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从那块手绢被送到了博物馆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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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杰：从那块手绢被送到了博物馆谈起

作者：余杰

摘要

握过的手不洗，一只芒果弄的全国人民敲锣打鼓，今天是冰砖熔化的手绢送到了博物馆。同工异曲!这些值得继续宣传吗?值得炫耀吗?

　　在一个以“知青”为主体的微信群里看到，由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与上海水的记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共同举办“2016知青的笑容”评选活动结束后，一位知青朋友写的报道。我摘录其中一段(原文。一逗到底和个别文字的错误都未作修改。知青名字做了某某处理)——

　　“70岁的上海赴新疆知青，郑某某，64年上火车时身穿军装照片的微笑，66名跃升二等奖，是因为，她在小组交流会上讲述了照片后面的故事：她穿着这一身军装，65年7月5日，受到周总理的接见，她是总理发表著名论断“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历史见证者，她拿出了当时总理递给她吃冰砖的照片，她激动的热泪将冰砖熔化在手绢里，后来那块手绢被光明日报记者拿去送到了博物馆……”

　　有感而发，就此谈三个问题：

　　一、不洗手、芒果与手绢

　　在《治国录：毛泽东与1949年后的中国》(中共党史出版社·陈冠任著)一书里，记载着这样一件事情：

　　著名的湖北省武汉杂技团杂技演员夏菊花，独创的新颖柔美的技巧和婀娜多姿的人体造型表演，很快成为风靡全国的优秀杂技节目。她首演“顶碗单手顶”、“脚面夹碗”、“双层双飞燕拐子顶顶碗”、“单飞燕拐子顶脚面夹碗”等高难技巧堪称一绝。

　　1956年6月夏菊花受到毛主席的接见。与伟大领袖握手后，她缓过神，手还做着握手的姿式。晚上回到家里后，夏菊花舍不得洗手，与毛主席握手的那一瞬间像放电影一样反复在眼前出现，她睡不觉，在灯光下写日记。一直写到凌晨4点，还没一丝儿睡意……

　　我不知道这位女演员以后是在什么时候洗手的。只是在那一刻的“不洗手”，折射出那个年代人对于领袖的忠诚。

　　可惜，1966年爆发的“文革”，夏菊花也遭到了残酷斗争。曾经与她握手的领袖“忘记”了她，可能是无暇顾及了。

　　这使我还想起了那个芒果的故事。

　　1968年8月7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是这样写的——

　　“最大关怀最大信任最大支持最大鼓舞

　　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和群众心连心

　　毛主席把外国朋友赠送的珍贵礼物

　　转送给首都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文化大革命开展后全国陷入了“全面内战”的疯狂，两派斗争愈演愈烈。从1966年开始的全国动乱到1968年全国各地建立起新的政权革命委员会，全国的局势依旧在动荡之中。四川、广西、陕西等地仍然是两军对峙，枪炮轰鸣。在首都北京高校中清华、北大以及天派、地派的两派互斗。放出的潘多拉瓶子，再收禁很难。唯我独革、骄纵成性的小魔鬼，似乎没有理解毛泽东的意愿，仍旧在继续“革命”，继续武斗，继续无法无天。

　　1968年的7月27日，毛泽东下令组成军宣队和工宣队，利用军队与工人，开进中进驻清华大学。同时毛泽东亲自出马，召见北京高校的所谓五大领袖当面警告：现在是你们犯错误的时候了。必须立即停止武斗，否则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就要包围起来。还要继续顽抗，就要实行歼灭。

　　毛泽东发一条“最高指示”：“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一时间成千上万支工宣队、军宣队还有所谓的贫宣队强行开进了学校。创造了人类文明史上罕见的一幕，学校是靠工、农、军来领导的。不仅如此，毛泽东还特意把巴基斯坦的客人赠送的两筐芒果转赠给工宣队，慰劳这些局势的稳定者。

　　一只芒果，就把在三年中耀武扬威的红卫兵打还到原形。不堪一击的学生们从此被从政治舞台的中心驱赶走了。

　　当年的《人民日报》是怎样写的：“五日下午，当毛主席向首都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赠送芒果的特大喜讯传到清华园的时候，人们立即聚集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赠送的礼物周围，热烈欢呼，纵情歌唱。他们热泪盈眶，一遍又一遍衷心地祝愿我们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他们纷纷向自己所在的单位打电话，传颂这一特大喜讯，并且连夜举行各种庆祝活动，冒雨到中南海报喜，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表达他们的赤胆忠心”。

　　一个领袖送了两筐芒果以后，全国的大街小巷里到处是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的人群。全国到处出现了蜡制的芒果，还要小心翼翼地捧着复制品，裹上红丝带四处游行。让每一个革命群众瞻仰还表扬，派兵守卫等等。芒果所到之处，都要列队欢迎，鞭炮齐放，锣鼓轰鸣。“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无疆!”之声震天动地。

　　类似的握手后不洗、为芒果制作蜡像等“愚忠”故事在那个疯狂年代里比比皆是。有把领袖像章戴在胸膛的肌肉里的，有为了见到伟大领袖不睡觉不吃饭的。等等。

　　握过的手不洗，一只芒果弄的全国人民敲锣打鼓，今天是冰砖熔化的手绢送到了博物馆。

　　同工异曲!

　　这些值得继续宣传吗?值得炫耀吗?

二、血统论、出身论与遇罗克

　　1965年7月5日，周恩来、陈毅出国访问归来第二天，赴石河子新城和农八师垦区视察，接见了11名上海支边青年代表。周恩来问到杨永青时，听说她的父母都在香港，家里经济条件也比较好，她是响应党的号召来新疆参加边疆建设的。周恩来说：“你的父母在香港，你在这里比香港苦，照样可以独立生活，你是好样的!”

　　据当事人的回忆，在交谈过程中，张仲瀚副政委递给总理一盘冰糕说：“这是农场自己生产的，请总理尝一尝。”总理亲自把这些冰糕送到每一个人的手中。青年们就一直拿着冰糕看着总理，听总理讲话。全然忘记手里还拿着冰糕，直到冰糕化成水滴下来。总理看到后说：“快吃，快吃。”但他们还是不吃，生怕漏掉总理所说的哪一句话，生怕少看总理一分钟。

　　在这次接见中，周恩来对陪同他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王恩茂以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副政委张仲等说：“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和有复杂社会关系的人，我们都要看他们现在的表现和立场。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但前途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嘛!”他重复概括地对上海支边知识青年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

　　周恩来关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讲话，成为《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头版大标题新闻。

　　出身问题是1949年建国以后，国家管理中的一个独特现象。在中国大陆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出身问题。看到网上有一份资料介绍，当时一共有59种家庭出身类型的名录。

　　1、工人;2、社员;3、农民;4、雇农;5、贫农;6、下中农;7、中农;8、上中农;9、富裕中农;10、干部;11、革命军人;12、革命烈士;13、学生;14、职员;15、城市贫民;16、自由职业者;17、店员;18、小手工业者;19、小商贩;20、商人;21、小业主;22、游民;23、资本家;24、资方(资本家)代理人;25、房屋出租者;26、小土地出租者;27、高利贷者;28、地主;29、富农;30、富农兼工商业者;31、地主兼工商业者;32、职员兼地主;33、开明绅士;34、破落地主;35、管公堂;36、反动富农;37、恶霸;38、恶霸地主;39、宗教职业者;40、迷信职业者;41、旧职员;42、旧军官;43、旧军人;44、旧官吏;45、旧警官;46、华侨手工业者;47、牧民;48、畜牧业者;49、奴隶;50、农奴;51、领主;52、领主代理人;53、牧主;54、牧主代理人;55、土司;56、土司头人;57、百户;58、千户;59、其他。

　　所有人在读书、升学、参军、就业、入党、入团、提职、提薪，乃至婚姻等等都要为此受到影响。填写表格时每一张表格中都有“家庭出身”一栏。家庭出身问题是长期以来严重的社会问题。在阶级斗争的理论指导下，出身几乎决定了一切。

　　上个世纪六十年开始，大饥荒刚刚结束紧接着是“四清”运动。在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在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上出现了“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以后逐渐发展到了“重在政治表现”，这是左倾思潮在发展过程中一个质的变化。所谓的“重在政治表现”、“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只是用死标准和活标准同时衡量一个人。这样的标准能得出同一个结论吗?

　　到了“文革”初期就出现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1966年底，遇罗克写了《出身论》。他针对的是社会上流布极广的封建血统论，通过对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剖析，指出了血统论的荒谬本质。他尖锐地指出，坚持血统论的人“不晓得人的思想是从实践中产生的，所以他们不是唯物主义者。”

　　遇罗克就此遭到了厄运，最终被枪决!

　　金春明等人1980年代末期编著出版的《“文革”时期怪事怪语》一书中的“《出身论》事件”条目中，谈及遇罗克被处决是如此说的：

　　1967年4月，中央文革成员戚本禹说，《出身论》是“反动文章”。作者于1968年以“恶毒攻击”和“组织反革命集团”罪被逮捕，1970年3月5日被处决，1980年平反昭雪。(《“文革”时期怪事怪语》第157页，求实出版社，1989年7月。)

　　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到遇罗克因为对“血统论”提出反对意见而被枪毙。是是非非，曲曲折折啊。

　　好在1978年底三中全会以后，所谓的“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出身论”已经被终止。

　　那么，今天我们还有没有必要把这些当代“血统论”奉为金科玉叶并顶礼膜拜吗?

　　有过上山下乡知青经历的人，难道都忘记了这个“血统论”给千百万人带来的痛苦遭遇吗?

　　三、无聊与被戳脊梁骨，忘记了苦笑

　　这些话题是因为一个在今年上海发生的“笑容比赛”引发的。对于这个活动，组织者的出发点是这样讲的：“一张张笑容‘背后的故事’更感动人心、发人深省，一个个影像碎片连绵起了历史、拼接成了大时代的知青心灵群像;以此为基础，更打造‘知青快乐文化’，使之成为新时代‘知青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何看?

　　我在新浪署名“东北福哥”的博客里看到今年3月15日作者曾经就这项活动写了这样一篇文章：《“知青的笑容”评选活动之我见》。

　　全文摘录如下——

　　时下，社会上各种评比、比赛活动多如牛毛，我想其主要原因还是目前人们生活水平相对提高了，社会环境也相对宽松了的缘故。对于这类评比活动我一向是懒于参加的，因为我这个人比较认真，不喜欢违心地附和旁人，盲目地跟风，除非是赞美家乡、赞美各地风光等非个人性质的评选活动。可是对于由《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与《上海水的记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共同举办“2016知青的笑容”评选活动，我不仅懒得参与，更多的是不理解主办者的真正意图，甚至感到有些无聊。

　　按活动主办方的说法，通过“知青的笑容”评选活动，可以“丰富广大知青退休后生活”，可以“反映广大知青健康、积极的精神面貌”。更让人意外的是还可以让我们补充到“正能量”，荣幸当选者可以成为“2016知青正能量大使”。由此可见，这项“笑容”评选活动的意义非凡。

　　可是我却只知道“笑容”是人在心情愉快时瞬间的脸部表情，是一种心理活动的外在表露。单凭“笑容”是区分不出高尚与卑鄙、正义与邪恶、善与恶、“正能量”与“负能量”的。诚然，当一个人在帮助他人解决困难后会有助人为乐后的笑容，可是也有某些无良之辈幸灾乐祸的笑容;当某人炒股发财买彩票中大奖会有兴奋发狂的笑容，可是也有人在捐献巨款做慈善心情舒畅的笑容;当亲朋好友喜事临门时我们会感到高兴面带笑容，可是也有为非作歹者达到自己目的时满足的笑容……

　　再者，同样是笑容也分真笑假笑，自然的笑和皮笑肉不笑，微笑狂笑，慈祥的笑和狰狞的笑，你能够分辨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说老实话，其中有的笑容可以分辨出真伪，有些则是分辨不出来的。据说当年威虎山的土匪首领座山雕每每在杀人之前还会发出郎朗的大笑声呢。

　　其实我倒并不是一概反对“笑容”评选活动，我只是反对把该项评比活动的意义人为地拔的太“高大上”了，而且参选的对象也不合适，如果是在幼儿园的学龄前儿童中开展此项活动倒蛮有情趣的。从哪些天真无邪的脸上捕捉到的笑容，那是多么的灿烂啊!如果在那些幼小的心灵上，及时地播撒微笑的种子，可以从小培养他们真诚、和睦、友爱的精神，也是一桩很不错的善举啊。可是，在我们这些六十开外将奔七十的老知青部落里搞“笑容”评选活动未免不妥，因为我们这把岁数的人已经“老奸巨猾”了，他们会装，还会表演，所以这样的“笑容”不一定真实了。比如我吧，假如我刚刚做了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但是我仍然可以轻松的装露出各式各样的笑容，只要我愿意。所以，把“笑容”活动当作是我们老年人的一种集体游戏尚可，如果要进行认真评选，则是笑话。请问评选的标准是什么?如果是选票，我怎么可能从后候选人照片上的笑容推断出他是否有“正能量”?难道我能够看到他的心灵深处?难道我们都长了一幅X光眼睛吗?我们的评选活动有价值吗?如果我们知青们因为选谁没选谁而引发不愉快的事情，那就更不值当了。

　　由此我联想到CCTV曾经搞过的“共和国脊梁”活动，后来那些被评选出来的所谓“共和国脊梁”们有不少都被老百姓“戳脊梁骨”了，你说这样的评选活动还有意义吗?

　　以上只是我一家之言，并非正确答案。

　　我在读完“东北福哥”的这篇文章以后，感到他的话尖锐了一些，但是讲到点子上了。

　　据主办方说，首轮进级者都是在微信上投票的前100名。就像一位朋友对我说的：微信投票，你也信?有一位朋友曾经这样对我说：鼓动大家莫名其妙地投票，浪费时间和精力。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有这些精力，为啥不去好好研究一下应该研究的历史呢?

　　醒醒吧，已经是老人们的曾经的知青们。容许我再讲一个“愚忠”的故事——

　　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位解放军战士响应林彪“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伟大号召，认真学习“老三篇”等毛主席著作，并且遵循“学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的指示，经常做好人好事，并且不知疲倦、夜以继日，深受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多次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后来又要求“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深处还有一些不好的东西。最大的缺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遇到漂亮的女人，总是情不自禁地要多看几眼，有时候还盯着不放，久久不愿离去。他决心一定改正这个缺点，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于是，他拿起了剪刀，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挖了出来，搞得鲜血直流，战士们发现以后，马上把他送到了医院，处理了伤口。战士们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如实回答，自己的眼睛不争气，老是喜欢看漂亮女人，想改老是改不了，影响灵魂深处的纯洁性。这次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以纯洁自己的灵魂。有的战士又问他，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只挖瞎一只眼睛，还留着另一只眼睛呢?他回答说，留着另一只眼睛是为了学习毛主席著作，两只眼睛都挖了，怎么学习毛主席著作呢?

　　故事讲完了，这一笑(容)里更多的是苦笑。我们还记得在浩劫年代里的那些苦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