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汉东：作为收藏家的鲁迅 - 《教师生活365》网[师慧园]论坛

众所周知，鲁迅先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和灵魂，中国现代最坚强的反帝反封建的斗士，但很少有人知道鲁迅同时又是一位收藏家。鲁迅先后收藏古籍、碑帖、汉画像、古陶瓷、古钱币、版画、封泥等，各类收藏可谓洋洋大观，令人叹服。鲁迅曾不遗余力地对我国优秀文化遗产进行收集、整理和研究，取得了重大学术成就。由于鲁迅在文坛上的崇高声誉，掩盖了他作为收藏家的独特地位。

今年是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鲁迅先生逝世７０周年，为了纪念鲁迅先生，研究鲁迅的收藏情况，近年来笔者先后考察了北京、上海、绍兴等地鲁迅纪念馆，查阅了《鲁迅日记》等文献资料，还专门同上海鲁迅纪念馆副馆长张岚研究员进行深入探讨。

鲁迅的收藏与他人完全不同，既不是以营利为目的，也不是纯粹的个人兴趣爱好，而是为了整理研究文化遗存，进而更好地加以传承，其出发点是保护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如人们熟悉的鲁迅的藏书，从“书账”记载的书目来看，他从１９１２年５月至１９３６年１０月１７日（逝世前两天）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先后购买了１４０００多册图书。正是由于他大量收藏书籍并藏以致用，才能对《嵇康集》、《中国小说史略》等重要文献进行校订和写作。

寻觅汉画像拓片

汉画像石是汉代人雕刻在墓室、祠堂、石阙上的、主题鲜明的装饰壁画，从内容看，它融神话传说、典章制度、风土人情于一体，被誉为“绣像的汉代史”。它上承战国绘画的古朴之风，下启魏晋风骨之先河，是中华雕刻艺术中的瑰宝。

鲁迅是听着读着充满想像的神奇故事长大的，童年时对绘画已经表现出强烈的爱好，多年以后，他还充满深情地回忆长妈妈送给他《山海经》的情形，并说：“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鲁迅收藏汉画像，与他从小喜欢绘画是分不开的。

早在民国初年，鲁迅已开始收集汉画像石。《鲁迅日记》１９１３年９月１１日记载：“胡孟乐贻山东画像石刻拓本十枚。”这是鲁迅收集汉画像石的最早记录。从此鲁迅常常漫步北京琉璃厂等地搜集购藏，还不时托友人代购。１９１４年鲁迅花大力气搜集各种佛经，随之开始关心历代佛家石刻造像，大量搜集各类碑拓，尤其以汉代画像碑拓为主。编辑《汉画像集》是鲁迅生前未竟的计划之一。鲁迅曾对许寿裳说：“汉代画像的图案，美妙无伦，为日本艺术家所采取。即使一鳞半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赞许，说日本的图案如何了不得，而不知其渊源正出于我们的汉画呢！”鲁迅对中国绘画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我想，唐以前的真迹，我们无从目睹了，但还能知道大抵以故事为题材，这是可以取法的；在唐，可取佛画的灿烂，线画的空实与明快，宋的院画，萎靡柔美之处当舍，周密不苟之处是可取的。”

据统计，自１９１３年至上世纪３０年代，鲁迅所购刻石画像的拓片六千多种。在抄录勘校及整理过程中，鲁迅对艺术的追求孜孜不倦。在致友人的信中鲁迅屡屡盛赞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１９３５年１１月１５日，鲁迅写信给友人台静农道：“我陆续收得汉石画像一筐，初拟全印，不问完或残，使其如图目，分类为：一、摩崖；二、阙、门；三、石室、堂；四、残杂此类最多。”鲁迅在收到最后一批南阳汉画像拓片的两个月后，便与世长辞了。他选印汉画像的计划，生前未得实施。直到１９８６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由北京鲁迅博物馆和上海鲁迅博物馆共同编辑的《鲁迅藏汉画像》。

《鲁迅藏汉画像》内容非常丰富，精选的数百幅汉画像都是原件影印，没有任何人为加工，有的还有鲁迅所作的简单注解，说明此汉画像拓片来自何地，或标明出土时画像在墓中出土的方位。如山东《肥城孝堂山郭氏石室画像》旁，有鲁迅注：“第四石。”这幅石刻祥云缭绕，龙鳞排列自然，构图严谨，线条流畅，精美无比，堪称一绝，笔者为它取名“飞龙在天”。又如《山东沂水画像》旁，也有鲁迅注：“沂水汉画像。”这幅石刻气势非凡，人物神态，栩栩如生，驾驭战车，策马奔驰；战马长啸，形态各异，整个画面洋溢着动感美，笔者称它“车马出征”。另有一幅《微山画像》图，笔者戏称它为“仙人看戏”图，它向我们展示了汉代的生活方式，建筑造型，衣冠服饰等，连一旁的猴子也闻声而动，爬上屋顶看热闹，情趣盎然。这些史诗般的灵石，凝聚着不留姓名的工匠们的惊人想像、卓绝创造、神奇技艺，闪烁着他们的智慧之光。

鲁迅爱好汉画像、碑刻，是基于他对艺术的爱好和对民族遗产的重视，他把石刻画像当作中国文学史的辅助材料来研究。他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指出：我们想研究某一时代的文学，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环境、经历和著作。他研究汉魏六朝刻石画像，也就是想通过这些形象的材料，更全面更深刻地了解这一时期的社会情况。
　　
鲁迅为收藏汉画像拓片倾注了毕生精力，他收藏的历代金石拓片大约有６０００余张，其中大部分是精品，少数拓本更是罕见的珍本，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但由于量大，分类整理起来十分不易，而且研究拓片专业性太强，印刷拓片又耗资巨大，致使鲁迅收藏的拓片至今大部分仍然沉睡在库房之中。

收藏鉴赏古钱帀

鲁迅先生收藏古钱币，起点较高，走的不是那种猎奇、玩钱的路子；而是将寻觅古泉、学习钱币知识和钻研钱币理论紧密结合在一起。鲁迅在北京的几年中，日记里有关古钱币收藏的记载有４０余条，共购入古钱１７０多枚，其中明确标出钱币名称的藏泉约５０余种，以先秦、两汉和魏晋南北朝的钱币为多，仅先秦货币就包括空首布、尖足布、圆足布、铁布、齐刀、赵刀、燕明刀等各种币型。鲁迅的集币可见他渊博的学识、见识，超凡的审美见地和多彩的生活情趣。

《鲁迅日记》１９１３年８月１６日记载：“午后往琉璃厂，在广文斋买古泉十八品，银一圆。”隔了两天，鲁迅又来到“广文斋买古泉２１品，银二元六角”，然后“赴直隶官书局买《古今钱略》一部”。尔后又购得《古泉丛话》《古泉精选拓片》等书。２０天后９月８日　，得到二弟寄来的“古泉目录二纸”。《古今钱略》的作者倪模和《古泉丛话》的作者戴熙，是清代钱币学研究的高人。

１９１４年１１月２０日，鲁迅在地摊上偶尔发现一枚南宋的“端平通宝”折三钱，这是非常稀少的币种，夹杂在南宋古钱堆里，不为买者注意，他以独特的眼力发现了它，并花３０铜元将其买下，这无疑是捉了大漏，鲁迅对此欣喜不已。

１９１５年２月２１日，鲁迅与友人季自求去厂甸买古钱，见一枚王莽时的“壮泉四十”。此币是东汉王莽铸造的“六泉十布”中的极品。他当即用２０铜元买下了。在当日的日记中鲁迅明确写道：此币“系伪造品”，由此可见鲁迅鉴赏辨伪的功力。显然鲁迅并不在追求升值的空间，而是作为研究当时历史文化的参照物，因为造假也需以实物为基础的。

鲁迅还为民国政府设计过“十二章国徽图”银币，又称龙凤银币。十二章是古代礼服常见的十二种吉祥花纹图案：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１９１２年８月２８日《鲁迅日记》记载：“与韬孙、季市同拟国徽告成，以交范总长，一为十二章，二为旗鉴，并简章三，共四图……”看来许寿裳、钱韬逊也参加了设计。后来袁世凯背叛民国，舆论力主废袁大头图案，故改用鲁迅等设计的“十二章国徽图”制版（恰好是民国十二年，公元１９２３年），由天津造币厂铸造成银币，曾广泛流通于京津地区。今北京鲁迅博物馆有收藏。

大凡中国文化人对自己国粹陶瓷器总是情有独钟。鲁迅众多的收藏品中，陶瓷只占小头。在北京西三条胡同的鲁迅故居，我见到过鲁迅收藏的几件明清青花瓷器碗，清一色是民窑的产品，有一件明代的青花碗应是天启年间的，一只稍大一点的斗笠青花碗应是康熙时代的旧物。上海鲁迅纪念馆收藏的鲁迅用过的瓷质烟缸、酱色釉牛摆件和红釉金鱼瓶等，比较有特色，都是清末民初的旧物。烟缸是鲁迅生活的必需品，而牛则是鲁迅“甘为孺子牛”的象征。
　　
鲁迅收藏陶瓷器主题比较鲜明，他偏重于收藏陶俑，共收藏了３８件人物俑和１９件动物俑。其中唐三彩俑数量最多，而且大部分是精品。如白釉陶武士唐俑，仪表堂堂，表情生动，神形兼备，是中国古俑作品中的精品；青釉狮子、朱绘陶马、陶绵羊、小鸟等动物俑也都极为难得。唐三彩陶俑造型庄重丰满、色彩华丽、形神兼备、准确生动地表现不同身份、性别特征：贵妇体貌端庄、文静大方；少女身姿俏丽、轻盈含羞；武士身躯威武、气势雄健；侍从体态谦恭、表情和顺；舞俑高歌吹奏、群舞跳跃。人物三彩俑实在惹人喜爱，具有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
　　
唐三彩是明器，用于陪葬。鲁迅在１９１３年２月２日的日记中记载：“购北邙所出明器五具。”第二天又记：“往留黎厂，又购明器二具：女子立像一，礁一，共一元半。”第四天又记：“过一古董肆，见有胆瓶，作豇豆色，虽微瑕而可玩，云是道光窑，因以一元得之。”鲁迅在短短的四天中，有三天去购买陶瓷器，可见他喜欢的程度了。鲁迅同时又手绘所购明器，并题识，手稿今存。题识文字精彩有趣，如他写道：“此须翘起如洋鬼子亦奇，今已与我对面而坐于桌上矣。”
　　
鲁迅喜欢并收藏唐三彩不是偶然的。面对当时中国积贫积弱的现实，鲁迅心中涌动着大唐盛世的情结。唐朝首都长安不仅是世界经济的中心，也是世界文化的中心。正如鲁迅先生在《看镜有感》一文中所说：“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被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而唐三彩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精湛的技艺、雍容华贵的造型和斑驳灿烂、变化万千的色彩，表达了富有浪漫情调的盛唐气象。鲁迅从唐三彩器物中获得了灵感，这极大地提高和丰富了鲁迅的精神境界。

痴心临摹古碑帖
　　
鲁迅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家，他的书法得益于古碑帖收藏和临摹。刻石碑帖对他的影响，透过他的手书墨迹显现出来。郭沫若１９６４年序《鲁迅诗稿》中写道：“融冶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质朴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遂宋唐。直攀魏晋。世人宝之，非因人而贵也。”
　　
鲁迅从１９１５年开始对碑刻拓本大规模地精心收集，并进行大量的抄录编目工作，古碑帖绝大部分自北京的琉璃厂寻觅而得。鲁迅对碑帖和墓志的研究精深而严谨。周作人描述鲁迅的校碑工作：“他抄了碑文，拿来和王兰泉的《金石萃编》对比，发现书上错误很多，于是他决心要写一部精密可信的定本。他的方法是用尺量定了碑文的高广，共几行，每行几字，随后按字抄录下去，到了行末便画上一条横线，至于残缺不字，昔存今残，昔残今微存影的，也都一一分别注明。” 鲁迅留日时，曾师从章太炎先生学习段玉裁《说文解字注》，１９２９年后又曾计划编著《中国字体变迁史》，这个计划可能在他致力于金石文字研究的１９１５年就萌生了。

鲁迅抄书的数量，一个保守的统计字数，可能在１００万字以上，事实上鲁迅抄书的字数远远不止这些。仅１９１５年至１９１８年，抄录古碑一项就达７９０种，多达一二千张。甲骨文、金文、真、隶、篆、草各种字体，他摹写得惟妙惟肖。与此同时，他又抄录了不少文字研究的专著，１９１５年３月１９日，他从同事钱稿孙处借来《秦汉瓦当文字》一份，同年４月２８日从北京图书馆借到《小蓬莱金石文字》，影写自藏本中的缺页。鲁迅定居上海后专门托内山书店的老板收集日本《书道全集》，这套全集大约历时二年才收集齐全。

人们无法断定，鲁迅抄写碑帖对他所追求的朴素、古拙、富有法度的书法境界产生多大的影响，但是可以肯定，鲁迅书写风格的形成，与他收藏古碑帖有关。因为抄写的过程本身就是学习，而对于一个熟悉金石学且深通艺术的国学大家来说，长年累月地书写，使他将临摹行为有效地和自己的个性特点融合在一起，从而获得了对汉字和书法的精深理解，最后演变成了挥洒自如的艺术创作。
　　
鲁迅研究碑帖极其缜密而深邃，我们仅以鲁迅对大字之祖《瘗鹤铭》的探索可见其功力之深。《瘗鹤铭》原刻在镇江焦山石壁上，中唐以后始有著录，后遭雷击崩落长江中。南宋淳熙时打捞出一石２０余字，康熙五十二年又打捞出五石７０余字。于乾隆二十二年嵌于焦山定慧寺壁间，共９０余字。这是一篇哀悼家鹤的纪念文章，“瘗”是埋葬之意。值得一提的是：为埋葬死去的爱鹤而在山崖上挥笔题词，确实是一件风流韵事，此乃飘逸的文人雅士所为。
　　
《瘗鹤铭》究竟出自谁的手笔，至今众说不一。唐人孙处元《润州图经》认为系王羲之书，宋黄庭坚、苏舜钦等亦认同此说；还有人认为是唐人王瓒所书。《瘗鹤铭》系南北朝大字摩崖刻石，中唐以后始有著录。学界早有北有西安《石门铭》，南有焦山《瘗鹤铭》之说，两铭是我国保存价值极高的铭文。《瘗鹤铭》字体厚重高古，萧疏淡远，虽是楷书却略带隶书和行书的意趣，字里行间流露出浓厚的六朝气息。黄庭坚赞其为“大字之祖”，《论书》诗：“大字无过《瘗鹤铭》，小字莫学痴冻蝇。随人学人成旧人，自成一家始逼真。”
　　
鲁迅对《瘗鹤铭》向往久矣。１９１４年１２月２７日鲁迅日记写道：“午后至有正书局买《黄石斋夫人手书孝经》一册，三角，《明拓汉隶四种》《刘熊碑》《黄初修孔子庙碑》《斋藏瘗鹤铭》《水前拓本瘗鹤铭》各一册，共价二元五角五分……”相隔四年，鲁迅终于在琉璃厂购得瘗鹤铭拓本。１９１８年２月３日的鲁迅日记写道：“午后同二弟往留黎厂买《瘗鹤铭》一枚，泉五元……”
　　
鲁迅对《瘗鹤铭》作了大量的考证工作，首先是搞清碑的尺寸、字的布局和形态，碑的现状和所在的地方；其次全文照录，并认真加以校勘和补缺；再是将碑的现状像摄影一样加以描摹。鲁迅根据字的大小排列，认为应为“高约一丈三尺，广八尺。十三行，行二十三至二十五字，行书左行”。他又参考了手头已有的版本《斋藏瘗鹤铭》《水前拓本瘗鹤铭》，加以互勘，还将五块断碑加以复原，缺字处用小字标明。缺字基本补齐后，笔意相连，丝丝入扣，令人信服。鲁迅纠正当时比较权威的著作《金石萃编》对《瘗鹤铭》误判，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等于推翻了先人的旧说。
　　
现在焦山复原的碑刻的位置不科学，它是根据《金石萃编》的记载所定，“铭石高八尺内”，这同其所描述的“行约二十至二十五字”是自相矛盾的。根据实际行距只能写十八九个字而已，无法容纳“行约二十至二十五字”的，而鲁迅的“高约一丈三尺”就可解决问题了。可见鲁迅对碑刻的校勘更精确更具说服力。鲁迅科学严谨的考证，给古老的碑学带来了新气象。
　　
郭沫若曾研究过鲁迅的收藏，认为鲁迅之所以有如此辉煌的成就，与其广泛的收藏爱好是分不开的。鲁迅对文物的收藏不是束之高阁、秘不示人，也不为炫耀财富、待价而沽，而是将文物收藏加以分类整理研究，达到告诉世人本相的目的，这与鲁迅具有的崇高精神境界是一致的。鲁迅的丰富收藏和对收藏的研究，让我们看到一代文学巨匠独特的审美眼光和严谨的治学态度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这是作为收藏家的鲁迅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