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彩纷呈的日本地方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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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彩纷呈的日本地方报2015-07-14 16:33:03作者：高井洁司来源：南方传媒研究

高井洁司

　　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0年之际，日本报业也处在重大的历史转折点。这不仅是因为全球性互联网络的迅猛发展导致年轻人远离纸媒，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在自民党借民主党执政失败夺回多数议席展示其强势政治的背景下，报纸权力监督功能急剧弱化，读者对报纸的信赖下滑。这种倾向较为明显地反映在全国性报纸上。相较而言，紧贴读者的地方报在沉闷的氛围中却呈现出一派异彩纷呈的景象。

　　与全国性大报迥然有别的地方报

　　所谓日本全国性大报，通常指读卖、朝日、每日、日经和产经①5报，及较为有名的几份跨地域报。其实，日本的地方报也不可小觑。比如2014年每日发行的全国性报纸的总量是2403万，而地方报是1766万。

　　日本有47个都道府县，各都道府县一般有1种或2种县级报纸，称为“县报”。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另外也有覆盖领域超过普通县的报纸,如在地域辽阔的北海道地区有《北海道新闻》，东北的宫城等4县则有《河北新报》，中部的爱知等4县有《中日新闻》，中国地区的广岛等3县有《中国新闻》，九州的福冈等6县则有《西日本新闻》。

　　各家全国性报纸的发行量要比地方报多，而且集中在东京圈（包括东京都、崎玉县、千叶县、神奈川县）、大阪圈（京都府、大阪府、兵库县、奈良县、和歌山县）。不过，到了各县或地区，情况就不同了，通常地方报所占比例要高得多。47个都道府县中，全国5报所占比例高出50%的只有12个县。而在冲绳县、高知县、鹿儿岛县的比例则分别占1.3%、8.3％和8.9％。全国5报占20%以下的县有16个，30%以下的县则有29个。所以，在东京圈和大阪圈外，地方报是当地最大报，对舆论形成拥有巨大影响力。

　　近年来，报纸已跌破一户一报的订阅率，所以，全国性报纸与地方报成了有你无我的竞争对手。地方报在国际新闻和有关日本国内新闻方面通常使用通讯社的稿件，而有关当地的新闻报道做得详细而精心。全国性报纸虽然也有两个版左右的地方版报道当地情况，不过，全国性报纸报道地方新闻的大多是从业不过5年的年轻记者，他们在地方锻炼满5年后就会回到东京或大阪的本社，所以，全国性报纸的报道很难做到紧贴当地生活。

　　虽说近年全国性报纸和地方报的纸发行量都有所下滑，但下滑幅度不一。以2011年4月的发行量为准来看，2014年的发行量全国性报纸是其95.6%，地方报为96.6%。全国性报纸的降幅略大。再以2007年为准来看，2014年的全国性报纸发行量是其87%，地方报则为90%。降幅之差显而易见了。考量到人口因素，即人口越来越集中在东京圈和大阪圈，而地方人口日益减少，那么，地方报能维持上述数字意味深长。我们有必要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地方报，或许可以为思考新闻事业的未来找到重要的参考线索。

　　日本新闻协会出版的《新闻研究》2015年第2期针对报纸信赖危机组织了一期特辑，刊载了全国性报纸、地方报以及媒体学者的文章。从这组特辑可以明显看出地方报和全国性报纸编辑视角的不同，值得思考。

　　紧贴当地居民生活的地方报

　　日本都道府县的政府称为地方自治体，地方自治体的首长——知事是由居民选举产生的。自民党在去年12月的众议院议员选举大获全胜后，展示出在国政中的绝对优势。但是，在地方，其所公认推举的候选人却在前不久的滋贺县、冲绳县、佐贺县的知事选举中连连败北。围绕这一系列的地方选举，可以明显看到地方报与对紧贴中央政府的全国性报纸的论调不同。它站在当地居民立场上，在诸多事关地方前途与未来的议题上，对中央政府的政策展开批判，以居民为本，在加深读者信赖方面做出很多积极的努力，这对报纸开拓生存之路提供了很重要的参考。

　　目前，如果说到日本所面临的重大政治课题，人们很容易想到安全保障、宪法修订和经济恢复等问题，其实还有更牵动人们注意力的议题，如核电站重新启动、东日本大地震的灾后复兴、 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冲绳美军基地以及促使地方搞活的“地方创生问题”等。在这些问题上，中央和地方之间是有距离的，甚至存在利益上的对立和冲突。

　　围绕这些问题，报纸从自身所处的环境出发展开报道，呈现出全国性报纸更倾向于中央政府，地方报更立足于居民的特色。本来具有自由开放色彩的《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虽说是全国性报纸，但还是积极靠近民众展开报道。但是，因《朝日新闻》的误报问题，其对政府批判的论调有所收敛。伴随着媒体多样化，网络右翼不断加强，两家自由开放的全国性报纸的影响力却在减弱。在这样的背景下，地方报不与中央政府同调的立场就更加惹人注目。例如，在地方首长选举上就出现与国政选举不同的结果，地方报给予善意报道并予以积极支持的非自民党候选人连连获胜。

　　中央与地方的对立

　　核电站重启问题为什么会带来中央和地方的对立呢？日本的核电站都建在远离大都市的地方。东日本大地震引发的核电爆炸事故的福岛核电站，地点就在东北地区的福岛县。

　　福岛核事故后不久，日本举国脱核电的舆论高涨。当时的民主党政权发表了脱核电宣言。而自民党上台后，福岛核电的放射线泄露虽然还没有得到完全控制，但时过境迁，核电站重启却被提上了日程。远离核电站所在地的中央政府大肆宣传核电低成本及没有核电就没有经济增长的论调，为核电站重启着手做准备。

　　在本社设在东京或大阪都市圈的全国性报纸中，《读卖新闻》、《产经新闻》和《日本经济新闻》明显倾向于政府，优先考虑经济。而《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则和中央政府保持距离，力争中立。他们对政府和电力公司掩盖的信息进行调查，积极做独家报道，对政府的决策和做法展开批判，可是由于出了误报问题，导致了失信于读者的失败。

　　核电站所在地面临的是一旦发生事故就会遭受直接危害的重大问题。所以，当地的报纸不可能单纯考虑经济效益而支持政府的论调。不过，他们也无法就这个问题展开独家报道竞争，或仅从价值观出发展开观念性的批判。因为地方正是从经济效益出发，为了地方经济的振兴引进核电建设项目、或配套接受国家经济援助与核电项目的。因此如果一味反对的话，可能会使地方经济越来越衰退。也就是说，核电站所在地也绝非反对意见一种声音。

　　面对核电重启的地方报视点

　　福岛核事故后，可能最先重启的是鹿儿岛县的川内核电站。当地的《南日本新闻》负责核电采访的记者雪松博明在《新闻研究》（2015年第2期）上撰文，介绍了报社是从何种角度对此进行报道并在将来如何继续追踪报道。

　　雪松记者介绍道：福岛核事故后，《南日本新闻》做了县民舆论调查，结果显示，对本地的川内核电的重启，“有大约6成反对，4成赞成”。对这种赞成和反对分歧巨大的问题如何报道摆到了记者的面前。“避免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安全神话的破灭”，“事故还可能发生”，“我们在报道中坚持彻底贯穿这样的立场”，雪松记者写到。

　　具体而言，就是从更广阔的视角来报道，不仅是“川内核电是否安全”的问题，还包括其他的问题，如“即使不重启，用完废弃的核燃料就没有危险吗？”“如何应对火山专家指出的在规模和时间都不可预测的巨大火山喷发？”“为了不让居民受辐射，避难计划是否完善？”“政府、地方自治体和九州电力为达成共识打算怎样做县民的工作？”等等。

　　这些报道，在采访阵容和版面配置上都比全国性报纸更充实。雪松记者写道：“采访阵容主要有本社的报道部（采访部主任和３名记者）、萨摩川内总局、东京支社、福冈支社、距核电30公里区域内的5个支局。”每天的第1版、第3版和社会版，在印有“思考川内核电”图标下刊登有关政府、地方自治体、九州电力、反对团体、周边居民的信息。在重启审查进入决定阶段的关键时期，又增派记者，不仅发新闻，还有解说评论及与新闻相关的侧面报道和连载策划等各种形式的报道。

　　通过这样的报道，让人们对中央政府的核电重启方针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事实上，中央把问题都抛给地方，而地方政府在避难对策等问题上，不仅对策和计划本身不完备，而且也缺乏制定对策的配置和人才。比起对核电重启是赞成还是反对，报纸首先该把“没有负责核电的专门职员”“没有可以判断核电重启当否的根据”等现实问题告诉给当地居民。鹿儿岛县是自民党的保守王国，在众议院选举中，自民党在5个选区中的4个获得胜利。政府和电力公司预计在今年8月实现核电重启，为此在一步一步履行必须的程序。在这种情况下，当地报纸的重要责任就是为居民着想，对所存在的问题进行详尽而负责任的报道。《南日本新闻》的发行量有33.4万，占县内报纸市场的81.34%。这足以证明当地居民对该报的强烈信任和支持。

　　与中央尖锐对立的冲绳

　　中央与地方、全国性报纸与地方报之间隔阂最深的问题发生在冲绳。日本政府正在着手将位于市中心并给居民生活带来居大危险的美军普天间基地迁至县内的边野古。但是，此计划遭到冲绳县民的强烈反对。大量的美军基地聚集在狭小的冲绳县给县民带来沉重负担，因此在去年12月的知事选举中，候选人翁长雄志以明确反对政府的县内迁移计划击败了时任知事的仲井真当选。由此以知事为核心反对政府迁移计划的运动愈发高涨。其结果，冲绳与中央政府的对立加剧。

　　促使反对政府基地迁移计划的知事当选的原动力之一应该说是当地两大报纸——《冲绳时报》和《琉球新报》的作用。冲绳聚集了75%的在日美军。军用机噪音、坠落事件以及美军施暴、强奸事件给当地居民带来极大痛苦，而且现行制度使这些事件的搜查与审判在大多情况下日方都无法参与。冲绳县民一直都在呼吁减轻美军基地带来的过重的负担。可是，结果事与愿违。美军在日本其他地方出了问题，在引发强烈抗议活动后，为消解矛盾反倒陆续迁到冲绳。

　　冲绳的两张报纸不仅直接反映冲绳人的愤怒，而且对中央政府和全国性报纸的做法和主张进行了直接批判。全国性报纸在冲绳所占比例不足1.5%，《日经新闻》与当地报社协作使报纸能在当地印刷，发行也不到1000份。其他全国性报纸都是空运而来，也只不过是在图书馆等设施内上架，总共也不到1000份。

　　从全国性报纸在冲绳配置的采访力量状况就可以看出差异。冲绳以外地方，无论多么小的县，所派记者都超过10人，而且会开设几页地方版来刊载当地新闻、信息和各种话题。而有关冲绳，既没有地方版，配置记者也不过1到2人。冲绳日常发生的事基本得不到反映，只有反基地斗争激化发生暴力冲突，或少女遭美军强暴等特殊事件发生时会见报。而对冲绳基地负担过重问题进行深入采访的报道也是不多见的。冲绳的电视媒体状况也相对特殊。NHK在冲绳并非主流。NHK是靠征收拥有电视机的居民的收视费来运营的，全国平均付费率超过70%，而冲绳只有40%多。

　　冲绳报道情况比较特殊。朝日新闻社创办的媒体研究杂志《Journalism》2013年第2期曾组织过一组特辑——“再问冲绳报道”。刊载了《冲绳时报》的长元论说委员长的文章和由冲绳当地媒体从业者、本土媒体人及学者共同座谈的介绍——《疏通本土②报和当地报的隔阂——“冲绳报道”所欠缺的视角》。

　　在座谈中，《琉球新报》的政治部长松元刚介绍了一件发生在2005年的事情。时任自民党政权的冲绳担当大臣小池百合子访问冲绳时，称冲绳的大众媒体“很像阿拉伯”，“进行精神控制”。因为当地媒体态度鲜明地报道了当地居民对美军基地县内迁移和鱼鹰式直升机配备的强烈的反对意见。在平素听不到冲绳居民的声音、看不到当地媒体报道的人来看，冲绳的报纸仿佛左翼机关报。比如，反对鱼鹰式直升机配备的县民大会的报道，两张地方报都一改日常版式，利用第一版和最后版刊载了横跨两版的县民大会的照片。这种版面制作在“本土”报纸来看是不大可能的，也不会如此报道这种集会，即使报道也不过是在社会版上登个豆腐块消息。所以，看到这样的版面，别说是政治家，就是对不了解基地问题给当地带来的影响的本地普通读者，也容易批判冲绳的媒体报道走得过火。但是，琉球大学的比屋根照夫教授说：“1972年冲绳归还本土前还有更多种类的报纸。但是因为紧贴美国或紧贴政府和冲绳民意格格不入，这种没有舆论支持的报纸结果就不复存在了。所以，并不是报社把县民往何处引导，报社只是站在民意的立场上。”

　　我们看到的结果是，冲绳当地政府的意向和通过地方报反映出的当地居民的声音都无法在中央政府政策中反映出来。近年，冲绳开始摸索与美国直接对话。冲绳县政府在华盛顿开设了办事处，冲绳的两大报社也派出了常驻特派记者。

　　地方报在新闻现场做多角度报道

　　笔者所在的樱美林大学媒体专业开设了一门“读析地方报”课程，每年邀请六家地方报社的记者来上课。每次我去旁听，都深感地方报的记者即使是在讲政治、外交和经济问题时也一定是带着来自采访一线的问题意识，又从来自一线的认识出发去做多视角的报道。对报道而言这即是根本，也理所当然。但是不少报道容易阔论“天下”和“国家”，不管是支持政府，还是批判政府，都很脱离实际。

　　以TPP问题为例。全国性报纸的记者因为多在东京采访，传达的是政治家、官僚和大企业的声音。即使在地方配置很多记者，他们所写的稿子大多也就登在地方版上。TPP的另一方当事者是农民和中小企业，他们的声音却很难反应到本社。然而，像《北海道新闻》的记者，既会作为特派记者去采访在海外举行的TPP谈判，也有可能到北海道农村采访传达当地农民的声音。即使他去不了农村做采访，在农村也有报社常驻记者。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北海道新闻》是当地的报纸，所以要表达当地农民的声音。全国性报纸的东京本社和地方支局是上下级关系，但是，《北海道新闻》的东京之社和札幌本社之间不存在严格的上下级关系，能在采访和报道上平等地沟通和合作。

　　有关地方报的研究著作较少，不过《日本的现场——用地方报解读2012》（旬报社）一书，就28家报纸的有关震灾、核电、人口减少等问题所做的42个连载报道，对背景和问题意识做了解析。

　　有关核电问题，这本书转载了《河北新闻》《福岛民报》《茨城新闻》《静冈新闻》和《佐贺新闻》的报道。早稻田大学的花田达朗教授进行了解读。他指出：“3·11后福岛县所发生的、那里的居民即读者以及经济、产业所面临的现实，对选择了引进核电站的当地的报纸来说，当然不会视之为‘他人之事’，而是‘自己之事’吧。他们的报道‘对这种荒谬的现实描绘得越具体，就越能清晰地反映出作为本应控制事态的责任者的“中央”的无能和无策’。”

　　花田教授又对地方报和全国性报纸进行比较，“地方报的记者称得上是紧贴社会生活中当事人的‘典型的’记者。从这点来看，倒是日本的‘全国性报纸’‘中央报’令人疑惑。他们采访的立足点究竟在哪里呢？是公权力实施的过程？还是人们的现实生活？”花田教授的结论是，全国性报纸的记者们太远离人们的生活，而在公权力行使的过程中也没有充分发挥监督职能。

　　《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还是力争积极监督政府、政治家以及官僚的。正像本文介绍的朝日新闻社的研究杂志《Journalism》还就冲绳报道的问题组织特辑，包括反省自身所存在的问题，这是很少见的。其实，《朝日新闻》自身正是因为没能坚实地深入事件发生的“现场”，才做出头重脚轻、观念先行的报道。

　　报道的根本点还是要回到离事实最近的“现场”，贴近当事者进行采访。只要社会生活还需要新闻，报纸就有生存空间，那么如何挽回读者的信任，地方报提供了宝贵的启示。

　　（作者系日本北海道大学名誉教授、樱美林大学教授；翻译：西茹）

　　注释：

　　①《产经新闻》在北海道和九州等地都没有发行，严格来说称不上全国性报纸。

　　②本土一词是冲绳独特的用法。通常使用的说法是“本州”，不过，冲绳县民用“本土”的说法来区分冲绳当地和本州。这里有有意强调“区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