。报上的这种舆论以及他们与我的这类谈话,是使我与他们对立下去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完全是自发的行为,我们哪有组织啊?但是他们不是仅对着我个人,总是要揪我后面的人,我后面哪有什么人啊?实际上我父亲这些人对我还是很担忧的。第一,他知道我做的没有错。第二,他不希望我去硬抗。他们有政治经验,我父亲曾对我说:有时候话可以说,但是千万不能落在白纸黑字上。他还说:你不要给自己戴高帽,就是检讨也不要自己给自己扣帽子,尤其不能落在白纸黑字上,落在白纸黑字上就成了证据。我就这样地抵制、抗衡,一直拖了一个月的时间。

  到了5月6日,星期四,是我们厂的厂休日,我在家。头一天晚上,我已经把我拍的胶卷,选好的留下,不太好的就烧掉了。还有一些本来藏在邻居的朋友家里,后来感到自己肯定会被捕,到时候有可能拖累朋友,那天晚上,我又把照片要了回来,又烧掉一部分。第二天,我父亲到王府井给我母亲抓药去了,我预感到自己的处境不好,就跟母亲聊了一会儿。我说:妈,我要是真被他们抓进去,你也甭着急,最多两年,他们就会垮。他们一垮台,我就能出来。我就这么劝慰我妈妈。我妈妈也劝慰我,她说了很多话,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我至今还记得,就是:不管到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你都要往开里想。什么意思?就是你别自杀。

  没过多一会儿,我们工厂专案组的副组长到家来了,说是局里的领导找你,在厂里等你呢。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后来我就跟着他走,离开我们楼拐弯的时候,我回头看,我妈还站在阳台上看着我呢。

  锒铛入狱

  到了工厂,区工业局专案组的组长跟我谈话,他问我父亲对我的事怎么看。我说:“我父亲在干校,他最近因我妈病重才回北京,我不跟他谈这些事。”我对他们说,我的事和我父亲没任何关系,你们不要扯到那儿去。这时,他们的口气突然就变了:你现在对你的罪行怎么认识?我说,在运动中我可能有缺点有错误,但我没有罪。专案组的人就说:你如果还是这么一个认识,换个房间谈,他们在那儿等你呢。

  进了厂办公室,里面烟气缭绕,有十几个人,好些人都不认识,有两个穿警察制服的,其他的都穿便衣。我一进门就问我的名字,验明正身后就对我说:我们现在代表北京市公安局向你宣布,你已经被正式逮捕。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一个人“唰”地一下就给我上了铐子。他们让我签名,我也没看清是逮捕证还是拘留证。开始我想不签,后来想,无所谓吧,不签该抓还得抓,签了该放也得放,就签了。警察搜查我身上的东西,当时身上就两毛多钱,自行车钥匙,办公室的一串钥匙,还有一个小豆腐干大的通讯录,这个可能是最重要的。

  那天是厂休日,院子里只有十几个值班的人,把我押进车子的时候,其中一个围观的人突然喊了一句口号:“打倒贺延光!”可是也没人呼应他。警察都坐在车里的椅子上,让我坐在吉普车的地板上,还按着我的头,不许往外看。车子转来转去,就是不让我知道往什么地方开。事后我才知道是到了北京市第一监狱,在陶然亭公园旁边的半步桥。本来从我们单位到半步桥监狱直线距离没多远,但是车子足足转了大约40分钟。

  我被捕的当天,他们就抄了我的家。我那些照片在书架里藏了一部分,夹在书里面。藏起来的照片后来都被抄走了。那会儿还是没有斗争经验,对形势恶化的程度还是估计不足。

  进了监狱再次搜身,解走皮带、鞋带后,把我关在了K字楼的三层,记得好像是10号牢房。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两边是地铺,铺面是木板的,离地面二十几厘米,底下可以塞进一个脸盆。中间是一个窄窄的走道。加上我一共关了13个人,那12个大概都是刑事犯。

  押我的警察刚走,就有一个家伙朝我狠狠瞪了一眼,然后阴阳怪气地问我:嗨,你他妈的身上有虱子吗?这是挑衅,也想给我个下马威。我在外面的时候也听说过监狱里面的一些事,我不在乎地看他一眼,冷冷回答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看不出来我是刚进来的?他们看我的一身打扮——海军灰的上衣,国防绿的裤子,三接头的皮鞋,就判断出我是因为天安门事件进来的政治犯。他们可能也知道,天安门闹事的有不少干部子弟,干部子弟不好惹。以后,虽然这些人之间时常发生吵骂斗殴,但没人欺负过我。

  监狱的第一顿饭印象太深了,一个窝窝头,一碗白菜帮子汤,那汤上漂着一层腻虫,恶心得要命。开始,我还用筷子往外挑拣腻虫,可总是挑不干净,后来一想,去他妈的吧,今后就得吃这样的饭了,干脆一闭眼,一扬脖儿,几口喝个精光。

  吃了晚饭就提审。开始的时候,我只承认对运动不理解,当然不能承认对毛主席有什么看法,也不想承认对江青等人有什么想法。当天,审到半夜;第二天,上午审、下午审,晚上又审,几乎除了吃饭时间,连轴转,夜里审到一两点、两三点。我那段时间被审讯了49次,每审一次,回来我就在筷子上用指甲刻上一道印。审得我又累又疲劳。我要求坐一会儿,他们起初答应了,后来认为我态度顽固,坐着也不说什么,就把凳子干脆撤了。他们为什么审我这么长时间?是把我的案子看得太重了。最多的那一次9个人审,中间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人,五六十岁的样子,我现在不能判定是不是刘传新——当时的北京市公安局长,镇压天安门事件的得力干将。“四人帮”粉碎后不久,刘传新就跳楼自杀了。

  后来,随着揭批运动的深入,我讲的一些话,在朋友之间讲的一些话,他们就掌握了。在这种情况下,凡是我讲的我就承认。但是有一条,我只承认我对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不满,反对他们;不承认反对毛主席、反对党。这是我的一个底线。不管我心里面已经对毛产生多少不信任和怀疑,但是我嘴上是不能说出来的。一开始反对江青我也不承认,但是他们有了别人揭发的东西。我就说,我为什么不能怀疑江青?主席不是好长时间都不和她在一起了嘛,你不能说我反对江青就是反对毛主席。还有一条底线是不能连累别人。比如他们最感兴趣的,这段时间你父亲从干校回来,有哪些老人到你们家来?你已经掌握的,我承认;你不掌握的,我不会主动说。就是承认了,也不会说他们谈了政治问题,他们就是老战友,在一起聊天,还劝我要理智,不要冲动……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呗。但是他们认为我背后一定有组织,一定有老人。

  过了一个月左右,和我一起去天安门的孙正一和陈瑞,他们俩也被抓了。后来把我们打成“贺孙陈反党小集团”。但是我当时不知道,直到放出来的时候才知道。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的案子看得这么重。原来是工厂里有人揭发我,揭发我的信到了吴德那儿,北京当局的四巨头——吴德、倪志福、丁国钰、吴忠,同时都有批示。这种审讯一直到7月6日。为什么这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呢?这一天是朱德逝世的日子,晚上就广播了。7月6日下午审讯我的时候,情况有了变化,本来通常是要审我一个下午的,这天刚审了一个多钟头,有人进来递了一个条子给审讯员,就结束了审讯,让我回监房收拾东西。然后把我带到另一座二层楼房——后来我们都叫它“王八楼”,中间是狱警呆的地方,四周有六条放射性的通道,通道便是一个挨一个的单间牢房。

  关进单人牢房,预示你的问题又升级了。这牢房非常小,也有个地铺,墙角摆个塑料桶,大小便都在塑料桶里。但从那天起,提审我不那么频繁了,几天才审一次。我一个人关的时候,感到老没人说话也不行,有一种恐惧感,便经常自言自语,嘴里念念有词。另外每天可以看一个多小时的《人民日报》,我就背新华社的电头,什么新华社布鲁塞尔电,布宜诺斯艾利斯电,当时能背一百多个国家的首都,不为别的,是怕老这么关着把自己关傻了。能看的书就是毛选四卷,每个牢房里都有,我通读了好几遍呢。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7-14 19:42
 当时,我们家里人不知道我关在哪,单位的人也不知道。7月28日凌晨唐山地震的时候,我床头放的一盆水漾出来了,水把我给弄醒了。我一看脸盆里的水还在晃悠呢,知道是地震了,当时有点紧张,整个监狱也乱了套。其他牢房的人撞门,喊叫,要求出去。警察根本不理。一两天后,我这牢房又关进一个小伙子,18岁。他进来时,脸上、胳膊上都裹着纱布,浑身是伤。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从茶淀劳改农场过来下车时摔的伤。后来熟了以后他才告诉我,他的伤是打的,是因为地震逃跑,被抓回来时打的。他一跑,犯的罪就升级了,从劳教改成逮捕,关到这边来了。
  地震那些天,很长时间就不审我了。我每天能听到陶然亭公园的抗震救灾的大喇叭广播,如何如何,内容听不清楚,但整天听见有广播的声音。7月6日下午朱老总去世的哀乐也是从那儿传过来的。牢房通道里也有有线广播,每天晚上8点播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当时不知道唐山地震具体的灾情,但我从远处街上白天晚上不断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判定灾情轻不了,连北京都这么热闹。我见好多天没人理我,我就敲门,喊“报告队长”,警察开门问我有什么事。我说:现在也不审我了,我还是共产党员,也没人开除我,地震灾情这么重,我愿意为抗震做点工作,哪怕就在监狱里面也行。结果遭到警察的一顿痛骂,说我是利用地震向无产阶级专政挑衅。

  我的狱友可以写条子向家里要东西,我就利用他写条子的机会,用他要来的钢笔、墨水写了一些读书笔记,写在手纸上和《红旗》杂志里面的空白地方。后来我也可以向家里要书了,什么《怎么办》、《反杜林论》、《反对左派幼稚病》,这些书可以拿进来。我还从被子里撕下一些棉花,从墨水瓶里吸出一些墨水,偷偷留下来。我在监狱里写的东西不多,也就五六千字吧。

  “胜利啦!”

  9月9日,毛泽东去世。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说老实话,我心里非常复杂,是又高兴又担心。

  那天下午,我先是从外面老远的喇叭里听到唱《国际歌》的声音,估计还是陶然庭公园里的喇叭,而且是三段歌词从头到尾地唱,一遍一遍地唱。我心说,怎么回事啊,朱老总逝世的时候,《国际歌》只奏了一遍,然后就是哀乐。这次一遍一遍地唱《国际歌》,一遍一遍地奏哀乐,规格显然比朱老总的高,只能是毛去世了,但没地方去证实。

  晚上新闻联播的时候,播报了这个消息。我当时高兴的是,江青这些人做的坏事,都是以毛的名义做的,现在毛去世了,事情有可能翻过来;担心的是,她们这些人要是真上来,我们就完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怎么办?万一要有机会,我就要跑出去了。那真要上山打游击,走父辈走过的路了。心情非常复杂,但总的来讲,还是觉得有了一点点希望。这时候,我就听见了越来越近的狱警的皮鞋声——在监狱里对犯人来说,这声音是最恐怖的,因为不知道他要开的是哪一扇门,要把哪一个人给弄出去——狱警是通过门上的观察孔了解政治犯的动态来了。

  听到广播,我那狱友像个农村老太太似地嚎哭起来:“毛主席啊,我可对不起你啊!”……一句一句的,是哭,又像是在唱。他哭得这么厉害,我可哭不出来。当时看守肯定是来看过我的反应。后来1978年给我平反的时候,《人民日报》写我的报道,惟独这一段不属实。文章说毛泽东去世时,贺延光如何泪流满面。那时报纸顾忌还很多,即便否定“文革”的人,也怕被扣上反毛的帽子。当然,我也不会对记者暴露当时我对毛的真实想法。

  实际情况是,狱警过来的时候,我就蹲坐在地铺上,双手抱着头埋在双膝间,身体还时不时抽搐一下,好像是在哭泣,反正他也不进来嘛。那几天,我看报纸最关心的就是江青这些人会不会上台。治丧委员会的排序,每个人照片的规格,叶剑英、李先念的身体怎么样……。我注意到照片上的许世友身板挺得直直的,好像气哼哼的。我当时把所有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这些老帅和老将身上了。

  10月6日,“四人帮”被抓起来了,我一点信息也没有。过了几天,人民日报上登了一篇《八月的乡村》,批判狄克。我心说这个狄克是谁啊?原来没听说过,肯定不会是这些老帅,狄克像是个文人吧。不会是江青,那时她已到延安了;姚文元也不像,他年龄够不上,那时他还太年轻。因此我判断这个狄克很可能是张春桥,我一下兴奋起来了。再过几天,报上“按既定方针办”最高指示的黑体字没有了,这肯定是出事了。因为“文化大革命”锻炼了我们,对一句话、一种表述,甚至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敏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样到了大概是十八九号,晚上开始听到敲锣打鼓喊口号的声音,此起彼伏,昼夜不停,可口号喊的是什么,仍听不清。我断定是江青一伙垮台了。我根据什么呢?4月8日“批邓”的大游行,也喊口号,但完全不是现在这种气氛。什么能让人这么兴奋?肯定是这几个人倒台啦。我的狱友李树春也听到了,他就问我:这是怎么啦,好像敲锣打鼓没完没了的?我说:大概是又把什么人揪出来了吧。他说:把他妈谁揪出来,咱哥儿们也得在这儿啃窝头啊!可不是嘛,他是一个18岁的刑事犯,但对我可就不一样了。

  第二天晚上听新闻联播,播音员嗓音宏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全国各地广播电台新闻联播时间,下面广播首都150万军民举行盛大的集会,热烈庆祝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热烈庆祝我们党一举粉碎了以王洪文、张春秋、江青……,播音员播到这儿的时候,我已经全明白了。

  那种感觉真是情不自禁——我本来是坐在地铺上听,突然一下子就蹦起来了,大喊大叫:“胜利啦!胜利啦!”我一下就窜到铁窗户那儿,那是挺高的一扇小窗,平常是够不着的,更不允许扒着窗子往外看。这时我双手狠命地抓着铁栏杆,扯着嗓子冲着外面喊:“胜利啦!胜利啦!”这个时候,几乎同时,楼上楼下一片欢呼声,我也听到有人喊:“让我们和全国人民一起欢庆这伟大的时刻吧!”……我这时候已经处于一种癫疯的状态,浑身发抖,是上牙打着下牙的那种发抖。我的狱友这时完全被我给吓傻了,他靠着墙坐在那儿,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我,也不敢和我说话。他根本不能理解我的举动,以为我真的疯了。我当时是浑身哆嗦,控制不住的哆嗦,至于后边广播的是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喊了一阵直到喊累了,身子才顺着墙壁坐了下来。歇了一会儿,心情逐渐平静了一些,又继续听广播。这时又有一句话刺激了我——“我们要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我原以为抓了“四人帮”就一了百了了呢,这句话又让我清醒了许多,觉得这事还不会这么简单。我就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在人们喊叫的时候,警察很快就来了,通过铁门上的了望孔往牢房里观察。我们是顾不上他们了,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因为楼上楼下都是一片欢呼声。我判断,凡是敢喊敢叫的人,都是天安门事件的,或者是政治犯,我那时极受鼓舞,原来有这么多的政治犯!狱警大概也没见过这个阵势,他们也拿我们没辙。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两个狱警走到我的牢房前,“哐镗”打开门,对我说:“出来!”态度特别横。我跟他们到了“王八楼”中间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面的一个小木蹲儿上。 警察说:“你干吗呢你?”我说:“我高兴啊!”“你高什么兴?”“我刚才听广播,‘四人帮’揪出来啦。我这案子你们也知道,你们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告诉你啊,‘四人帮’是‘四人帮’,你们是你们。问你,你现在对天安门反革命事件怎么看?”这还真把我问住了,因为中间一大段的广播都没听进去,不知有什么新说法。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天安门事件是什么性质我不管,反正我没参加反革命活动。”“告诉你啊,你带头大喊大叫,严重违反了监规,今天先饶你一次,明天你要是还这样,所有后果你负责,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警告完,就让我回去了。

  第二天看报纸的时候,我左边的监房里还是有人大声朗读,这在监狱里是绝对不允许的。警察去干涉的时候,读报纸的两个人据理力争,说全国人们都在高兴,我们为什么不能高兴!便和警察吵起来了。过了十几分钟,那警察又叫来一个同伙,他们从我左边的监房叫出来一个人,在走廊里就打,打的那个人又喊又叫,倒在地上,我从牢房门下面通气的百叶窗往外看,看见警察的皮鞋踩在那个人的脸上,最后把他的右手和左脚用一个铐子铐在一起,拖走了,这人成了什么样了。再后来又把另一个人也带走了。几年以后,我知道,这两个人,先挨打的叫杨卫东,后挨打的叫窦守芳。窦守芳平反后曾担任过团中央文体部长,后来又调到广播事业局。我曾问过他,他们把你弄下去怎么着了?他说把他耳朵后面的骨头都打坏了。

  专制社会就是制造愚昧嘛。而且那时候的看守大部分都是转业军人,和现在的看守还有区别。我前段时间见到“六四”后被抓的陈子明,他说,“六四”以后的看守和“四五”时期是不一样的了。“四人帮”垮台后,北京市公安局长刘传新为什么自杀,他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你想,对比张志新把喉咙割了,打你算什么呀。既然已经粉碎“四人帮”了,我想,我就耐心等待吧,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重返自由

  释放前的头一个礼拜,我被通知,准备要释放了。在此之前,已经释放了一批人。释放前把人集中起来,先办了几天学习班。所谓学习班就是一个意思:以前抓你是对的,现在放你也是对的。根据毛主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把你们放出去,希望你们要吸取教训,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你们不是没有问题,你贺延光,对毛主席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再说,“四人帮”当时都是中央领导,你们反他们,矛头还不是指向了党中央。同时,一再警告我们:监狱里的事,出去后不许说。如果谁不老实,就把谁再抓回来。上一批放的某某某,就是因为在外面胡说八道,这不又抓回来了吗。另外呢,审讯你们的全部材料,会当着你的面全部烧掉。这实际上是烧掉了很多有价值的历史资料。我估计把从我家抄走的胶卷也都烧了。

  1976年12月4日这天,单位来车接我,直接把我送回家。我妈见了我没掉眼泪。我们的街坊邻居事后对我说,你们老太太可不一般,从来不掉眼泪。唐山地震之后所有人都在地震棚住,你妈就是不下楼,想帮她搭个地震棚她也一律谢绝,不要人帮忙。后来我问我妈,她说:“搭什么地震棚啊,都家破人亡了。”因为那时我是死是活家里根本没有消息。我妈还说:“让别人帮忙搭地震棚,弄不好还连累人家。”那会儿和现在不一样,现在你如果有“政治”问题,周围的环境会好得多,甚至能明显感受到人们的同情和温暖。那时候可不一样,所以我们老太太是不求别人的。

  楼下的街坊还告诉我,抄你家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还有派出所的片警也在后面,抄家的是市局的警察。抄家时,你爸出去抓药还没有回来。你妈问警察:“我这儿子怎么啦?”警察训你妈:“看你养的儿子,养了个反革命儿子,你怎么当母亲的?”你妈说:“我儿子是什么反革命?” 警察说,“天安门事件的反革命。”你妈这老太太太棒了,她说:“我只知道我儿子到天安门悼念周总理去了,如果周总理是反革命,我儿子就是反革命。”我父亲回来后,看到家里的情况,对警察说:“我儿子已经长大了。反正,我是相信群众相信党。”

  我们那个三四百人的小厂,由专案组进驻,搞清查。因为我们这个案子,使一百多人受到牵连,三个人被抓,当时真是一片白色恐怖。从监狱里面出来以后呢,我们厂原来的领导班子已经全变了,专案组的副组长留下来当了书记。虽然我还没有平反,仅仅是释放,但对他们来讲,也是很尴尬的。工厂里有些朋友为我鸣不平,说为什么不能彻底平反?也有人对我讲,某某原来和你挺好的,结果给你贴了大字报,感到很愤恨。我当时还比较清醒,劝大家,第一,现在还是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邓的问题都没有解决,我的问题要彻底平反,恐怕还得等一段时间。再一个,不要再说谁给我贴大字报了,我能理解,我是一个个人,“四人帮”是以党的名义、毛主席的名义,让他们怎么办啊?这样不利于厂子里面的团结。

  我回厂后碰到的第一件事,是他们要扣我7个月的伙食费,按每月13块5的标准给监狱。我坚决不给。我说,不错,国家规定犯人每月生活费是13块5的标准,但是你告诉监狱,我是不交这钱的,因为他们知道我吃的是什么,到底值多少钱。13块5的伙食费,在当时就算不低了,可我们在监狱里吃的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顿顿是窝头、白菜汤,黄瓜汤,那黄瓜皮又老又硬,以后还真再没见过。再说,还顿顿吃不饱,那时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闲饥难忍”。每天开饭时,盛窝头的桶一送进来,犯人们拥上去伸手就抢,不为别的,就为能抢个个儿稍微大点的窝头吃。所以,伙食费我是坚决不给,他们后来也就拉倒了。在我回厂前,他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认为我对毛主席产生过怀疑和动摇,还要在群众中接受改造。调子是这么定的,但是,他们很尴尬。因为政治趋势会越来越清楚,大家心里都明白。时间不长,局里就找我谈话,让我到手表壳厂去,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还是当革委会副主任。既没有给我平反,又给我安排了工作,实际上是让我离开化学纤维厂。我说:还没有给我在政治上平反,就让我走,我是不愿意的,但是局里既然这么决定了,我也服从。我相信这个问题一定会解决。

  到了手表壳厂,我的任务是带200名青年工人去昌平北京手表厂实习。这一走就是两年。直到1978年3、4月间,《人民日报》的两位记者于国厚、谷家旺,《中国青年》杂志社的一位记者张道诚来手表壳厂找我聊天,聊天安门事件。在找我之前,他们已经在化学纤维厂开过几个座谈会了,公安局也去过了。他们向我透露,虽然天安门事件还没有平反,但大家都在呼吁这件事,同时也告诉我,阻力依然很大。

  进入团中央

  我的事当时在北京是很轰动的,是北京市第一个平反的案子。因为在抓我的时候也很轰动,崇文区开了大会。原来是准备要在大会上批斗我的,后来因为两个原因:一个是地震;还有一个是我在监狱里态度不老实嘛,觉得批斗还不成熟。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7-14 19:42
后来,几位记者和团中央十大筹备组的同志才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为什么在天安门事件还没平反的时候,他们要来做这个工作。
  当时共青团就要恢复组织活动了,要开共青团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团中央筹备组就向老团中央领导胡耀邦征询意见,求教。胡耀邦有个建议,他的意思是说,粉碎“四人帮”,共青团第一次恢复活动,这个“十大”,一定要有一批反“四人帮”的年青人参加进来。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参加,开团的“十大”就没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胡耀邦原话,他们讲的是大概的意思,胡耀邦当时还是党中央组织部长。那么到哪儿去找这批年轻人呢?团十大筹备组就找到了北京市公安局,公安局已经改朝换代了。他们推荐了几个人,介绍这几个人在监狱里表现还是不错的。所谓不错,当然是粉碎“四人帮”后的政治标准了。

  这个时候,公安局的领导班子已经全换了,那些受过迫害的老公安慢慢都恢复了工作,已经是反“四人帮”这派人上了台。后来听他们说,在揭批刘传新的大字报里披露,刘传新有一个第一批枪毙四十几人的名单,其中我也在里边儿。这个名单我后来无法去证实,是他们告诉我的。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人民日报》当时是胡绩伟、秦川主政,派记者对天安门事件真相进行秘密调查。平反“天安门事件”阻力很大,他们希望挑出一个案子来,作为撬开天安门事件的一个口子。

  《人民日报》记者经常来找我,但是稿子迟迟不发。到8月份,北京市公安局和崇文区区委联合召开大会,宣布为我们三个人正式平反。这时,“天安门事件”还没有平反呢。给我们平反的大会,《北京日报》只发了一个简单的消息,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立即就广播了。不过,听众读者对此是非常敏感的。我记得《北京日报》不是登载在第一版,因为当时还有许多忌讳,好像是在第二版发的消息。当时一下子就轰动了。为什么呢?“天安门事件”还没有平反,我们这几个人却平反了,这是一个信号。所以我们一夜之间就成了全国的新闻人物。

  那个时候,我就一天到晚受邀去做报告,部队、机关、企业、大学……在新华社,我讲完后,朱穆之和穆青亲自见我。到外交部,当时的团委书记是丛军,陈毅的女儿,由他们邀请的。还有广播学院,还有中央几所艺术类的学校在中央音乐学院联合开了一个大会。我记得有一次在广和剧场讲,下面递条子,说我讲在监狱里摧残人的情况,是否太偏激了,是否带着个人的情绪,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监狱怎么可能这样呢?我说,我讲的都是真实的,是我亲眼看到的。至于是不是个人情绪,我举一个例子就行了,贺龙这样的开国元勋,不一样被整死了嘛。我说多少老干部都被整死了,我们算什么呀?后来就再没有人反驳我了。我一共做了70多场报告。当时只要时间安排得开,我是来者不拒,有时候一天上午、下午、晚上,每次起码讲两个多小时。当时人们普遍要求平反天安门事件的愿望非常强烈。

  我为什么愿意讲呢?我的问题解决了,可那么多人还没有平反,整个事件还没有平反,你给我提供这个平台,我就不会拒绝。最大的一次是在首都体育馆,有一万多人,是北京市委召开的大会,当时的市委书记毛联珏参加了。安排有几个人讲,我讲20分钟。念完了他们审过的稿子,我就脱开稿讲:像天安门事件这样的群众运动,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现在,我们可以谅解参与镇压的工人民兵,他们也是受害者,但对于镇压群众的指挥者,你必须得站出来承担法律责任。当时的市委书记是吴德呀,总指挥是倪志福啊,他们都是政治局委员,还在台上啊。我讲到这儿的时候,全场热烈鼓掌。我说,必须追究“四人帮”和他们骨干爪牙的责任,全场鼓掌,但主席台上的毛联珏他们都紧张坏了。

  这期间,《人民日报》几次找我去,一遍一遍地改稿子。我见过几次秦川,还有国内部的主任老王,还有他们的几位记者。后来我就纳闷,这个稿子搞了好几个月了,《人民日报》为什么没登?记者向我透露,上面的阻力很大,什么时候登,要听胡耀邦的指示。这是政治斗争中的一个棋子、一个砝码。当时胡耀邦是中组部长,中宣部长是张平化,张比较保守,属于“凡是派”。但是《人民日报》就不听张平化的,而听胡耀邦的。当时上下的关系就这么复杂。

  10月12日,《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同时刊登关于我的长篇通讯,题目叫做《暴风雨中的海燕——记青年共产党员贺延光同“四人帮”英勇斗争的事迹》。16日,团十大就召开了,我成了代表,又成了主席团成员,我左边是大寨的团支部书记贾存锁,右边是当时“雷锋班”的班长,然后被选为团中央委员。据团中央组织部的人说,看了我的材料后,胡耀邦有批示,大意是像这样的人应当选进团中央委员会。这样,我就当了一届团中央委员。

  天安门事件正式平反后,还有许多人找我去讲,我就一概拒绝了。我认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天安门事件已经平反了,我还讲什么。之后在工厂呆的时间不长,我就被调到团市委去了。

  脱离官场

  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我当时思想的局限性。虽然我参加了天安门事件,但是和思想界的先驱们还有相当的距离,像张志新、遇罗克、顾准,你和这些人还是没办法比的。我的这种自觉性并没有从思想理论上达到什么高度,当时只是一种感受,对生活的一种感受。我对“四人帮”的抗争是从这种感受中来的。记得出狱的那天,回到家后,马上到邮局给在山西的父亲发了一个电报。电报怎么说这个事呢,得用最少的文字来表达,我就措了一个词:“华主席给了我新生命”。我父亲一接到电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现在看起来,这种表述既不准确,还有点可笑。但当时人们还是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某个领导人身上,我也不例外,这是我们长期受到的教育的结果。到1989年以后,人们的思想就完全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任何一个人、一个党的身上,而寄希望一个民主、自由、公正和健康的社会制度的建设上。

  1979年,我调到北京团市委。周围的人都说,我很有仕途前景。但到了团市委后,我觉得自己非常不适合在机关工作。一是,我当时虽然算是个人物了,但我不愿把自己当花瓶。再说,那些在文化大革命、镇压天安门事件中受益的一些人,仍然在台上,我和他们怎么能很好地相处?一年多后,1980年《北京青年报》复刊,我就要求到那儿去工作,去当记者。《北京青年报》当时还没有摄影记者,我又会照相,大家也都认可我懂摄影。我希望能摆脱官僚机构的氛围,希望去寻找一个适合我的岗位。恰巧新闻记者、摄影记者的工作也是我的爱好所在,新闻记者的特点是关注社会、关注别人,这和我几十年受到的教育和影响是非常适宜的。所以我是高高兴兴地要求去那儿,也很快就如愿了,当上了摄影记者。

  当时周围的人有几个会照相啊?我给这个照,给那个照,即便我给他们照一个纪念照,他们都会觉得你懂摄影。当时有照相机的人寥寥无几,照相机算是一种高档消费品。如果说天安门事件时,我拿起照相机是一种有感而发,情不自禁,那么坐在《北京青年报》的位置,则是一种机遇的巧合。《北京青年报》是团市委主办的,我又是团市委的人,我就成了《北京青年报》复刊筹备组的六名成员之一了。我当摄影记者,也顺理成章了。

  当我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才知道光靠业余的那点知识是根本不行的,必须从头学起。我在《北京青年报》是先当记者,后学摄影。原来我父亲对我的影响无非是照一个纪念照嘛,光圈和快门的关系我都弄不懂。真正坐到这个位置上唬人就不行了,我就从头学,到《北京日报》、《北京晚报》、中国人民大学去听课,到文化宫去听专家讲课。

  在这个过程中正好赶上国家的改革开放,新闻摄影这一块,我们过去尽是些假大空式的照片,现在开始从那种照片模式中跳出来,眼界开阔了,看国外记者的照片,看外国人拍中国的照片,开始反思、清理文革甚至文革以前的那些为宣传而搞的假、大、空的东西。我一从事新闻摄影工作,就赶上了一个比较好的时期,门户开放,思想活跃。尽管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走了一段弯路——领会精神,组织画面,按过去比较传统的搞宣传的方式——但是这段弯路,走的时间不长,一旦领悟那是个弯路,你再让我走,我就不会走了。

  那时,我也没想过回到我以前的企业工作。虽然我在工厂进过所谓的领导层,但那时工厂里的管理水平很低,文革以后大学恢复,新培养的专业人才会逐步上来,不会再有你的位置。我离开团市委的时候,团市委的很多朋友为我惋惜,为什么要去当个记者,本来调你来就是有说法的,你再等个一两年就上去了,大家都看好我的仕途。但是十年以后,这些朋友见到我,都认为我当时的选择是对的。

  “定居”中青报

  我是1983年调到《中国青年报》的。说起来,我和《中国青年报》早就有缘分。最早1978年给我平反的时候,中青报著名的老记者洪克,去工厂采访我。我把我在工厂给工人拍的照片给他看,他马上问我,说中青报马上就要复刊了,你愿不愿到中青报来?我说,老洪,我当然愿意当一个新闻记者。他当时说了一句话:“你要当记者,可就当不了官了。”因为我已经是一个轰动全国的新闻人物嘛,所以老洪觉得,我当官的机会大大的有。我说,我从来就不想当官,就想当记者。老洪说,那好吧,我们摄影部刚组建,复刊正缺人,我把你的要求向报社领导汇报,你等我消息。但后来没有下文了,过后我才知道,紧接着我成了团中央委员,报社的领导很为难,把这样一个全国瞩目的人物,安排在一个摄影记者的位置上,对他是不是合适?报社的老记者已经表示愿意要我,但报社的头头一研究,这个人来了不好安排,就好像今天杨利伟这样轰动一时的人物到你中青报来干什么?他们总觉得胡耀邦对此人有过批示,如何如何。他们的这种考虑是受当时环境的限制。后来,我就被调到团市委。一个虚名,耽误了我四年,但这是我不能控制的。

  到了1983年,中青报一个老记者离休了,空出了一个位置,而且我在北青报的时候,北青报还不像现在,它仅仅是一个机关性的报纸,甚至就像一个内部简报似的,根本没法和中青报比。中青报当时如日中天,发行量逼近300万份,在所有大报中是最好看的一个。所以我在团市委干了一年,在北青报干了将近三年的时间,就调到中青报。当时我虽然还是团中央委员,但是情况已经有了不同,毕竟新闻人物的光环已逐渐退去。我这时找到时任总编辑的王石,他是写《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的作者。1979年,第一个青年访日代表团组团,我和他曾一起出访,有过十几天的接触。王石对我的印象很不错,他后来当了总编辑。我就去找王石,几天就办成了。

  到中青报以后,我的最大体会是,摄影记者不是摄影匠,你的功夫不是在照相机上,而是在照相机之外。我们是通过照相机传递信息,记录事实,表达意愿。作为一个摄影记者,你对生活认识到什么程度,你的照片就能拍到什么程度。

  有一个电影摄影师前几年撰文回忆,说拍摄北平和平解放的解放军入城仪式,路旁的人群本来是冷冷清清的,热情并不高。这个纪录片被苏联专家给否了,认为这不能体现人民翻身解放的主题,便事后组织群众重拍。实际上,对老北平的普通市民来说,他们就跟《智取威虎山》的李勇奇一样,谁知道你共产党、解放军究竟是什么人,这再正常不过了。要是一开始就那么了解你、拥戴你,解放战争用得了四年吗?还不一年就解放全国啦。可见,无视客观事实,一切从政治出发,并不是始自文化大革命。到大跃进的时候,孩子在麦穗上跳舞显示“卫星上天”,这不都是胡来吗?但是都在我们的报纸上登过。

  文革时期,彭真和毛泽东一起修水库的照片,彭真的头就变成了普通群众的头了。周恩来从苏联回来,毛、刘、朱去机场欢迎,后来其他背景全没变,就没有刘少奇了。刘少奇平反了,他的形象又恢复了。八大的时候,《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这张照片,毛、刘、周、朱、陈、林、邓的合影也是假的,在会议休息时照的照片,神态不错,但常委当时并不齐全,于是就把不是常委的脑袋换成了常委的脑袋,以假乱真。中越边界反击战、洪灾、SARS,都出现过著名的假照片,还动不动就评上全国奖,最佳新闻照片,这里头故事很多。我宁肯照片照得不好,决不去弄假照片。我以后要有时间,就弄一本《假照片的故事》,把最著名的假照片汇集起来,一定是一本畅销书。我觉得讲假照片的故事,就是讲中国政治宣传的历程,非常有意思的题材。

  在中青报的20多年,对我来说最大的变化是,让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新闻工作者。我不再认为记者是喉舌,我不能去鹦鹉学舌,我也不认为自己是谁的工具。道理很简单,工具是不需要思想的,而媒体恰恰是人们最需要去展示思想的地方。做一个媒体人,自己没有思想,就很难去理解、捕捉、传递事情的真相。从中国转型期这三十年的社会变化,从我自己的经历看,过去受到的那种教育,就是把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党、一个领袖身上,这是绝对不行的。

  我的作品

  我拍的照片中,当年影响比较大的有1984年的《小平您好》。当时,新华社有30多个记者在现场,但没有一个人拍到,后来挨了批评。中央新闻纪录片厂也没拍到,后来补拍,弄了百十多个学生,找了一个地方,拍了一些特写,加在里面。这是前些年记者节的时候,北大的一个老师讲出来的。我当时只知道好多记者没拍上,不知道还有弄假的。《人民日报》有一个老记者拍到了,但位置和我拍的不一样。后来《邓小平画册》用的是我拍的那张。

  1988年我拍的那张《民主进程》也很有意义。人大代表黄顺兴在七届人大的大会上即席发言,这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有史以来第一次公开出现的反对声音。他站起来,走到代表席走廊里的麦克风前发言。那时候政治环境不错,代表席的走廊上十几米就有一个麦克风,就是给代表发表意见用的。可是后来就被取消了。《民主进程》这件事影响也很大。

  还有《九八洪水》,就是九江大堤决口的事情。当时我的报道成了独家新闻。报社领导也为此做了三天检查。后来,朱镕基有个指示,不能向群众隐瞒灾情,这事才不了了之。《九八洪水》开始挨批评,后来又评上了当年中国新闻奖的特别奖。我曾经为此写过一篇文章,《从违反纪律到特别奖》,说的就是这个过程。我觉得,得不得奖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及时把真相传播出去。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4-7-14 19:43
还有SARS时的照片,我的《面对生命》获得了2003年的全国最佳新闻照片奖,那是在非典病房,在一位死者面前,表现了一位医生的责任与无奈的一张照片。

  前些时候的“胡连会”,胡锦涛和连战迈着大步,相互伸出了手。我拍的那张是手还没握上,还差那么一点,也是这次新闻照片中最好的。将近200位记者绝大多数拍的都是握在一起的。迈步相靠,伸手相握,表达的是一种意愿,但是你也不能说他们一见面所有的问题都一了百了,必须要给读者一种想象的空间。

  从业这些年来,我在1986年得过全国十佳摄影记者的称号,然后四次获全国“好新闻奖”,全国“好新闻奖”是“六四”以前中国新闻奖的前身。三次获中国新闻奖。得奖并不能说明一切,对一个新闻工作者,能向读者传递真实的信息,能在呼唤中国的民主进程中做一个积极的鼓动着,才算名副其实。

  30年过去了,尽管中国政治民主制度的建设至今徘徊不前,但我想,每一位向往文明社会的中国人,仍会进行不懈地求索。对此,我没有丝毫的怀疑,虽然完成这个过程相当艰难,甚至会付出几代人的代价,但面对的挑战越严峻,每一个人的努力就越有价值和意义。

  注:

  [1] 梁效,“两校”的谐音,指当时四人帮御用的清华、北大两校大批判组写作班子。


来源: 共识网 | 来源日期:201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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