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饶现存“紫阳遗墨”略论朱熹书学观 包文运 今年三月中旬,我陪同王德荣老师拜访信州收藏家潘旭辉先生,于潘旭辉家中书架上看到一樟木匣子,如A3纸大小,约厚七寸,询后乃知为《紫阳遗墨》拓本。我居上饶已近五年,因职业原因对上饶文史很有兴趣,对《紫阳遗墨》也有所耳闻,惜未能有机缘面睹,今日相见可慰数年之愿。朱熹南宋间多活跃于上饶铅山地区进行讲学著述,上饶之地门生遍布,影响甚大,讲道著述之余亦留心翰墨,颇有书名,“虽片缣寸楮人争珍秘”。上饶地区多有其书迹刻石留存,其中《紫阳遗墨》便是刻石中的一件。据考,清道光年间上饶知县曹人杰依据朱熹遗墨集字编成《训士箴》七章并铭于石,以期“与天下万世共宝之”。该碑原立于县学明伦堂,后移至信江书院。解放前多有散轶,上世纪六十年代有关部门曾收集原碑集中于上饶东门广场,不想文革期间再遭厄运,以致于碑石文字残缺不全,今残碑存于信州区博物馆。按:曹人杰,字惺予。贵州贵阳人,清嘉庆十六年(1811年)辛未科进士。官江西上饶知县,云南左参政。工书法、擅小楷,行草尤精,丰姿秀润。亦善绘事,写意花鸟有陈淳、恽寿平逸趣。诗古文词皆通,入手即佳。余事作印。根据曹氏在该碑跋记中所言:“杰幼于友人处得勾书飞白数十字珍藏箧中,每以少见为恨。后宰都尉村于副举刘香亭处又得百余字,涖南屏为文公讲学地,谨编成四言训示箴七章”一语可知,曹氏立此碑目的不仅是借助碑文内容教化士人,更因其幼时少见朱熹笔墨而有憾,立此碑乃可籍石将文公遗墨留存万世。由此亦可见朱熹的书法在其后数百年依然在士人心中存在巨大影响。《紫阳遗墨》全篇共计集朱熹书法224字,行书,其字径均在15厘米左右,曹人杰盛赞其“书法结体严正,剔尽锋芒的是大儒气象。其腕下有神力,为颜柳所不及。”细观是碑,字大如椽,笔力遒劲,灵动处可见晋唐气象。曹氏赞其“为颜柳所不及”,虽有过誉之嫌,然通过此碑我们也可以窥探朱熹在书法上以“求古求正、宗法魏晋、崇尚自然”的书学思想。 朱熹,字元晦,又字仲晦,别号晦庵,60 岁以后自称晦翁。祖籍徽州婺源(今属江西婺源县),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 年)出生于福建南剑(今福建南坪)龙溪县,卒于宋宁宗庆元六年(1200 年),葬建阳塘石里之大林谷。朱熹是一位践守儒家“精思、明辨、博学、慎行”思想的典型代表,其著述等身又极重讲学,曾在江西上饶铅山鹅湖书院开设讲堂。朱熹出生于儒学世家,其父朱松雅好金石,又喜收藏,家中藏有不少先贤书迹,他自幼便受乃父影响而痴好金石图录,其在《家藏石刻序》中记载: “予少好古金石文字,家贫,不能有其书,独时时取欧阳子所集录,观其序跋辩证之词以为乐。遇适意时,忧然若手摩挲其金石而目了其文字也。急又怅然自恨身贫贱,居处屏远,弗能尽致所欲得,如公之为者,或寝食不怡竟日。来南泉,又得东武金石录观之,大略如欧阳子书,然诠序益条理,考证益精博,予心亦益好之。于是始去其橐,得故先君子时所藏与熹后所增益者凡数十种。虽不多,要皆奇古可玩。悉加标饰,因其刻石大小,施横轴悬之壁间,坐对循行卧起恒不去目前,不待披筐箧,卷舒把玩而后为适也。盖汉魏以前刻石制度简朴,或出奇诡,皆有可观,存之足以佐嗜古之癖,良非小助。其近世刻石,本制小者或为横卷若书秩,亦以意所便也。盖欧阳子书一千卷,赵氏书多倍之,而予欲以此数十种者追而与之并,则诚若不可冀。然安知积之久,则不若是其富也耶?姑首是书以俟。”[①] 从《家藏石刻序》中可知,朱熹痴古成癖,曾将家藏汉魏以前金石刻本装成横轴悬之壁间心摹手追。自小受家庭熏陶和长期从事金石搜集,使朱熹的书法审美思想呈现出“崇古”的倾向,从朱熹墨迹及上饶现存《紫阳遗墨》中,我们可以看出,朱熹书法较多地保留了浓厚的“汉魏遗韵”,与当时的书法风气有明显不同。朱熹所处的南宋时期,书坛依然笼罩在北宋以来“苏、黄、米、蔡”所倡导的“尚意书风”之下,南宋书家知名者如吴琚、张即之、赵孟坚等人,或效仿北宋书家虽小有个人面目却摆脱不了“宋四家”牢笼;或倡导复古力求矫正北宋书法“肆意”之风然却畏首畏尾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朱熹却于时风之外独辟蹊径,上溯魏晋,旁参唐人,在学书的道路上始终秉持“求古求正”的习书观。据朱熹自己在《晦庵题跋·题曹操帖》中记载: “余少时曾学此表。时刘共父方学颜真卿书《鹿脯帖》,余以字画古今诮之,共父谓予:‘我所学者,唐之忠臣;公所学者,汉之篡臣贼耳。’时予默然,亡以应。此谓‘天道祸淫,不终厥命’者,益有感于共父之言云。”[②] 从记载中可见,朱熹少时曾单纯地从“字画古今”来定位“取法乎上”的习书观,然而当“古”与“正”相冲突时,其宁愿选择后者,由此亦可知作为一个儒家道义的捍卫者,朱熹的习书观带有强烈的正统意识。按,题跋中所言刘共父乃是刘子羽长子刘珙。刘子羽与胡宪(字原仲)、刘勉之(字致中)三人世称武夷三先生,皆是朱松密友,朱松临死前曾嘱咐朱熹听从武夷三先生教诲。也许青少年时期与刘珙的这场辩论深深触动了朱熹,自此之后他学书力推颜真卿,其书法作品中也明显表现出很浓厚的颜书特征。这里需要指明的是朱熹推崇颜真卿并非源于其对颜平原书法艺术的肯定,而是因为颜真卿正直忠君的品行契合了朱熹心中根深蒂固的封建士大夫正统道义观,“爱其人兼取其书”可以作为朱熹习书取法颜真卿最好的注脚。事实上朱熹除了推崇颜真卿外,更加倾向于魏晋书风。他在《跋朱喻二公法帖》时曾言辞激烈记道: “书学莫盛于唐,然人各以其所长自见,而汉魏之楷法遂废。入本朝来,名胜相传,亦不过以唐人为法。至于黄、米,而欹倾侧媚、狂怪怒张之势极矣。近岁朱鸿胪、喻工部出,乃能超然远览,追迹元常于千载之上,斯已奇矣。” 可以说,“求古”与“求正”的习书观交织于朱熹一生的习书过程中。也正是这种近似偏执的“卫道士”习书观,深深影响着朱熹的书法批评观。 众所周知,朱熹作为理学集大成者,一生致力于将哲学与孔孟儒学的基本道德观念统一起来,从天理的角度论证儒家伦理道德的合理性与权威性,试图把“仁义礼智”规定为人在社会中自觉遵循的伦理法则,而欲达到这种自觉的高度唯有依靠读书,“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 朱熹的这一哲学观对其书法批评观有着深刻的影响,在他的书论中体现出浓厚的“轻书重道”思想,要求书法要表现书写者雍容和豫、和平中正的内在气质与涵养,而非一味强调个性与表现性情,这种评书观点突出表现在对北宋书家的品评态度上。 “字被苏、黄写坏了,近见蔡君谟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③] “书学莫盛于唐,然人各以其所长自见,而汉魏之楷法遂废。入本朝来,名胜相传,亦不过以唐人为法,至于黄、米而欹倾侧媚,狂怪怒张之势极矣。”[④] “山谷不甚理会得字,故所论皆虚。米老理会得故所论皆实。嘉佑前,前辈如此厚重,胡安定于义理不分明,然是甚气象?”[⑤] “字被苏、黄写坏了”一语可谓尖锐之至,究其本源乃是朱熹认为苏、黄的字不合“古人法度”。在朱熹看来苏、黄书法狂怪变异,了无平和中正之气,汉魏楷法荡然无存。特别是对于黄庭坚楷书极不满意,“但自家既是写的如此好,何不教他方正?须要得恁欹斜则甚?又他也非不知端楷为是,但自如此写;亦非不知做人诚实端慤为是,但自要恁地放纵。”[⑥]而对于不甚以书名家的韩琦则推崇备至,他在跋韩琦《与欧阳文忠公帖》中盛赞道:“今观此卷,因省平日得见韩公书迹,虽与亲戚卑幼,亦皆端严谨重,略与此同,未尝一笔作草势。盖其胸中安静详密,雍容和豫,故无顷刻忙时,亦无纤芥忙意,与荆公之躁扰急迫正相反也。书札细事,而与人之德性其相关有如此者。”按,朱熹此语中所言荆公乃指北宋王安石,《宣和书谱》中评王安石书法“率多淡墨疾书,未尝经意”,故与朱熹所倡“平和中正”之气相去远甚,亦不合“古人法度”。自魏晋以降,论书者常以书品人,以人论书,二者未尝须臾分离,朱熹同样认为书法与人的性情密切相关,他站在“理学家”的立场,主张作书者要胸中广有道义,以人心见书心,以书心见道心。 上文已经提到,在朱熹生活的南宋时期,书法艺术依然笼罩在北宋以来的“尚意书风”之下,此一时期书坛作者受苏黄米影响,过分注重个人情感宣泄而忽视对魏晋楷法的研习,书法艺术江河日下,早已不复旧日繁荣景象。朱熹作为儒学精神领袖,力挽狂澜于既倒,欲借助“理学”重新架构新的书学评价标准,这一论书思想对后世影响甚大,后继者如赵孟坚、姜夔、项穆、冯班等人明显是沿着朱熹的理学论书思想继续发展,逐渐形成了以“理学”为核心的书论体系。笔者认为对待朱熹论书思想应作全面的评价与取舍,一方面朱熹强调 “求古求正、书重道义”的书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南宋书坛日益狂肆的书风,也为元代书法复古思潮的产生积累了必要的理论基础。另一方面朱熹论书过于强调“端楷”、主张遵循古法、反对个人臆造,并不符合书法作为一门独特的造型艺术而具备的发展规律,后世 “台阁体”与“馆阁体”的出现与朱熹论书思潮不无干系。以上饶现存《紫阳遗墨》来看,好事者曹人杰等人借助朱熹遗字而集成《训士箴》一篇,若仅就该碑书法艺术而论,并无太多可圈可点之处,若以碑文内容而论,则可作为读书人立于世间之标准,由此可见曹人杰等人集字刻石的做法无疑是受到了朱熹论书思想的影响。
注释:
[①] 《家藏石刻序》,《朱熹集》卷七五,3918 页,四川教育出版社点校本,1996 年。 [②] 《晦庵集》卷八十二《跋·题曹操帖》 [③] 《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崔尔平选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p232 [④] 《跋朱喻二公法帖》,《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二 [⑤] 《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崔尔平选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p233 [⑥] 《朱子语类》卷一四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