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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我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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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5 09:05: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的奶奶我的娘
□ 萧笛

  我出生的那年冬天,天儿嘎巴嘎巴地冷,西北风裹了刀子藏着针,吹得人肉皮子贼拉拉地疼。
  进了腊月,鬼哭狼嚎的“大烟炮”,一口气儿刮了三天三夜,我娘在我奶奶的小北炕上,大哭小叫地折腾了三天三夜。平时蔫声蔫语的我娘,不知道哪来的邪劲,喊得房梁子直哆嗦。我娘的嗓子都喊哑了。汗水和泪水濡湿了她的头发,黏乎乎乱糟糟地贴在那张白净净的脸上,有一缕头发溜进她纤巧的嘴里,我娘使劲地“呸”一下,吐出头发,接着嚎:
  “噢——”
  我奶奶盘腿坐在南炕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袋锅。我奶奶把烟袋锅的铜嘴儿塞进嘴里,含着,半天,吧嗒一下,再吧嗒一下,拔出烟袋锅,两片薄薄的嘴唇揪成一个干巴枣,枣中间让人扎了一锥子似的,喷出一缕白烟儿。白烟儿带着奶奶嘴里的大蒜味,扭扭搭搭地飘着,最后,缠上了房梁。房梁不知道绕了多少烟魂,黑糊糊的,像我奶奶手里的烟杆,放大了,撑在那儿。我奶奶身旁,跟房梁一个颜色的炕桌上,摆着一把油乎乎的剪子、几块白布条,还有一个准备包我的小花被儿。跨过门槛,外屋的灶火上,半锅开水“嘶嘶啦啦”地翻着花,水里滚着几个红皮鸡子儿。小屋里弥漫着辣嚎嚎的烟味儿,腥臊臊的汗味儿,还有甜兮兮的羊水味儿和臭烘烘的脚丫子味儿。
  我奶奶抽完一袋烟,烟锅在炕沿上“当当”地敲了敲,屁股一欠,两只三寸金莲从屁股底下飞出来,利落地下了炕,“咯噔咯噔”地捶着地,去了外屋。我奶奶先去辘轳井那儿,“哗哗啦啦”地摇上来一桶水,操起葫芦瓢,舀了一瓢,又去锅里捞出两个鸡子儿,扔瓢里拔着。我奶奶就着瓢,喝口凉水。刚从井里摇上来的水,凉冰冰,甜丝丝的。我奶奶吧嗒吧嗒嘴儿,像馋酒的爷们NFDA2了一口苞米烧。然后,我奶奶就蹲在灶坑前扒鸡子儿。新鸡子儿不好扒皮,我奶奶小心地抠着。里屋,我娘又扯着脖子嚎起来,我奶奶像没听见一样,专心地扒着鸡子儿皮。不一会儿,两个红皮鸡子儿变成了两个光溜溜的白蛋蛋,我奶奶把它们攥在手心,往里屋拐去。
  
  
  
  
  里屋的我娘,刚好折腾完一气,仰脸朝天地躺在那,大肚子蛤蟆样喘着。我奶奶把手心里的鸡子儿塞进我娘嘴里一个,我娘好像都没嚼,就吞下去了。我奶奶就把第二个鸡子儿也塞进我娘的嘴。我娘刚把鸡子儿咽到一半,肚子又疼了。我娘死闭着嘴不让鸡子儿掉下来,被鸡子儿噎住的叫声闷闷的,像拉不出屎憋的。
  
  我奶奶戳在炕边定定地看着我娘,脸上的神色寡淡得没一点盐酱。看不出同情,也看不出厌恶,没有欣喜,也没有哀愁。我娘就知道,我奶奶其实还在怀疑,她怀的到底是不是我爹的种。
  
  我娘跟我奶奶见面的那天,我大爷马大山用他那把王八盒子亲自枪毙了我爹马大树。
  我大爷让人把我爹捆了,破麻袋一样扔在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的稀泥地里。雨水滋润得巴掌沟南山坡上的达子香花血淋淋地红艳。我爹跪在一簇达子香旁边,仰着脖子,那脸上,没一点颜色是怕,也没一点模样是悔。我二大爷马大河想给弟弟求情,嘴还没张开,就让我大爷一瞪眼,给挡住了。
  “老三,你还有啥念想?”我大爷眼珠子比达子香花还红,拧着脸不看我爹。
  “让俺见娘一面。”我爹口气坚定。
  我大爷就差人下山去请我奶奶。我奶奶一溜小跑进了巴掌沟,横穿人家的苞米地时,小脚踩倒了好几棵苞米苗。
  作孽哟!
  
  
  
  
  
  太阳悬到树梢儿的时候,我奶奶爬到了山上,她身上的蓝布褂子前襟一团黑,后背一团黑,是汗溻的水痕。我大爷跑上前去扶我奶奶,我奶奶沉着脸扒拉开我大爷的手,直奔跪在地上绑着绳子的我爹。
  “树儿,你犯了啥事?”我奶奶扶着我爹的肩膀。那肩膀门板一样宽,墙垛子一般厚,跟我爷爷一模一样。我奶奶生了仨儿子,就数我爹跟我爷爷最像。
  “他,他睡了人家谢大头的女人!”我大爷在一旁把脚顿得山颤。那个谢大头,脸憋得紫茄子色,坐在一块山石上,一口紧着一口地鼓烟。
  是刚开江那会吧,刚刚成立不久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周保中,命令我大爷所带领的那支队伍去额穆那疙溜儿打鬼子。我大爷接了命令,却迟迟不开拔。我大爷作难呢。我大爷虽说是抗联的团长,可手下的人马还够不上人家正规军的一个连。大伙手里的家巴什更不中用,最好的枪是三八大盖。我大爷蹲在江边抽了两袋烟,抽得嘴里恶苦,脑子里才闪过周保中说的一句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日。我大爷笑了。我大爷想起了他能团结的力量:谢大头。土匪头子谢大头守在巴掌沟南山,平日里杀富不扰民。小日本来了以后,有机会,他们还会敲打敲打小日本。有一次,小日本把谢大头他们包围了,是我大爷带人打外援,救了他们。谢大头从此便跟我大爷称兄道弟,成了哥们。我大爷动员谢大头跟他去额穆。我大爷告诉谢大头,他们这一道要灭看守青沟子林场的鬼子,要端额穆老城里鬼子的军需库,兴许还要打蛟河,打敦化。我大爷眼珠闪着比星星还亮的光跟谢大头说:“你盘算盘算,这些仗打下来,咱们可就肥得流油了。你这把汉阳造也能换换了。”我大爷拍着谢大头腰上的家伙,笑得一脸霞光。
  谢大头被我大爷劝说得心活了,加上还欠着我大爷的情分,就答应了我大爷。可是,码人上道的时候,谢大头瞅着身边的女人作难了。
  谢大头平生就有两个喜好,一是枪,二是女人。眼面前这个女人是谢大头刚弄到手的,眉眼除了小巧,倒也说不上怎么好看,可那股细皮嫩肉的劲,让人觉得风能把她吹破了,雨能把她浇化了。谢大头怎么舍得带着这样的女人去行军打仗?可是,让这个女人留下来,派谁看着呢?谢大头瞅瞅自己手下,那些王八蛋,平时都对这个女人一脸馋相,要是让他们单个守着,那还不是让猫看着鱼?我大爷看出谢大头的心思,就提出让我爹给这个女人当警卫:“把我家老疙瘩留下吧。一来,他小,刚过十八,还没开窍。二来,俺们老马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咋样,你应该信得过吧?”
  谢大头看着一脸憨厚的我爹,又看看一脸真诚的我大爷,点了头。
  我爹跳着脚不干:“我不留下!我要去打鬼子!守个娘们算哪门子事?”
  我大爷就跟我爹咬耳朵:“谢大头是个老滑头,万一他半道变卦,咱押着他的心头肉,不是也有宝端?”
  从打我爹他们哥仨出来当抗联的那天起,我爹和我二大爷凡事就都听我大爷的。因为,临出家门时,我奶奶交代了:“你们的爹没了,你们大哥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儿。你们当初咋听你爹的话,往后就咋听你大哥的话。”
  我大爷为人仗义,打起仗来,有勇有谋,不光我爹我二大爷信他,别人也信他。我大爷给我们老马家赚足了名誉,也给自己树起了老大的威风。我爹不敢跟我大爷拧,沉着脸留了下来。
  我大爷和谢大头的队伍沿着镜泊湖西岸往南走了。他们这一走就走了一春天。谢大头的人马装备,加上我大爷的智慧,让他们打了好多胜仗。一打胜仗,这人就有了精气神,队伍也装备齐整了。五黄六月,我大爷他们一路凯歌,回到巴掌沟南山。
  谢大头一眼看出,自个儿的女人不对劲了。原先那张粉白的小脸蜡黄不说,眉眼也像是走了样。这还不是最打紧的,要命的是女人那腰那腚,说垮不是垮,说胖不是胖,反正,那变化,有眼光的男人一下子就能瞅出来。
  “你有了?”谢大头满心欢喜。
  女人不点头,不摇头,只把一双眼睛望定了谢大头。
  谢大头被女人瞅凉了一腔热血。他也去瞅女人。从女人的眼神里,谢大头瞅出了最不想知道的答案。他一把薅住女人的头发:“说,肚子里的种是哪个王八蛋的?”
  “我的!”
  我爹一脚踹开房门。
  谢大头的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拎着枪就去找我大爷:“我操你老马家八辈祖宗!马大山,我信了你,跟你去打仗。脑袋别裤腰上干哪!你说句良心话,我没藏奸,没耍滑吧?可你瞅瞅你老马家的人都做下了啥?”
  我大爷的眼也红了。抗联是革命的队伍,革命的队伍哪能出这样的丑事?再者,老马家是啥人家呀?祖祖辈辈没让人指过脊梁骨子啊,咋就横空出了这么个不讲究的人呢?
  我大爷嘎巴溜丢脆地回答谢大头:“人交给你,要杀要剐你说了算,我不眨眼。”
  谢大头不能白白地当了回活王八,这口气他自然要出。“我自己的弟兄犯了绺规也要受绺刑。照理说,出这码子事,冬挂甲,夏穿花。看在是你兄弟的面上,点了得了。”
  谢大头说的那些都是绺子里处罚犯规土匪的。冬挂甲,是冬天用的刑,把人绑树上,扒光衣服,往身上泼凉水,冻一层,泼一层,隆冬数九的,用不了多大会儿,人就成了雪白的冰棍。夏穿花,是夏天秋天的时候,把人扒光溜儿地绑到林子里,让蚊子叮,瞎虻咬。山里蚊虫厚,糊上来就是一层,连痒带毒,不到半宿的工夫,命就归西了。
  谢大头没给我爹使这些毒招,他给了我爹一个痛快的:点了——毙了。
  “树儿他才十八呀,一个毛孩子呢,他懂啥呀?你能肯定就是他做下的?”我奶奶不死心哪,急火火地追问谢大头。
  谢大头龇着满口黄牙:“他是不是毛孩子,你得问问这娘们。”
  谢大头拎小鸡一样扯过我娘。
  “放开她!”一直沉默着的我爹冲着谢大头咆哮。
  “瞅瞅吧,这毛孩子还挺爷们的呢,晓得护女人。可你他奶奶的知道不知道,这是谁的女人?”谢大头吐掉烟屁股,把我娘扯得滴溜溜儿转。
  “她是我的!”我爹眼睛瞪得要喷出血来。跪在地上的双腿向前蹭着,看那架势,要不是有绳子绑着,他非跳起来跟谢大头拼命不可。
  谢大头把我娘往我爹身上一推,我娘就跌倒在我爹面前。我娘一骨碌爬起来,抱住我爹:“树,我跟你一起死!”
  谢大头狠狠地哼了一声:“放心,我一定成全你。”
  我奶奶看明白了一切。她拐着小脚走到我爹面前,薅起我爹的脖领子,劈手就是两个嘴巴:啪!啪!
  爹两边脸上先白后红的五个指印还没出全,我奶奶已经转身往山下走去。
  山风从垭口上扑来,我奶奶的眼泪在风中飘舞。
  “娘——”我爹泣血样的哀号在我奶奶身后响起。
  我奶奶脚不停,头不回。
  “娘,带上她,她怀的孩子是俺的!”我爹扯破了嗓子喊。
  我奶奶的脚步顿了一下,又咣咣地往山下捶。
  “娘啊,带上她,她是个苦命的——”我爹喊完这一句,竟号哭起来。
  苦命两个字打动了我奶奶。我奶奶转回来,抓起我娘的手。我娘跟我奶奶撕扯着,冲着我爹大喊:“树,让我死,跟你一起死!”
  我爹流着眼泪使劲地摇头:“不,你要活着,你要把小树养大!听话啊,小树,我娘,都交给你了。”
  我娘号啕大哭。
  我奶奶一使劲,把我娘扯起来,牵着她的手,下了山。
  
  我奶奶把我娘领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就发现她自己,不,是我爹做了一件要多荒唐就有多荒唐的事。
  那天早晨,我娘红肿着眼睛爬起来,帮着我奶奶烧火做饭。吃完饭,她刷了锅,洗了碗,扫了地,又拿着抹布把我奶奶家炕上炕下,里屋外屋,擦了个遍。我奶奶盘腿坐在炕沿上,抽着烟袋锅,看着我娘里外屋地忙活。
  我娘把门框、窗户棂子都擦得纤尘不染以后,就坐到院子里洗衣服。她洗了我奶奶的衣服,又洗自己的,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拆棉被,洗被里被面。我奶奶不拦她。我奶奶知道我娘得干点什么来抵挡心中的悲伤,我奶奶默默地摇着辘轳把,吊起一桶一桶的水,拎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晾衣绳满了,我娘把洗好的东西又往杖子上晾,往柈子垛上晾。当我娘又扯出柜子里的被子要拆时,我奶奶跟进来,按住了她的手。
  我奶奶看着我娘的眼睛:“你不是中国人!”
  我娘低下头。
  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你真不是中国人?”
  我娘愣了片刻,突然把头埋进那床她没拆成的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我奶奶没看错,我娘不是中国人。我娘是日本人!
  “作孽哟!”我奶奶长叹一声,跌坐在炕头上。
  整整一天,我奶奶就那么坐着,仰着脸,闭着眼睛,头倚在炕墙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奶奶的眼前晃着我爷爷的影子,真真亮亮的。
  我爷爷是让日本人打死的。
  那是1932年,我爷爷回山东祭祖,坐火车往家返。车过哈尔滨,日本乘警上来查票。日本乘警边查票边问乘客:“你的哪国人?”这个时候,满洲国已经成立了,一些心眼活络的人赶紧回答是满洲人。“哟西!”日本乘警满意地笑着。
  我爷爷对面有个汉子不信邪,回答日本乘警:“中国人。”日本乘警抬手就是两个嘴巴:“巴格牙鲁,你的什么的中国人?”
  问到我爷爷,我爷爷面无表情地看着日本乘警。
  日本乘警再问:“你的哪国人?”
  我爷爷眨巴眨巴眼睛。
  日本乘警放开嗓门:“你的,哪国的人?”
  我爷爷慢慢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理日本乘警。
  日本乘警打量着这个穿着蹶腚棉袄,抿裆棉裤的中国农民,忽然醒悟:“哦,哑巴的干活。”
  我爷爷转过脸来,声音嗡嗡地:“你才哑巴呢。”
  日本乘警讶异地“咦”了一声:“你的哑巴的不是,为什么的不回答?”
  我爷爷一脸茫然:“回答啥呀?”
  看热闹的乘客憋不住好笑。日本乘警羞恼地一把揪住我爷爷的脖领子,满口的唾沫飞到我爷爷脸上:“你的哪国人?”
  日本乘警的喊声,吓得周围的乘客脸都变色了。一个瘦猴样的男子干脆站起来,想躲到一边去。
  我爷爷盯着日本乘警的小眼睛,也吼:“你说我是哪国人?你们把东三省占了,不叫俺们说中国话,不让俺们当中国人,我他妈的成了亡国奴,亡国奴啊,还有什么脸叫人?我他妈不是人!”
  日本乘警“嘿嘿”地笑了。
  周围的乘客以为我爷爷的硬气吓住了日本乘警,那个想跑的瘦猴儿又坐回自己的座位。可是,他的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到一声脆亮亮的枪声。日本乘警的王八盒子在我爷爷的左太阳穴吐出了一颗炸子。炸子从我爷爷的右太阳穴穿出去,撞在窗玻璃上,玻璃“哗”的一声碎了。
  我爷爷的尸首让日本鬼子顺着车窗扔到了荒郊野外。车上有一个认识我爷爷的,悄悄记下了地方,告诉了我奶奶。
  我奶奶领着三个儿子,头缠白布,顶风冒雪,沿着火车道一路寻去。在亚布力的山沟子里,我奶奶他们看到了铁道边的残雪中一堆让狼吃剩下的骨头和碎肉。不远处,一只千层底黑礼服呢面的圆口布鞋孤零零的,已经快被雪埋没了。我奶奶扑上去,抓起那只她亲手做成的布鞋,大叫一声:“孩儿他爹!”背过气去了。
  我奶奶捧回我爷爷的碎骨头渣儿,埋在屯子边的山脚下。我奶奶跪在那个用冻土块堆起来的坟头前,不哭不闹,出奇的安静。远处的乌鸦一声跟一声地鸣叫着,风扬起雪粒子扑打着我奶奶的脸,她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她的三个儿子也雕塑一样跪在她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奶奶发出一声抽泣样的叹息,她弯下身子,去抠身旁的土。刚刨起来的泥土上落了雪,很快又冻硬了。我奶奶抠起一把拌着雪粒的土,培到坟包上。我奶奶一边培土一边小声但坚定地说:“你等着,俺给你报仇!报仇!你等着啊!”
  我奶奶的手抠出了血,血洇染了雪,培在坟包上的冻土便泛着刺眼的红艳。我大爷我爹他们也开始抠土,培土。很快,他们的手也抠出了血。带血的冻土培到死人的坟上,仇恨的种子埋在了活人的心里。后来,抗联闹起来了,我奶奶把三个儿子都送到了队伍上。我大爷跟我奶奶商量,把不满十七的我爹留在家里照顾她。我奶奶眼睛一立:“真有那份孝心,就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三个儿子要走了,我奶奶把家里所有的鸡子儿都煮了,塞到儿子们的挎兜里,和鸡子一起塞过来的还有那说过了千遍万遍的话:“别忘了,你爹是咋死的。杀父之仇啊,你们得刻在心尖上,一辈子都不能忘了。死也不能忘!”
  我大爷他们哥仨兜里装着热乎乎的鸡子儿,心里装着我奶奶泣泪泣血的嘱咐,上了战场。有人劝我奶奶:“抗联成天价跟日本鬼子打仗,那人说死就死,你咋能把三个儿都送去,总得保住一个啊。”
  我奶奶说:“日本鬼子不走,保住八个儿也没用!”
  儿子们走了,我奶奶也不想闲着,参加了妇救会,给队伍上做衣做鞋,跑腿学舌。慢慢的,我奶奶给抗联做起了交通员,她家的三间草房也成了抗联的队伍歇脚打尖的地方。
  一个和日本人不共戴天的家里,却冒出个日本媳妇,这个事实,让我奶奶怎么接受呢?
  天傍黑,我娘端着饭跪到我奶奶面前,怯怯地叫:“娘。”
  我奶奶睁开眼睛,看到我娘举到她面前的饭是一盘日式蛋包饭。我奶奶心头火起,劈手打飞了盘子。金黄的蛋饼飞到墙上,留下一块油渍,掉到地上,用葱花炒过的米饭四处散落,屋子里一下子飘满香味。我奶奶心疼地闭了一下眼睛,又一次挥起手。巴掌落在我娘的脸上,把我娘打得身子一歪。我娘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我奶奶看着那双白净细嫩的手,咽下一口唾沫:“你肚里的孩子是俺树儿的?”
  我娘点点头。
  我奶奶满脸的疑惑没有因为我娘的点头而消散。那一刻,我奶奶一定怨恨自己的眼睛没法穿透我娘的肚皮。她想不出,她的儿子,她千叮咛万嘱咐的儿子,怎么会跟一个日本女人相好。她怀疑,这个日本女人在耍什么把戏。可是,我爹临死前的哀号又在我奶奶的耳边响起:“娘,她怀的孩子是俺的。”
  作孽哟!
  又是一声抽泣样的叹息。我奶奶倒在炕上,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我娘几乎就记不起,我奶奶跟她说过什么话。而我娘似乎也不想跟我奶奶说点什么。沉默,山一样压在这家里。尤其是晚上。
  其实,我奶奶应该和我娘睡一铺炕,可是,我奶奶宁可多烧那一捆柴,也让我娘睡在北炕上,而她自己睡在南炕。
  夜晚,万籁寂静,小屋里的,南炕一个女人,北炕一个女人,中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三朝六国。
  我奶奶时常出去,有时会离开家好多天。我娘其实能猜出来我奶奶干什么去了,我娘从来不问,只是在我奶奶回来的时候,烧上一锅热水,端给我奶奶烫脚。我奶奶闷声坐在炕沿,一层层地解开她的包脚布,最后那几层带着血痂。
  我娘默默地捏把盐来,撒到盆子里,然后,捉住我奶奶那双因为骨肉变形而极其丑陋的小脚放进热水盆里。我娘做这一切的时候,很尽心,但我奶奶却从我娘的神态上看不到一点讨好、谄媚。我娘表情淡漠,神色从容。
  我奶奶离家的时候,会把家里的鸡子儿都煮了,带在身上。我娘知道,那鸡子儿我奶奶是不会吃的,我奶奶给自己准备的干粮是窝窝头,一个窝窝头眼里,塞一块咸菜疙瘩。鸡子儿是给他的两个儿子大山和大河的,要是遇不上我大爷和我二大爷,我奶奶也不会吃那鸡子儿。抗联里有一些女兵,还有一些小战士,我奶奶就把鸡子儿分给他们。我奶奶回来的时候,下屋地上的鸡子儿筐里,又攒下了一些鸡子儿,我奶奶两手一扒拉就知道,她离家这些天,鸡下的蛋,我娘一个也没吃,全收在筐里了。
  我奶奶瞅瞅我娘的大肚子,想说,你汆两个吃,话到嘴边,我奶奶把脸扭到了一边,那话也就别在了嗓子眼儿里。
  秋天,收苞米的时候,我大爷他们接连端了好几个鬼子的炮楼,还把一个伪森林警察大队劝降了。这下,惹火了小鬼子,他们见天地往山里派兵。那阵子,我奶奶也总是不着家,神神秘秘地里外忙活。有一天,我奶奶从外面回来,脚步踉跄,神色疲惫。我娘当她是累的,急忙烧好热水,腆着大肚子把水端给我奶奶,让我奶奶烫烫脚,解解乏。
  我奶奶一脚踹翻洗脚盆,死死地抓住我娘的胳膊,眼睛盯着我娘的肚子。
  我娘不知道我奶奶要干什么,吓得脸色灰白,浑身哆嗦。
  我奶奶一双眼睛闪着毒光,问我娘:“你肚子里,真是树儿的后?”
  我娘惊慌但是坚定地点点头。
  我奶奶又发出了一声抽泣样的叹息,松开我娘,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倒在炕上,昏了过去。
  
  后来,我娘知道,我大爷和我二大爷死了,死在和鬼子的一场恶战中。
  那场战斗,小鬼子一千多人,我大爷他们说是一个团,其实也就二百来人。鬼子把我大爷他们包围了。仗从太阳上竿开始打,一直打到日头偏西。山头上的土都让炮弹炸熟了,烧焦的树东倒西歪,不小心碰上,刺啦一声,那块肉就白了。我大爷的腿让炮弹炸飞了小半截,血水“咕嘟咕嘟”地像泉眼。我大爷用绑腿狠狠地勒住冒血的上半截腿,两手撑地,几下就蹿到一个有利的位置,他瞅着山下的鬼子,指挥着大伙,一会往这边打,一会往那边打。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他娘的,我这还真成了瘸子打猎——坐山喊了。呵呵。”话刚说完,一发炮弹将机枪手炸死了。我大爷就爬到机枪手那,抓过机枪,扫向鬼子。我大爷使机枪的本事没人能比,机枪手没了,机枪自然成他专用的了。
  鬼子也拼累了,他们仗着人多,一拨一拨地进攻,跟我大爷他们玩疲劳战术。我大爷呢,东边的鬼子上来,他让人把自己抬到东边,西边的鬼子上来了,他又让人把他抬到西边。最后,子弹打光了,小鬼子冲了上来,我大爷他们就和小鬼子拼刺刀。我大爷不能动了,大叫一声:“大河,往前冲啊!”我二大爷两步就蹿到了头里。我大爷眼睁睁地看着我二大爷捅死了一个又一个鬼子,最后,刺刀扎到一个鬼子身上拔不出来了。他没劲了,好几天没有米粒进肚,又打了大半天的仗,我二大爷累熊了。一个鬼子趁机向我二大爷扑过去,我二大爷躲过鬼子的刺刀,一伸手抱住鬼子。鬼子连踢带打,手里的刺刀好几次刮着我二大爷。我二大爷急了,一口咬住了鬼子的脖子。鬼子疼得“嗷嗷”直叫。血,顺着我二大爷的嘴向外淌。旁边另一个鬼子舞起刺刀,冲我二大爷扎下去。我二大爷到死都没松口。
  我大爷坐在那,一声不吭地把三个手榴弹放到怀里,弦挂到了手上。等鬼子发现没人跟他们对抗了,才瞅见横倒竖卧的死人堆里,还有一个活着的抗联,坐那儿,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乐。鬼子以为这个抗联让他们打傻了,纷纷围上来看热闹。我大爷瞅着鬼子人围得厚了,大叫一声:“我操你小日本八辈祖宗!”拉响了手榴弹。
  那一年,我大爷22岁,我二大爷20岁,都还没碰过女人。
  
  醒过来后的我奶奶一下子就老了。原先的那股子精气神不知道跑哪去了,一天到晚的,老是盯着一个物件发呆。那个物件兴许是我爹爱坐的一个小板凳,兴许是我大爷常使的一把斧子,也兴许是我二大爷玩过的爬犁。更多的时候,她是盯着我娘的肚子。我娘知道,我奶奶在盼着一个时辰。
  我娘也盼。
  
  1936年最后一天的太阳,在我娘的哭叫声中从地底下慢慢地爬出来。
  一夜未合眼的我奶奶早上起来,把院子里的雪推出一条人走的道,抱了一抱柈子,把灶坑里的火鼓捣旺了。
  灶坑对面的鸡架里,六只芦花鸡咕咕地叫起来。我奶奶从木条子中间伸进手去,一只一只鸡屁股抠下来,我奶奶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六只鸡,三个蛋。这都进腊月了,别人家的鸡早就歇了,我奶奶家的鸡还在下蛋。虽说是隔三差五才下一个,总是比没有强。好像鸡们知道,这家里有人要坐月子,等着吃鸡子儿。
  “真他娘的填和人。”我奶奶在盆子里洗着手上的鸡屎味,听到里屋我娘不是好动静地惨叫起来。我奶奶惊愕地一抬头,看见太阳火球子一样跳上山尖,刺眼的光芒让我奶奶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这时,我奶奶就听到了我破锣大嗓的哭声。
  我奶奶三步并做两步扑进屋里,操起剪刀,剪断了我娘供养我的那根血管子。我奶奶把我捧在手里,端详着我的粗眉毛,大嘴巴,小鸡鸡,还有我的宽肩膀,我左屁股上的一块纺锤形胎记。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我爹一模一样。
  “我的儿!”我奶奶把我贴到她的脸上。她的眼泪又酸又辣,蜇得我生疼,我用死命的嚎哭抗议着。我奶奶这才笑着把我包起来。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暖融融的阳光穿过窗前那一排冰溜子,照进屋里,我奶奶家洋溢着幸福安详。
  我娘已经转移到南炕上来了,我睡在她的身边。我奶奶仿佛吃了回春药,精神抖擞地坐在炕沿上,细细地端详着我,偶尔看一眼我娘。我娘是那么疲惫,又是那么兴奋,她很开心,也很难过,她的心里在翻江倒海。但是,她闭着眼睛,她以为,这样,我奶奶就看不见她心里的滔滔波澜。其实,我奶奶的心里也翻腾着大浪,而且,同为女人,她未必不懂我娘的心思。
  炕桌上,一碗小米粥拌了红糖,汩汩地冒着热气,把一种很香很甜的味道悠悠地荡了一屋子。
  过了一会儿,我奶奶舀起一小勺粥,在嘴唇上沾沾,觉得不烫了,就双手捧了碗,送到我娘面前:“媳妇。”
  我娘闭着眼睛,却把我奶奶的这一声呼唤真真地听在耳朵里。我娘没睁眼,两串热热的眼泪珠子顺着眼角滚出来。
  我奶奶用她麻袋片一样粗糙的手掌在我娘脸上抹着,她自己的脸上却已是老泪纵横。
  自打我娘进门,就极少做家务的我奶奶,格外勤快起来。她哗啦哗啦地洗涮,热汤热水地做饭。我奶奶洗完了尿布,熬好了小米粥,就上炕来,抱着我,跟我娘说话。我奶奶口口声声唤着“媳妇”,那完全是两个女人的对话,女人的眼光,女人的心思,女人的逻辑。她们从来还没说过那么多的话。
  我奶奶破天荒地打听我娘的老家。我娘知道,我奶奶想知道她的身世。我娘就慢慢地讲给我奶奶听。
  我娘出生在北海道,爸爸妈妈都是渔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我娘中学毕业的那年,他们全家人都被征进开拓团,来到了中国。快到宁安的时候,让一股胡子堵着了,混战中,我娘的妈妈把我娘和我娘的弟弟紧紧地护在怀里,哭泣着埋怨我娘他爸:“我说不来,你偏要来,来吧,来吧,来送死了。”话音没落,一颗手榴弹落到他们身边。我娘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娘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身上好沉好沉。我娘想挣脱,才发现是她妈妈的尸首压在她身上。旁边,她爸爸和她弟弟已经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我娘咧开嘴刚要哭,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捉住了她的下巴颏。
  那只捉着我娘下巴颏的手粗糙有力。我娘顺着手看去,一个硕大的脑袋上,两只色迷迷的豆豆眼正盯着她左看右看。半晌,大脑袋开口说话:“把这个娘们带走!”
  我娘被谢大头掳回了山上。
  “媳妇,你的日本名叫什么?”我奶奶一边给我换尿褯子,一边问。
  我娘的眼神飘忽起来:“小井美阳子。”
  “小,井,美,阳,子。”我奶奶吃力地复述。
  我娘的鼻子发酸。自己这个名字有多长时间没人叫了?她自己一时也想不清楚了。是从自己爸妈死的那天吧?谢大头是不叫这个名字的,他嫌这个名字太长,喊起来费事,就直接叫我娘“娘子”,听起来很像阳子。
  “那,树儿,他,他叫你啥?”许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打听儿女的私事,我奶奶的脸有些发烧。
  我娘的脸也红起来:“他,叫我小美。”
  
  从打上山的那一刻起,我娘就想逃跑。她恨这个陌生的地方,恨夺去了她亲人的谢大头,她想逃出去,逃回日本去,她甚至盘算着,在逃跑前,杀了谢大头。可是,怎么逃呢?一没钱,二不认得路,周围全是中国人,打听个道都没有办法。我娘知道她的障碍是语言,就开始用心地学说中国话。谢大头以为这是源于我娘的归属意识,极为开心,加上新上手的女人又格外喜欢,整天价不离我娘半步。一个字一个词儿地教我娘说话,看上去,很有些其乐融融。就在这时,我大爷来找谢大头了。
  谢大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我大爷走了。我娘心里暗暗高兴。她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把谢大头给她的首饰、两根金条,一沓子钱也都塞到包袱里,她知道这些东西足够让她回到日本了。收拾完东西,我娘偷偷地瞄一眼坐在山洞口的我爹。我爹正斜靠着一段倒木,手里的弹弓东瞄一下,西打一下。
  我爹的弹弓子打得那可真叫准,指鼻子不打眼睛。有一次,他们偷袭鬼子的据点,鬼子哨兵站在炮楼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们没法接近炮楼,开枪又怕惊动了鬼子。我爹掏出弹弓,夹上一块炮弹皮,嗖的一声,打出去。只见那个鬼子哨兵身子一挺,蔫不悄儿地就趴到了炮楼墙垛子上,脑袋向下耷拉着,似乎在张望炮楼下的风景。
  我爹一边打着弹弓,一边琢磨着,他咋去挨往后的日子。在我爹十八年的生活经历中,还从来没有只面对一个女人的记忆。他无法想象,接下来的几十天,或者几个月,他咋样才能看管住谢大头的娘子,别让她跑了,丢了,别让狼吃了她,别让坏人欺负了她。
  我爹琢磨着这些的时候,我娘也在琢磨着咋对付我爹。我娘用了女人的招数。她煮了一条狍子腿,又做了几个红豆饭团子。她把干辣椒剁碎了,拌上葱花蒜末和盐面,腌成辣椒酱。
  太阳在对面的山上跟那一片老林子磨磨叽叽纠缠的时候,我娘把煮好的肉和饭团子端到我爹面前。我娘用尖刀片下一块肉,蘸点辣椒酱,递到我爹面前。又捧起酒坛子,往我爹的碗里哗哗地倒酒。酒肉的香味早已经让我爹的嗓子眼里长出了馋虫。我爹也不吭气,一口酒,一口肉,大口地吃喝起来。我娘又拿起一个饭团子。从小到大,我爹就没吃过几次白米饭,更没见过这个东洋风味的饭团子。我爹把饭团子举在眼前端详半天才塞进嘴里。饭团子真好吃,明明是米饭,吃着却像我奶奶过年才做的“粘耗子”。我爹很纳闷,这个细皮嫩肉的娘子,咋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嚼谷。
  “你叫啥名?”我爹瓮声瓮气地问。
  “美阳子。”我娘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小声回答。
  “我知道你是美娘子,我问你叫啥名?”我爹嘴里嚼着一块肉,话语含糊。
  “小,井,美,阳,子。”我娘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爹。
  我爹让那块肉噎着了。抻着脖子,不错眼珠地瞅着我娘。
  我娘又给我爹倒了一碗酒,端起来,送到我爹眼前。
  我爹咕咚喝了一大口,缓口气:“你是日本人?”
  我娘点点头。旋即,她就后悔了,因为,她立刻在我爹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看到了凶光。
  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日本人的瞬间,我爹的确是起了歹意。他想起爹的死想起娘的话,想起自己躲在这山沟子里,吃苦受罪为的啥。杀了她!这个念头在我爹的脑子里闪过一次,又闪过一次。然而,他最终还是想起了他的任务,想起了我大爷的嘱咐,很不情愿地咽下一口唾沫。我爹实在想不明白,打日本鬼子的谢大头咋能娶个日本娘们当娘子。我爹推开酒肉,摇摇晃晃地走到山洞外面。初春的冷风吹来,他打了个激灵:奶奶的,差点喝醉了。这个日本娘子莫不是要把俺灌醉了好逃跑?想到这一层,我爹后脊梁上冒出一股凉气,他走到一棵大树后,“哗哗”地放出一泡尿,折转身,脚步铿锵地走回山洞。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洞,只有一个出口,洞里住个十几口子人没问题。山洞的最里面,有个弯,形成了一方隐蔽的死角。谢大头把那个死角间壁了一下,成了他的寝宫,再往外,是谢大头的警卫们待的地界。外面山坡上,离着山洞不远,有几个伐木工人留下的木克楞,谢大头的喽啰们住那里。这个山洞很隐蔽,洞口刚好有一块山石挡着,从正面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有个洞,从侧面看,似乎也只是一条石缝。谢大头当初选这个地方藏身,还真是用了些心机。
  我爹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打开自己的铺盖。
  寝宫里,我娘抱着包袱,静静地坐着,等待酒醉的我爹鼾声大起。
  我爹紧紧地拥着我大爷留给他的那条军毯,眼巴巴地盯着洞口探头探脑的月亮,我爹不敢翻身,怕瞅见寝宫里的日本娘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爹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扑腾扑腾地跳。我爹好想唱唱歌,让自己的心思别再胡乱跑。可是,他不敢唱。我爹就在心里哼,哼着哼着,我爹的眼皮就发涩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从洞口移走了。我爹猛不丁地从梦里醒来,听到山洞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冲出山洞。月光下,我娘抱着包袱已经跑出老远。
  我爹掏出弹弓子,摸起一块石子。
  我爹喊:“你回来!再跑,我打你腿了。”
  我娘回头看看,跑得更快了。
  我爹举着弹弓子喊:“打你左腿!”
  “嗖”,我娘的左腿一弯,她差点摔倒。我娘有点奇怪,他的枪怎么不响?再摸摸腿,没伤,就是皮肉有些疼。我娘回过头,山道上,我爹大步如飞地追来,我娘看清了我爹手里的弹弓子,我娘乐了,我娘撒开腿,继续跑起来。
  “站下,再不站下,我还打你。”夜晚的山谷中我爹的喊声清晰得像在耳边。可是,我娘的脚步却没停下来。我娘才不怕呢,不过一把弹弓子。
  “打你的右腿。”随着我爹的一声吼,我娘的右腿哆嗦了一下。
  我娘忍着疼,死命地往前跑。
  我爹又喊:“你站不站下,你不站下,我打你脑袋了。”
  我娘有些犹疑。依他说打右腿不打左腿的准头,他要是想打自己的脑袋,大概打不到脖子。就在我娘思量着怎么办的时候,我爹的脚步声跑到近前了。惊慌中,我娘一扭身,往旁边的树丛钻去。
  眼瞅着就要追上我娘了,我娘却一闪,没影了,紧跟着,我爹就听到了一声惨叫。我爹紧跑两步,看见了身子悬在一棵树上的我娘。
  那个山道旁边,其实是一个深涧。道旁有密密的树丛挡着,又是夜里,我娘不知深浅,一步踏去,人就飞下去了。幸亏,一个秃秃的树杈挂住了我娘的袄襟子。
  我娘像一个溺水者,双手双脚胡乱地舞着,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好“嗷嗷”地叫唤。
  我爹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把我娘抓上来,这时,他听清了我娘的呼喊:“卡桑!卡桑!”
  我爹立刻抽回身。
  我爹跟自己说,这日本娘们是自己要跑的,摔死了,谢大头回来也不能怪俺。
  我娘看见我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心里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着:“卡桑,卡桑!”我娘的哭声扯住了我爹的脚步。他回过头来,冲着我娘喊:“嚎啥?能把你妈嚎来呀,还是能把你爹嚎来?”
  我娘哭得更加绝望:“我的妈妈,死了,爸爸,也死了。炸,死了……”
  我爹的心里动了一下。他犹豫了一会,试探着向我娘伸出手。可是,他胳膊的筋都要抻断了,也够不着。我爹往下看看,涧底黑黝黝的,像一个魔鬼张大了嘴巴,等着送到嘴边的美味。
  我爹气呼呼地嘟囔:“叫你别跑,你非跑,瞅瞅,跑到鬼门关了吧?”
  我娘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只顾“嗷嗷”地乱叫,手脚乱舞。
  “你别扑腾了!你再瞎扑腾,就把树杈扑腾折了。这涧老深了,你掉下去,非摔成肉泥不可!”我爹大吼着。
  我娘停了下来,不再扑腾,哭泣却没法停止。
  我爹找来一根树干,伸向我娘,可是,我娘看着树干,又看看身下的深渊,不敢伸手。
  我爹狠劲地撇了树干,骂道:“没用的东西!”就这一声骂,把我爹自己骂镇静了。镇静下来的我爹很快就想出一个办法,爬到树上去,救下这个日本娘子。
  他仔细地看着我娘悬挂的那棵树。那是一棵楸子,老树大概是叫雷劈了,只剩下半截,横倒在空中。也许是因为老树的根还紧紧地抓着泥土,便有新枝从老树的侧旁生出来。一年又一年,新枝有的已经有碗口粗了。吊着我娘的那枝树杈细一些,小孩儿胳膊似的。我爹踩上去试了试,树枝颤悠得邪乎,估计他再爬上去,那树杈指定得折。我爹仔细撒眸。旁边有一个树杈,粗倒是粗一些,可是,离这个日本娘子有点远。我爹琢磨了半天,没别的法子,只好往那个粗一点的树杈上爬去。
  悬吊在空中,没着没落的我娘眼巴巴地看着我爹。我爹在树杈上骑稳当了,就把手伸向我娘。我娘试了试,差一点就能够着我爹的手了。我娘却收回手哭起来:“我抓不住!”
  我爹沮丧地坐在树杈上。
  我娘绝望地叫了一声“卡桑”,便用日语哭诉起来。
  月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洒下来,有一片月光刚好落在我娘的脸上。我娘的脸,纸一样白,一双泪眼里充满了,依恋。是的,是依恋。我爹听不懂我娘的哭诉,可是,他看懂了我娘的眼神。我爹很奇怪,我娘的眼神为什么是依恋而不是恐怖,不是哀伤。我爹没想明白,可是,他心里忽然有一丝疼痛。此刻的我娘在我爹眼里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仅仅是一个女人。我爹想了想,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撕成布条,拧成了一根又长又粗的布绳子。我爹把布绳子的一头递给我娘,示意我娘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
  我娘乖乖地照着我爹说的做。
  我爹冲着我娘竖起大拇指。命悬一线的我娘竟然破涕为笑。
  我爹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到了树上。然后,又向我娘伸出了手。我娘试探着把手伸给我爹。当我爹的大手把我娘的小手握在手心的时候,我娘忽然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她不哭了,不叫了,乖乖地把自己交给了我爹。我爹把我娘从树杈上摘下来的一瞬间,我娘身子一沉,把我爹扯带得身子下坠,树也跟着一阵摇晃。这时,那个布绳子起了作用,它帮我爹扯住了我娘。我爹两腿较劲,死死盘在树上,双手一用力,拎小鸡一样,把我娘拎到自己身边。然后,慢慢地引导着我娘从树上爬下来。
  当确信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时,我娘一把搂住了我爹,放声大哭。
  不知道是因为身上没衣服冷,还是被我娘的拥抱吓着了,我爹哆嗦得筛糠一样。这个时候,轮到我娘来管我爹了,我娘牵着我爹的手,回到山洞。我娘直接把我爹领到她的寝宫,把我爹塞进她的被窝,然后,去给我爹熬姜汤。我爹毕竟还是年少,连吓带冻,发起了高烧。我爹昏昏沉沉一场大睡,睁开眼睛时,刚好我娘正凑在他脸前端详他。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我爹觉得眼前春光无限,世界美妙万千。
  山洞外,一株达子香冲破残存的冰雪,爆开了绚丽的花朵。山洞内,两个年轻人的心里也在草长莺飞。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春天啊,万物都在生长,花草,树木,青春,爱情,新的生命。
  那个时候,他们忘了国家、民族、战争、仇恨,更想不起什么使命、责任之类的东西,仿佛世界都走远了。他们眼里、心里只有对面的那个人,只想把自己完全交付给对方,只想把两个生命永远缔结在一起。藤缠树,树缠藤,任凭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有一天,我娘告诉我爹,大树的种子在她的身体里发了芽。她指着自己的肚子:“这里,有了一棵小树。”
  我爹激动得“嗷”地叫了一声,背着我娘跑到山顶上,冲着西斜的太阳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头。
  肚子里的新生命这个活生生的事实,把我娘从梦幻一样的感觉中唤醒:“谢大头回来了,怎么办?”
  我娘的一句话,把我爹从云彩里扯到了地上。我爹的心摔得生疼。我爹忽然想起了自己之所以能够和小美这般相亲相爱,是源于一份完全与他的行径相悖的责任。而这份责任的背后,是更难以容下他和小美相爱这个事实的国恨家仇。
  我爹颓然地坐在地上。
  夕阳像一个哭累了的孩子,鼻涕眼泪还没抹干净,就倒下睡着了。我爹也想那么倒下,可是,他是男人,他面前的女人肚子里揣着他的孩子,他不能倒下,他得承担。不倒下,这个烂摊子又咋收拾呢?我爹想得脑瓜仁儿都疼了,也没想明白,如何来面对眼面前的一切。
  我爹把脑袋咣咣咣地往树上撞。
  我娘扑上来阻拦。我爹眼里喷火:“你少管我。都是你们,跑俺们中国来干啥?”
  我娘被我爹拨拉了个趔趄。
  我爹瞪着眼睛跟我娘吼:“我爹,让你们日本鬼子打死了!”
  我娘索性坐在地上哭起来:“我的爸爸妈妈也死了,让谢大头炸死的。还有弟弟太郞,也死了。太郞好聪明,好乖啊,死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
  我娘想起了她的亲人,止不住的悲伤让她泪水涟涟。我爹傻傻地看着我娘的泪眼,想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与结果。
  我娘嘤嘤地哭着,哭得天光渐暗,哭得月色迷离。山上的夜晚露水重,我爹担心我娘的双身子,拉扯起她,回了山洞。
  山洞再不是从前的山洞了,充溢其间的温馨和甜蜜悄悄地消散,尴尬、窘困,甚至戒备重新回到两个人中间。我爹又开始守着洞口玩弹弓子,我娘虽然还是给我爹做饭,可是,她常常会把饭做煳,因为她干活的时候总是走神。夜晚,他们不再是相拥而眠。我娘故意磨蹭着,等我爹发出了鼾声,她才小心地钻进被窝,在面壁而卧的我爹后面静静地躺下,脸冲着另一面洞壁。偶尔,有谁翻身碰到了另一个的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顺势纠缠起来,可又不好火烫了似的马上躲开,就那么木然地待一会,再悄悄地缩回自己的身体。乍暖还寒的冰冷随着夜色潜进山洞,潜进我爹我娘的心里。
  没事的时候,我娘常常瞅着自己的肚子发呆,她在想,那个正在生长的生命是不是个孽种。可她多不愿意承认这是一份孽缘啊!她从心眼儿里往外喜欢我爹,喜欢这个年轻健壮、憨厚善良的中国男人。她坚定地相信,自己对这个中国男人的感情是爱情。而且,她还相信,尽管这个中国男人不会说爱,可是,他也爱着她,深深地爱着。
  不管咋的,总得活着。山上没吃的了,我爹带着我娘下山买粮。我爹不敢把我娘自己留在山上,他怕山猫野兽或者什么歹人来袭扰我娘,更怕我娘趁他不在偷偷跑了。冥冥中,他还有一种期待。我娘倒是很乐意跟着我爹下山,她想买些女人用的东西。于是,他们决定去宁安城。我爹和我娘都没想到,这一次宁安城之行,竟然让他们之间巨大的裂隙重新弥合起来。
  宁安是一个古城,老名叫宁古塔,大唐时期,渤海国首都上京龙泉府就坐落于此。那时的渤海国东临大海,西接边墙,南峙白山,北迂黑水,鼎盛一时。到了清朝,朝廷在这里设置了宁古塔将军府,虽然原来渤海国的疆土大半被老毛子强占了去,但宁古塔的政治经济乃至军事地位不减,依然是东北重镇。民国时期,这个古城更加繁荣,作坊林立,商贾云集,一座座京式四合院,青砖绿瓦,古香古色。我娘一走进宁安城,就被街头的风景吸引了,她欣喜地看着街上那些翘檐的小楼,镏金的牌坊,人群熙攘的大商号、戏园子、电影院,就连街头那些摇着拨浪鼓的小货摊也让她倍感新奇。他们走着转着,渐渐开心。忽然,街上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南城门涌去。我爹我娘让人流裹着,来到了南城门楼子下面。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我爹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杂耍,想让我娘好好开开眼,就扯着我娘往前钻。我娘也兴奋地挤着,挤出了一脸的汗水。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了,我娘看见了一幕她此生此世永远也忘不掉的血腥场面。
  几个日本军人正在砍中国人的头。
  一个戴眼镜的日本记者手持照相机,守候在一边。当日本军人挥刀而落的时候,那个记者迅速按下手中的快门。他大概是想抓拍一张人头砍下的瞬间,未倒的尸首脖腔里往外喷血的照片。可是,他的闪光灯总是错过最佳的时刻,不是在喷血前闪了,就是在喷血后才亮。他们只好一次一次地重来。日本记者很有耐心,日本军人也诚意配合着。闪光灯闪后,只要日本记者摇摇头,日本军人就从旁边的一群被捆着的中国人中揪出一个,摁跪在地上。
  闪光灯“嘭、嘭”地闪着,一个又一个头颅滚到地上。热乎乎的鲜血濡湿了周围的空气,让人觉得憋闷,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人开始呕吐。我爹两眼血红,他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拳头,我娘一只手让他握得生疼。我娘想喊,可是,她只是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了。她被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惊骇得失魂丧胆,目瞪口呆。这时,日本军人又拉出一个中国人。这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一个仅仅有一两个月大的婴孩。年轻的母亲已经有些呆滞,她机械地被日本军人摁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紧紧,紧紧地抱着她的孩子。孩子不知噩运当头,小嘴在母亲的身上拱着,寻找着。日本军人挥起战刀的瞬间,我娘昏了过去。
  我爹把我娘背回了山上。
  我娘醒过来,就跪在了我爹面前,她不住地流泪,不住地说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我爹懂我娘在说什么,他也流泪了。
  我爹把我娘抱在怀里,我娘把挂满泪痕的脸贴向我爹:“大树,咱们走吧。”
  我爹问:“往哪走?”
  我娘说:“离开这里。”
  我爹又问:“离开这里去哪里?”
  我娘说:“找一个不打仗的地方。”
  我爹迷茫了。他生在这镜泊湖边上,长在镜泊湖边上,他的世界只有这么大。现在,这个“世界”到处都在打仗,我娘说的那种地方在哪呢?
  那一夜,我爹把我娘搂得很紧,生怕他一放手,我娘就化成烟飞了。
  梦里,我爹看见我大爷他们了,我大爷精精神神地站在我爹面前,告诉我爹,他们打了大胜仗。我爹往我大爷身边撒眸,寻找谢大头,我大爷说:“别找了,谢大头死了,让冷枪打死了。”我爹激动得“嗷”地一声,抱住我大爷的脖子,却听见我娘不是好动静地大叫:“你干什么呀?”
  我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两条胳膊死死地勒着我娘,快把我娘勒没气了。
  天亮后,当我爹看见我大爷二大爷还有谢大头神采奕奕地带着队伍往山上走来时,他回过头,跟我娘说:“梦总是反的,这回我信了。”
  
  我奶奶听我娘的故事,不掉泪,不叹息,只是每每我娘讲到我爹时,我奶奶就会停下手里的活,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娘。听完了,我奶奶就趴在炕上端详着我,一声声地叫着:“树儿,树儿。”我听不出我奶奶呼唤我的声音里有多少情感是属于我爹的,我只知道那声音好听,好听得让人难过。长大以后,我一想起我奶奶叫我的声音,我的心就让人揪了一下似的痛。
  我奶奶听了我娘的故事,看我娘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媳妇,你真是个苦命的。”我奶奶沉沉地叹息。
  “娘,你也叫我小美吧。”我娘小声却真切地说。
  我奶奶瞅我娘一眼,不应也不否。
  饭桌子上,我奶奶把一只咸鸡子儿磕在我娘跟前:“媳妇,你吃。”
  我娘把咸鸡子儿拿起来,放到我奶奶面前:“小美不吃。”
  一个咸鸡子儿,娘俩你推我让了半天。最后,我奶奶只好亲自动筷子把大半个鸡子儿都抠到我娘碗里,她自己掏干净了蛋壳,又仔细地把鸡子儿壳里面的那层软皮儿一点点地撕下来。一抬头,自己的粥碗里一个蛋黄汪着诱人的油花。我奶奶就叹息:“都说日本鬼子坏,俺媳妇心地不是挺好的吗?”
  我娘低着头,慢声慢语:“小美是日本人,小美是好人。”
  我奶奶当然不爱听这话,日本人都是犊子,王八蛋,畜生。我奶奶的不甘心诱发了她一个大胆的设想,她对我娘的身世生出了怀疑:“媳妇,你是中国人吧?是不是你爹娘生了你,又养不起你,让日本人抱走了?”
  我娘被我奶奶气乐了:“那个不要我的娘就是你?”
  我奶奶也乐了,乐够了,长叹一声:“唉,你说你,要不是日本人该有多好。”
  我娘就跟我奶奶说,这世上有许多国家,许多民族,哪个国家都有好人,哪个民族也都有败类。我娘说,她就是个日本好人,遇到了中国好人。我奶奶虽然觉得我娘说的在理,可心里总还是有些遗憾。我奶奶就想把我娘改造成中国人。她手把手地教我娘贴饼子,蒸窝窝头,做小米捞饭。我娘认真地跟我奶奶学,偶尔地,她也会做上一次饭团子,让我奶奶尝尝。我奶奶吃了一个还想吃,嘴上却说:“有什么好吃的,比我蒸的粘耗子差远了。”我娘也不争辩,隔三差五地再做一回。
  灶上的活计教完了,我奶奶又教我娘做抿裆棉裤,斜襟大袄,打袼褙,纳鞋底。我娘心灵手巧,我奶奶教她什么她会什么,而且,针脚密实。我奶奶在活计上挑不出我娘的毛病,可她看着我娘的头发来了气。我娘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乌黑油亮。我娘喜欢随意地披着头发,不编不扎,任头发脸前脑后地飘动。我奶奶说:“当了媳妇,做了娘,就得把头挽上,披散着头发,干起活来碍事,再说,好人家的姑娘媳妇哪有整天披头散发的,不像个正经人。”
  “小美不会。”我娘抚摸着的自己的头发,不忍心束缚它们。
  “我给你盘。”我奶奶三下两下就把我娘的头发光溜溜地盘了一个疙瘩鬏。那个疙瘩鬏跟我奶奶的一模一样,只是我奶奶的鬏是灰白的,而我娘的鬏黝黑黝黑。我娘觉得疙瘩鬏坠得头皮发紧,不时用手指抠一下挠一下,我奶奶却瞅着我娘脑后的疙瘩鬏无比开心:“这才对了。老马家的女人,就得利利索索的。”到了晚上,我娘就把疙瘩鬏打开了。第二天,我娘没把头发挽成鬏,也没披散着,而是用一条手绢系在脑后。
  我奶奶瞅着来气,一抱柴火狠狠地摔在地上:“媳妇!”
  我娘搅着锅里的苞米NFDA3子粥,不抬头:“叫我小美!”
  我奶奶把烧火杈子一扔,气哼哼地转身进了屋。
  我娘自己烧火做饭。饭好了,我娘把饭端到桌子上:“娘,吃饭。”
  我奶奶逗着我,不理我娘。
  我娘扒开一个咸鸡子儿,抠到我奶奶碗里,鸡子儿壳顺手扔到地上。
  我奶奶迅速地从炕上出溜下地,捡起鸡子儿壳,坐回炕沿上,小心地剥下里面的那层软皮。我奶奶剥得很成功,软皮很齐整地撕下来了,鸡子儿的硬壳还好好的。我奶奶把软皮放进嘴里,很香甜地吃起来。听着我奶奶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我娘爬上炕,把自己的衣服包成一个包,又抱起我。
  我奶奶停止了咀嚼,努力地瞪着那双细眯小眼:“媳妇,你这是要去哪疙瘩?”
  我娘低着头:“娘,小美不好,小美不会梳头,小美要回家。”
  “啥?”我奶奶惊慌地跳下炕沿。她的脚刚好踩在鸡子儿壳上,鸡子儿壳碎裂的声音格外清脆。“你回家?你回哪个家?这就是你的家!”
  我娘抱着我,不吭声。
  我奶奶有些恼怒,也有些愤恨,更多的是着急。她急中生智,扑上来,从我娘怀里抢过我。说抢其实有些夸张,因为我娘并没有死抱着我不放。
  我奶奶把我抱在怀里,似乎把胜券握在了手中,她长出一口气,开始了对我娘的攻势:“媳妇,不是我这个当婆婆的说你,你是女人,女人嫁了人,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男人活着,男人就是你的天,男人死了,你的天有儿子给你撑着,你还是马家的人。这是中国人的规矩!规矩你懂不懂?规矩就是,是人都得照着做,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得照着做!”
  我娘默默地站着。我奶奶以为我娘接受了她的说教,越发来神了。我奶奶把我放到炕上,一边给我打开包裹,一边接着训导:“中国人啊,凡事都讲个规矩,不像你们日本人,无法无天的,要不怎么大伙都叫你们小日本儿呢,那就是瞧不起你们呢!做人没规矩,谁瞧得起?你们在家里没规矩,在外面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瞅瞅你们日本人来中国都做些啥?杀人放火,抢人东西,祸害百姓,糟蹋女人……”
  我奶奶数落得正在兴头上,一抬头,我娘不见了。我奶奶急忙追到外面,哪里还有我娘的影子。我奶奶情急之下,喊起来:“小美!小美!”
  我娘真的想走了,我奶奶说的那些话是她最不愿意听,也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她不想屈辱地活在这个家里,她离开我奶奶的小屋时,脚步是那么坚决,可是,她没走出多远就犹疑了。屯子里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在哭闹,那样的哭声让我娘想起了我。
  我娘想起我,就走不动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我奶奶在喊她。我娘听得真真的,我奶奶没喊媳妇,我奶奶喊的是小美。
  我奶奶的一声小美把我娘召唤回来了。
  两个女人之间的这一次较量,谁赢了呢?我不知道,反正,有奶奶有娘,我就是开心的,我一开心,就把一泡尿浇在了被窝里,然后踢踏着小腿踩尿玩。直到我奶奶察觉不对头,掀开被子,喝一声:“小祖宗哎,你又尿了。”
  然后,就是我娘拎着被我尿湿的小褥子小被去洗,而我奶奶则在我的屁股上拍一下,又亲一下。
  日子又依着它原来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我奶奶不再瞅着我娘的长头发生气,我娘却忽然有一天,坐在镜子前,把自己的头发盘了起来。我娘是比照在家里穿和服时梳的头型给自己盘的头发。在我奶奶看来,我娘的头盘得真是差劲,头发梳得不光溜,两个鬓角松松蓬蓬的,后面那个疙瘩鬏也不圆不鼓,软软塌塌的,像个牛粪盘。不过,这牛粪盘也好过披头散发,我奶奶对我娘松松蓬蓬的盘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就着了。
  这一年,我娘十九岁。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最好的时光。
  十九岁的我娘像一朵花到了开放的时候,虽然有风,虽然有雨,可它依然要绽放,要飘香。我奶奶时常会盯着我娘那充盈着无限青春气息的身影出神。
  一天,我奶奶带回来一个烟袋锅。这只烟袋锅,金黄的烟杆足足有一尺来长,红红的玛瑙烟嘴儿像一粒樱桃,白铜烟锅锃亮锃亮的,比我奶奶抽的那只不知道要漂亮多少。我奶奶把漂亮的烟袋锅递到我娘手里:“这玉嘴儿不凉,含在嘴里肉肉头头的,媳妇,你抽抽试试。”
  我娘接过来,学着我奶奶的样子去烟荷包里挖烟。我奶奶把着手教我娘把烟锅里的烟压实了,又给她点上火。我娘吸了一口,立马呛咳起来。我奶奶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愧疚地看着我娘。我娘忍住咳,又抽了一口,依然还是咳,咳出了一脸的泪水。
  我娘倔强地再次含起烟嘴儿。
  我娘终于学会了抽烟。没几天,我娘抽烟袋就抽得比我奶奶还凶。每天早上,我家的头一缕烟不是从烟囱里升出来,而是在我娘的烟锅里冒出来,到了晚上,我娘烟锅里的火熄了,黑夜才是真的到来了。
  我奶奶教会了我娘抽烟,又教我娘喝酒。
  晚饭桌上,我奶奶端来酒壶,热辣辣的烧酒倒在酒盅里,捧在我奶奶手上:“媳妇,你喝!”
  我娘接过酒盅,低着头,一口喝干了。我娘一手捂着嘴,一手把酒盅伸到我奶奶面前:“娘,再来一盅。”我奶奶就笑:“呵呵,媳妇挺有量。”
  我奶奶给自己也倒上一盅:“来,娘陪你。”
  我娘双手端盅举过头顶敬我奶奶。两只酒盅轻轻地碰到一起,声音很脆,很响。
  喝过酒以后,我奶奶和我娘就睡得沉了,有时,我起来尿尿,喊了半天,她俩都不理我。我只好自己摸着黑起来。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尿桶碰倒了,我奶奶和我娘竟然都没醒。
  长夜好过,日子难熬。我娘终于还是被人心疼了。
  心疼我娘的人叫金大牙。
  金大牙是巴掌沟的首富。
  巴掌沟可不是巴掌大,方圆二三里的一片洼地,巴掌样伸展在一片山峦中。巴掌沟有一富户,户主叫金大牙。要说,金大牙究竟有多富,大家也说不准称,不过瞅上去,他家的院子比平常百姓家齐整些,房子大些,还有就是穿得周正些。至于吃的,听说,他家也是过年才杀头猪,平常日子里,也不见有多少油水。金家有一样巴掌沟谁家也没有的东西。啥?金牙。金大牙的嘴里有一颗金牙,一说话满嘴金光灿灿。也许因为此,金大牙特别爱说话,人前人后,没有他说不到的人,讲不到的事。而且,一开口指定是:“叫我说对了吧?”
  那天,我娘背着一捆柴从山里回来。山里的天变得快,一阵疾风吹来一片乌云,顷刻,大雨瓢泼。无处避雨,我娘只好加快脚步,却怎么也走不快。路,滑得踩不稳脚。我娘挣扎着前行。一步踩空,跌倒在泥水中。
  “你不能把柴火扔了啊?!”
  一个声音带着愤怒穿透风雨。我娘还没看清说话的人是谁,一只有力的手已经扯去了她身后的柴捆。我娘从泥沙中爬起来,认出那个人是金大牙。前面不远的岔路口上停着他的马车。
  金大牙把柴捆扔在马车上,回头看了我娘一眼。又回头看了我娘一眼。湿湿的头发,衬托着我娘细白嫩滑的脸,湿湿的衣服现出了我娘青春但孱弱的身形。湿湿的我娘,拨动了金大牙心中的一根弦,他,心疼了。
  雨天过后,我娘进山砍柴,回来的路上,再次“巧遇”金大牙。那一天,风和日丽。金大牙的马车超过我娘后,停在路边。金大牙等我娘走近了,才从车上跳下来,也不说话,伸手从我娘背上摘下柴捆,扔到车上,然后,一扬下巴,示意我娘上车。
  我娘站着不动。
  金大牙坐到车辕子上,回了头跟我娘说:“反正车也是空着,你上来吧,顺脚。”
  我娘确信金大牙没有别的意思,才坐上马车。我娘的腿耷拉着,随时能跳下车跑掉的样子。其实,我娘的担心真是多余,直到进了村子,金大牙竟然一反常态地,没跟我娘搭讪一句。
  金大牙不说话,嘴里却不闲着,扯开喉咙唱了二人转《游西湖》:
  
  悲悲切切哭了一声夫,
  悲悲切切哭了一声夫,
  哭了一声许郎夫,
  你咋不像以往当初,
  想当初游西湖,
  天降大雨你我二人船搭船头搭船借伞成夫妇哎哎嗨哎哎呀……
  唱完《游西湖》,金大牙又唱《清水河》:
  
  一更鼓儿天哪,
  大莲我好心酸哪,
  埋怨声二爹娘,
  还抽那个鸦片烟哪,
  怕耽误了小奴家青春时呀,
  人过了那青那春哪里去找少年哪哎呀……
  
  我娘听不懂金大牙唱的是啥,可那个曲调却不知不觉地感染了我娘。大马车悠悠晃晃,金大牙哼哼呀呀,我娘眼里泪花闪闪。
  车进村口,金大牙喊了一声“吁——”马车停了下来。我娘跳下马车,从车上拿下柴火,想了想,对金大牙说了声:“谢谢。”金大牙话不搭茬儿,人不回头。我娘背着柴火,慢慢地往家走。
  路还是早上刚走过的路,可是,可是啊,我娘走得好难!我娘的眼前总是闪着金大牙扬起下巴,让我娘上车的动作。那个动作,让我娘觉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
  后来,我娘打柴回来的时候,就经常会遇到金大牙。金大牙还是不说话,只是超过我娘后,停下来等我娘。待我娘走到近前了,他跳下车来,摘下柴捆,扔到车上,然后,一扬下巴。
  他的下巴,在那条山路上扬了多少回,能数得过来,可是,在我娘的梦里扬了多少回,谁能数得清呢?金大牙的下巴扬得我娘夜里心里的梦都多起来。人的心里有了梦,日子就有了盼头。我娘的心里有了梦,脚步就轻盈起来,眼里的波光也灵动起来。
  巴掌沟,多大的地界啊。金大牙的马车怎么总是遇到马家媳妇啊?世上的巧事咋那么多啊?大家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的结果是金大牙的老婆跟金大牙闹起来了。而我奶奶在听说这些传言的那天晚上,第一次,自己端起了酒杯,没让我娘。
  我奶奶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把我娘的脸喝得通红。我娘忐忑地望着我奶奶,想说什么,可是,我奶奶瞅都不瞅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我奶奶心里的苦说不出来,她有一种很强的失败感,她似乎明白,先前自己做的事,不过是糊弄了自己,而她还以为,自己把别人糊弄了。
  傻呀!我奶奶悲伤地举着酒杯,一杯一杯地往自己的肚里灌烧酒。我奶奶端着酒杯的手,渐渐不稳,喝到嘴里的酒,渐渐比洒到外面的少。我娘想把酒壶拿起来,可是,我奶奶的手死死地按着酒壶。我娘的眼泪扑簌簌地挂了满脸,她顺着炕沿,跪在我奶奶面前:“娘,小美错了。”
  我奶奶扔了酒杯,倒在炕上,睡着了。
  我奶奶睡了三天。三天后,我奶奶醒过来,看见我娘挽着跟她一样紧紧实实的疙瘩鬏,垂着眼,里外屋地忙活着。我奶奶看着我娘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井一样,汪着沉沉的死水。
  唉,唉!我奶奶深深地叹两口气,两行清泪悄悄地落下来。
  金大牙用了什么法子,制服了他的老婆,巴掌沟的人不知道。反正,大家看到,金大牙很坦然地带着几块绸子,几斤挂面来我家串门了。
  金大牙进门的时候,我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他的影子,我娘站起身,甩着手上的水珠,进了屋。
  金大牙看我娘没理他,以为我娘是不好意思,就笑着往里走,边走边大声地说着:“马家大娘,我来看您老人家了。”
  我奶奶盘着腿坐在炕沿上抽烟锅。听到金大牙的声音,人不动窝,脸不变色。直到金大牙的人影落在炕前的那角地上,她才欠欠屁股。
  金大牙把东西放到炕桌上。那些东西,是巴掌沟里大姑娘定亲也看不到的稀罕物件。金大牙放东西的时候,神情骄傲。可是,我奶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金大牙一脸甜蜜的笑容,坐在我奶奶的身边:“马家大娘,您是个爽快人,我呢,也不得意绕弯子,我和小树他娘的事,我也不想请媒人了。虽说,这做小有点委屈了她,可她也不是黄花闺女,是不是?您呢,也不用担心,往后啊,您就是我的娘,您家的日子我包了,我保证不让您像以前那样,苦熬苦挣的。”
  我奶奶把烟锅使劲在炕沿上磕了磕,从疙瘩鬏里拔出拴着琉璃球的钢针,边在烟杆里挑着,边开了腔:“小美呀,咱们娘俩晚上吃面条吧。这挂面,我有多少年没吃了,真是稀罕呀。”
  金大牙笑得更得意了:“看您,不就挂面嘛,您爱吃呀,以后,我就供着您,您随便吃。”
  我奶奶扭过脸冲着金大牙笑笑,又忽地收起来笑容:“俺怕折寿!”
  金大牙没弄明白我奶奶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接不上话。我奶奶把手里的钢针插回疙瘩鬏,把烟荷包袋在烟杆上绕了绕,往腰后一插,跳下炕,小脚捶地,扭搭扭搭,出去了。
  金大牙自己守在屋里,半天不见我奶奶回来,看着我娘又在院子里洗起了衣服,就讪讪地走出屋子,想跟我娘搭话。我娘见他出来,拎起水桶进屋摇水。我娘身子一拱一拱地,很吃力地摇着辘轳把,那个姿势,让金大牙心疼,也让金大牙心痒,他快步走过来,想帮忙,他刚挨着辘轳井跟前,我娘就松了手。吊到一半的水桶失了重,辘轳把飞一样地自己旋转起来,金大牙脸色灰白地倒退了好几步,等他醒过神来,我娘人已经回到院子里了。
  金大牙有些不高兴,他沉了脸往外走。不想,我娘却喊住他。金大牙心下一笑,转身的动作很优雅,很傲慢。可是,当他转过身来,看清我娘时,他的心凉了。我娘一脸凛然地拎着他带来的那些东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娘就把东西塞到他怀里,一转身,回了屋里。
  巴掌沟的人都看见了,那天的黄昏,金大牙灰溜溜地从我奶奶家走出来。巴掌沟的人没看见,我娘站在辘轳井那摇水,辘轳把千斤重,拽得我娘成串的眼泪掉进了井里。
  
  
  我奶奶依然还是经常出门,一走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她不在的时候,我娘时常抱着我,去屯子边上等她。
  有一次,我奶奶又往一条小布袋子里装窝头,我娘看着外面狼嚎一样的“大烟炮”,按住我奶奶的手:“娘,让小美去吧。”
  我奶奶愣了一下,扒拉开我娘的手。
  我娘心疼地看着我奶奶推开门,小脚一捶一捶地走进风雪中。我娘抱着我回了里屋。我娘在我奶奶的柜子里翻出一件皮袄。那是我爷爷留下的物件,小羊羔皮的,又轻又软又暖和。我娘把皮袄袖子撕下来,把我装进去,外面又包上被子,就背着我出了门。
  我奶奶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狂风吹着雪粒子直往我奶奶的脖子里灌。我奶奶只好背过身来,倒退着走。我奶奶转过身的一瞬间,惊讶地差点没滑倒。她看见我娘背着我,远远地追过来。
  我娘的脸上让风雪吹得像红心萝卜。我奶奶冲着我娘大吼:“回去!”
  我娘脚步不停。
  我奶奶捶捶地跑过来,先掀开被子看看我,然后使劲地推了我娘一把:“回去!”
  我娘不吭气,站着不动。
  我奶奶急了:“你跟着我干啥?”
  我娘开了腔:“娘,让小美替你去,要不,小美就跟着你。娘,小美,小树,死也在一起。”
  我奶奶情愿自己死,也不愿意我死。我奶奶妥协了。她把我从我娘的背上解下来,然后把自己手里的包袱交给我娘。
  我娘顶替我奶奶走进风雪弥漫的大山。
  后来,我娘知道,她那次送的信,让抗联消灭了一个小队的鬼子。
  我娘得知这个消息时,脸上寡淡得几乎没有表情。或许,这个结果是她接替我奶奶去送信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了。但是,当事实真的来到时,我娘是那么不情愿接受。我娘的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我奶奶猜不出,可是,我奶奶知道这个对于她来说的好消息,在我娘的心里激起的绝不会是兴奋和快乐。
  我奶奶看着我娘,叹了口气:“不让你去,不是信不着你,是怕你心里拐不过这个弯。瞅瞅,到末了你还是心里不得劲吧。唉!”
  我娘猛不丁站起来:“娘,我不后悔!”
  我娘动作大了点,差点把饭桌子掀了。我奶奶急忙放下饭碗,抱起我。我娘却又轻轻地坐下,一双手使劲地绞着:“娘,我不后悔。真的。我是想,是想,这仗不能一直打下去。”我娘忽然瞪起了眼睛,盯着我奶奶:“娘,两个人打架,要是有一个打赢了,就不会再打了吧?”
  “应该,不会了吧?”我奶奶寻思半天,很模糊地回答我娘。
  我娘激动得眼里含泪:“两个国家也这样吧?”
  我奶奶不明白我娘的意思,瞪着眼睛瞅着我娘发愣。我娘忽然觉得自己说话费劲了:“娘,不管是谁,打赢了,仗就不能再打了,对不对?不打仗了,就不能再死人了,对不对?”
  我奶奶被我娘问住了。我奶奶的心里一直燃烧着仇恨,我奶奶让儿子参加抗联,是想给被鬼子打死的我爷爷报仇,结果,三个儿子都死在了抗联的队伍中。儿子们死了,我奶奶就亲自上阵,虽说她没动枪没动炮,但她在帮助抗联打鬼子。如今,我娘也在帮助抗联做事了。这看起来似乎是好事,可是,我奶奶没有想到,我娘的脑袋里转着那样一个主意。那个傍晚,我奶奶被我娘的诘问弄得有些迷糊。我奶奶回答不了我娘,我奶奶也不知道这仗还能打多久,打到最后,谁是赢家。不过,我奶奶还是愿意相信,这仗,最终是中国人打赢。我奶奶还想着,要为他的亲人报仇。想到报仇,我奶奶的眼前就浮现出我爷爷和我大爷、我二大爷、我爹的影子,想到许多死去的她认识的抗联战士。
  我娘也想起了我姥爷、姥姥和舅舅,想起了,因为她送的信而被打死的日本兵。
  那个傍晚,我奶奶和我娘一直坐在饭桌子前,她俩都没吃多少饭,却坐了很久很久。
  
  小孩子就像春天里的小树,见风就长。何况我就是小树。我除了皮肤像我娘一样白以外,眉眼、身相跟我爹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当然,这话是我奶奶说的。我奶奶疼我到骨子里,护眼珠儿一样地护着我。我淘气惹恼了娘,如果奶奶在跟前,娘也是不敢言语的。好在,我淘归淘,却从不惹是生非。就一次例外。可那一次例外,也让巴掌沟的老少爷们怕了我奶奶。
  金大牙有一个宝贝儿子和我差不多大,叫金小宝。金小宝哪都好,就是手欠,爱薅别人的小辫儿。巴掌沟的男孩子小时候都在后脑勺下面留一小撮头发,编一根细细的小辫儿,说是“万人薅”,意思是在阳间有成千上万的人薅着这孩子,阴间的鬼呀神呀的,就不容易把这孩子掳去,图的是孩子好养活。这小辫儿说是万人薅,平日里,都是大人这个摸摸那个扯扯,逗着孩子玩,不会薅疼人。可金小宝要是薅上人家的小辫儿,轻的,把人薅个趔趄,手重点就是一个仰八叉。我也让他薅疼过好几回。
  那天,我和锁柱儿、二蛋他们正在一墙根儿下玩倒立,金小宝来了。金小宝也跟着我们倒立,可他太胖了,根本立不起来。他有点扫兴,淡不叽儿地站在一边,抽冷子扯住我的小辫儿。我正向前扑着身子要倒立,没防备他在后面使坏。两股相反的劲儿一较力,我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后脑勺火烧火燎地疼,我想我的小辫儿一定让金小宝薅折了。我龇牙咧嘴,一个高跳起来,扑向金小宝。别看金小宝比我壮实,真支巴起来,他才不是个呢。我几下就把金小宝骑在身子底下了,我的拳头一下跟着一下地落在金小宝的胖脑袋上。金小宝吃了亏,“哇哇”大哭起来。金小宝的哭声召来了他爹。金大牙攀亲不成,心里早对马家存着气。如今,我又骑在他儿子身上,新仇旧怨涌上来,他一时火起,伸手扯着我的耳朵,一直把我扯到我家门口。一路走来,看热闹的乡亲跟了一屁股。
  “叫我说对了吧?这没爹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大伙都瞅瞅啊,老马家的人真是当土匪当惯了啊,屁大点儿的孩子就知道欺负人。”金大牙望着我家院子,高喉大嗓地嚷嚷着。
  
  我奶奶从屋里颠出来,一看金大牙死死地扭着我的耳朵,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扑上来,劈手把我从金大牙手里抢过来,搂在怀里。见到奶奶,我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奶奶一边查看着我的耳朵,一边沉着脸对金大牙说:“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事,当长辈的说两句就说两句,咋还下死劲薅孩子的耳朵?你瞅这耳朵让你薅的!再说了,孩子有错,你说孩子,他老子又没惹你,你嚼死鬼的舌头,不怕走夜路鬼绊脚吗?”
  金大牙被我奶奶呛得脸发紫:“叫我说对了吧?小孩子懂什么呀?小孩子做事都是跟大人学的,这小崽子敢欺负人就是随你们老马家的根儿!叫我说对了吧?你们大伙瞅瞅,老马太太多刁多泼?我们金家男人还没死光呢,要是男人死光了,你们还不得骑小宝头上拉屎啊?”
  金大牙话里藏刀,直刺我奶奶的心窝子。我奶奶的小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我奶奶把我扯到眼前:“树儿,告诉奶奶,你欺负人了吗?”
  我哭着告诉奶奶是金小宝薅我在前,我还手在后。
  “金大牙,你听见了吧?是你儿子先动的手。是,你说对了,老马家的男人是死了,可没死绝!我还有个大孙子!我孙子淘气,可不讨厌!他淘的是男孩子的气,不会发贱去扯人家的小辫儿。”
  “照你这么说,是我儿子手欠发贱了?”
  “你扯二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屯里谁家孩子小辫儿没让你儿子薅过?你自己儿子平时吃干的,拉稀的,你不知道,可他有啥毛病你还不知道吗?啊?大伙说说,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呀?”
  我奶奶的话在乡亲们中得到回应,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金大牙脸上挂不住,扯过儿子审问:“你说,到底你们两个谁先动的手?”
  金小宝被他爹的神色吓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我:“他!”
  金大牙露出一丝冷笑:“叫我说对了吧?是你家小树先动的手。得了,老马太太,我知道你厉害,我不跟你计较了,省得叫人说我欺负孤儿寡母。小宝,咱们回家吧,爹给你炖肉吃去。”
  金大牙再次不露声色地往我奶奶心上扎了一刀,然后,扯着小宝,一脸轻蔑地转身离去。看热闹的乡亲们,觉得一场戏没了,也跟着要散开。
  我奶奶突然大喝一声:“姓金的,你给我站住!”
  金大牙回过头:“怎么着,老马太太,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来能耐了?”
  我奶奶脸上的皱纹抽搐着:“姓金的,你不能这么欺负人!我们老马家没有顶门的男人,可老马家的人敢作敢当!”我奶奶说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仰望青天,直着嗓门吼:“老天爷,我孙儿要是撒了谎,要是他先动手打了金家的小宝,不出三天,让他不得好死!”
  众人被我奶奶的举动惊得瞪大了眼珠,张大了嘴巴。邻居老孟头端着饭碗,趴在墙头看热闹,一口面条嘴里一半,碗里一半,呆住了。
  打柴回来的我娘,看清了眼前的事情,双肩一抖,卸下背上的干枝子,一把扯过我,“扑通”,“扑通”,我娘和我也跪在我奶奶身边。
  有人过来扶我奶奶:“小孩子打架,你发这么毒的誓干啥?你可就这么一个孙子啊!”
  我奶奶的两条腿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她不动不摇,脸色铁青,一双小眼逼视着金大牙:“姓金的,你是顶门顶户的男人,你敢起誓吗?”
  金大牙一脸尴尬:“我都说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还起什么誓?”
  我奶奶不依不饶:“你喷完粪了喝蜜糖,你那还是嘴吗?你刚才说什么了?做什么了?”我奶奶把我扯到怀里,扭着我的脸,把我那只红肿的耳朵露给大伙看。
  金大牙一脸苦笑:“行了,行了,老马太太,我领教了,你厉害,你厉害。好男不跟女斗,我服了你了,行不?”
  我奶奶笑了,可那笑容分明含着刀喷着火:“好男?你要是还觉着你自己是个男人,你还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你今天就跟俺一样,起个誓!”
  我娘跪在我奶奶的身边,一双好看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金大牙。金大牙看到了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蔑视,要崩溃了。他无助地看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人一个孩子,再看看周围的一双双眼睛,他明白自己已经被我奶奶和我娘逼到了绝处,他不能再躲了,再躲,他今后就没法在巴掌沟活人了。金大牙赌气地跪到我奶奶和我娘身边:“起什么誓,你说吧!”
  我奶奶双手合十:“老天爷啊,你听好了,我的树儿和金家的小宝打了架,他们哪个撒了谎,哪个先动的手,就让雷劈了他,狼掏了他,飞弹打死他,十天之内,必不得好死!”
  我奶奶说完,双手扶地,磕了一个头。我娘也跟着她,双手扶地,磕了一个头。我娘磕完头,站起来,扶起我奶奶,扯起我,头也不回地进了家。
  回到屋里,我以为我奶奶会再次审问我,究竟是谁先动的手,可是,我奶奶一骗腿,坐到炕沿上,拔出裤腰上的烟袋锅。我惶惑地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奶奶把烟锅里的烟按实称了,叫我:“树儿,来,给奶奶把烟点上。”
  我凑到奶奶身边,一边给奶奶点烟锅,一边偷眼打量奶奶,奶奶也正看着我。奶奶的脸色平静,眼神慈祥:“树儿,你今天做得对。你是男人,男人可不能当熊包,不能当软蛋。以后谁再欺负你,你一定要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奶奶,点点头,说:“奶奶,我记住了。”
  我奶奶又说:“树儿,你真记住了?你是马家的后,马家的人说话算话,吐口唾沫,也要把地砸个坑!”
  我重重地点头。我奶奶摸摸我的头:“树儿,灶坑里我给你埋着土豆呢,去吃吧。”奶奶说完,不再理我,闷了头抽烟。我欢快地跑到灶前,从灰烬中扒出几个烧好的土豆,剥去焦煳的外皮,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的烧土豆似乎格外的好吃。我把土豆揣进兜,跑到院子里,爬上那棵老榆树。老榆树粗得我一个人搂不到它的一半。老榆树很老很老了,我奶奶说,她进马家门的时候,老榆树就这么粗这么壮了。老榆树有一个洞,洞口开在树杈上,我发现那个洞以后,就经常藏到里面玩。有时候,玩久了玩累了,我就在里面睡上一觉。直到我奶奶或者我娘“梆梆”地敲树把我敲起来。
  那天,我躲在树洞里吃烧土豆,听见院子里我奶奶和我娘在说话。
  “娘,小孩子的事,咋那么当真?”
  “事是小孩子做下的,可话是大人说的,金大牙明摆着想欺负咱马家没男人。今儿这口气咱要是咽下去了,往后他指不定还要咋的呢。做人,啥时候都不能叫人瞧扁了。”
  我娘叹气:“唉,你就敢咬定,树儿没撒谎?”
  我奶奶口气坚定:“自个儿的孩儿是啥性体自个儿知道。树儿是淘气,可他不讨嫌,不撒谎。树儿……树儿他要是真说了假话,那,就活该咱马家遭报应!我认了!”
  我一个激灵,一泡尿尿在了树洞里。
  麦子开镰的时候,小鬼子进了巴掌沟。他们是来收“出荷”的。以往,小鬼子进屯多是住在金大牙家。金大牙虽然搭些吃喝,但靠上了日本人这棵大树,金大牙的腰杆还是壮了许多。许是金小宝也知道日本人的到来,对他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所以,那天他看见小鬼子进屯,扭头就往家跑,边跑边欢呼:“爹,爹,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小鬼子哪里知道他跑什么,又喊什么,还以为村里埋伏着抗联,金小宝是要给抗联通风报信呢。鬼子小队长冲着他举起了王八盒子,“咣”的一枪,金小宝一个狗抢屎扑在地上,断了气。
  金大牙为日本鬼子做事,日本鬼子却打死了他的宝贝儿子。金大牙有苦难诉,有冤难申。
  细心的人算了一下,金小宝死的这一天,距我奶奶起誓的那天刚好十天。
  巴掌沟的人被我奶奶的这张嘴骇得不寒而栗。
  
  鬼子冲进我家的那天,也是一个傍晚。黄昏时的太阳光会爬树,我眼瞅那光影从院门前退到老榆树下,又慢慢地往树上爬。它爬得很慢,我有一些瞧不起它,就抱住老榆树,“嗖嗖”几下,蹿到树上。我扶着树枝,眺望西边的太阳,却看见金大牙领着一队鬼子朝我家走来。我指着金大牙给奶奶看。我奶奶的脸猛地一沉,她的一双手使劲地比画着:“树儿,进洞去!进洞去!”
  我奶奶的神色吓着了我,我麻利地往树洞里钻去。一边钻,一边听奶奶在外面磨叨:“树儿,奶奶不敲树,不许出来!谁叫也不出来,听见没?谁叫也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奶奶今天怎么了,我奶奶是不怕金大牙的呀。我蹲在树洞中,闻到了我十天前留下的尿臊味,我才想起来,我还没吃饭呢。我有点饿,我想喊我娘,让她给我送点吃的进来。这时,我听见外面我娘的哭喊:“娘!娘啊!”
  
  日本鬼子打死了金大牙的儿子,金大牙不恨日本鬼子,却恨起了我奶奶和我娘。他断定是我娘这个来路不明的东洋女人串通了日本人,杀死了他的儿子,他恨不得咬碎金牙,要和我奶奶我娘赌一把。他找到日本鬼子,把我大爷和我爹他们当抗联,我奶奶为抗联做交通的事都告诉了日本鬼子,他想借日本人这把刀来报仇。日本鬼子气势汹汹地扑进我家,把我奶奶绑在了老榆树上,让我奶奶交代抗联的密营在什么地方,周保中周麻子在哪儿。我奶奶瞪着鬼子不言语,鬼子就抡起了皮鞭,抽得我奶奶脸上身上一道道血印子。
  金大牙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
  我娘看着心疼,想扑上去阻拦,却让几个鬼子扯住了。我娘只能使劲地哭喊。
  金大牙伸着一张胖脸,凑到我奶奶眼前:“老马太太,别逞强了,快交代吧!”
  我奶奶愤怒地瞥了一眼金大牙:“我啥也不知道,交代啥?”
  金大牙笑了,闪着一嘴的金光:“你不知道?你真不知道吗?你敢起誓吗?要不,咱们再起一个誓呀?”
  “再起誓,你的狗命也得搭上!”我奶奶毫不示弱。
  金大牙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到我奶奶脸上。我奶奶遍是鞭痕的脸上火烧火燎般疼痛,嘴里什么东西咸咸的热热的。我奶奶张开嘴,“呸”的一声,将一口血水喷到金大牙脸上,有一滴血刚好落在那颗金牙上。金大牙恼羞成怒,两只手左右开弓,大嘴巴“啪啪”地抽在我奶奶脸上。我奶奶的脸转眼间就成了发面馒头。金大牙一边打一边喊:“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金大牙打累了,他掀起衣襟抹头上的汗。
  我奶奶却趁这个当口,一下子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连血带肉吐了金大牙一脸一身。
  金大牙惊恐地跳起来,一边抖着身上的绸布褂子,一边诅咒着。
  鬼子看见我奶奶咬断了舌头,说不了话了,就打起了我娘的主意。几个鬼子笑嘻嘻地走到我娘身边,一个少尉伸手摸摸我娘的脸。我娘一偏头,躲过少尉的手爪子。少尉的手停在半空,抓挠几下,猛地一落,撕开我娘的衣襟。几个鬼子立刻饿狼见了血腥一样扑上来。我娘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用她多年没说的母语咒骂着。
  听到我娘说日本话,几个鬼子猛不丁地停了下来。
  “你的日本人?”少尉一脸疑惑。
  我娘点点头,两行清亮亮的泪水汩汩地流了下来。
  日本少尉似乎被我娘的眼泪打动,他说话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你跟这个老太太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娘。”
  “你不是个日本人吗?”
  “我自己的父母都被炸死了,是她救了我。”
  “她为抗联做事,你知道吗?”少尉没忘使命。
  “我知道。”我娘很镇静地回答。
  “哦?”少尉感到很欣喜,“这么说,你也帮着她给抗联做事了?”
  我娘点点头。
  少尉深吸一口气,他或许以为他今天要有大的收获了:“那你知道抗联的密营在什么地方吗?”
  我娘又点点头。
  少尉的眼睛开始发亮,他盯着我娘,追问:“在什么地方?”
  我娘看着少尉,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
  失望让少尉的心头蹿起怒火,他咬着牙把怒火憋在嗓子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责问我娘:“为,什,么?”
  我娘看着少尉,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目光也缥缈起来。
  少尉有些搞不懂我娘,他费力地猜测着这个大和民族的女人,为什么要帮着中国人打自己国家的人。
  少尉和我娘的对话,完全用的是日语,我奶奶当然听不懂。可是,我奶奶看到我娘一次又一次地点头,便猜测,我娘招出了什么。我奶奶又急又恼,可惜,她的舌头只剩下半截,她的嘴张张合合的,只能发出单调的叫声。我奶奶使劲地扭着身子,跺着脚。可是,我娘根本就不往她那边看一眼。我奶奶感到了绝望,她后悔当初让我娘接替她去给抗联送信。我奶奶想,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奶奶心里这个悔呀,恨呀,她把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撞到树干上,撞得眼冒金星。
  我在树洞里听到“咚咚”敲树的声音,以为奶奶在叫我出来,我急忙往外爬去。我早就想出来了,树洞里的尿臊味熏得我喘不过气来,肚子还一个劲地叫,我饿坏了。我一边爬一边哭,就在我要爬到洞口的时候,一阵枪声爆豆似的响起来,我吓得一哆嗦,又掉到了洞底。
  事情的变化有点出乎日本少尉的意外。他本来还想试图说服我娘,因为我娘的一脸忧伤,让他心生怜悯,也让他看到了希望。我娘原本也想再和日本少尉做一些对话,毕竟,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说母语了。不管说什么,这样的对话对于我娘来说都是温暖的。可是,这时,我娘看见了我奶奶在用头撞树,我娘一下就急了,她知道,这是我和我奶奶约好的暗号,我奶奶一敲树,我就会从树洞里出来。我奶奶大概是气蒙了,忘了她跟我的约定,或者说,她忘了树洞里的我。可是,我娘还不能提醒我奶奶,她要是一提醒,别人也明白了。焦急让我娘的表情狰狞起来。日本少尉惊异地看着我娘,他不明白是什么事,让这个女人的神情在瞬间骤变。日本少尉正疑惑着,我娘已经把他腰间的战刀抽了出来。
  大风在那一瞬间刮进了我奶奶家的院子。风吹着老榆树呜呜咽咽地哭泣,风吹起少尉的衣襟送来阵阵凉意。
  大风中,我娘用双手把战刀高高举起。
  那是一把少尉家传的“广光”武士刀,独特的淬火工艺打造出来的刀刃,雾一样飘在少尉的头顶。太阳最后一缕光芒在刀刃上跳了一下,却没站稳,“嗖”地滑了下去,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我娘举着日本战刀,冲向惊骇得目瞪口呆的金大牙和日本鬼子。一道道寒光闪过,便有缕缕血雾喷洒在我家的院子里。
  少尉最先从惊慌中醒悟过来,他举起了手枪。
  鬼子们的枪一起瞄准了我娘。
  “乒乒乓乓”的乱枪声中,我娘跳舞样华美地扭动着身躯,直到,直到,她舞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慢慢地,慢慢地扑倒在我奶奶脚下。
  我奶奶满眼老泪,嘴里血沫横飞地呼唤着。她的呼唤,在外人听来,只是含混的呜噜声。我奶奶呜噜着只有她才懂的两个字:“媳妇!媳妇!”
  如果我娘气息尚存,我娘是能听懂我奶奶的呜噜的,可是,我娘听不到了,我娘身上筛子样的弹孔已经让她的热血迅速流尽。我娘蜷着左腿俯卧着,她的右手举在头顶,够向我奶奶。裸露出来的半截胳膊和手指白得透明,点点血迹点缀其上,像大雪中的长白红豆。我娘脑后的盘发散乱了,青丝缕缕浸在她自己流出的血浆中。我奶奶很想凑上去,把我娘的头发梳起来,重新挽起一个结实的疙瘩鬏。可是,我奶奶动不了,我奶奶的身子被捆在树上,我奶奶只能眼巴巴盯着我娘,血沫横飞地呜噜着:“媳妇,媳妇!”
  离我娘不远,金大牙被劈掉的半个脑袋张着嘴,那只金牙诡异地闪闪烁烁。
  日本少尉指挥着鬼子兵点着了我家的房子。
  四个鬼子兵把血满胸腹的我奶奶从老榆树上解下来。我奶奶挣脱绳索就扑向我娘,可是,她还没摸到我娘那只远远地伸向她的手,就被鬼子们再次捉住了。鬼子们把我奶奶的手捆到背后,把我奶奶的脚捆到一起。我奶奶骂不出声来,就一口一口往外吐着血沫子。血沫子喷到了鬼子们的脸上,身上,鬼子们不怒不恼,他们很专心地捆着我奶奶。捆完我奶奶,他们又找到一个门板,把我奶奶直挺挺地绑在门板上。
  四个鬼子忙得满头大汗,他们甚至顾不得擦一下汗水,就一人抬着门板的一角,悠起来。绑着我奶奶的门板,小孩子的摇篮一样悠着,悠着,一下,两下,三下,突然,“嗨”的一声,四个鬼子一齐松开手。门板像一只巨大的翅膀载着我奶奶飞起来,飞起来,飞进了熊熊烈火中。
  日本鬼子疯狂的笑声传进树洞,那笑声听起来那么恐怖,我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我使劲地用两手捂住耳朵,以阻挡这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可是,我怎么捂都不顶用,我就把两个小手指塞进耳朵,使劲地塞,塞……终于,我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不像是人发出的笑声,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全都听不见了,树洞里静得似乎连我自己也不存在了。我仰起脸,树洞口的那一小片天火红火红的,几片烧焦的树叶,蝴蝶一样飞舞着,飞舞着……
  
  我不记得我在树洞里又待了多久,我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树洞口那片天已经由红变黑,渐渐地又由黑变白。我望着那片白净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埋怨我奶奶为什么还不敲树让我出去。我又渴又饿,我还想拉屎。我都尿到树洞里一回了,我不能再拉到这里,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到树洞里来玩了。我决定,不等奶奶来叫我了,我要自己爬出去。可是,我一活动腿脚,才发现,我浑身一点劲都没有。我慢慢地,吃力地往树洞外爬着。我奇怪,为什么我家的鸡不叫,为什么屯子里的狗也不汪汪,还有那些满大街疯跑的孩子们,今天咋都没出来?
  我一边往外爬一边想着,等我爬到树洞口的时候,我看见,我家院子里站了许多人。有人看见了我,大家一齐把脸转向我。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大个子叔叔把我从树上抱下来。
  我家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摊黑糊糊的破烂,我没看见我奶奶和我娘。我在人群里撒眸半天,也没找见她们。这时,人们开始往屯子外走,走在前面的几个人,抬着一大一小两个席子卷。大个子叔叔扯着我走在人群里。我想跟大个子叔叔要点吃的,我饿得不行了。可是,我看见大个子叔叔的脸上挂着泪水,我就忍住了。大个子叔叔一定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不然一个大男人咋还哭天抹泪的。
  人们走到屯子外的山脚下,站住了。那儿是我爷爷的坟。有几个人开始在我爷爷的坟边上挖土,土越挖越多。最后,他们把那两个席子卷放进了两个挖出来的土坑中,然后又把土填回去。土填不回去了,起了老大一个包。两个土包一前一后,土都是崭新的,油黑油黑的,是好土。
  大个子叔叔蹲下来问我:“你娘叫啥名?”
  我知道大个子叔叔在跟我说话,我看见他的嘴在动,可是,我却听不见他说什么。我想他可能是在跟我说悄悄话。我就让他大点声。可是,我喊了半天,他还是在那干嘎巴嘴不出声。我生气了,扭过脸不再理他。
  大个子叔叔站起来,在一块木板刻下了四个字:老马太太,又在另一块木板上刻下:马家媳妇。
  大个子叔叔把两块木板分别插在两个土包前面的泥土里。人们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大个子叔叔拉着我跪在最前面。我回过头去,跪着的人们一个个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我也想哭,因为我饿了,我要找我奶奶,找我娘。
  大个子叔叔摁着我给土包磕头的时候,我“哇”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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