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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南常村志 [打印本页]

作者: jssh365    时间: 2015-1-9 08:30
标题: 南常村志
南常村志
--作者:安希孟
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霜陨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南有樛木 常棣之华[1]
--一个游子的思乡情怀
(Feelings of Homesick of a Wandering Son)
安希孟
本文忆及青少年含辛茹苦风雨如晦历程,中国农村社会发展史一个侧面!翻开历史旧页,得着的是人生教益。个人的遭际、家庭的变故,似与历史同步,也与同代同龄吻合。一叶知秋。这是那个时代的剪影。社会史家,不可以不察!
翔山荫翳,农家丰田,贫寒世家,土窑炕席,清流书韵,钟鼓牌坊,京华烟云,朔方萍踪,秦淮夜泊,黄鹤龟蛇,学府教坛,过往时代,皆为陈迹,抚今追昔,在目历历。这就概括了我的几个主要生活阶段(南常、南梁、翼城、北京、银川、南京、武汉、太原)的履历。
南常村四围城墙状如乌龟,据传,南头北尾,南门为龟头,东西巷分别为两眼。村北城墙中端旧建水平楼,是为龟尾。南常、北常,相传春秋时村众护驾有功,遂受封赏。本应“南赏”、“北赏”,后讹传为“常”。南常的“常”,翼城话念 shang,此乃上古读音,流传至今。此字一字多音,如,尚,裳,赏,绱鞋。也念chang,如,徜徉changyang,大氅,嚐,厰,敞开。可见,读作“赏”,也是不错的。这是文雅古奥表现。
一 乡俗 local customs
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这是对于古老乡俗的文化解读。本人不怀旧,只从民俗学上实录,留给后人做古董观赏。民间杂耍皮影,逝去的就逝去。比如耍猴,今遭禁止。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从中可以窥见先民的生活方式。故乡南常村有许多民俗节日。这些传统节期,除正月十五类似狂欢节外,大都与农事时令有关。民以食为天嘛。今择其要者按亲历述略。
腊月二十三,小年,送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家家户户开始扫房子,曰“扫刮”,因为这之前怕灰尘迷了祖宗神位眼睛。窗户纸换新纸——旧时毛边纸。拆洗衣被,翼城方言叫“出洗”。除夕夜是爸爸妈妈最忙的时候,铡饺馅,缝制新衣,洗脚。大年三十是家庭妇女最忙的时候。妈妈们妯娌几个合作蒸枣糕或曰枣果和红绿豆沙包。馒头上点食品红,以平添节日气氛。蒸馍最大的叫枣果,献祭和走亲戚用。吃时切割。蒸煮煎炸的食品要要吃到正月十五。走亲戚带馒头讲究五七九枚,取决于关系亲疏。包裹馒头的白布叫包袱,袱子。其卫生状况堪忧。软米谷子叫黍子,相当于大米中的江米,用来做油炸糕。黍子的茎用以缚笤帚。炸糕制作加工过程极为繁杂:蒸笼里热气腾腾取出,几个妇女乘热用油揉搓(以免粘手)。冷食油炸糕常常咳嗽--不过现如今体质改善,吃几个冷炸糕,没事。
春节写对联,爸爸教我们。火炉,土语叫“火架”,写“小心烛火”。后来就是“节约粮食”--屁话,肚子瘪了。现今过时矣。衣柜,叫柜ju。巨做部首,得念ju。类如,距,拒,炬,矩,讵,岠,钜。咱们翼城方言,不少是古语音。这地方文明开化早。柜上写“锦衣满柜”,咱一介贫民,何来锦衣玉食。掌柜的,翼城人也念gui。给土地爷的对联:“土能生白玉,地可出黄金”。大年初一父亲的急务是把缠着红纸条的小擀面杖扔出门外,是为坐骑,迎灶王爷和众神回府。没有神的居室难以想象。春节一大早点燃柏火(底下是易燃的芝麻杆)--松柏篝火,起源应是驱寒送暖驱赶野兽,平添节日气氛!放炮竹,是爸爸的份内。捡拾小炮是我们的赏心乐事。这日要到祖宗牌位前祭拜,祖宗牌位在长子家供桌上。也没有丰盛的祭品,就一碗饺子打发祖宗。拜完后也不说让族亲吃,又端回来。这血缘有多深,就值得怀疑。正月里焚香燃烛供奉的诸神有门神财神灶王爷土地爷。
初一一大早要穿新衣,还要戴新帽子,可是忙了一夜的妈妈,眼睛熬红,还发现有的扣袢没钉好袖子没有上好。鞋子,那是妈妈一针一线指头流血缝纫的。鞋子必须很紧,才能收脚。所以要用鞋拔,或者用楦子撑开。穿久了,鞋子不跟脚,妈妈又得用针线把鞋帮縫紧些。妈妈用辛苦心血和生命带给我们无限的喜悦。她的生命蜡烛的火光正在暗淡。
大年初一吃饺子(煮饺,有别于蒸饺),爸妈一起忙,他们常说我和哥哥要是女儿就好了,可以帮助擀皮。通常吃了一碗要等半天吃第二碗。等到爸妈吃饭,就只好把剩下的面做成面条吃。这就是过年。平时吃面条,面条下锅,半天锅不开,爸妈临时让我们出去捡柴禾。面条在锅里不脓,也是因为妈妈和面很精到。
春节期间常出售的玩具玻璃圪嘣嘣,是一种稀薄玻璃制造的响器。儿童玩具,头大,呈扁圆形,把儿为细长管,用嘴吹,极薄的玻璃在气流鼓荡下发出“圪嘣、圪嘣”的声音,清脆悦耳。春节行销一时。可是,笨伯如我,一直没学会吹,没有买过一次。那时候玩高粱(翼城话叫taofu,稻黍也。)棒棒,撇棒棒,相当于现在的儿童滑旱冰和变形金刚--我还欠堂弟一千根棒棒。
正月十五闹红火,土语叫耍故事。有一种游乐叫“闹抬阁”。类似于清徐的背棍。耍狮子、舞龙灯、跑旱船、走地灯、闹抬阁、骑竹马等民间社火形成一派欢乐气氛,惊险刺激。扛一根棍子直竖,上面是一个小孩儿。耍故事是一种具有旺盛生命力的民间艺术,取之于古老的历史故事,这种红火曾普及到村村落落,而现在能出“故事”的村庄已凤毛麟角。农民彩绘脸谱,男扮女相,鼓乐笙箫喧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风情万钟。
荡秋千是传统项目,比较惊险刺激。正月闲时荡秋千,今日大都市的过山车惊险游艺项目,可与之相比。不过传统没有安全防护,也没有人身伤亡保险。传统荡秋千是在清明,农民没有丫鬟小姐才子佳人的闲情逸致,故改在正月十五农闲时节狂欢节。荡秋千本为宫中女子游戏,后成节日广场狂欢。汉武帝时宫中盛行荡秋千。《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都中市民因而呼之。”那时的秋千一定温婉纤细。那是女子的勾当,香汗涔涔。农家秋千则粗犷些,粗壮圆木支撑,绳子粗壮,辕门平衡,鹞子翻飞,风铃叮当。
正月十五,狂欢痴醉,社火团队,鱼贯联袂。青年农民,傅粉描眉,奇妆异态,婉转低回。高跷锣鼓,行头齐备;狮雄虎威,花棍翻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男扮女相,夜阑尽欢散归。常富甲耍虎,吃小孩,其子常永年被吃,又从尾部钻出,好像老虎拉大便。大家着实乐了一把。
幼年见过的正月民间游艺活动还有打腰鼓。表演者左腰挎一个尺半长的圆形小鼓,双手执系彩绸的鼓捶一对,边行进,边击鼓,有正击、顺击、倒击、胯下击等各种击鼓花样。腰鼓队动作齐整,彩绸飞舞。另外一种群众性春节娱乐活动是打花棍,八人分四组对打。花棍由三根二尺长的直棍组成。表演者手舞花棍,有节奏地击打头、肩、胸、臂、背、膝腿、足等体位,花棍发出悦耳动听的碰击声。
填仓节,亦称“天仓”或“添仓”,意思是填满谷仓,翼城定在正月二十日,别的地方是正月二十五日。象征来年五谷丰登,粮食满仓。邻居农妇蒸馍,捏成形状各异的老鼠,眼睛是用黑豆点缀,然后切割成块状,扔到面罐粮缸仓廪,希冀来年粮食丰收——家有硕鼠,以示丰饶。油灯里也放几粒,寓意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这中国式米老鼠是一种原始巫术,在想象中征服自然,尅胜灾祸,精神满足,祈愿胜利。
填仓节为农师之祖--后稷的生日,故乡人民素以卷卷(春卷)祭祀。其实是自己饕餮食之,乃正月二十的一种民俗小吃。卷卷,形似装满麦子的毛连(口袋)--毛连,毛边缀连之谓也。(也有的地方说的毛连,指涉的是毛织的长口袋,形似褡裢,中间开口,两端可装贮钱物。其实是褡裢。)卷卷系用稀面糊摊成薄饼烙熟,中裹菜肴、豆腐、粉条、鸡蛋、肉,卷而烹煎,状如口袋。以羊油煎炸最为色香味美。浙江台州的春卷,没有家乡的羊油煎炸好吃。上海阿拉的小吃春卷过于纤小,吃不饱。
说到羊油,老家的油茶,正宗的油茶,自然是以羊油炒面最佳,这是羊油茶。以羊油炒面,至面熟,再加炒熟的核桃仁、花生仁、芝麻等。还有一种小吃,棋炒,下棋的棋。老家的棋炒,状如棋子。菱形,面粉制成,酥软香脆,不知起源于何代。官话亦作“棊炒”。清查慎行《人海记》:“嘉靖三十年,户部行宛(宛平)大(大兴)二县,领太仓银三千,散给各烧饼铺户,每银一两,上棊炒一石。其法,用白面少和香油芝蔴,为棊子块样,炒熟,工部送至军处所支用。” 可惜皇帝没有巡行翼城,否则,史乘记载会别有况味。山东煎饼也经由移民传到山西。婶母是摊煎饼的好手。最好吃的是夹心咸芝麻面。
清明上坟祭祖,冥币灰飞烟升,有别于农历七月十五鬼节--新死之眷属,游魂野鬼,荒岭山原,飘忽不定,尚未升天成神,故于房前屋后大道通衢焚烧冥币哭丧哀嚎送亲上路(清明扫墓则无哭丧之举)。清明带给祖宗的馒头,要祖宗尝过才能吃--把馒头从坟堆上滚一圈,算是祖宗打了牙祭。荒草萋萋,多脏呀。七月十五则不去祖坟--清明乃专为祖坟培土加固,曰扫墓。旧观念认为万不可随意随时动坟土。农历七月,中国习俗上称为鬼月,谓此月鬼门关大门常开不闭,众鬼可以出游人间。
清明当日的第一件事是制作米醋。淘米水是父亲一大早挑的第一担水。用新撇的槐树枝搅拌。妈妈负责每日的功课,就是搅拌米醋坛子。挨近的人不应有喝酒抽烟等不良嗜好。不过爸爸烟瘾很大,似乎也不被除在外。爸爸也是酿醋的第一把手。亲戚朋友少不了来家打醋--但没有货币交易。
端午吃粽子,南常村比较少见,因为没有糯米和竹叶。偶然一年,叔父缚了许多粽子。他心灵手巧,属于百工之人。父母为不让我们受制,每年端午,要么吃自制凉粉,要么蒸年糕(也是黏米,黄软米,小米),总要改善一下,怕伤了孩子们的心。端午节最有意义的事是妈妈为吾人佩戴红包香囊。异香扑鼻,有时味道强烈,叫人受不了。这可不是臭美,而是为了防止蚊虫叮咬。这季节苍蝇臭虫蝎子蜈蚣乘机作乱,传统社会先民自有土方应付。挂艾蒿也是避瘟。夏日屋檐下常有昆虫掉下,点燃搓成绳状的枯干艾蒿相当于现代蚊香和杀虫剂。
八月十五烙饸烙饦(翼城土话叫硌榄淘),亦称石头饼。在被称作“ao,鏊,凹”的平底锅( 烙饼的器具,用铸铁做成,平面圆形,三根腿,专一烙饼)里,把鸽子蛋大小的卵石烧烫,烙出的饼子表面坑洼不平、色泽金黄、香酥可口,一般不会焦糊,可以久存。从民俗学上说,可能先祖把生面放在炙热的石头上烤烙。饼干,就是到达美洲的欧洲人上岸后把被水浸泡的面包铺石头上晒干的产物。那时代中秋节能吃月饼的罕见--月饼也吃不到双合成神池的,是南梁镇制作的,特肥腻。更多的人家是打“饸烙饦”,供奉兔儿爷月宫娘娘。硌榄淘有大有小,最大的按照饼锅容许充其量。摆放供桌时自下而上次第渐小,累积为宝塔形状,就看谁家手巧。最上是烙熟的石头饼兔儿爷,灵动秀气活脱脱。再顶端大概插菊花表示登高。这一切摆放齐整,供奉在院子当中的供桌上。月光皎洁,对月吟诗--可惜那时候才力不逮呀。石头饼上添芝麻的居多,馅多为咸芝麻面,加糖的不多。比较富裕人家裹加蜂蜜,算是高档次的。有的人家硌榄淘挂在屋外墙上,可存放几个月。还有用杏仁油和面做的“干馍”,香脆可口。中秋是吃石榴的时令。我家院落里有一株石榴树,是母亲从黄家移栽的,籽粒饱满滚圆甘甜,中秋月夜当院小方桌上做供品挺好。
丧葬习俗,多有迷信巫术。前现代杂乱不一是中国民间祭祀的特征。埋人时孝子手持花幡,引领魂魄至墓葬地。“扬幡召魂”即由此而来:不是把魂召回家,而是引领魂魄从家到墓地,早日让亲人借尸还魂托生还阳。阴魂幽灵对家恋恋不舍呀!谁愿做鬼呢。可体之不存,魂将焉附?魂兮魂兮总得有归宿。七日躲魂。旧时习俗,丧葬之后,七日为躲魂日,据说亡人魂魄漂游,这日要回来,也是恋家情结,思乡心切,探视回访。躲魂之日,家中不得留人,亦不举火生烟,免惊亲人--鬼魂自然怕火光。门口撒道白灰,阻挡外人进入。据说向晚回府,还可看见白灰上雪泥鸿爪,似乎证明亲人鬼魂确实回来过--其实是禽畜爪痕蹄印。七月十五阴魂尚未散去,在门口大道烧纸,本意乃在以袅袅青烟飘浮万里高空让亲人魂魄远行高飞古都拜sayaonara撒要那拉。那纸钱也算盘缠,让亲人打点闫王小鬼!

五十年代农村播放电影,事先张贴“露布”,现如今叫海报。旧时代,露布是通报四方的帛制旗子,多用来传递军事捷报。士兵扬鞭催马,高举露布。幼时看电影,其乐趣不亚于捷报频传。最早观看的电影是《新儿女英雄传》,在本村场院放映。电影里有蒸馒头的镜头,蒸锅热气腾腾,农民们觉得很好玩,啧啧称奇,说,电影可是真的--旧戏剧舞台无法表现热气腾腾。在戏曲舞台上,演员轻扬马鞭表示骑马,划直棍浆表示划船,绕场一圈表示日行千里。看《柳堡的故事》,认得了“堡”字。电影放映机投影到荧屏上,孩子们故意在光束里穿行,向荧屏投射各种手影。地上的胶皮电线,有人说上面带电,试探了几次,也没有被击倒。最早观看的现代文明戏是关于继母虐待女儿的反封建故事,女儿推磨,边唱边哭诉,后来晕倒。当天晚上没有演完,群情激愤要求继续演。有一年在庄里演现代文明戏,舅舅扮演特务被抓,大家伙乐了一把。有一次妈妈领我到庄里看戏,散戏时,庙门窄小。我觉得有可能被践踏而死。看戏的时候,卖醪糟的就让我嘴馋。不过我虽然不懂事,却从未张口跟妈妈要。
五十年代农村妇女的发型仍是梳“头疙瘩”,就是直发后梳,挽成“鬏(jīu)巴”,状如包子,外套纱网,并绾簪子、插花儿。不过这种发型只限于农村老妪。年轻人短发,叫剪发头,我听成“解放头”--也通!妈妈们爱美,为了漂亮,也互相绞脸抹扑粉。妈妈们使用的篦子今不复见。篦子梳头的功能主要是刮头皮屑和清理阶级队伍--清除虱子。过去卫生条件差,生活方式落后,贴身衣着和头发中常生虱子。篦子自古乃闺中之物,旧时,贫贱的农村青年把篦子作为定情物送给相好。妇女妈妈们戴镯子--银器。姑娘们染指甲--廉价美容,没有香水唇膏耳环项链项圈枷锁高跟鞋。
妈妈们没有名字,嫁过来后,就叫“黄家”、“西张”、“西郑”,等等。解放后妇女有了名字,但出嫁就得改名,所以嫁女也叫“改”,“改女”。因为嫁人就是嫁接在别的地方,得改名换姓,原来名字再重新界定--妇女无主体地位,如今不时兴了。未嫁叫“待字闺中”,出嫁后,丈夫给取一个“字”。有了“字”,就表示嫁出去了。这“字”,可不是文人的字。
男女村民时兴绑腿,冬天御寒,春秋防风,夏天防止灰尘蚊虫。农村卫生工具之一是布条制作的掸子或拂尘。抹布是黑的,油乎乎,一股馊味。洗碗的叫抹布,擦桌子的就叫抹桌布子。全家一盆水洗脸,公用手巾(现在各用各的)。后来知道南方不缺水的地方也是如此。这就是传统。传统是一种巨大的惰性力量(马克思)。现在城里吃饭还是筷子乱戳,不卫生。分餐制,国外久已实行。
农村村民憨厚朴实。出门无须上锁,把门掩闭或关上即可,客人来用咳嗽一声代表hello。偶有失窃--我家冬天保暖的白布门帘失窃,母亲做个面人烘干,要用铁针扎瞎其双眸,或用榔头粉碎其机体。父亲不信邪,把它扔了。巫术,就是借想象征服邪恶,自我精神胜利。
农民吃饭喜欢用大“钵碗”,蹲在街口聊天,中间不用添饭,一次性盛够一碗管饱。吃完饭尽管继续神聊,由妇道人家收拾碗筷。这乡俗,全国雷同。晚上串门不用敲门--食指弯曲敲门,我是到北师大上大学学会的。问路,不说“劳驾excuse me”,而是叫“大爷大妈”。见面语不说“哈罗”“古德冒宁”,而是问“吃了没有”,因为几千年就吃不饱--所以连亏也叫吃。来客不说Welcome,而说“来啦?”我考上英语系,大家乐的是我可以当翻译官--翻译也是官!?不就是随团吃残羹剩汁吗?
我对于马克思说的东方几千年村社制度最近恍然大悟。我们家乡就是村社土地公共所有,名为私有,但仍旧属于村社。土地庙,当方土地爷,自然要维护村庄利益。公社,就是原始形态的农村组织。一个村落的土地,实际上是村社所有,土地买卖只发生在本村村民之间。村界有界碑,县界有壕梁。邻村械斗,时有发生。中国大大小小村落星罗棋布--最近电视说我国村落逐年减少--不过欧洲没有村落组织,住得比较分散。这也许是因为我国农村野兽出没或兵燹水火,盗贼横行,只能靠集体抵御。一个村落通常是由同姓同宗形成,地缘血缘,比较浓重。但南常却不是常姓构成--此属例外。我父亲常说,“好狗护三院,好汉护三村”。有一年庄里社员砖窑挖土,侵占到我们的地界,村民社员怕引起纷争械斗。我父亲去和邻村社员闲聊,几句玩笑侃“倒”大山。
五十年代结婚仪式,新娘描眉傅粉,香囊丝绸,浓妆艳抹,凤冠霞帔,迎亲骑马坐轿,唢呐吹奏。比较新式的,骑自行车。生孩或死人,要佩饰红布条,驱邪避疫。传统中华,红,并不就是吉祥。红色标志,来自苏俄革命。孩子满月炸油饼。红白喜事,为解燃眉之急不时之需,邻居要么上礼一毛两毛,要么送一碗白面。婚嫁要选吉日良辰,阴阳先生通幽魂冥界,上穷碧落下黄泉。
北方瓦房有高大房脊,有如人体脊梁,其雄伟有别于外国,也有别于外省。南常村房脊上有烧制成鸟兽图案的圆筒瓦,瓦房建筑上有龙形凤姿、狮头虎面,鱼虫鸟兽之类图案。这些“避邪”, 用以驱逐厉鬼。房顶彩绘图案,虽弗若雕梁画栋,但也绘画彩凤瑞云,类似于皇宫龙壁,看家护院,抵御外侮。凤鸟栖息乃寓意吉祥。瓦房两层,中有隔挡,可用于诸物防盗,或防止直视屋顶椽檩,避免蛇蝎昆虫掉落(陈年老屋房顶常有花蛇,百姓视为异物,不敢惊叫)。
农村红白喜事,丧葬埋人乃白喜事,素衣白帽麻绳孝服,要由孔夫子的后人吹箫鼓笙,长歌当哭,呼天呛地,喊冤叫屈。妇女哭丧,抑扬顿挫,或长啸短吁,或喃喃低语。冥币香烛,灰飞烟飘,预表亲人灵魂登天升遐!
南常地势高,饮水困难,井深十丈,挽水辘辘,井绳缠绕二层之多。井绳是用粗麻绳拧成,十分结实牢靠。天长日久,井下淤泥积淀,出不了水,要淘井。通常是有胆量的青壮下井,大热天也需穿棉衣下去。井绳要保证不断才行。
南常梯田适合于栽种柿树。柿子树由软枣树嫁接而成。熟透的软枣呈黑色,自身苦涩。柿树嫁接后5年开始结果,10年后进入盛果期,经济寿命可达100年,树龄可达300年。南常村栽培的柿树,多在梯田边缘,不用人工管理。最大者为盖柿,或名磨盘柿,状如锅盖或磨盘,故名。果形扁圆,体大。还有牛心柿,牛娃柿,呈心脏形。成熟红润的硬柿子有涩味,要放在温水中“暖熟”--一夜十二个小时后可食用,其涩味被拔除。熟透通体红艳的软柿子可即时食用。软市子和面粉搅拌成稀糊状,可作油炸食物(油蛤蟆,油蛤蟊)。做柿饼的步骤:旋皮、晾晒、上霜、储藏。其表面白色粉状俗称 “霜”,菌类,可食,乃葡萄糖。
城隍庙,泥塑木臃,神佛混杂。解放后,香火不旺,只为旧历年社戏演出用作舞台。村中有几处家庙,祖宗祠堂,高大宏丽。村里巨石上有时看到“石敢当”仨字,避邪。富人大户祖坟上有高大的鳖驮碑,其上刻有褒扬之词。高大石碑,所在多有,五八年被埋入土中,为的是少占良田,今已不可寻觅。许多人家常取低矮无主石碑做捶布砥石,间或当做纳凉聊天的石凳石椅,也有人做盖房基石或当“阁台”。
旧时代医学落后,有些少数民族地区妇幼死亡率高,为欺瞒鬼魅魍魉,故意喊错大人辈分,翼城把母亲叫“姐”,呼祖母为“娘”,乃原始巫术禁忌遗留。比如叫父母为“兄”“姐”,魑魅则不会加害。祖母叫“娘”,中国其它地方也有。老人去世,避讳叫“老了”“走了”,“不在了”,类似于“驾崩”。怀孕叫“有喜”,流产,委婉语叫“小月”,幼儿夭折叫孩子“丢了”。生病,委婉语就是“不得劲”。乏力呀。女孩叫丫头。头上羊角辫,分丫。古代女孩子在及笄之前,头上都要梳着两个“髻”,左右分开,对称而立,像个“丫”字,所以称为“丫头”。唐代刘禹锡《寄赠小樊》诗云:“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 玩儿叫“自己”,可能是自由吧。翼城方言“颇甚”念“皮甚”,上古“颇”读“皮”,类如披、皮、疲、陂、铍、怶、秕、彼。疲惫,黄陂,披衣,秛,不读po。翼城话,“波浪”读polang,也符合古代读音,类如“破”“坡”“颇”“陂”“岥”。“雅观”(长得漂亮)念“xie观”。上古读音。乡俗,土语叫xiangxu。俗,xu,从谷,富裕,洗浴,欲望,峪,等。老家方言里其实不少是古音。脸盆叫“似锣”——因为好似一口锣。脚是“爬爬”,因为起初爬行。炉灰叫“乏料”,勤快曰“勤谨”,地窖叫红薯“窨子”,房上灰条子叫“淌毛谷穗”,因为形同谷穗。眼睛叫“眼窝”,昨天叫“夜个”。倒霉,不争气,叫“倒灶”,去年叫“年时”,瓦房屋顶叫“厦坡”。 有两个不雅字眼常入人名:“肮脏”,读“aozao”或“腌臜aza”,字典辞书也这么注;“邋遢”,翼城读音lata。标准读音。蛇,念sha,对,因为是它字旁。人家,叫nia,山西各地如此说。祖辈“爷婆”,方言说是ya po,即,爷、婆,祖宗之谓也。看,读作“瞄,mao”,盖上古读音也,猫、锚、渵、緢。天上打雷,叫打“鼓连”“鼓擂”,声宏如鼓声连连之谓。雨后彩虹,方言读为jiang,盖上古读音也,如,江,缸,豇豆,甚至扛、扛鼎、肛门等。带“工”字读“红”的也不少,如,虹、汞、内讧、贡、功。高粱叫稻黍,taofu,因为状如稻子。圪台,gē tái,阶台,台阶。阶,方言读ge。蒋介石的介,阶,不少方言读作gai。寒碜,翼城方言,但也是普通话。男性,丈夫,叫当家的、掌柜的、那口子。女的叫屋里的。野,翼城念ya。野,当动词,东西丢了叫做野ya了,使动用法:使……被抛在野外,丢到野外。还有“出去野 (ya)去了”。天苍苍,野ya茫茫,正确读音。野读ya,粤语也是。小孩懂事叫解xie事、歇事。同“息事”,可能指不生事。翼城方言,逮捕,叫dipu,而不是daibu。类似带甫字的还有:浦、铺、蒲、莆。读bu的有:簿、逋、簿、哺。逮念作di的, 还有棣、奴隶。割麦,方言叫“刮麦”(剐麦)。意思是刈获打场千刀万剐搜刮干净。杏,读hang,江阴,粤语也如此。心焦,心中着急烦躁。贬低,方言就叫“比低”。解惑,xiehuo,就是理解。解xie惑不开,就是理解不了。蔫骨嘟嘟,死气沉沉也。院门叫街门。柿饼叫柿圪垯。
我枚举这些方言不是提倡倒退。毕竟开放时代,走向世界,不能提倡方言建立广方言馆。最近给南常朋友打电话,他的孙子说的是普通话,叫“爷爷”不叫yaya。我听了很高兴。
谚语,“狗怕摸,狼怕索(绳索),老虎害怕铜家伙”。“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幼时儿歌,“摇耧摇耧种芝麻,种到南头唤狮娃,狮姓姐(娘),开门来,你看你娃惹人来。”母亲常云,“三岁至老,闻小看大”,“活人眼里出火,死人眼里出水”,“成材的树儿不用阔!”“早烧鼓擂晚烧云”,“早烧”就是早霞。 “晚烧”,晚霞。“鼓擂”,打雷。其实都是地方俗谚乡村俚语。民谚还有,“狼怕索,狗怕摸,老虎害怕铜家伙”,“吃柿子拣软的捏”。“早烧雨,晚烧晴”,烧,火烧云,彩霞也。 “狗肉不上席”,“狗头不知盘子端”(不识抬举)。“吃了豹子胆”,指胆子大。翼城俗话:“人死如虎,虎死如泥”,极富哲理。麦收时节叫“五黄六月,龙口夺食”。
二 族裔race
霜陨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

春秋战国无安姓。安姓与朔方胡人有关。山西朔北雁门关外乃安姓发源地。我家父辈安氏宗族,堂名增寿,先世郡望乃翼城北捍安家源(垣)。按惯例,外来移民相对勤劳。南门外便于起早贪黑早出晚归干活。故南门外富庶户居多。祖母经常说,黄昏时分窑顶上常有饿狼窥伺踅摸,看谁家小孩未归,垂涎三尺。旧时野兽出没,狐狼扰民,乃司空见惯。
父辈以上人丁不繁,几代单传,大约土改前夕家道开始发迹殷实。祖母乔氏,先世庄里村,土改后破落。祖母孀居茹苦,妇职既修,母仪甚敦,艰苦卓绝,子息其昌。父辈弟兄携手,垦荒放牧。八亩肥地,原是榛莽荆棘,沙石草菅,遂辟成沃土。洞沟荒野,砥石遍布,曾经铲崖放土,洪水浇灌积淀,乃成良田。土改时分得浮财车马家具及王家(破落地主)一座院落和两孔窑洞。五十年代家境殷实,死猪瘟鸡,深土埋葬。羊吃经霜的麻叶会死,被狼咬死的羊,都深埋。
父辈伯叔三人,各有所长。伯父务农,种田能手,善驾驭调教性口烈马。我幼时父辈哥仨齐心协力,真是槽头兴旺。上世纪五十年代过渡时期,我家车辇有所,库厩缮修。骡马齕(he)萁,交颈相摩。伯父安受祚,庄稼里手,善调驭烈马,一鞭杆晴空霹雳,悍马俯首听命。曾驭一独眼黑马。一日惊马狂奔跌入沟内,全家哀恸冷灶禁食数日。一日晚饭之后,另一马劳动归来,祖母搅拌草料,马忽受惊,拽拉缰绳,拖着拴马横杆,撞伤祖母腿骨。祖母遂不离拐杖,寿数以此减缩。伯父叔父栉风沐雨,脸膛古铜色,久经风霜故也。
叔父安受祐曾为民兵。战争年代,一日出差归来,步枪挑一捆铁丝网归村,不知村内已被敌方占领,换了岗哨,呼曰“开门”,应声“等等”,忽觉声音不对,撂下铁丝,撒丫子就跑。50年代,村民仍旧习惯称共产党为“八路军“,呼国民党为“顽固”。解放初期,民兵经常集训。三叔黎明即起打篮球,枪支集中堆放。叔父持有步枪数年,亦善于狩猎兔雉。兔子三瓣嘴,所以祖母不让女孩吃兔肉,担心生子裂唇。我们几个男孩有经常吃兔子肉的特权。他又善于打篮球养蜂织布牧羊钉鞋,吾侪以此不少吃羊肉喝蜂蜜。叔父会做小买卖,没文化,会算账。改革开放后专一种菜,小本生意。叔父很聪明,打扑克赌博赢钱,据说赢了一辆自行车,因此被拘留。我这里不为尊者讳,意在回首往事陈迹。50年代扫除文盲识字教育,婶母因为年轻,也没有负担,祖母也支持,所以认得不少字。
大约五十年代前期个体户时期,父辈哥仨把两孔大缸(水瓮)埋在地下储藏小麦,估计此种古老储存手段乃旧时代防止土匪窃贼。可能五十年代早期,社会稳定,政权新奠,提倡三马一犁一车经济。过渡时期,我家小康殷实,粮棉丰稔,可以说得上是男耕女织宵衣旰食家给年丰。二位姑姑勤快精干,才貌双全,故家给年丰。姑嫂叔伯,各瞻其事,含哺而熙,田家作苦。合作化前后,我家楸树成王,桐冠蔽日,香椿吐翠。诗云:“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幼年我家生活富庶。上世纪50年前后,一日父辈合伙买回两只六七十斤重黑猪(土猪)宰杀。一只仓皇出逃,我自街门外进,猪乘机夺路狂奔而出,父等合力将其追捕擒拿归案(板)。可见当时家道还算殷实。记得合作社以前,每有死猪死鸡,辄深埋树根下--但困难时期,病死骡马,社员亦争先恐后按人头分食。过渡时期,个体经营,维持新民主主义秩序,刘公少奇提倡三马一犁一车的新富农经济,我家得到实惠多多。这应该是开国后较好历史时期。又记院内槽头兴旺,打麦扬场,麦秸堆我家最高。这可能是家业最红火的时期。50年代前叶,我们一年到头全是白面。田头高粱,祖母用来喂食牲口。玉米棒子煮着吃,玉米面做面干,做散饭,调剂生活。后来不幸玉米面成为主食。
大概是合作化前,我家是单干户,互助组初级社社员见我们便讽刺呼曰“单干户”,似乎是“落后分子”的别名。今天看来,中农家庭,家道殷实,土地广袤肥厚,善于耕作经营,有车马犁耧,小康殷实,可以不依赖集体力量。有一年棉花丰收,卖花之后父亲扯回洋布,买了案板(杏木),擀面杖,锅铲,全家喜气洋洋。记忆最清楚的是,爸爸这次为妈妈买了件毛衣,开天辟地第一次。我家后来还盖建瓦房三间。足见我家是三马一犁一车式过渡时期经济收益人。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父辈五人中只父亲上了五年学,为的是有一人断文识字,文武兼备,免受欺侮。父安受祜,字福艇,小学文化,断文识字。皮肤白皙,形貌昳丽。笔墨砚台,文房瑰宝。在棉花收购站打过工,参过军,当过小学教员、乡政府公务员、生产队会计。1948年父从军,未几回乡,先后任小学教员和程公乡政府文书。据说父亲年轻时会演戏。他有时哼哼几句晋南眉户戏,还挺像回事。
父亲是太岳老区小学教师。我小的时候,看到过许多太岳老区的教育文件。不能打骂学生等反封建内容,叫小时候的我眼睛一亮。那时大约父亲比一般人时髦些,穿过大氅,戴过瓜皮帽[2]。头围羊肚子毛巾,似乎不适合父亲。记得他教我们漱口洗澡(方言叫“洗刮”,可能是“垢痂”厚实,需要用铁皮刮削),父亲则刷牙。这在当时是比较罕有其匹地讲卫生了。父亲当兵回来带的夹层公文皮包,应该是真牛皮。
过渡时期,个体经营,家道殷实,粮棉丰赡。雀巢之应,子孙其昌。村民于账目或有疑窦,辄耐心解释,不辞其烦。每逢妇孺老幼,皆能温言款语,以礼相待。总领繁重,积劳疹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工作容或有咎,村民颇能谅宥。
父亲顾家,每次到县城开会,总放心不下家里,辄趁间隙中途回家挑水给孩子剃头。有人说他双手打算盘, 好像双枪英雄。还有人说他躺在床上让两个小伙计一人唱念一人敲打盘珠,完事报数,父亲说,“对了”。这都是传奇,不足为凭。有人说,父亲如果南下,就是县委书记。这也不足凭信。
盘珠铿锵,清音幽韵;书记翩翩,至足乐也。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程功节费,开略有术。50年代村民找我爸爸,问我妈妈:“掌柜的在家吗?”爸爸是“当家的”。可其实我家没有钱柜。60年代,父亲为了养活全家,买回土豆。相比之下,荒时暴月,我们不算很受委屈。父亲的藏书有《老残游记》《千字文》《千家诗》《狂草字帖》等。
母黄桂兰,和于娣姒,于卑幼有慈爱,贞静贤惠,动静有法。也许因为娘家只有一个男性后代,他对舅舅格外垂爱。50年代初,每年春节,她都薄备酒馔,宴飨舅舅。每次四个碟子:凉拌豆腐、莲菜、冷盘猪肉、炒鸡蛋,招待上宾贵客的标准。舅舅后来做了政府公务员,反而没了这个规格:每况愈下。村子里普遍习惯,招待贵客是酸汤面,外加金黄色炒鸡蛋。
春天小石榴树上常有并蒂小果子,蓓蕾,类似并蒂莲,妈妈摘下风干储藏,谁家结婚办喜事,这成双的干石榴就缝在枕头芯里,多子多福呀,也预示在地愿为连理枝。好玩的是,妈妈儿女双全,所以办喜事娶亲缝被子,就要请妈妈义务服务。社会地位高嘛。母以子贵。骂人“绝后”,农村妇女的杀手锏。被骂者哑口无言。老家装枕头不用荞麦皮,而用秕谷。凉性。
我幼时,父亲订阅《人民日报》,送报员每次送报,都被母亲挡驾。因为要花钱啊。但母亲知道敬惜字纸的古训。三弟给三叔过继,弟弟幼年时,寒冬腊月,母亲每早让我带一块饼子进村送给弟弟。弟弟由祖母照料,按理不会受屈。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一次我骂三弟,“以后别来我家”,遭到父亲痛打。他对三弟过继,心存歉疚。
60年,瓜菜糊口,啜菽饮水,母亲每日参加集体劳动,不一会儿衣袋内重重裹藏胡萝卜潜回,旋即折返。嗷嗷待哺之幼子,方得存活!母亲还经常凛冽寒风中到沟壑捡拾“煤核”。我家屋后头旧园子,自己可以种棉花种粮食。这块地几经易手,归了集体。园子,菜园子,房前屋后,属私宅,北方农村亚细亚生产方式遗存,家族共有,不属于野田。合作化以后,执行政策比较灵活的地方允许农民保留园子。许多人种粮种菜,缓解了短缺经济不足或者弥补了集体经济。我队张家、孙长仁家、闫家,都有自己的园子。我家桐树园后被归公。庭院大,种菜种玉米种果树,我们获益不少。我家院子里的花椒树花椒繁盛压枝,邻人随时采撷--炖南瓜少不了--南瓜浇面,好吃!
家里子女虽多,但端阳节中秋节春节,妈妈总也改善生活,不让子女受委屈。秋天旋柿饼。柿饼工序繁杂,几次晾晒,捂盖,令其长白毛(俗称“霜”)--一种有富含营养的菌类。冬天储藏软柿子,做摊馍,用软柿子搅拌稀糊糊面做“油圪嘛(青蛙)”,做炒面(炒黄的玉米,谷子,黄豆,磨成面,和以软柿子,晒干,磨面粉),过年备馅,纺线织布,纳鞋底,备衬子。过年吃饺子,嗷嗷众口,稚子待饭,父母只能最后吃点面条。平日吃面条,我们顾前不顾后,最后父母吃点汤面,已经没有菜,菜被我们狼吞虎咽。
母亲蒸馍通常是我“烧锅锅”,为了火旺,要劈开干木桩或板柴作燃料(最近太原修路,山大装修,见成堆木头或废旧家俱木板无人问津)。没有计时器--衡量时间的方法是点燃一炷香,烬灭撤火,或在锅盖上铺贴折迭四层厚的浸湿的农家土布,全部热干即可掀盖取食。旧式“锅锅”--柴火土炉--有较突出的烟突,烟囱(突出事迹“突出”二字系由此而来)。“突”必须出,方安全。曲突徙薪的故事系指此--以后孩子们听不懂。后来河南移民(晋南一带鲁豫难民多)引进的状如蟠蟀(促织织)的大肚子土炉(蟋蟀又叫促织,催人织布,其声音犹似织布)省柴禾节能,火也旺盛。家中烧煤的砖炉子中腰部留一通风口洞,火炷一捅,火苗即蹭地上窜。烟灰也大。
母亲身体不好,每次宰羊,母亲将羊肝放在火炉边烘干吃。我知道这其实无益。妈妈病重的时候,襁褓中的幼弟忽然不吃奶,因为奶的质量已经不同。婴幼儿已经不喜欢濒危的母亲的体味。他头也不回地跟随婶母而去,没有常见的缠绕母亲的哭闹。母亲用干涩的眼睛注视他。
母亲生养多,以此减寿。旧传统产妇坐月子,只能喝小米稀饭,不能吃这吃那,没有水果,没有蛋奶,没有鱼肉,不能和常人一样洗浴。她是旧观念的牺牲。他没有就医于现代医学。传统旧观念,妇道,贤慧勤苦,戕害了母亲。
母亲去世后,父亲孑然一身。丧偶,委婉语叫失家,没有倾诉。弟弟希文懂事,经常摘几个桃子送到孤独的父亲居住的小屋和他聊天。没有妈妈,我们哪还有家呀。
父亲对我们要求严格,不许和人吵嘴打架。如果发生争执,不管有理无理,必严加责罚批评。有一次邻居孩子麦娃和弟弟打架,我用一根棍子横撇过去,把孩子打哭了,受到父亲严厉斥责。这次我也太鲁莽了。我在此向邻居弟弟致歉。有一次我被人打破脑袋,反遭父亲训斥。还有一次我与人吵架,父亲连夜带我去给人赔情道歉。当然父亲历来要求我们堂堂正正敢怒敢言。每次我们犯错误,父亲都鼓励我们敢于说出自己的理由和观点,顶嘴犟嘴也可以。可是我们哪敢和他犟嘴呀!我常常只会哭泣抽噎哽咽抽搐。妈妈经常批评说,“活人眼里出火,死人眼里出水”。我后来也学会喷射愤怒烈火了。
父亲不申请入党,不参加工作。姨表弟学大人口吻说他是“党外布尔什维克”。我一直纳闷他何出此言!不过父亲的谨慎也太过余!我读高中时,一同学作文用阶级斗争观念批判王定一老师修正主义观念,说他“讲授屈原离骚乃传播封建观念”。我亦应和时局据理予以反驳,维护该师,自以为敢想敢说敢斗。党团书记支持对老师的批判。寒假父亲看到我文章,勃怒曰:“卷铺盖回来!”盖因父亲慑于当时风雨满楼,担心我成修苗之故(文革翼中果有大字报批王定一师且指涉我)。吾则少不更事,犊不惧虎。览此一文,诸君应知64,65阶级恶斗情景。
64年爸爸让常冠军叔叔书写条幅贴在家里:“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字体娟秀,很是紧跟形势。他们也捕捉到威严的政治气候。
父亲为人谦和。父亲过世多年后,南常一位老太对家人说父亲曾欠她十元钱,但她说念及父亲和善仁厚,从未提起。我对这位老大妈肃然起敬,我一点不怀疑她。我在此向冥冥中的老人深鞠一躬。父亲欠刘世达叔二百元,至80年代叔父代还。我对刘叔心怀愧疚!我想自己亏欠乡亲还很多很多。
父亲与世无争,不向上攀爬,压抑自己,严以律己,委曲求全,不苛责于人,厚道,遭遇横逆无怨言,善于处理关系,富于弹性和韧性。这没有遗传给我。淡薄仕途,不落井下石,同情弱者,不构陷捏造罪名,不党同伐异,父子所共也。傲骨嶙峋,不随风转舵蝇营狗苟,秉持初衷,倔强,爱抬杠,咬群(方言),认死理,独抒己见,这是我的个性。

合作化以后,我家子女多,生活水准每况愈下,多蒙社队父老看顾,分发棉粮蔬菜果蓏票证,嗷嗷待哺的幼弟,也算人头,各得一份,故能度过艰难世事。凭良心说,我家是集体经济的受益者。子女多,工分少,但基本生活有保障。我感谢南常村父老哺育了我们。
外祖黄玳,居住本村。他曾经托我父亲给在临汾师范就读准备入团的的舅舅写信云:“一团二团,团到江南!”(团,翼城方言,骗)据说如果不扯后腿,舅舅就是县级官员。合作化后,生活渐不如昔。大约57年,外祖父可能发过牢骚,就是屈原的离骚,批评现状,叫颠二话。大队开辩论会,实为批斗。主持者故意让我父亲做记录。父亲始终埋首,一夜没有抬头,心里五味杂陈。阶级斗争,何其无情乃尔。他是贫下中农,也难逃斗争厄运。外祖母性情和善,几乎所有外孙降生,都是她伺候月子。
三 顽童 naughty child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
孩提时,我可能比常人略早记事,因为依稀记得叔父婶子的女婴躺在炕上(后夭折)。大概我刚学会坐时,母亲在地上用铁盆洗衣,弟弟几次爬到炕沿,又被母亲抱回去。有一次我在炕上头被夹在墙和被子三角处不能翻身。朦胧记得可能两岁左右在窗台上玩过印有红色竖线的旧式信笺。有一次在街门外把玩父亲照片用指头塞进墙砖上小坑洞中。我上高中回家还寻觅那个小坑洞。
幼年仍生活在自给自足的传统农耕文明中,商品货币不发达。货郎担是搞活经济流通的中介。农民用鸡蛋韭菜换取针头线脑。五十年代中期才有了供销合作社。衣服上的线扣绊,不是西式纽扣。偏襟衣,打叠的大裤裆裤子。圆口布鞋不分左右,也不是高跟--高跟鞋保护大脑,也使人挺拔玉立。穿护肚的兜子。我脖颈上戴的项圈是银锁,为的是锁命。我小时候身体羸弱,妈妈让我佩戴长命锁。俗信戴锁可以保佑幼儿无灾无疾。其上文字多为“长命富贵”。图案为麒麟、龙、虎等吉祥物。后来知晓无产阶级必须打碎自己脖颈上的锁链,便不复佩戴。没有空调,冬天暖手暖被子的是锡制暖壶。扁圆体,上面有一个可以拧开的盖子,可以放水直接在炉上加热。有时还给暖壶做个布套,晚上脚蹬着不会烫,延长保温时间。
少年时常有半夜鸡叫,是野狐黄鼬偷鸡。小时候崖(nai)后头经常野狐光顾,狗穷追,狐狸丢下鸡夺路逃命。有一次三爸用步枪打狐狸,狐狸丢下鸡就跑。祖母为我们炖鸡吃。偶有野狼--60年冬,上头岭上一儿童被狼吃。有一年夏收,大白天小伙伴遇到野狼从容而过。50年代父亲晚上从程公乡公廨回来,常听到夜狼嚎。百姓云,狼有一个半人的胆量。父亲的阐释学是:谁也没做过狼体解剖,生物学上难见狼的胆囊大小,只因一人遇一狼,人怕狼;二人遇一狼,狼怕人,故有此一说。妙哉斯言。狼是独行侠,昼伏夜行。爸爸不怕狼,不怕蛇,不怕鬼。有斯三不怕,何惧之有!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农村有自行车(俗称洋马)的人凤毛麟角。有一次,父亲的好友任登殿(他当时很时髦,戴瓜皮帽,穿长衫,有干部身份)骑自行车过来,在幼小的我们眼中,就是风驰电掣了。我的胖弟弟德怀慌忙横穿土路跌倒,反应极灵敏的堂弟希曾大声疾呼:“压人了!”任叔下车省视,见没事,安慰两句,遂走人。
我自幼体弱力薄,坐炕上辄老实呆着。我消化不好,记得在闫家巷外祖母家小厦,母亲用废旧书纸浸泡包裹鸡蛋埋置草木火灰中焖熟喂食我。这也许是当时奇妙偏方。我幼时很长时间仍把“吃饭”说成“次饭”,翼城土话俗称“咬舌头”。有一天忽然会说“吃饭”,连自己也大喜过望。我少时经常高烧妄言谵(zhan)语,可能神经受损,丢三落四,健忘不敏。发烧时,爸爸从大队部回来,声声唤:“玉槐,喝水。”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会烧坏神经。感冒,平热散是常用药(今已不见)。因食物结构大概蔬菜少,幼年便秘是常事。吃柿子尤其如此。再就是小孩头上常长癞疮,不知何故。今乃不复常见矣。我和外省友人谈及此事,大家仿佛都知道那时候体质不如现在。言说这些,是因为那个时代生活粗放!
孩提懵懂时,一日暴雨倾盆,窑洞坍塌,幸亏被父亲从棉堆下拽拉双腿救出,乃有此一介蜂蛾微命,遂借居前院族亲西厦暂住。后移居园内两孔旧窑洞(应是土改所分得)。--最近北方豪雨成灾,说是60年一遇,我才知道,我小时候经历的水患,是绝无仅有的。南常村位于山麓第一村,山洪滔滔适足以灌溉良田百亩,故小麦产量高。
儿童时代恶作剧,我有时欺负哥哥,往他碗里撒土。兄希孔仁厚,辄忍气吞声。偶然一次占肉腥打牙祭,哥哥总是把梢子肉脔留在最后。我则全速饕餮净尽。我和哥哥吵架,父母总偏向我。那时候我在心理上常把茄子当白肉条吃--可怜的娃娃。经常吃长毛的馍馍(霉变)。剩饭发酸舍不得倒掉(大锅饭以后不再有剩饭),加热再吃。身上长虱子跳蚤。冬天十冬腊月围坐火炉。不洗头、不洗脖子、不洗手腕。耳垂冻裂,手背是厚厚的黑“垢痂“,等等。流鼻涕的时候,爸爸说,“把挂面吃了”,于是就“吸喽”一声。那时没见过挂面,后来见了挂面,无论如何不会和鼻涕联系在一起。倒是和北京师大附近农民晾晒的宽粉条相似。这就是我童年的形象。
弟弟希文威猛高大,大爸一直说希文是我哥哥。有一次别人问:“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比比高”(经常分不清)。弟弟一把把我推倒在墙脚砥石上,鲜血渗出。母亲用旧棉花套子灰烬止血。我至今头上留有疮疖。我相信爸妈疼爱弟弟,不会有半点责备之意。
记得冬雪盈尺,封门闭户,小姨和妈妈融雪煮饭。估计此时父亲已寄身军旅。大约在南院窑洞,50年代初,屋内地势坑凹。一日暴雨倾盆,雨水倾泻流入门槛,母亲和小姨妈手足无措,只能用炉灰填挡,无济于事。时父亲已在程公村乡公廨上班。此后父亲辞归故里。父在乡公所负责救济粮发放,每年暮春时节,青黄不接,晨光熹微,窗棂微亮,我尚在梦乡,困难农民一早在窗外告哀乞怜请求救济。父亲隔窗耐心听取,温言软语答复。五十年代反封建,离婚率也高。
就在这段岁月,依稀记得,大人教我数数,我不能尽数。大家以为我弱智。不过据舅舅说,有一次妹妹拿双黑筷子,很好奇:“哥哥哥哥,这是什么?” 我反应机灵,说。“火夹柱子”(夹火炭的铁夹子)。他说我小时候反应就快。一次邻居叔叔拉土坯,我居然数到50。从此便摘掉“傻帽”。我觉得孩子顽劣,不要早熟,就好。不会玩不会耍,聪明的孩子也变傻。千万不要让小大人赢在起跑线上。
大概上小学时,一年深秋,随母亲在一尺埝地里摘棉花,旁边的路似乎土名叫“马道”,马道上去是一块私家红薯地。馋嘴的我偷愉跑去刨挖红薯,红薯没挖到,却在半尺深处碰到软绵绵蟒蛇一类东西,有碗口粗,可能是护秋的神蟒进入冬眠?多瘆人!我吓出一头冷汗。后来只拔了几个大萝卜,也算贼不跑空。我为此忧惧多日,以为主人看到挖过的泥土会跟踪循迹找我算账。有一年秋天摘棉花,爸爸让我单独装一篮子,回来一秤,是五斤,我很高兴。父爱如山,他善于鼓励表扬。
一九五四年盖建北厦,我休学半年。当时国民经济恢复时期,百废待兴。能够盖建新房,在当地绝无仅有。记忆中南常村50-60年代很少有人大兴土木。不过现在人难于想象,何以半年之久才能入住,因为建建停停,停工待料时断时续。交通落后不便,拉砖运瓦输送木料极为艰辛。后来院中杏桃繁盛,果蓏丰稔,韭菜成畦,瓜茄垂蔓,石榴花椒,山楂菜蔬,目不暇接。伯叔另择地基开凿窑洞五眼。在当时也是率先富起来。
有一年,县里来了苏联马戏团,舅舅在县城三完小工作,我们在父亲带领下,徒步远足二十余里观看。第一次吃元宵和牛肉丸子,不小心烫嘴。父亲特意为母亲买了几个生元宵回来,但不知如何煮熟,破了不少。妈妈在家忙于家务,未能抽身观赏马戏。她所能欣赏的唯一节目就是“村社杂戏”。在三完小,第一次玩滑梯。舅舅让我和表弟赵梦愈带一包蛋糕给外公外婆。我二人在路上几次偷尝。好好的蛋糕被撕掰得不成样子。几十年后我和舅舅谈及此少年衔手指的故事,他也未在意。
有一次舅舅拉烧土(原始生土,土质极粘,红白相间。别地的烧土其实就是泥土而已,这是当时半山区独有的,用以和煤),舅舅说,某处铲烧土的人被砸,让我留心上面溜土。其实如果真有意外,我也反应不过来。有一次舅舅带我到七沟走亲戚。我逮住一本破旧的民间故事,如饥似渴。几个小时读完,其中的故事情节,后来在大学课堂上都作为生活哲理绘声绘色讲授给学生。读过舅舅的书《詹天佑》《皖南事变》,不认得詹、皖。
小时候,农村孩子经常长头疮,有些竟然至于秃头。我身上也曾经长疮流脓,乡村医生用膏药治愈!那时的卫生条件可以想象。我的左乳头至今偶有痛感,就是疥疮后遗症。我有一次淘气,上柿子树摔落骨折,许鸿儒伯伯家老太太几次捏拿,顷治愈。我的筋骨不强壮,跌打损伤,时有发生,许家奶奶就为我几次捏骨。说到长疮,一说青杏有毒。花褪残红青杏小。我家院子一株杏树,青杏,吃一口,本能地眨眼睛,酸涩。农村孩子呀,上房揭瓦爬树扒墙,不奇怪。
1960年到白马村参加秋收劳动。我突罹患肠梗阻,村医李义章、杨万泉、许鸿志大夫日夜精心疗救,无果,回天乏力。滂沱大雨中伯父驱车,杨万泉大夫陪护,急送县人民医院,经县人民医院医生救治,与死神告别。给我动手术的是庄里村的陈大夫和李大夫,都是大学毕业不久。家里花去医药费150元。手术输血,只有父亲血型相合,输血200CC。这回是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我感谢乡亲、父母和故乡的白衣天使。我因此对县人民医院怀有特殊感情。当时父亲用大红纸书写“医生妙手回春,病人起死还生”的感谢信。
母亲去世后,我仍在读高中。那个时代的特色:学生回家大包小包带干粮。长兄如父,长嫂比母,嫂子王青萍每次给我预备干粮。母亲去世,大妹爱芳即于64年退学务农,负荷生活重担,养活弟妹!大妹于四弟五弟有恩。父亲仍让我和哥哥读高中。于今思之,知传统思想重男轻女故也。弟弟八宝因为小时哭泣中耳炎流脓,患耳疾,良可痛惜。好在我家耕读传世,下一辈后来出了几个大学生研究生,庶几可以告慰先父母之灵。
四清时父亲对廿三条甚为敏感。奇怪的是:他的检讨说他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好好改造世界观--天哪,他的世界观宇宙观不就是天圆地方“庄里南常程公村,上下白马一溜顺”吗?我为此长期困惑:有这样清苦勤劳的资产阶级吗!!!他和资产阶级资本主义沾亲带故??他知道华尔街在哪哈尔!好在本村村民憨厚,没人对父亲下石。倒是常常听到村民赞美同情父亲。工作队长说,一位大娘夸安受祜是个好人。本村重新组织阶级队伍划成分,父鼓励我们积极发言踊跃表现,鼓励吾等入党入团与时俱进。父谨小慎微,于此可见一斑。父亲终其一身,见可而进,知难则退。
我上大学前夜,亲友解囊襄助,伯叔舅姑姨接济,方能成行。邻居老王叔(王德胜)虽家境拮据,亦慷慨给二元!叔父和哥哥骑自行车送我到侯马。现在真难以想象这长征路怎么走。如果父母在世,远送我的自然是父亲。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该是妈妈。
父亲去世,哥嫂挑起生活重担。哥哥每年冬天驾车上山拉煤,极为艰难。现在想起来,那是随时有危险的。山高坡陡,一个晚上往返回程,疲惫打盹。我在学校如果有半个月收不到家信,就怅然若失。文化革命,派性斗争,乡亲们虽有龃龉磕碰,终能互相体谅,不念旧恶,化戾气为祥和,化干戈为玉帛。凡此,令人感佩。如今年过半百,回忆历史,毋忘过去,乃为启迪后世。
四 庠序 school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上世纪50年代初那阵,学堂,真的是个大厅堂,四个年级在一个教室.后来是一、三年级和二、四年级分别两个教室上课。一边朗朗读书,哇哇喊叫,另一边老师授课,神情自若,互不干扰。我们很自觉,不窃听人家授课的内容。复式教育呀。
幼时记忆至今的一件事是:随父在自家田里打棉丫,忽闻村塾读书声遥传,于是歆羡上学:“我要读书”。结果以书为伴。我是1953年春季入学,那时候还有“学前班”:不过正式名称叫做“幼稚生”, 半年后成为一年级学生。大概此后没有幼稚生了。小学课本第一课是“开学了”(繁体字:“開學了”)。第二课是“工人做工,农(農)民种(種)地”。农民种地我见过,但什么叫做工,阿拉不知道。最后一课我至今熟稔:

“下了一夜的大雪,地上白了,树(樹)上白了,房上也白了。孩子们(們)唱着歌儿上学(學)去。”
一年级升二年级,默写“二喜的爸爸是个(個)农(農)民,他种(種)菜又种(種)稻子”,但不会写,差点留级。那个“喜”字就是拦路虎。当然也没见过稻子。有一年妹妹从姑姑家串亲戚回来,父亲教我们写“饺(餃)子”“面条(麺條)”。打算盘九归,小姨和哥哥略显沉稳,独我初生牛犊,众人误以为我聪颖过人。错!
有一篇课文的故事是:狐狸假惺惺请白鹤吃饭, 一个大盘子盛面糊糊,白鹤无法吃。 白鹤后来请狐狸的客, 一个细脖高瓶子里面是美味佳肴,狐狸照样无法吃到嘴里。白鹤恣其大嚼。我当时一点儿也不知道寓意何在。后来知道了。 可是我更知道了,人类原本天真无邪, 叫文化识字把人教坏。这分明是教儿童尔虞我诈扎 卢梭说,人从造物主手里出来的时候是好的,叫种种制度把人教坏。我在课堂上这样说。
哥哥的小学课本上说,“黄继光没有死”,爸爸问“为什么”,哥哥答曰,“因为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于是佩服兄长,也为黄继光黯然神伤。有一年哥哥参加县里少先队会,母亲特做一件海棠兰新衣裳。那时我的问题常常是:“城里和关里,哪个远”!哥哥回来,我觉得就像现在从宇宙飞船回来一样,打问看见汽车没有,哥哥曰 yes!遂问,汽车多高?答,房子一样高!显然应付我。
五十年代初期,南常小学的教师起初只一人,不开伙,轮流在学生家吃派饭。后来开伙上灶,但每年春节正月十五前,条件好的学生家长还轮流请老师吃饭——农家饭,算不上宴请,但比平时饭菜质量好一些。桌椅板凳要从家里扛,各位家长识大体,有条件的甘作奉献。学生如果被赶出学校,就要扛凳子回家。放假搬桌子离校。冬天墨水结冰,教室冷得只跺脚搓手。清晨从家里带馒头饼子,两节课后回家吃早饭,叫“饭时饭”,一日三晌,正午餐叫晌午饭。这是传统农耕文明,至今旧习不改。取暖的煤当然是村民奉献,国家穷呀。曾经小学厕所不分男女,门口一块木牌,正反面分别写着:“厕所有人”“厕所无人”。我和堂弟有一次恶作剧,故意翻到“厕所有人”一面朝外。那时已经废除用花椒木板子打掌心。大一点的孩子知道,花椒木板子打手心,极疼呀。我没有挨过打,这得感谢封建制度被废除。放学的时候出校门两行队伍分别往南往北分流,卫庭真老师在校门口目送队伍远去。
冲龄幼年的玩伴莫逆有常自治、闫保孔、李深研、安希曾、闫长恩、李光政、赵梦愈、赵梦慧、任金声、张冯英、樊柏松、刘芝兰、吕尚文、丁仁杰、任续龙、尉廷弼、焦奇俊、张先进(麦生,麦收时节降诞)、徐桂花(徐慧)、许可英等。小学时期,亲炙于卫庭真、张鸿志、李光星、杨文智、杨启太、赵玉林、王庆义、张启仓、王骏虎、任文煜、张学诗、刘克亮、姚月兰、闫光华诸老师。童年伙伴,各个聪颖,有的精于手艺,有的憨厚朴实,智慧不相上下,无分伯仲。任文煜老师是爸爸的学生,所以偏爱我。他血气方刚,教我们修辞语法章句,递进转折排比比喻借代,都有些超前。这对我一生影响巨大。修辞立其诚,“作文章斧斤”,就是我作文的基本原则。
挫折和灾难是良师益友。童年的我有过酸楚。我没有受人贬低(翼城方言念 bidi),但偶有逆境和苦涩。我觉得这不坏。当然不应该用灾殃压垮幼小的生灵,但养尊处优的条件是成长的大敌。在表扬和赞美中悠然自得,无异于饮鸩。从小鼻涕邋遢不一定是贱民。一个娃娃,不该自小就周正体面、正襟危坐、老成持重、光华四射,浑身玲珑剔透,有优越感,做个小大人,出入老师办公室,人见人爱。早早“解xie事”、神童天才,就早早谢市。千万不要迷信神童天才少年大学生。大器晚成。娃娃们不要挂帅夺印抢班夺权少年老成未老先衰。孩子就应该淌鼻涕浑身是土,少年不识愁滋味。失却孩子的天性,不好。我甚至认为,终其一生,我们都应该保有一颗赤子之心,保持童心。不争第一,在快乐和贪玩中学习。
我从小的操行评语常常是“聪明,学习好”,紧接着就是“希望严格要求自己,遵守纪律”。其中包含的批评是不言而喻的。我历来不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不受老师宠爱,当不了干部,也不想着当干部。遭遇白眼是家常饭。我希望以后的娃娃不要做考试第一、门门优秀、老师垂爱、家长宠幸、三好五好、奖状挂满墙壁、操行评语满堂彩、排座位受老师照顾、搞关系学、得宠邀赏、见机而行、街坊领居见面就夸的得意门生。你那个第一名含金量可能得打折扣。在批评中成长吧。“天意怜幽草”,默默无闻、备受冷落、不受宠幸、跌打损伤、经常受到严厉批评、遭遇不幸和灾难,那是一所大学校。一帆风顺,受宠若惊,是大敌。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个仲永和孔融,是反面典型。一定不要勉强争做佩戴三个红道道的大队长。调皮,顽劣,恶作剧,贪玩,乃孩子的天性。率性而为吧。
小学的时候,老师教导不许给人起绰号。这道德的ABC现在被文艺界大腕置诸脑后。脏话,低级下流的玩笑, 荤段子,拿生理缺陷(秃头,矮小)当笑料,那时要忌口,现在却上了电视。玩儿,还比较文明。打扑克,方块五叫“金钟”,最大。谁规定的?打架吵嘴的事儿没发生过。小学四年级时疯传一种莫名其妙的游戏:伸小拇指表示友好(香),伸大拇指表示断绝关系(臭)。每个人赶时髦似的都有臭了的人,就是互不说话。我没有仇人,好像落后于人。在小伴儿怂恿下,我朝正在读书的好友张冯英伸出大拇指;“臭了”。她也不示弱,大拇指奉陪。二人从此形同陌路,弄假成真。Funny!如今鬓发斑白,两小无猜的朋友没有了对话的桥梁。她爸爸和我父亲是朋友。法国哲学家萨特讲共在、为他。那时候我们就尝试游戏大人们的人际关系交往。可惜学友竟歧路天涯。
小学三年纪开始学自然与地理,后来加上历史。这是三门副课。我知道了周遭是华北大平原!地理讲授东北平原陇海线京广线,觉了无生机颇乏味。自然课挺有意思。自然课老师一挥手,问,看到什么?空气无色无臭,又把纸撕成碎屑,一吹,蒲公英似地飘飘乱飞,老师说,风就是空气在运动,我们周遭是空气。老师用一个瓶子罩住燃烧的蜡烛,未几,火熄灭,问什么原因?曰,没有了氧气。氧气变做二氧化碳。氧气在最下层。占大气的三分之二。地理课无地球仪,但抽象地知道咱们脚下的大地是球状固体。学校有块木质小黑板,卫挺真老师“挺”认“真”,常用粉笔工整抄写新闻出黑板报,放在校门口,发动和宣传群众!
1957年小学升完小,也叫高考,因为“完小”也叫“高小”。县里统一命题。算术考试题其中有一个异体字,难住了学生,也难住了老师姚月兰张学诗。那些考题都是奇里古怪的。我哭了。老师们巡考,都寄希望于我。姚老师说,“最好的学生也做不来”。老师们躲到办公室做题,想越俎代庖,但也做不上来。这是我一生参加科举考试最狼狈的一次--比考博还难!
50年代推广普通话是走向世界的初步,就是学撇洋腔。几千年了还要学说话,用舶来品拼音字母ABC。简化汉字废除愚民政策开发民智,全国推广普通话,一种腔调,好似英语的音标。最早注音字母是ㄅㄆㄇㄈㄉㄊㄋㄌ,这玩意儿就是从外国进口的,为共产主义作准备。封建时代秦始皇统一文字,书同文车同轨,但不是“字同音”。语言一盘散沙民众各怀异志。到得共产党简化汉字,统一说话,就是迈向世界大同的第一步。老师们开始撇洋腔,鸟语,夜(ya)个黑了,说“昨天晚上”或者“昨儿晚上”,就饶有风情。有个笑话说,舅舅当即一个耳光说,“你坐了锅上!”与此同时推广洋式标点符号深入人心。一个最广为人知的笑话是:“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大小便”,如果不加标点,就有歧义,分别是:“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大小便”,“行路人等不得,(可)在此大小便”。这个故事全国各地引用。
上五年级时遇到一生最难忘的李光星老师。他极为严厉。推推搡搡是经常的事。因为他和我舅舅是同事,所以对我尚且客气。记得有一篇语文课文是苏联文学“小夜莺的故事”,老师要求复述——无非是学说话、求连贯、练记忆。因为是外国作品,别人老成持重,只有我最爱显派举手抢答。结果幸好,复述还可以,还不算语无伦次。还有米丘林梨苹果,列宁和卫兵。那时学苏联实行五分制。
不幸的是,这位从三完小调来加强南常师资的人树大招风,寒假就卷铺盖走人,因为被划为右派。右派是有指标的,要完成定额,好像亩产万斤粮。我们都很伤感。右派就右派呗,何以就必须种田?右派种粮食你能放心得下?据说右派是选出来的。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何以右派就可以在法律之外另行被剥夺权利, 这个随心所欲的认知,你得学习几十年。
敌我对立与人民群众内部对立,对抗性与非对抗性,阶级性对抗与否,不是法制概念。不触犯刑律,不被依照法律剥夺权利的公民,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地富反坏右之阶级划分,不能取代法律和宪政等普世价值。有比喻说,人在进入天国时,是各个进入单独面对审判,不时兴株连,也不沾亲带故搞裙带关系。右派不是刑事犯罪,没有触犯刑律。他们是一派,凡有人群就有左中右。“阶级敌人”这个非法制笼统概念害了我们。把公民分作三六九等,把某一阶层打入地牢,这制度已然废除。把一个阶级当做敌人,不考虑他个人的行为是否侵害别人利益,这个岁月过去了。人是他自己思想的主人。个人只为自己买单。人单独为自己负责。家庭成分,阶层归属,不是法律司法上的犯罪,不能被剥夺人权和公民权。这与种姓制度,贱民,与元朝等级制度下四种位阶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无异。如果没有触犯法律,不应当治罪,同样享有权利,子女不受歧视。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另一面是鸡犬升天光宗耀祖,这是家族血缘制度的孑遗。
但解甲归田这种惩罚,则匪夷所思。按照法制观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就不是划分敌我和内外两类不同性质,似乎一个被当做敌人的阶级天然地就是罪囚。地富反坏,叛特走资,敌我矛盾,阶级敌人,打击对象。罪犯,杀人放火,盗窃放火,却可能是内部矛盾。自由有集中,民主有纪律。但却忽视了凡公民都依法享有公民权利。如果没有被依法剥夺公民权,就应该享有选举权、集会结社权利、休息权、反抗权、劳动权、受教育权。许多人由于出身而失去读大学的机会。我有此幸运,但我不会幸灾乐祸。我内疚。当年周总理说,一百个同龄人里只一个大学生。多少人失却温饱,让我们侥幸步入天子堂!
据说李老师已经过世。他是城关附近人。他当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完全是“洋化”,让古老山乡的我们饱了眼福。军乐队浩浩荡荡,铜鼓隆隆,鸟雀乱飞。南常小学组织学生打花棍,打腰鼓,爬绳,体能多项训练劳卫制,花棍舞动,绸衣粉面,手足婀娜,腾挪反侧,是当时少男少女的文体项目。改良国民体质,摘掉面黄肌瘦的穷白病夫帽子,是执政当局所思谋的。
到绛县大交参观水力发电站,瀑布喧豗,激流飞湍,这是我第一次远足。大家期盼早日通电实现共产主义。后来果然架设电线,农村有了手摇的老式电话--每次通话,先接通公社总机,由她接转。
大鸣大放的流风余韵传到南常小学是58年的事,学校号召小学生鸣放写大字报。我哥哥聪明,说南常村引南梁池水开凿挖掘沟渠(干涸无水),将来战争打起来,可以做壕堑工事(那时的人以为美帝会发动第三次大战,毛主席说准备世界死一半人口)。他真聪明。我也鹦鹉学舌,贩卖学问,和同学议论,结果被姨表弟揭发成散布谣言,写到大字报上。虽说无严重后果(学校老师与人为善),但我很久在班上抬不起头来。同学们不落井下石,学写大字报也是轻描淡写,隔靴搔痒,无病呻吟,不会动真格的揭发小伙伴。这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但也性相近习相远。
后来传达城关中学几个走读生被判为反革命集团的事,因为他们在放学路上自封为总理、主席、元帅。我想起我的儿子小时互相封官许愿官拜元帅大将,知道这分明是冤案。几个十几岁的娃娃要篡党夺权?打死我也不相信。大人们说,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把印把子夺来夺去,封侯拜将,却把游戏的娃娃送到监狱,失去读书发财当官的机会。每念及此,我就悲从中来!

五十年代,南常村一进南门,雪白的石灰墙壁上书写的是刑法与民法通则,毛笔字楷书工丽雄健壮美,张宗亮,闫广元们笔力遒劲!显然我们想依法治国,按规矩执法,可是事与愿违,天不遂人愿的事儿时常发生。马克思说,你要走进这个房间,却走到另一个房间。就是这个意思。五八年大跃进忽然兴起墙壁宣传画,“社会主义新农村”“社员都是向阳花”,娃娃们抱个大玉米,笑靥绽放,靡不夸张。村村都是宣传新气象。张业勤张业儒兄弟一展身手:宣传画宣传标语如雨后春笋,蔚然大观。扫盲识字教育,我们成了教员,领到县里发的委任状,被委任为扫盲小教员!我的学生是王家大嫂,定时晚饭后教她认字。盲没扫掉,但我们很认真负责。五八年除四害,老鼠未除,跳蚤仍跳,麻雀倒确实少了!喜鹊喳喳不见了。领我们手持蝇拍到各家各户打苍蝇报纸包裹计数的是李义章叔叔。改造厕所——闫锡山时代就有改良厕所的新生活,但五胡乱毕,谬种不绝。那种三无厕所到底没推广开去,几千年传统积习断难革除。
说到阶级斗争,那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南常村未能摆脱时代共性通病和局限。土改时听说吊打地主,致使其大小便失禁。把人活埋,这是幼年所听说的骇人酷刑之一。让牲口马车拽拉车裂,是祖上遗传,有点来俊臣式风味。57年反右,原村长孙福祥成为批判对象,书记挂帅夺印。天空暗淡失色。集体食堂开饭,满锅稀糊糊热气腾腾,饥肠辘辘的社员聆听训政:“要防止富裕中农胃口,资本主义思想”。 想吃饱饭就是资本主义!我后来在文章中常以“面黄肌瘦的资本主义”指涉此事!大食堂时代,饭票是油印在牛皮纸上的,加盖事务长私章。起初是携带碗筷,个个跃进,后来大锅清水汤,便允许用饭罐打回家,自己再加点干稠些食物。
1965年夏末秋初,骄阳似火,父亲用手头仅有的钱上县城买猪娃,得知我考上北师大,喜忧参半。他竟为儿子出门盘缠发愁闹心。儿行千里,慈父担忧。父溘然去世,村民堕泪叹惋者大有人在。天塌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父亲的暴毙身亡比天塌还厉害。我离家上学的照片眼神流露哀伤,眉宇间是哀伤。祖母看到我苦涩之相也黯然神伤。上大学后祖母邮寄和让樊木森叔叔带去家乡土特产。她心里有远在天涯的孙子。父母去世安葬事宜,叔父倾其全力。村里青壮男女挖坟抬棺,一次是严寒雪地,一次是酷暑烈日。我感恩故乡百姓叔婶兄嫂。我读大学,知道自己得益于南常村不少。我至今感怀不已,欲报无由,只能感铭肺腑。文革中哥哥受那个时代局限参与运动,但友邻村民彼此还是能宽容共处。我们一家安然度过艰难时世,我感谢乡邻。

附录
A 凯风自南,耘有常节
--南常吟 A Song of Nanchang Village
安希孟
立性命兮,天造草昧;粤若稽古,统承先辈。溯至献公,周室宿卫 ;钦赏为荣,世代感喟。
恩赐颁诏,南头北尾;双眸两巷,形似神龟。忠祠壮气,何公杀贼 ;例贡居仁 ,广恕德美 。
增福胜地 ,兵燹焚毁;文峰高耸,蔼蔼慈悲 。克笃烈侯,久困棘闱;楹联穷源,诗文出类 。
三农之隙,中原曜威 ;牺牲献祭,以御魑魅。膏沃光烨,玉蕴山辉;经纶满腹,藻彩纷披。
深院高屋,楼殿巍巍;朱阁绮户,光耀门楣。平畴沃原,麦浪棉蕾;衣冠简朴,相邀连袂。
柿树红叶,碾磨人推;岚气氤氲,山色叠翠。砯崖转石,瀑流喧豗;洞沟涌泉,钟罄撞捶 。
兵燹历久,力绌财匮;鸡鸣而起,晨理荒秽。夕烟袅袅,戴月暮归;谷穗狼尾,棉白禾肥。
戏狮耍虎,粉面彩绘;高跷秋千,文经武纬 。春社红火,箫鼓追随;唢呐声声,凤舞龙飞,
一四七日,云涌潮水;集市庙会,毋称诈诡。幌如隔世,无忧儿岁;合作集体,阴霾如晦。
统购统销,票证满柜;短缺经济,圆凿方枘。三级所有,基础在队;消极懒惰,怠工罹罪。
城门陨圮,平坟埋碑;庑殿牌楼,一旦俱毁。鼎食清汤,钟鸣逼催 ;萝卜窝头,大锅寡水。
姓社姓资,公私究追;土法炼钢,矿料渣堆。江河徘徊,玉米翡翠;摊贩遁形,号寒呼馁。
修田筑坝,风高月黑;粝食野蔬,非盈却亏。一平二调,防民防匪;穷过度也,焉知敬畏!
果蓏充饥,和以涕泪;培埂打埝,早出晚回。三自一包,自如进退;定产到户,有进有退。
鲤鱼龙门,工薪是追;商品粮户,农转为非。狂飚骤起,文革怨怼;斗私批修,冰炭火水。
参军光荣,骛行远飞;专业养殖,高路直遂。多种经营,善政施惠;进城务工,大有作为 。
科技致富,硕果枝垂;旧踪难寻,赀财积累。巍然栋隆,廊庑峙对;新舍奕奕,轮奂著美 。
荆条茂影,棣萼连辉;飞雁成行,友道肩随。太仓稊米,是身之微;笾豆静嘉,礼仪既备 。
友邻衷情,除祟祛魅;修义行善,明智聪睿。周情孔思,智士俊伟;冠军圣笔,执法恩沛 。
2013年7月15日,癸巳年六月初八 Simon An
B 新三字经
翼振翮,势如翔;舜耕耘,有尧唐。土肥沃,产棉粮;柿树繁,禾苗壮。
南门外,东西巷;狐狸窜,有野狼。鹰翱翔,兔色苍;喜鹊叫,牧牛羊!
洞子沟,石磨坊;西门塔,风铃响。赵府邸,竖牌坊;小学校,书声琅。
安家院,增寿堂;祖母乔,苦备尝。叔伯仨,善垦荒;乐种植,人丁旺。
父受祜,浓眉扬;母桂兰,心慈祥。秋叶红,收割忙;安玉槐,生南常。
四五年,谷穗壮;体格弱,毛发黄。破旧窑,朝西向;父从军,母惶惶。
租前院,住西房;融白雪,熬米汤。暴雨注,炉渣挡;夜盗鸡,黄鼠狼。
晨曦升,背太阳;肩书包,上学堂。脑子笨,小二郎;起得迟,懒被床。
曾休学,盖北房;启蒙书,油墨香。爬柿树,筋骨伤;推拿捏,许大娘。
升初中,去南梁;作文好,受表扬。王国权,正倜傥;常立忠,气质昂。
吞菜糠,得绞肠;县医院,命还阳。巨额费,难想象;谢天使,救死伤。
靠集体,分棉粮;纺线线,织耕忙。捶布石,洗染浆;缝纫机,铮铮响。
噩耗传,考妣丧;天柱折,父母亡。众村民,多扶帮;抬棺椁,上高岗。
北师大,太平庄;勤读书,知识长。赴银川,支边疆;小江南,有米粮。
文革起,风雨狂;能克己,互忍让。编村史,理应当;聚众志,思议广。
诸贤士,义务忙;文运盛,看故乡。传万代,盼兴旺;冀后世,赓续长。
树有根,叶乃壮;挖井人,毋得忘。廷枢累,自治忙;靠金贵,永世昌。
C  打工者之歌
安夫子希孟,三尺台打工。桑梓在晋南,翼城南常冲。
一九四五年,生于破窑孔。当时秋月朗,喟然对苍穹。
祖上乃胡裔,太行山流动。自幼智力鲁,少时一顽童。
后入北师大,绿园留芳踪。足迹至塞外,原草历枯荣。
今仍思故友,旧巷曰尚勇。金陵冬青下,读书亦用功。
勤于刀笔耕,书卷气味浓。浪得教授职,混迹学人中。
平素无他愿,大度能宽宏。学术憎命达,猎异苦吟诵。
非逐燕雀利,不患生计穷。来去赤条条,何期邀圣宠。
2013,仲夏夜之梦, 太原
作者安希孟,1945年生于南常村南门外东疙瘩,1965年翼中毕业入北师大,现为山西大学哲学系教授。)
[1]诗经原作“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常棣,即今所谓棠棣(棠梨花)。“常”与“棠”同音。上古无chang音,都归入tang音。韡 wei,光明盛大的样子,bright。樛,liao。常棣,tangdi。
[2]瓜皮帽为创立于明朝、流行于清朝的一种男式帽子,来源为明太祖所创的六合帽,取六和一统、天下归一之意。分成六瓣,状如半个西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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