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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的话 人是教育的温度和尺度。除了带读者沐浴名师大家的风范,“人物”版也把目光投向一线的教师和改革者,他们满怀理想主义情怀,执着地进行独具个性的教育实践。他们的所思所行可能存在争议,但总能发人深思。我们如实呈现他们的理想、困惑、挣扎、坚持,记录一个个一直在路上的人物,为了今天他们的坚守,也为了明天教育的多姿多彩。今天起,敬请读者关注“行者”。 ■本报记者 李益众 “我要做的就是把想来挡住窗户的人一脚踢开,告诉屋里的每一个人,窗外有很多很美好的景色。” 沉沉夜幕的笼罩下,成都新都一中教学楼里亮堂堂的。经历了晚餐后短暂的喧嚣,校园更显静谧。 站在操场上,能清晰听到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高二(10)班教室里传出的声音最为嘈杂,一会儿是戏曲的乐调,一会儿是码头的争吵…… 悄悄推开教室的后门,后面的学生搬着板凳挤到了前排,语文教师夏昆夹杂在学生中,大家悄无声息地散乱坐着,黑板左方的屏幕上播放着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 夏昆自封为“国子监四门博士”,因为他除了主课语文以外,还给学生教“诗歌鉴赏”、“音乐鉴赏”、“电影鉴赏”3门课。他说:“当毕业以后的学生回忆高中的时候,能够想起那么多美丽和温馨的瞬间,那就是我最大的成功。” 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段经典的话,很多人都非常熟悉。夏昆也曾梦想当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守在高高的悬崖边上,把那些跑过来的孩子抓住。 可现实远远要比想象的更残酷。夏昆说:“我一直以为我们在麦田里,可是我当了老师之后才发现,我们的教育不是什么麦田,而是一间屋子,里面关着学生,也关着老师和家长。我要做的就是把想来挡住窗户的人一脚踢开,告诉里面的每一个人,窗外有很多很美好的景色。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窗户边的守望者。” 应试高手 如果要往夏昆身上贴标签,那么叛逆、个性是再贴切不过的词了。他常常对应试教育口诛笔伐,一篇气势如虹的《我不愿意做这样的老师》在网络上广为流传——“我不愿意做这样的老师,以为学生的成绩就是学生的一切;看见学生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图办,就恨铁不成钢;以为老师的价值所在就是一贯正确;不顾一切地占用学生的时间,恨不得他们睡觉都梦到上我的课;以为教育可以替代一切……” 这番宣言跟他的外在形象颇为吻合:高个子、络腮胡、长头发,休闲装扮、不修边幅。 事实上,这个粗犷的汉子也曾是单纯而驯服的应试教育高手。 夏昆1992年从四川师大中文系毕业后,一直在应试氛围最为浓厚的高中学校教书。经过多年的打拼,依然没有取得显著的成绩。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经一位老教师的指点,他下了很大功夫认真研究考题之后,应试水平迅速飞涨。当时,他所在的学校只是西昌市一个乡镇的子弟校,生源不好。但就这样,他和同事们创造了升学奇迹。 奇迹发生后,丰厚的回报接踵而至。一下子,他就成了学校乃至全市语文教学的高手,年级组长的官帽送上门来,名师的曙光近在眼前。 就在这时,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夏昆。 一名复读女孩可可(化名),曾是夏昆的学生,他俩关系很不错。 “一张很阳光的脸,剪着齐耳的短发,很精神的样子。”多年后的今天,夏昆仍能清晰地描述出可可的容貌,“眼睛里有一种很纯洁的闪亮,脸上总是挂着笑。” 可可学习非常努力,但是在私底下,老师们很清醒:她的天赋比起年级最优秀的几个孩子还有一些差距。但没有一个人把这话跟可可说透。相反,在她不断努力而成效不太大时,大家都鼓励她:“加油!你一定会成功!” 2002年,可可没能考上重点大学,上了半年大学之后她选择回来复读。2003年,又一次参加高考。 高考后的一天早晨,同事对夏昆说可可在找他,想找他谈谈。当时夏昆正忙得要死,只简单地答了一句:“回头再说吧。” 中午吃了饭,夏昆接到一个电话:“今天中午,可可服毒自杀了!” “现在想起来,我们做教师的有没有责任?”此后,夏昆常常自责,“我们是不是推波助澜了?是不是她本来只有那个水平,而我们一直在给她层层加码,编织幻想?” 悲剧发生后,学校关心的只是这事是否与学校有关,甚至把跟可可有过密切接触的老师都叫去开了个会,拟定了回答记者提问的统一模式。很快,可可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这孩子心理素质太差、抗压能力太弱,有人说家长教育方式方法不对,引导得不好。 这一切,让夏昆心寒——原来,教育对生命是如此冷漠。 一年后,夏昆带完了高三学生,离开了那个学校、那座城市。“我离开的原因有很多,但是可可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从那时候开始,我经常在问自己: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教育的本原到底是什么?” 后来,夏昆耳闻更多年轻生命的逝去。他说:“这些消息多得让我们都快麻木了,可是我仍然想问一句:到底是教育为了生命,还是生命为了教育?一种漠视生命的教育是不是真正的教育?漠视生命的教师是不是合格的教师?” 一个不折不扣的应试教育高手,心中开始充满了疑惑。 阅读《二十四史》 刚到西昌的那所子弟校时,一位同事给全校所有语文老师整了一份“江湖排名”,夏昆名列倒数第二。他自嘲自己是一个无水平、无资本、无成绩的“三无”老师,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自己的教学水平,也就是提高学生的考试分数。更期望的是老教师能够把自己的绝世秘笈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就像武侠小说里高手打通后辈的任督二脉一样,让自己轻轻松松地变成高手,从此称雄武林。 就在这时,他结识了何瑞基—— 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老教师。 到何瑞基家登门拜访时,夏昆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把书教好,有什么捷径吗?” 何瑞基的一句话让夏昆醍醐灌顶,同时又愧不可当:“有什么捷径?唯一的捷径就是读书!” 何瑞基告诉夏昆,他自己是初中毕业,如今却成为了全校最受敬重的老师。“为什么?因为我读书而他们不读!”老先生表现出与他的年纪不相称的激动。 “那我应该看什么书呢?”夏昆接着问。何瑞基盯着他看了半天,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应该看《二十四史》。” 《二十四史》共3249卷,4000万字,是世界图书史上的巨著。一个语文老师,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精力去看历史著作? 何瑞基说:“任何知识都是有根的。文史不分家,很多文学知识其实就植根于历史中。” 夏昆内心忐忑不安,《二十四史》如此浩繁,这个任务能完成吗?既然虚心求教,就绝无将教诲抛之脑后的道理。他当即想办法买到这套书的光盘,其中收录了《二十四史》里所有的本纪和部分列传。 从1998年开始,夏昆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每天至少看一卷。为了强制自己,他在电脑系统上设置了一个预定任务,每天晚上8点,不管是在听音乐还是看电视或者打游戏,系统就自动打开《二十四史》阅读系统。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到2000年,夏昆已经读完了《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北史》,开始读《南史》。这个时候,他已经读坏了3套光盘,但依稀觉得这样的阅读给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2005年开始读《宋史》时,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以前散乱的知识凭借着历史的线被串在了一起。历史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所有的语文知识都能在这棵树上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不再是孤立静止的一个点。 夏昆说:“读史让我找到了语文的根。” 随着阅读的深入,课堂也慢慢发生变化。课堂上,夏昆对与课文有关的知识如数家珍,旁征博引。一节课下来,甚至连书都没有翻开,但一切了然于胸,毫厘不爽。 夏昆说:“我并非炫技,真正的原因是在阅读了这么多原始史料之后,我已经将课本的知识还原到了它们在历史中各自的位置上,对一些课文中传统的观点也有了自己的视角和看法。” 14年来,夏昆陆陆续续写下了十余万字的读史笔记,结集成书,定名为《一本不正经》。 读史更使夏昆在另一个爱好——诗词上有了本质性的突破。2008年,夏昆出版了第一本专著《唐诗的江山》,以唐诗发展的轨迹为线索,突破传统,对唐诗进行知识性解读。紧接着,他又写了一本《宋词的家园》,作为《唐诗的江山》的姊妹篇,目前正准备出版。 播洒阳光 学生时代,夏昆的成绩大起大落。成绩好的时候,是老师的骄傲、父母的宠儿;成绩差的时候,又成了老师的眼中钉。夏昆说:“我既遭受过歧视与压制,也享受过光环与荣誉,所以我知道当老师对优生过分宠爱时,其实是对其他学生的不公正。” 教师该如何对待学生,尤其是如何对待差生?这是夏昆最为关注的一个问题。他当然清楚,对老师来说,学生的成绩很重要,这是教师在单位安身立命的资本。但他更清楚,对学生的生命来说,成绩未必是最重要的。 小婷是夏昆教过的一位彝族女生,学习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但她情商高,待人接物很有分寸,除了成绩其他方面都很优秀。 这位女生遭受来自多方面的打压和歧视,被说得一无是处。当时,她正在跟一个高三年级的男生谈恋爱,这也是犯忌的。高中毕业前的一天,夏昆找小婷谈话,鼓励她说:“恭喜你,很快就要度过这段仅仅以成绩判定你的阶段。不管你是否能考上大学,下一个人生阶段都将灿烂美好。” 后来,小婷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男朋友则考上了清华大学。现在,他们已经结婚,孩子已经3个多月了,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夏昆心里装着很多这种差生的故事,美好而又另类。因为现实是,为了高考成绩,老师们一个个都像资本家一样恨不得榨出学生最后一点“剩余价值”。夏昆说:“我的朋友说过一句话——‘站在讲台上的我们,都是有罪的’。纵然我们培养出了千千万万个清华北大生,但是如果有一个孩子因为我们而死,这样的教育能够说是成功的吗?” 夏昆把有些老师的心态称之为“毕业死”。他发现,在有些老师心中,只要学生毕业成绩好,高考有了一个好成绩,哪怕毕业后第二天就死了,跟我都没有关系。 夏昆认为,教育的效果应该是10年或者20年之后才能看得出来。夏昆说:“学习成绩本来是重要的,但是过分地把成绩当成唯一的目标,就会走向反面,甚至是反教育的了。教育的目的原本就是成就生命。而一个孩子的人生路径远远不止学习成绩这一种。只要学生对生活有信心,有不屈服的信念,品德上没有问题,哪怕成绩上一无是处,也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成为给社会带来正能量的人。” 新都一中高二语文备课组组长廖桂昭说,夏昆是一个随时都在向学生播洒阳光的老师,“他有一份难能可贵的天真,他的天真是天然的、本质的,一点都不功利”。 可事实上,一位语文教师仅仅播洒阳光,在高中学校是站不稳脚跟的。反抗需要勇气,更需要底气,不能光喊口号。因为在当前的教育困境中,每一位教师都是在走钢丝,一边是自己的教育理念和良知,一边是应试的要求;既要提高学生的生命质量,也要帮助学生取得一张大学的门票。 夏昆之所以还能存活下来,关键是他这些年并没丢掉应试能力,至少在同类型班级中算得上名列前茅。他说得比较轻松:“语文教育的根是不变的,以不变应万变,不仅能把课上精彩,也能应付考试。” 福建师大中文系教授孙绍振曾听过夏昆的一节语文课,他说:“夏昆是一个素质相当好的老师,特别是他对音乐,包括西方古典音乐的素养是在普通老师中很少见到的,可以说在全国范围内也是第一流的语文教师。” 2011年11月,夏昆的第二本书《率性教书》出版。常州的老师东方雪读完后感慨地说:“教师是最好的教育资源,一个好教师就是学生一生也读不完的一本书。而这个‘好’字的前提,就是这个教师真实思考自己面对的教育,真诚地面对学生。” 打开窗户 1997年,夏昆第一次当班主任时,遇到了令他最头痛的一个班——学生无心向学,老师的任何教育和苦心都是无力的——那简直是一场噩梦。把这个班送出高中大门后,夏昆不禁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把这些原本天真可爱、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孩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教育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夏昆发现,老师、家长们有意无意地将学生的生活空间压缩得很小,压缩到只剩下学习这一件事情。只要学习好,啥事都可以不管,结果教出一大批小少爷、小公主,长大就成了啃老族。他说:“教育的本质应该是打开,而不是缩小。” 除了课堂知识,我们还能、还应该给学生点儿什么?夏昆决定“开窗”。 第二个学年,夏昆接到了一个新的高一,带着上一届的伤痛和疑惑,他制订了一张特殊的课表,课表上的课程不是学校规定的,而是自己添加的。课表一共有三个主要内容:诗歌鉴赏课、音乐鉴赏课、电影鉴赏课,都安排在早读或者自习课时间。 这三件事中最早做的是诗歌鉴赏。当时,夏昆的出发点很功利:希望学生们能够自己下去查找一些诗词,多积累一些,以此作为课堂教学的补充。 课文学习都经常出错的学生能够自信地上台讲解吗?一个平时成绩很差的学生在黑板上写了一首现代诗,很有水平。讲解完了,他说:“今天这首诗我没有写作者,因为作者就是我自己。” 那一瞬间,夏昆和同学们都惊呆了,然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我想象不出,这个几乎每科都挂红灯的孩子,居然有这样的灵气,有这样的才华。” 孩子们的创造力似乎没有止境。每届都有那么几个学生,第一轮还没讲完就迫不及待地问:“老师,是不是只能讲诗歌?我能不能讲散文?”“老师,我很喜欢这篇古文,能不能给同学们介绍?”…… 几乎对所有的请求,夏昆的回答都是一句话:当然可以。 于是,就有学生把几首诗放在一起做比较阅读;有学生给大家开设了“泰戈尔诗歌讲座”、“日本俳句讲座”、“客家话讲座”、“自由与民主讲座”;还有的刻光碟、做PPT,全方位进行介绍…… 于是,诗歌鉴赏课演变成了“百家讲坛”。 在实践中,夏昆的思绪越飘越远:这样的活动固然能为高考的诗歌鉴赏以及作文做准备,但鉴赏的意义难道仅止于此吗?人生如果有美的东西相伴,不管是音乐还是诗歌,是绘画还是舞蹈,人生都会因此而更精彩。 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夏昆开设了第二门“选修课”:音乐鉴赏。 十多年来,夏昆也经历过学生的不理解,曾经有孩子上课时在下面玩手机;也有很多孩子心疼珍贵的时间,看课本,做作业;而有些孩子,干脆就睡着了。有时候夏昆会提醒一下,但更多的时候没有过分要求。他告诉学生:“我只是为你们打开一扇窗,让你们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风景,至于你是否喜欢这风景,我无法强求,但我还是得告诉你,这风景很美,如果你的人生有了它,一定会更加精彩。” 夏昆仍旧很“贪心”,他希望学生们在这高中3年中能获得更多的东西。于是,到高二的时候,又增加了电影鉴赏课。他认为一部好电影不亚于一本好书,好的电影能够改变人的一生,而要鉴赏一部好电影,同样需要有较高的审美水准和相关知识。 从1998年开设这3门课到现在,已经14年了。这十多年中,夏昆教过的数百名学生,都同样受过了诗词、音乐和电影的三重洗礼。 悲观的乐观主义者 在同行之间的闲聊中,夏昆绝对是对教育埋怨、批评最多的人,炮弹最密集,火力最猛烈,甚至有人说他是对中国教育问题点穴最准、最狠的人之一。 夏昆出生在蜀地,出生时正值隆冬。冬季蜀地少日,故蜀犬见日必吠之。夏昆说:“我想,我就是那只吠日的蜀犬,在懒散中保持自己冷嘲热讽和调侃的权利,这是失去,也是获得。” 夏昆的思想跟他那满脸络腮胡子的长相一样,给人桀骜不驯的印象。 在盐道街中学外语学校的时候,当时的副校长李镇西等朋友多次善意地提醒夏昆要“转变观念”,但他总是反问一句:“为什么要转变?”在夏昆的眼里,别人觉得最正常的东西往往是最值得思考的。他说:“保持清醒和独立是我的生命,也是我的骄傲。” 夏昆和他的朋友们因为一些天生的因子聚拢在一起,却又因为同样的一些天生的因子吵得不可开交。有的朋友提醒他不要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潭,有的朋友发现他没有原本想象的那么高大,有的朋友到最后发觉实在没有跟他交流的可能…… 可夏昆还是一意孤行,没有买任何朋友的账。他说:“因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教育的本质只是为了考试;我不相信某个名师的方法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我不相信某个被人推崇的理论完美得无懈可击;我不相信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老师;我不相信某个潮流就可以代表教育终极的目标……” 夏昆说,成绩是不可靠的,将自信建立在成绩上的教师,会因分数的失利而自信全无;领导是不可靠的,将自信建立在领导评价上的教师,也会因领导不尽正确的评价而否定自己;甚至学生也是不可靠的,将自己完全建立在学生评价上的老师,也许不会意识到,学生正处在成长之中,他们的评价往往也是建立在个人好恶基础上的,而所谓的好学生,他们的评价标准甚至会比专搞应试的领导还势利。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钱理群说:“这样的质疑和反思,很容易被视为虚无主义。这也可以说是怀疑主义思维所要警惕的一个陷阱。” 事实上,夏昆绕过了这个陷阱,幸运而又智慧。因为他既有基于独立思考的“我不相信”,更有基于教育信念的“我要坚守”,而且这样的坚守,并不完全体现在或不主要体现在他的理论宣言上,而是渗透于具体的教育实践中。 因尖锐无情的批判,他对教育现状感到悲观;因自信顽强的实践,他对未来充满乐观的情绪。夏昆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一个勇于实践的虚无主义者。 自从1998年开设3门鉴赏课以来,夏昆也遭到过别人的质疑,被认为是不认真工作,但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坚持了下来。他说:“我坚信,成绩很重要,但人不是为了成绩册上那几个愚蠢的阿拉伯数字而活着。即使我做的事情会被别人认为是不务正业,但是我还是要把学生当人看,我相信有些东西是可以超越这教室的四面墙,穿越高中的3年时光而陪伴学生一生。” 夏昆说:“虽然很多时候,仍然自觉不自觉地去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即使我不能完全抗拒,但只要我和我的朋友们曾经做过一些有意义的探索,哪怕微不足道,中国的教育也许会有更民主、更科学、更光明的未来。” 钱理群称赞夏昆和他的朋友们是一群极具教育活力、创造力的,“永远都走在路上”的教育行动者。他说:“他们把自己的教育信念、理念化作日常教育伦理和实践,又反过来用实践的成功,来证明、发展自己的教育信念和理念,在现行体制下撕开一个裂口,为实现自己的教育理想和孩子们的健康发展寻找一个空间。” (本版图片由夏昆提供) |
近日,《南方周末》 以“钱理群‘告别教育’”为题,刊登了专题报道。讲述任教五十年的北大钱理群教授在2012年教师节前夕宣布“告别教育”。从北大退休后,他投身中学教育十年,试图“改变人心”,却得到并不理想的结果。他说,今后他会在“教育之外”关心教育。
本期,我们邀请了华东师范大学新基础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李政涛教授、上海市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院长程红兵和四川省成都市新都一中语文高级教师夏昆,共谈钱老的中学教学实践。
参与有积极作用
记者:编制教材、写理论文章,甚至直接介入中学课堂,北大教授钱理群这么多年坚持参与中学教育有什么意义?作为大学教授,是否有更为切实的作为,介入并影响中学教育?
程红兵(以下简称“程”):在走进中学开课之前,钱理群已经为中学教育做出了许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他参与主编的《新语文读本》 对中学语文教育就起了积极的作用。作为大学教授,他还可以继续在中学开设拓展课程,开拓学生们的视野,这同样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夏昆(以下简称“夏”):钱老师坚持参与中学教育首先表达了一种姿态,他深入到最真实的课堂,用自己的行动来播洒火种,这在很多专家身上是看不到的。中国的教育改革需要的不仅是理论支撑,更需要实际行为的介入。同时,只有真正置身于中学课堂中的人才可能对教育的现状有最真实和切身的体会。
李政涛(以下简称“李”):我敬佩他的激情和勇气,这是一个罕有的、有内在力量的灵魂。但大学教授的角色和责任的本分,不是亲自到中学去上课,不是替中学老师上课,而是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去影响作为教育者的教师和作为决策者的教育行政人员,改变他们的价值取向和行为习惯。
应者寥寥是必然
记者:钱理群教授兴致极高地走进中学授课,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初时人满为患,之后人数渐稀”的怪圈。难道钱老的中学授课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夏:我们的教育将一种对于无法获得文凭的担忧通过家长和老师传达给学生,而且一直伴随学生成长的整个过程。面对可能的生存困境,任何人都会被迫进行最优化的选择,这些学生们对钱理群授课的反应就是这种最优化选择的结果。任何与考试存在较大距离的东西都会被他们自觉地加以抵制。因此,钱老在中学的尝试最后以失败告终是必然的。
李:如果这样的尝试,脱离了今日的教育现实,那败退是迟早的事情。如果这样的尝试,隐含了一种鲁迅笔下的“英雄情结”,期冀“振臂一呼,则应者云集”,败退也会成为必然。即使“应者云集”了,倏忽间作鸟兽散,成为“神马浮云”,相信也是必然。
程:钱理群教授在中学课堂中的清冷遭遇是一种正常现象,但绝非媒体所称的“节节败退”。钱理群在中学开设的课程是“鲁迅作品选读”这样的拓展性课程。但一所中学里真正对鲁迅作品感兴趣的学生数量并不可能非常多。一开始很多学生慕名前往听课学习,然而随着时间的推进,很多学生会因为兴趣爱好等原因放弃这一拓展课程。最终仍有二三十名学生坚守在钱教授的课堂中,已经是一种成功了。如果这二三十名学生中,有一些成为鲁迅作品的爱好者,进而成为这方面的研究者,便是钱理群开课的巨大成就了。
更现实更能坚持
记者:《南方周末》 的报道中这样表述,“著作—本—本地面世,这个倔强的老头在他的战场持续抛出投枪和匕首,却没有从他为之战斗的人们那里得到预想的回应。”钱理群这样一位知名教授在中学都不能圆满地实现自己的理想,基层教育工作者又该如何坚持自己的梦想呢?
李:对于我们的基础教育,光有投枪和匕首,是不够的。除此之外,还需要图纸、砖头和石材,需要实实在在地盖一栋房子。今天的中小学教育,最需要的不是批评家、思想家,而是建筑家。叶澜先生提出的“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参考。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一方面从来不逃避现实,而是直面现实,扎根于现实,提出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又不一味地屈从或抱怨现实,他还在思考:如何通过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让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变得更美好。
夏:声名不显的一线教师要坚持自己的理想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这点上,我很赞同吴非先生的观点:“反抗不仅要有勇气,还要有底气。”因此,我以为,要坚持自己的教育理想至少得做两件事:第一,不断地学习,拓展自己的精神空间,增强自己的对抗能力;第二,寻找同伴,让自己在这条路上不再孤单。
钱理群告而难别
记者:作为教育实践者的钱理群选择“告别教育”,那他在教育之外关心教育,能够成功吗?
李:教育现实能否改变,既不取决于站在教育之外的批判性思考与建议,也不取决于教育之内的深化变革,而是取决于教育内外各种不同力量能否形成合力。教育改革永远是综合性、整体性的改革,指望仅凭教育之内如学校自身的变革转型,或仰赖于教育外力的推动支持,就能让教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换,是不现实的。我相信:钱理群先生也许暂时“告别教育”,但永远不会“告别理想”。
夏:要从根本上改变教育,也必须从诸多方面入手,方可有实质上的成效。钱教授提出“告别教育”,如蔡朝阳所说,这更像是一种“修辞手法”。这种告别,应该是一种在更高层次上的注视和努力,这也是作为学者以及社会活动家的钱理群最能发挥其能量的层面。
程:作为一名具有深切人文情怀,真心关心语文教育的大学教授,他绝不可能完成他宣称的告别。当他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在中学教育的圈子之外,他还可以为中学语文教育出主意,想办法。他还能进行其他尝试,以他的力量对中学教育产生积极影响。
《教育家》2012年12期:夏昆的审美语文 |
本刊记者_张蕊 摄影_张蕊 阳光的好,抵不过堵车的惆怅。一路“惆怅”,只得飞奔至高二的教学楼里。此时的四层小楼,阳光透亮,读书声琅琅。10班的教室里有些异样,合着窗帘,阳光只得从缝里钻出来,多媒体里播放着披头士的《Hey Jude》,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孩在讲台上讲塞缪尔·厄尔曼的诗作《青春》。从后门入,鸭舌帽下飞扬的头发首先进入视线,头发的主人转过来,笑了一笑,这便是夏昆了。 照相机的闯入,没有打破教室的平衡,只前排几个学生转头一看,音乐继续,诗歌继续。夏昆安静地站在教室后方的角落里,看台上的黑框少年讲青春的激情飞扬。 十分钟,诗歌分享结束了。夏昆开口第一句话:“这首歌,没有记错的话,是披头士的《Hey Jude》对吧?”真是“背着吉他”当老师。 语文课上的“诗教”与“乐教” 课后,夏昆领着记者前往学校附近的新都桂湖公园,聊天、晒太阳,初冬的暖阳来之不易。记者发现,阳光之好,让茶坊里的“宝马厅”“奥迪厅”门庭冷落。夏昆听闻,哈哈大笑,连声说“这个有意思”。这一采访插曲,成了第二天语文课上的“下饭菜”,或许是失去了语言环境,孩子们没有反应。 谈话开始,夏昆先说到的是音乐。 “现在在我的脑海里,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副画面:出太阳的时候,一家人在院子里,父亲吹口琴,母亲弹琴,我就跟着哼唱。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太幸福了。”夏昆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在那个年代,父亲从哪弄来那么多古典音乐唱片?莫扎特、贝多芬、德沃夏克,夏昆从父亲自己动手组装的那台电唱机上,开始了音乐之路。 一直到30岁,夏昆还想着“抛妻弃子”,组个乐队做音乐去。但最后因为差一个人,未遂。 1992年,从师范本科毕业后,夏昆成了一名语文老师。起初,在学校里过着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他借钱买了把吉他,在课余玩乐队,也教学生弹琴。学生喜欢弹吉他的老师,竟也成绩斐然,夏昆觉着“亲其师,信其道”确然如此。 带着一点功利主义思想,夏昆开始了最早的音乐鉴赏的尝试,一开始是教唱英文歌曲,既能激发学生对音乐的兴趣,又能帮助其学习英语。几首歌曲教完后,在音乐鉴赏的部分就开始不断渗透,从《春江花月夜》到《1812序曲》,从贝多芬到德沃夏克,不论古今中外,夏昆用美去感染学生。 “回忆起我自己的成长过程,我记不住自己的中考成绩,高考成绩,但我记得每一个与音乐相关的点滴,我很高兴,或者很悲哀的时候,都是音乐来拯救我。”所以,夏昆想用一切美的东西去感染学生,于是从1998年起,夏昆开始在自己的课上设置鉴赏环节。 这一次是从诗歌开始。 “一开始,也有些功利的想法,当时高考刚刚出现诗歌鉴赏的题型,还要求默写。这样,上课前让同学来分享一首诗,其他同学就算抄,也是积累。”夏昆计划每个年级搞两年。可后来,鉴赏环节的发展显然出乎了夏昆的意料。有学生提出:“老师我喜欢新诗,分享新诗可以么?”夏昆觉得,只要是美的,为何不可以?再后来,话题又扩展到电影、音乐,到现在,话题呈现出全面开花的局面。比如,有学生分享仓央嘉措,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也有人分享民主宪政,讨论范美忠、冉云飞,还有一个孩子,抬了一架自行车,放到讲台上就开始拆分。“昨天楼下一个班的学生讲到了‘老子’,也有学生讲庄子,《易经》。我记得还有一个小女孩,长得很可爱,穿了一身曲裾,来讲汉服。” 《礼记·学记》里记载:“不兴其艺,不能乐学”,不爱好音艺,何以爱好学习。至贤先师孔子则在《论语》中言“不学诗,无以言”。足以见得,“诗教”和“乐教”在教学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很巧,夏昆的两次“功利主义”思想,都种下了其语文课上“诗教”“乐教”的幼苗。 他告诉学生:“我只是为你们打开一扇窗,让你们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风景,至于你是否喜欢这风景,我无法强求。”作为老师,夏昆喜欢自然而然的东西,不喜欢强求。 有一段时间,夏昆跟几个教师好友自发组成了一个草根课题组,考察学生对课堂的喜爱程度。课题组设置了一些调查问题,比如,让学生填空:“今天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个_______的老师”,或者回答“如果你是校长(家长),听完这一堂课,你想给老师说一句什么”,通过这类问题的回答来考察在孩子开来,老师的一堂课效果如何。 被问及课题的后文,夏昆说:“以我的脾气,这样的事情就可以做一辈子的,没必要得出一个结论。但后来,作为一个区课题,这件事就结题了。”在夏昆看来,做这件事出于热情和好奇。在这样的课堂上,甚至能够看到学生和老师争执得快要打起来的场面,这样的课堂生态甚是珍贵。 夏昆觉得刚刚那名男生在讲《青春》时,播放披头士的《Hey Jude》很好。这首曲子,前不久也是由一名同学在课堂上分享的,他觉得学生讲披头士乐队讲得很好,比他这个资深乐手更好。说到这里,夏昆笑了,打趣地说:“我很划得着,学生教我。我简直没想到,这辈子居然也能在重点中学听课,而且,不用交学费!”说罢,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夏昆认为,“老师和学生,应该是一个不断打开的过程。” 不断打开的夏昆 大学时代除开与音乐相关的点滴,还有一个故事,刻在夏昆的记忆深处。一名教授给即将毕业的学子寄语,希望他们每年能读一本书,在场的许多人都不以为然。可十年后的聚会上,老教授再度问起,很多人都沉默了。 这是夏昆在《读者文摘》上看到的故事,无论真假,他在心里给自己许下一个承诺:不要做这样的学生。 走入工作岗位后的夏昆,也遇到过瓶颈。那是十几年前,他调入一个新学校,竞争激烈。学校讲教师的课堂津贴与学生的成绩挂钩,夏昆这个放养惯了的年轻人便遭遇了“0”的冲击。夏昆在自己的一篇文章里提到,迫于生存的压力,他被迫选择适应环境。 学校的一名老教师何瑞基给他指点迷津,一要分析考题,二则要读书。分析考题,不难办,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夏昆在这方面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可读书,读什么呢?何老师率性地说:“你去读‘二十四史’吧!”于是,夏昆开始了阅读“二十四史”。 在这件事上,有两点很有意思。 首先,是夏昆读史的方式。“二十四史”几百本,买是不现实的,于是,夏昆买了光盘。当时,还盛行Windows98的电脑系统,他就通过系统设定了一个定时程序,每到晚上八点,系统自动跳到光盘阅读,弹出电子版“二十四史”。“我记得当时,我还在玩《帝国时代》和《红色警戒》,每天只要一看到指针变成漏斗了,我就想,完了,没得玩了。”就是在这种多少带着点“悲壮”的意味里,他养成了系统阅读的习惯。 第二件事,是夏昆借书的故事。有一次,他在学校图书馆的一个蛛网密布的储藏室里,发现力大半套中华书局版的“二十四史”,管理员说准备当废纸卖了,他要买,管理员却说工具书不外借!后来,夏昆就跑去跟校长软磨硬泡。最后校长熬不住给签了条子让他借了回去。于是,办公室里就出现了一个端着一米多高、满附灰尘的古书,乐颠颠回家去的身影。 何老师的指点,带给夏昆两个改变。一来,读史让他的境界打开了,系统阅读历史,让夏昆找到了语文的根。二者,下大功夫研究考题后,夏昆的应试水平显著提升。一时间,他成了学校的语文教学高手,学生爱,家长爱,学校更爱。 夏昆回忆说:“如果不是那件事,可能我现在也是不折不扣的‘名师’了,可能到处给人讲课,分析哪一年哪里的题型有什么变化。” 夏昆口中的那件事,是指自己2001级的学生可可,因重重压力,服毒自杀。夏昆在自己的一文中如此说道:纵然我们培养出一万个清华、北大的孩子,但是让一个孩子因为我们而死,这能够说是我们教育的成功么? 站在可可冰冷的尸体面前,夏昆嚎啕大哭。 这件事,如当头一棒,敲醒了沉浸在“名师”喜悦中的夏昆。他开始重新思考,教育到底是为了什么?“很多时候,我们所谓的素质教育,实际上是一个伪命题。真正的教育,应该是一种生命的教育,让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教育,如果不站在学生的角度来思考,就是伪教育。”夏昆说到这里,被云层遮住的太阳突然冒了出来,阳光刺眼。 把语文放回历史的大树上 直到今天,夏昆仍没有把“二十四史”读完,但他觉得读不读完,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读史,夏昆的人生被打开了。“人的眼界提高后,会发现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恐怖。很多时候,我们的教育都在恐惧中生存。” 读史带来的另一个生长状态,则是夏昆的语文课,特别是在讲到文言作品的时候。如果说艺术鉴赏让夏昆的语文课充满诗意的话,那么历史就赋予他的语文课以厚重。 比如,今天这堂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鉴赏。 简单地梳理过生词后,夏昆提出一个问题:这首诗的关键词是什么。他试图通过李白的“狂”来引导学生,人有很多种狂,对于李白而言,他是一个道士,老庄思想中的价值取向远远超过了世俗官位。 说到“狂”这个字,夏昆引用了孔子,晋代的何晏,宋代的朱熹,以及近代学者杨伯峻等人对于“狂”的认识,旁征博引,让学生意识到“狂”有时也指知识分子的意识觉醒。 “文化是一条有机的源流,下游的每一滴水都与上游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夏昆把语文,特别是文言文,还原到中国的大历史背景下进行教学。 “比如教唐诗,前两节课是必不讲唐诗的。我要先从《诗经》开始,从诗经到汉乐府,再到建安七子、五言诗、宫体诗,梳理出来。还有,为什么是唐诗?为什么在唐朝?对于整个朝代的思想、社会构成,都要让孩子们有一个积淀。” 除了课上的古诗词鉴赏,夏昆还在学校,给高一学生开设了唐宋诗词的鉴赏课。他自己编写的《唐诗的江山》,以及正要编辑出版的有关宋词的专著,就成了学校这门课的教材。 对于当下教育杂志上探讨的“语文味”,认为讲字词才叫“语文味”,夏昆不敢苟同。“语文,实际上是一种文化,而文化实际上是在历史当中的,我们将其还原到历史,就是我们的文化史和文明史,而作为一名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史和文明史,应该有基本的了解。”夏昆如是理解语文。中国历史之绵长,且近代以前,文史哲在也是不分家的。 夏昆总结自己。十多年了,他那些不适合当老师的缺点基本没有改变:字依然写得很臭,题依然不喜欢做,学生的名字依然记不住。他估计自己再有十年也改不了。但还有一些也改不掉,比如:热爱学生,热爱音乐,热爱文学。不管再过多少个十年,他仍然愿意与学生一起分享美,与孩子们一起成长。 谈话接近尾声,暖阳消失殆尽,心中骤然回想起,课堂上,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分享的那首塞缪尔·厄尔曼的《青春》: 无论年届花甲,拟或二八芳龄,心中皆有生命之欢乐,奇迹之诱惑,孩童般天真久盛不衰。人人心中皆有一台天线,只要你从天上人间接受美好、希望、欢乐、勇气和力量的信号,你就青春永驻,风华常存。 |
杨宁:与诗邂逅——读夏昆《唐诗的江山》 |
唐诗,轻轻地吟诵,江边的楼儿,酒中的月儿,花间的影儿,剑下的魂儿……在我脑子里似烟浮动着,一晃,空悠悠的。 对唐诗的钟爱,起于读师范时选修了唐诗鉴赏,学的内容无非就是了诗人、明诗意、悟诗情,一个十多岁的小丫头要与经历仕途沧桑的文人墨客接轨,煞有难度,我也只当过眼云烟。但是,一次老师赏析李商隐的《锦瑟》,首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只手穿越千年的光影拨动了我心里的那一根弦,铮铮地响。惊叹,这短短十四个字在我心中演绎出了鲜活的情绪。从此,便开始标榜着自己是好诗之人。 转眼,六年过去了,离纸香墨飞的唐朝又远了一段,我也再不会反复吟诵自己喜欢的诗,仿佛那诗,已成为前世的记忆。 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夏昆老师的《唐诗的江山》,闲闲地翻,没想,这里面的文字一声声叩响我的心扉,激荡出一片天高地广的江山。 当唐朝随着时间的流逝离我们越来越远的的同时,我们却越来越清晰地看到那个时代的浪漫与潇洒,自信与豪放,甚至清晰地听到只能属于那个时代的那些人的笑声与哭声,看到他们的命运的沉浮人生的际遇,完全归功于一个具有魔力的词,这个词在那个时代逝去之后,仍然散发着不可阻挡的无穷的魅力,这个词,就是唐诗。 当看到这一段,我心里有一股无名气焰在躁动,想跳出这身体以光的速度去撞击历史的高墙。夏昆老师用最精准的文字释放了它。《唐诗的江山》以唐诗发展的轨迹为线索,突破传统,对唐诗进行知识性解读。夏昆老师从诗人的经历、创作、影响等角度,以品评的口吻对每个诗人进行中肯而不失趣味的介绍,撩起经典的面纱,让诗人从诗中走出来,走进我们的生活,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走进了我的灵魂。 看这书时,有些自惭,因为我对唐诗的喜欢是很肤浅的。我没有从学术的角度钻研过唐诗,不明历史背景,不了平仄规律。书中讲述了诗人的生平,向我呈现了贺知章可爱的老狂人样儿,王绩为酒自请降职的洒脱,钱起遇鬼送诗的调侃。另外,书中赏析诗人的大作,并不是一板一眼地分析,而是将诗中流溢出的光华,渗入自己思悟的清泉,化作一杯琼汁甘露,一饮,让你看清了诗人在彼岸留下的低吟或嘶吼。而且书中旁征博引,结合许多著作名篇,让他的解析更加丰富有力,我内心一些无以名状的思绪总是在那些文人精炼的文字中找到归宿。读完,我内心那块唐诗的版图开拓了许多领地,也勾勒得更加清晰朗润。 我说《唐诗的江山》叩响我的心扉,绝不是无病呻吟,我喜爱这本书不失因为它让我了解了多少唐诗的知识,最重要的是,它颠覆了我对唐诗的认识,原来我能在诗中追寻的是最真我的诗人,我们用各自的方式演绎着不同的人生,但是却有同样的追求,同样的困惑,同样的感悟。我穿越时空的阻隔,借助文字的力度,与诗人的灵魂一同跋扈。 夏昆老师这样写陈子昂: 这孤独已经划破了永恒的时间的障壁,越过过去和未来的无数庸庸碌碌,飞过此前和此后一直被无限复制着的蝇营狗苟,呼啸而至,裹挟着诗人,飞翔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高度,看见自己的孤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既是一声痛苦的呼喊,也是一声豪迈的宣言:过往里不曾有我,未来里也不会有我,我只生存在当下,但是,我的孤独从远古而来,向未来而去。但是,当诗人仰视蓝天,俯视大地的时候,在这无限广阔的空间中,他突然感觉到了另一种大寂寞和大孤独。 这寂寞锁住了我的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我有这样的寂寞吗?就像站在繁华的街头,行人在你身边来往着,眼前的喜怒哀乐都不属于你,你就是你,一个人,心里是“夜静春山空”的静谧。我想,这孤独是一种超越,是肉体难以承载的,它把人带到了一定的高度,让人从高处俯瞰这人世的沉浮,冷笑这世俗的圈怎束缚得了自由的灵魂,但又困顿超越后会像嫦娥一样“碧海青天夜夜心”。我的心,就是这样挣扎着。只是,我连怆然涕下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在随波逐流中将自己的内心的超越藏着掩着,偷偷舔舐,芸芸众生,滚滚红尘,我这沧海一粟的超越多么渺小。 夏昆老师写陈子昂的最后一段着实让我动容: 他的寂寞和孤独,仍然穿越了监狱的墙壁,穿越了王朝的更迭,一直充盈了天,遍布了地;从无穷的时间而来,向无穷的未知而去。于是,一千多年之后,很多人的眼里,也噙着泪,和他一样的泪。 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我看到这段文字的心情,我自愧文字驾驭能力有限,总之,那泪在我心里流下了,就像夏昆老师说的那样陈子昂为他的寂寞和孤独在天地间找到了一个家,这个家就是自己的心灵。我想,这寂寞和孤独在心灵里是自由的,无关时间,无关空间。我心里那一份超越终于有了慰藉,这超越不会孤独,因为有陈子昂,有夏昆老师,还有很多很多高洁的鸿鹄们,这超越该是怀着“云在青天水在瓶”的自然才对。更或者,这超越也是我们的生存之道,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认同,那就仰望头上这片湛湛青空吧,陈子昂来了,去了,我也来了,也同样会去,只有头顶这片青天永恒。我仰望着,如同一千多年前的陈子昂,天地悠悠,我们不孤独。 我通过夏昆老师的文字触碰到了诗人的灵魂,那灵魂里往往有与自己相同的感慨。我敬佩这些诗人,将自己的大思大爱无限地注入几十个汉字里,我更敬佩夏昆老师,将千年前诗人在纸上的定格激活,让它仍然灼灼其华。 还十分喜欢另一段夏昆老师描写崔颢与他的《黄鹤楼》: 也许,这真的应了那句话:“诗穷而后工”,当崔颢完成了少年轻薄到中年困顿,直到老年的刚劲的旅程时,诗神为他安排了一场无法断定盈亏的交易,以诗人一生的宦达为代价,换取诗歌最隐秘最精深的密室的入场券,让崔颢一睹诗神最灿烂辉煌的羽翼,在这羽翼之上,留下自己的华章。交易的地点,就是黄鹤楼。 喜欢这样的安排与注定,上苍在亿万年前就安排好了一切,等着你去邂逅,一千年前诗人与花、与月、与酒、与剑邂逅写下了诗作,一千年后我在夏昆老师的书里邂逅了一个个因超越而孤独的灵魂,一切刚好。 |
孤独者语录
摩 罗
一
有一个人来友好我,又有一群人来友好我。我说:
“晚了!你们的世界是地狱,孤独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唯一圣梯。让我孤独吧,因为我注定属于另一个世界。”
二
我在地上走,没有一处风景叫我留恋。我只是向着另一个所在疾走。
忽然有一群声音在叫我,是杨柳树下一群嬉戏的男女向我招呼,其中一个人还走过来邀请我。
“不,请你不要走近我。”我立在路上冷然说,“我是为了与你们不同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讨厌一切烙上你们印记的东西,我甚至因了自己长有与你们相同的形貌而羞恼,因了自己的脚与你们的脚踩踏着同一片土地而惭愧。我唯有走向另一个世界,才能实现与你们不同。”
他们一时哑然。我一边前行,一边对他们说:“我们因为互相否定而彼此不同。但我是因为厌恶而否定你们,你们是因为不可理解而否定我。”
我又补充道:“我沿着你们的诅咒走向超越。心,因为不被理解而骄傲。”
三
一个诚实人拦住我,扬起瘦 脸,友善着声调说:“让我们谈谈吧,只要互相理解……”
我说:“麻木的无法理解热情的。”
“你所离弃的并不全是麻木的心灵。”
我说:“贫乏的无法理解丰富的,卑琐的无法理解伟大的。”
我撇开他继续赶路,并回过头来强调道:
“而且,伟大的心灵永远是唯一的。”
四
在沙洲上,有人问我这沙里有金吗。我说:“不要问我,我是一名过客。”
在荒漠的戈壁,有人问我驿路上有人吗。我说:“不要问我,我是一名过客。”
当城门口一名岗士要开口盘查我时,我不屑地说:
“我不会进你们的城。凡你们的一切,我都嫌恶。凡跟你们有关的,我全要遗弃。我降生在这里,却不与你们同住。我的世界在别处。我只是这里的过客。”
五
村东头场子上。
人群中走出一名婀娜多姿的姑娘。她的容貌美丽自然,如银河边一棵纤尘不染的鲜花。她的眼睛水一样明澈深邃。
莫非我的道路就要终止在她的眸子里?
我一边寻思,一边恋看着她迷人的笑容。她回头看一眼人群,然后向我递来一束水仙花。
我终于摇摇头,平静地说:“我多么喜欢你,如果你不是长着与他们相同的样子。”我转过脸,向着前方迈步,同时说:
“可是再见吧,既然你是他们中的一个。”
六
越过许多城镇和乡村、江河和森林,我来到一片沙漠。我想坐下来休息片刻,忽然从沙丘那边冒出一个长着横眼睛、竖鼻子、宽嘴巴和两条腿的东西。他眦眦牙,亲热地说——
我们是同类……
立时有沉重的悲哀从我心上漫过。我遥远了我所嫌恶的一切,却没能遥远我所嫌恶的自身。
我依然被这样的东西引为同类。我以他为镜子,察看着自己的丑陋,禁不住咬牙切齿地说——
我恶心!
狂风忽然激动起来,沙漠也不安宁了。我不再坐下休息,而是告别那个与我说话的东西,走向沙漠深处。我张开双臂,轻轻喊道——
让狂风淘洗我吧,让飞沙过滤我吧,让我在另一个世界的门口,变成另一个模样吧。
除了人,我愿意是其它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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