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儿 心
作者:小龙女
2001年秋于北大公主楼
题记:这是一个关于我的故事。我把她献给我的母亲--一个伟大的女性。含辛茹苦抚养了我二十多年,插田种地喂鸡喂猪却送我和弟弟念完了大学,而且执意要我毕业后继续深造。我的母亲不久前因脑血栓而半身不遂,而此时此刻,我却为了生活而不得不穿梭于钢筋水泥的丛林,辛辛苦苦地做家教。母亲倒下了,这需要我变得更坚强。我想念着病榻上的母亲,然而我却无法回家看望她一眼,新的学期已经开始,我的回家也无济于事(这也是母亲的意见,她虽然说话有些困难,但心智是清醒的),母亲治病要花不少钱……我是那么深沉而强烈地热爱并尊敬着我的母亲。我坚信终有一天--我的母亲将为我而感到骄傲!她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之一,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即使她这一生再也站不起来……
岁月的砂轮不断地打磨着我的记忆--一些说也不能说,忘也不能忘的记忆。没有过去的生命,该是多么苍白,可是,我的过去,却留下那么多深深浅浅的脚印,和一些让人沮丧,让人在绝望中苦苦挣扎的梦魇。如果苦难也是财富,那么把它们都拿走吧,我愿意过去变成空白。然而,我的过去不是一张白纸,它曲折而离奇,让人在多年之后回忆时依然心折。回忆是一条流动的河,没有一刻静止,此刻它正冲击着我的脑子,让我无法宁静。匆匆走过了那么长的路,走过了那么多伤心和快乐的日子,也许该坐下来想一想了。那一些和着泪水与遗憾的故事,装点着我的人生,让我平平淡淡的生活变得坎坷离奇。现在,我想做一个讲故事的人,不用凭空的想象与编造,只有真实的叙述。一个女孩人生的故事,一个有着血与肉的烙印的故事。我也希望有一双宽容的耳朵,有一颗愿意倾听的心。
挖断岗,这个让人联想起劳作与山坡的村庄,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这个名字还有一个不太美丽的传说。村子从前是叫龚家湾的,因为大部分人都姓龚,那时我们村出了不少能人,而邻近村里却很少人才。最后邻村就请来风水先生,发现我们村西南的一座山是一条龙脉,所以村子里人杰地灵,而那条龙脉刚好破坏了邻村的风水。邻村人十分嫉妒,就每天晚上偷偷地去挖那座山,希望把龙脉挖断,但是白天刚把山挖断,晚上又长出来一座山,一天天地挖了又长。最后,邻村人就去请法师,法师叫他们把山挖开后,洒上狗血,邻村人一一照办,果然就把龙脉挖断了,从此以后,这个村子就叫挖断岗了,而且似乎从此就很少出读书人了。至今那座山上还有一条又宽又深的沟,将整座山脉一分为二,不知是什么年代挖的。
挖断岗没有河,却有一个两百多亩的水库和几条清清浅浅的小溪,村子四周是郁郁葱葱的小山,像一只摇篮,村庄就像篮子里的婴儿。山上没有大的兽物,野兔和鸟雀倒不少,而且出产油茶。十月初,家家户户都忙着上山采茶籽,茶油做菜非常香,在外面我从没有吃过那么香的油。三四月份,四季常青的茶树便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记忆中的故乡便飘荡着茶花香,空灵秀丽,清爽怡人。
我是挖断岗的女儿,也是母亲的女儿。母亲生我的时候,只有21岁。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天的早晨,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照着母亲苍白的脸。她躺在一张红漆斑驳、颜色褪尽的雕花木床上,美丽光洁的脸由于阵痛而扭曲变形。没有人能够帮助母亲,任何女人都必须独自忍受生孩子的全部痛苦。初为人母的喜悦战胜了阵痛的恐惧,母亲的目光柔和,如秋日里的薄雾。当我的祖母用牙齿帮母亲咬断了脐带,我的生命和母亲的生命从此便休戚相关,紧紧相连。我的母亲,用生命的大手笔在破旧的木板床上书写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女"字。生命以其极为痛苦的方式,代代相传。母亲,年轻而风华正茂的女人,她所有关于生命的幻想被我的到来一一证明,为了生命的延续,女人们都成为伟大而勇敢的母亲。
记忆中的老屋,在一座茶山脚下,前面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有水草与游鱼。房子是木头做的,木门,木窗,木柱头,木板壁。窗户小小的,用纸糊着,门槛有一尺多高。小时侯跨门槛时,我常常先用两手紧紧扳住门槛,迈一只腿过去骑在门槛上上,再努力地把另一只腿拖过去,一不小心,便栽了下去,额上立即起一个大包。那时故乡多木结构房屋,桐油在上面抹了一层又一层,岁月也因此古老而沉静。推开木门,转轴发出吱溜吱溜的响声,这响声,也藏在了我的记忆中。现在故乡已经没有一间木头房子了,多的是白瓷砖的小洋楼,在青山脚下明晃晃的。
我没有见过我的祖父,只知道他是富农,家产也因此被抄得一干二净,小小的房子倒显得空荡荡的。母亲却是根正苗红,她嫁给戴了成分不好的父亲,也许仅仅因为父亲是个好人,二十多年后母亲因中风而躺在床上时,父亲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父母平静安宁的生活让我明白:真正的爱情,不是天上的星光,遥远而神秘,而是平凡的路灯,温暖着人生的脚步。我的父母也许不能阐释爱情的内涵,但平凡的生活教会他们互相宽容,互相鼓励,互相关心,共同面对生活中的波波坎坎。家给我的感觉,是那么温暖亲切。
我母亲那时负责喂养生产队的猪,大大小小十多头,劳动十分繁重。母亲每天都要翻山越岭打回几篮子青草,细细地剁碎,再煮熟了给猪吃。她把猪潲倒进猪槽时,须得吃力地踮着脚,我和弟弟就帮母亲托住桶底。这时母亲会含笑望我们一眼,目光里露着喜悦。母亲的脾气极好,从不曾打骂我们,偶尔扬起巴掌也只是吓唬吓唬我们。那大抵是我和弟弟在外野疯了,对她惊慌而尖锐的唤归声充耳不闻。母亲干活去时,我和弟弟总形影不离地跟着,像两条小尾巴似的。田野上,有金黄的油菜花,紫红的草籽花,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儿的野花,我和弟弟很小就帮着母亲劳动。记得那时有许多麦子地,一逢雨天地里就生出好多野蘑菇,红的白的都有。我和弟弟便采回去,让祖母烧汤喝,照例会得到表扬。
故乡颇有几分世外桃源之遗风。小山村里几百户人家,相安无事。常常见炊烟袅袅,时时闻鸡犬之声。家家户户庭前院后,皆种有蔬菜花果。我那勤劳的父老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播种着虔诚的希望。他们任劳任怨,知足常乐,从不去埋怨贫穷与不幸的命运。在平静如水很难起一丝涟漪的生活中,他们活得怡然而乐。邻里之间很少钩心斗角,而且走动很勤。记得我弟弟小时候长得胖乎乎的十分可爱,我那时最喜欢的一个人就是他了。经常有人故意把我的弟弟从围椅里抱出,说要抱到他家去,并且装出一副往他家跑的样子,我便一次次急得哇哇大哭,边哭边跑上去抢。小孩子的心真的好单纯,同样的游戏玩上无数遍,还照样上当。母亲告诉我他们只是逗我玩儿,我却无法不去计较。
童年的记忆欢欣而明亮,虽然没有城里孩子的布娃娃,也很少见过连环画。但是祖母、父母对我和弟弟都很宠爱,从不打骂我们,而且山里孩子自有山里孩子的玩具与快乐。我们用小石子玩"抓子儿",用祖母针线篮里的碎布做成小人,玩"过家家",还用泥巴捏出各种小动物,趁大人们烧窑时扔在里面烧。最有趣的是在茶树上端一窝小鸟,每个孩子发一只,带回家精心喂养。不过农村里长大的孩子,总是要劳动的。稍大一些,我就要帮助家里积肥,放牛,拾柴火。拾柴禾与放牛可以同时进行。油茶树上有不少枯死的树枝,一会儿能拾一大捆,砍一根藤条捆起来,背回家去,一天的用柴就解决了。山里空气很清新,有时嗅得一阵幽香,顺风找去,在老茶树根部,你会发现几枝紫色的兰花草,翠绿修长的叶子舒展着,紫色的花瓣上还带着几滴晶莹的露珠。倘若在三四月份,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火如荼。也有野栀子花,**或者白色,有金黄的花蕊。偶尔也遇到野兔,瞪着你一动不动,你去追时它又撒欢似地逃了。遇到蛇也是常事,但大抵没有什么危险,只要你不去招惹它,它也懒得惹你。山上坟墓很多,我却不信鬼,何况放牛时还有牛作伴呢。牛是颇通人性的动物,唤一声它便寻你来了,因此,我竟一直不忍心骑牛。
由于穷,我家的生活十分节俭,什么东西都不能浪费。最难忘的是吃饭要吃干净,菜吃完了,菜碗里还剩些汤汤水水,一定要拨些饭去,拌得干净了吃掉,结果就闹了不少笑话。一见哪碗菜就要吃完了,我和弟弟立即抢着把自己饭碗里的饭倒进去。弟弟什么事都学我的样,有时我已经弄干净的菜碗,他又去弄一遍。我们两个常常同时把饭倒进一个菜碗里去,似乎抢着吃特别有滋味。穿的衣服,也是补丁加补丁,但是哪怕是一个很小的补丁,母亲也要缀得漂亮而不怎么现形。个子长高了,长裤就改成短库,弟弟还要捡我穿过的衣服接着穿。
无拘无束的日子很快结束了。七岁那年,我要上学了。父母都没有什么文化,一心盼着子女多念些书,将来生活得好一些。母亲给我缝制了一个蓝花书包,还用红线绣上我的名字--海兰。好强的母亲迫切地希望着我能走出贫瘠的山村,过上更好的生活。她常常写信向我在外工作的姑妈请教怎么样教育子女。姑妈也把表哥表姐看过的书籍用包裹寄来,那些褪色的旧书曾经是我儿时最珍贵的宝贝。母亲看到我喜欢看书,心里很高兴,在她心目中书是圣物。为了省下钱来给我买书,母亲对自己近乎刻薄。我从没有母亲为自己做一件新衣服的记忆,她也舍不得吃一点好东西。生病了也扛着,心疼看医生花钱。我常常想母亲对孩子的付出是不图回报的,奶水让你吃,汗水为你流,一辈子为你的快乐而快乐,为你的忧愁而忧愁,为你费尽心思,为你耗尽生命。你是她心头的一块肉,也是她生命的延续。离家千里,也走不出母亲的视线,我的母亲,这么多年来,给了我最温暖的爱。
挖断岗小学是一长溜红砖小屋,后面是一座小山。我以前在那山上放牛时,清脆的铃声和朗朗的书声随风潜入耳帘,幼小的心激动不已。我好羡慕那些背着书包的学生,当我背起母亲亲手为我做的书包时,我感觉神气万分。挖断岗小学房子很破旧,窗户没有玻璃,用的是塑料纸,一刮风就沙沙作响。一间教室可以坐二十来人,桌椅似乎是特意请蹩脚的木匠做的,高矮不一,坐上去没有一张不发出"吱吱"声。教室里常常有老鼠跑过,吸引淘气的男生去追上半天。操场很大,被十多棵梧桐树围着,梧桐树的叶子又大又密,到夏天操场里全是树阴。教室后面有一块空地,冬天下课后,老师会在空地上生一堆火,让我们暖一暖冻红的手脚,干树枝燃起来,教室里立即弥漫着烟气与温暖。我们冬天上学自己也都带了火,用一个破搪瓷盆盛几块燃烧的油枯(茶籽榨油后的残留物),盆子边上打四五个小眼儿,用铁丝穿过去,在中间汇总,男孩子能把火盆在风中甩得"呼呼"直响,一点火也不撒出来,女孩就没有那么大胆了。我们每周有两节劳动课,内容是上山拾柴。食堂的用柴就靠一百多个学生自己解决。如果忘记做家庭作业,罚交一捆柴火也是经常的事,好在拾柴是很容易的事,山上到处都有。
我的启蒙老师只有初中文化,也不会讲普通话。四年级时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四十多岁,个子高高瘦瘦的,眉头经常皱成"川"形,大家都有一些怕他。其实他对于我,是有几分偏爱的,我的作文常常被他当作范文在课堂里念,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后来竟爱上了作文。母亲也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从城里买回了几本作文选。家境是那么清贫,田里地里的庄稼收回来,总换不了多少钱,母亲省吃俭用,每学期都给我买三、四本书,那时一本书至少也要看十来遍,因为来得不容易。母亲买的书和姑妈寄来的书把我带进了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为我打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