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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均益:“你就是一个可以替代的零件”
作者:张英
马航事件之后,我也想直接就到现场,但我走不了。写报告、办签证……15天之内你能出发算你牛;
这么多年,我没变成老油条,心中还怀着对新闻的执著和追求,甚至是一往直前;
我把心剖给你看。——水均益
对于水均益来说,央视无限庞大,但从很多技术环节上看,就是“一个小作坊”。
2014年1月17日,水均益在俄罗斯索契冬奥会现场采访普京,这是他第五次采访俄罗斯总统。
采访是俄罗斯总统新闻局邀请的,因为索契冬奥会受到西方国家抵制,西方国家领导人拒绝出席冬奥会。专访结束前,普京对着摄影机,张开左臂,给水均益来了一个拥抱。
“我都没好意思说,那次我们是找BBC借的灯。”2014年4月30日,水均益在北京亦庄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满是无奈。
摄像师不配灯,需要用灯,要打报告申请,运气不好,有可能这个报告要半年后才批准。“还不如自己在淘宝上掏钱买了”。
类似的事情很多,马航事件,水均益也想第一时间冲到现场,但哪怕动用各种私人关系,最快速拿到签证,也要至少15天。
这次采访普京,从得到通知,到台里审批、拿到签证,用了27天——他出发前一天晚上10点多拿到的签证。
从1993年至今,水均益在央视做过很多节目。从《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到《世界》、《国际观察》,从《高端访问》到《360》、《环球视线》。
2014年4月,水均益的新书《益往直前》出版,书中记录了他在央视15年的光鲜,也有15年的委屈:参与国际新闻竞争多年,面对新闻理想与现实冲突时却有种种无奈;专访四百多位名人政要,却最终面对《高端访问》被撤销的悲哀;亲历伊拉克、阿富汗战场,奉命必须撤退,却被网友误解为“伊战逃兵”饱受唾骂……
水均益说自己什么都可以“翻篇”,都可以“忘记”,唯独耿耿于怀《高端访问》“被消失”。2009年新闻频道改版,《高端访问》莫名地渐渐消失了。“没人通知我,也没有人说原因,就这样没有了。”
在央视的二十年,水均益和他的战友白岩松、崔永元一样,表面风光,衣着光鲜,有着“无法向外人道”的无奈。跟崔永元选择离开不同,“规矩”惯了的水均益还是选择坚守央视。
“你离开这个平台上哪儿去?你是做国际新闻的,离开央视,哪里有这样一个平台?”
“我把心剖给你看。”水均益摊开《益往直前》,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我们一度心花怒放”
南方周末:《东方时空》的几大总主播,现在只剩下你和白岩松了。
水均益:小白(白岩松)可能还好点,他的实力和能力放在那里。我们都说,他得当官,可他不愿意做官,他早年连一个制片人都辞了。中国的事就是这样,哪怕你再大腕,依然是一个技术人员,一个业务干部。
但一些国内重大新闻主持机会,也不是都给他的。不是他不愿意干,也不是有人给他使绊,就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让他不能全面施展才华。
南方周末:你是怎么成为“总统采访专业户”的?
水均益:其实是无心插柳形成的习惯。第一次是我在《东方时空》采访基辛格,有那个年代的优势,比如会说外语,知道点国际的事,自然而然成了所谓的采访总统专业户。但我知道,很多总统接受你采访不是因为你是水均益,是因为你是CCTV。有的人还不接受你采访,比如奥巴马来的时候就不接受我的采访。
南方周末:1993年,你到《东方时空》工作。这21年可以划成两段,前十年,后十年。你怎么看在央视工作的二十年?
水均益:套用小白的书名,《痛并快乐着》。这当中有点点滴滴的快乐,有的甚至是很短暂的瞬间,更多是一种探索过程,一种挣扎的过程。
《东方时空》这一代人,严格说是中国电视新闻的一个层面,这个层面的人,都怀着对电视新闻的追求。那个时候给我们的平台,让我们一度心花怒放,热血沸腾。
实际上,这二十年,我和很多其他同行,更多时候是在纠缠于当时的短暂瞬间,迷恋那样的短暂瞬间,依依不舍于那个短暂瞬间。我相信小白也差不多,遇到挫折,遇到打击的时候,我们会很本能地在那些短暂灿烂中寻找慰藉,让我们坚持下去。
1993年的中央电视台,和2013年的中央电视台,你不能否认,从硬件到报道面,都在进步。但从新闻的深度追求来讲,没有跨越式的质的飞跃,但总体上还在缓慢上坡。可能有的人会觉得慢了点,可能有人觉得不够,但是你又能怎么办呢?
南方周末:新闻频道开播,我在央视待了两天,亲见你们的热情(详见2003年5日南方周末《新闻频道来了》)。
水均益:2003年5月,我们这批人终于有了自己的阵地,每个人都是雄心勃勃,都在摩拳擦掌,准备新节目。拥有一个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是所有当时做新闻的人的梦想,我们对那个平台寄予了很大的期待,但整个事情的发展……我也很难理解。
中央电视台是一个国家的事业单位,不能说它是简单的国企,它带有我们中国体制内的所有单位的轨迹和色彩,这不是央视特有的,你也不能说,央视怎么不改革?
在这二十年里,这种事不是发生一次,我们身在其中,有时候也很无奈,有时候也在期待。
2007、2008年,有一段时间,我几乎灰心丧气了,我那时候的能量,可能只发挥了10%、20%,像空有一身功夫的高手,无处施展。
你是一个记者、一个主持人,你最大的舞台就是CCTV,人家不用你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跟谁去哭诉。电视非常现实,不给你机会,时间不用长,只用两年,观众就能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在央视,你就是一个可以替代的零件。
“唯独《高端访问》我还在纠结,为什么被取消?”
南方周末:在外界看来,你在央视应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水均益:电视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行当。相比女主持人,男主持人好一点,但也是有限的。我陷入低潮的时候,小白偶尔跟我喝上两杯酒,他拍拍肩膀说,老哥呀,我理解你。
我在书里也写到了,包括所谓“央视风云二十年”,包括《高端访问》的成立,以及它最后的消失,或者说半消失。我是特别善于忘记的人,很多事情翻了篇就翻了篇,我不会再纠结了,但是《高端访问》这件事,我至今还在纠结。
我不理解,为什么?《高端访问》是多好的品牌节目。差不多是突然说没就没了,中间挣扎过一段,领导也说你可以不定期播出,可以在底下小角上打一个“高端访问”,但是性质变了。
电视是一个约会制,没有固定的平台,没有固定的时间,没有实打实的品牌的时候,《高端访问》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消失?
水均益:不知道。我有一次跟小白聊这个事,我们都很迷茫。
我在中央电视台二十多年,各级领导总体来讲是在支持我的,也在拿你当一个非常优秀的记者在用。
这次我去索契采访普京,拿到了独家采访,全电视台,从《新闻联播》到《新闻直播间》,直到各档的早间新闻,都是铺天盖地在用。各级领导,在各种会上,完全不惜笔墨地在表扬我。
这让我感到受宠若惊,有时候想想,我快退休了,人家依然重视你,你只要干出好东西,领导也好,同事们也好,还是很认可的。你有什么怨气可撒?
但我又觉得,为什么《高端访问》要被取消掉?
2009年,新闻频道成立6年了,要改版,电视台这种改版,跟沿海企业品牌创新一样,是时不时的。来一个新领导,要改一下;或者干了一段时间,大家觉得腻了烦了,改版。
我们最近又在改版,改版是一种创新,我不否认,但我们身在其中的人觉得这是很恐怖的事。每次改版,比生个孩子还痛苦。要研发、出主意,一遍一遍折腾,当然这是必然的。如果你的节目已经被黄牌警告三次,没人看你的节目,必须拿下,那改是应该的。但很多栏目不是这样,从底下人来讲,节目挺好,那改它干什么呢?也没有说:“水均益同志,我跟你谈一下,这个栏目我们取消了,理由我把证据全都摆好。”没有,给你打个电话,通知你一下,就很不错了。
南方周末:《高端访问》就是这样“被消失”了?
水均益:也许很多人觉得,水均益你在电视台是响当当的人物,可以直接推开台长的门,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就是干活的人。我当然好点,还兼个栏目制片人,但也还是个兵头将尾,也是被通知的。
听到要停掉,我五雷轰顶,为什么?给我的解释是,新闻性不够。我采访的很多人是总统,不是韩国客船的船长,不是马航负责调查的希沙姆丁,你播一个法国总统,或者是加拿大总理,他认为这是新闻性不够强。
我说这是中央电视台的品牌,你看一下,CNN、BBC,哪一个国外的新闻大台,不都有类似的品牌吗?这些品牌人家一干就干30年,不会说新闻性不够。
你十年之后采访到本·拉丹,你说难道不是新闻吗?现在你采访波兰总统,难道不是新闻吗?
当时的领导给了我一个折中说法,把时间缩短,别每次采访四十多分钟,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弄二十分钟半小时。我当时多多少少接受了妥协方案,而且当时我记得很清楚,领导说的,《高端访问》这个番号留着。
我当时的想法,这个牌子要留着。哪怕两周、三周播一次,我可以提前预告。结果实际操作时,《高端访问》慢慢被弱化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被通知,《高端访问》的栏目代码取消了。
南方周末:没法解决吗?
水均益:完整和成熟完善的新闻频道,应该有专栏,像BBC,恨不得一年就拍一个专题片。可现实是,我们做不了。
2009年之后,新闻频道大发展,强力推行碎片化、资讯化、短平快,这种策略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中国很多事情往往容易走极端,要求“去栏目化”,结果《纪事》、《百姓故事》、《高端访问》……统统没有了,等于完全退回原始状态。
好的东西,好的土壤,一旦被毁掉,你想重新把它建起来,是很难的。当一个马力十足的火车头开起来,你突然让它停下来,或者说突然让它拐一个大一点的弯,很难。
“我们被收视率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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