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工作室系列之隋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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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一个好孩子，这是我的人格瑕疵”
窥视工作室系列之隋建国
文/孙琳琳



创作与艺术圈无关，那是隋建国、上帝和时间之间的一场私人决斗。“我总是喜欢那些比较重、比较难弄的材料。有人说艺术应该是四两拨千斤，但我永远是千斤拨四两。”



　　当隋建国侧身靠在雕塑作品中拍照时，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完全占有了这些亲手创造的物质。他的细长手指轻松地搭在泛黄的雕像上，像对待恋人一样温柔多情。

　　隋建国的工作室是顺义区后沙峪乡最冷峻的建筑，因为正在佩斯北京举办回顾展，原先堆满工作室内外的作品几乎都搬到了798，屋子空旷了许多，他在屋里进进出出时也暂时没穿工作服。但他的心思却片刻没有离开创作，傍晚五点离开车间前，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又折回《时间的形状》旁，细心地给蓝色油漆桶蒙上塑料薄膜，再盖严盖子。

　　“艺术家是被牺牲掉的东西，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作品。”

　　一小时后，他出现在“艺术权力榜”的论坛上，和一掷千金的女收藏家、倜傥多金的油画家、能言善辩的批评家、风度严谨的美术馆馆长聚集在一块。在这个城市的这个时代，他已是艺术圈的核心人物。

　　别的房间已经暗下去时，车间还很明亮，就是这样的光线让他从早到晚地工作。

　　2006年搬到后沙峪乡西田各庄村之后，隋建国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1300平方米、工作室与家融为一体的地方度过。

　　和五个朋友的住所共用一个大院，隋建国的工作室在最靠近大门的位置，虽然有门房，但他仍然随时抓着一把钥匙，人离开的时候一定把门锁好。

　　每天清晨，他从家里出来，很少去院子里活动，而是直接走左手边的后门进入办公室，要看的书，要办的事都在办公室里搞定，年轻的助手来了就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对着电脑处理工作。隋建国常用的那台电脑旁，摆着太太的艺术照。

　　占满一面墙的书架是满满的，一般人一定会扔掉的杂志，他也积攒了好几年，按期数整齐地摆好。上世纪80年代风靡一时的“走向未来丛书”已经挪到不显眼的位置，隋建国现在觉得它们太浅了，他指着书架上略高过眼睛的一格说：“如果80年代能看到沈语冰他们翻译的这些现代艺术著作就不得了了。”

　　办公室只有一个小圆茶几，藤椅坐上去也硌得慌，看得出，工作的时候隋建国很少坐下来，工作台的高度也适合站着使用。

　　车间在办公室隔壁，因为大部分作品都搬去展出了，大铁门没有打开，只开了一扇小门。住家的部分隋建国请设计师专门设计过，而车间则极尽简朴。仅仅看车间里的工具架、文件柜、机械装置和工作台等，你可以说这是一个雕塑家的空间，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八级钳工的地盘。
　
　　车间最里头放着两个被带子缚住的一人高的大铁球，铁球带有电动装置，可以自己向前滚动，隋建国曾设想这次在佩斯的展览现场展示它，请一个演踩球杂技的小姑娘在上面走。他的车间总能激发他的奇思妙想。

　　所有还留在工作室的雕塑都整齐地归置在阁楼上，有“中山装”，“衣纹研究”系列里的掷铁饼者、垂死的奴隶、被缚的奴隶，还有大卫像、毛泽东像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作品，像一支潜伏的预备役部队。即使是阴天，大量的光依然透过天窗落在它们身上。隋建国说，别的房间已经暗下去时，车间还很明亮，就是这样的光线让他从早到晚地工作。

　　当他一个人留在车间里，只有雕塑和工具跟他做伴的时候，他感到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一年总有300天，隋建国待在工作室。当他一个人留在车间里，只有雕塑和工具跟他做伴的时候，他感到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创作与艺术圈无关，那是隋建国、上帝和时间之间的一场私人决斗。“我总是喜欢那些比较重、比较难弄的材料。有人说艺术应该是四两拨千斤，但我永远是千斤拨四两。”

　　雕塑是历史最悠久的艺术类型之一，但是这丝毫无损它在今天释放激荡人心的能量。现代雕塑不仅使用了超出历史经验的材料，还将空间和时间引入作品中。作为一个雕塑家，隋建国对材料敏感，对空间敏感，对时间敏感，他每天乐此不疲地为不同材料找到不同处理手法，把一块石头、一块铁皮、一个塑料片变成一个精神的对象。

　　“恢复大学后我选择搞雕塑，就是因为手感比较好。我觉得我选对了，当然是干上了一件特别劳累的工作，但确实是我的强项。”

　　2006年以来，隋建国更加强调手感，更在意视觉涉及不到的东西。“因为视觉太敏感了，所以它很容易被规训，也许适当地控制视觉或反视觉，知觉就出来了。”

　　1994年，隋建国做《封闭的记忆》，在铁箱子里装上石头。“当时是一种愤怒，因为很多事不让谈，就像没发生一样。我告诉你里面有块石头，但是你看不见，那么你信还是不信？”

　　《被限制的动力》也是一个铁箱子，里面有个球，不停撞击时就叫《被限制的动力》，不撞时就叫《沉寂》。“箱子里的球有很大的能力，但留观察孔你也看不见，这是黑暗当中的力量。”
每一件作品，隋建国大概要做五六年，不停地调整，找到一个相对最好的方法。“作品是不可能做到完美的，别人不一定知道，但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隋建国希望拥有那种能力，随便拿到什么，就能把它变成艺术品。他形容正在北京展出的英国雕塑家托尼·克拉格像西域来的八尺头陀，“他有飞轮，能把特别高级的武器玩得天花乱坠，但他只有这么一个兵器。我的理想是给我一个木棍我也能把它用得比一把剑还好，就像独孤求败，没有武器，剑气也能杀人。”

　　50岁这年，隋建国在工作室挖地窖的时候挖出一个头骨来。

　　这天下午3点隋建国才吃午饭，保姆推着小餐车来上菜，他只要了小半碗米饭，汤里的鸡肉也没怎么动。地暖不断释放着热力，但茶还是一会儿就凉了。屋里很安静，太太回家后才热闹起来，坐在客厅，可以听到她在楼上开门、走动、打电话的回响。

　　“我不吸烟，酒喝得不多，只是不太能控制自己，虽然我想很理性，但每当我特别想控制自己的时候，就会有事情证明我真是控制不了自己。”

　　“总是一个好孩子，这是我的人格瑕疵。”隋建国顿了顿，“总想让别人把自己看成一个好人，这把我推到一个特别不自由的位置上。当好人很难受，老得克制自己，所以很压抑。社会塑造一个人，就是把无意识交给他，让这个人在无意识当中永远符合社会规范。我好像特愿意符合这个规范，但其实有一个我特别要冲破这个东西，然后就变成了我的作品。”

　　50岁这年，隋建国在工作室挖地窖的时候挖出一个头骨来，“这个头骨是来招呼我的，我特意把这个头骨铸了铅留下来。之前老觉得未来很多很远，只管往前奔。现在想随时可以完蛋，问题是由于我对时间敏感了，反而做了几件跟时间相关的作品，有那么一两件还迫使我不能马上完蛋，给自己制造了很多负担。”

　　《时间的形状》可能是其中最重的负担。50岁开始，隋建国将一根钢丝每天在油漆里蘸一下，在佩斯展出的《时间的形状》，是这件作品蘸到第1893天的模型，原件还在隋建国的工作室里藏着，有生之年他不会让这件作品离开自己身边。

　　“这个球很小的时候，球面弧度大，油漆沾得多，现在越来越大，弧度小了，油漆就蘸得越来越薄了。当时蘸得多的时候，测算下来一个星期直径要增长2.5毫米，按照这个方法算，球现在应该是直径1米，但其实才22厘米。当时真怕它30年变成直径3米，未来的年轻人会耻笑当年有我这么一个艺术家，怎么活得这么长！如果这个球的直径在1米左右，他们可能会像同情梵高似的同情我，幸亏现在看起来进展没那么快。”

展览名就叫“隋建国”

　　2012年3月3日这天太热闹了，798到处是双眼含着好奇的游客，天还很冷，但热气腾腾的人群已经从画廊流到广场和马路上，每一个走进798的人都醉倒在一种由艺术营造的热烈气氛之中。

　　这一天，隋建国是绝对的主角。佩斯以往显得空荡的大厅像舞池一样拥挤，隋建国站在正中，像新郎一样迎宾、握手、合影。“艺术家一下子被推到了前台，没想到有那么多人。”

　　两个四五岁的小朋友蹲在电动装置《一条河流》前，看着碎砖块“哗啦哗啦”地炒栗子一样转动。他们可能是整个展厅里最专注的观众，因为成年人都需随时留眼角余光去发现熟人。

　　这个回顾展是隋建国签约佩斯后的首个展览，如果展厅里没有这么多亲朋好友和观众，那面对钢筋箍住的石块，十二个面目模糊的石膏头像、扎满钉子的胶皮等作品，观众的感觉应该是沉重的。

　　“我希望观众首先被视觉打动，被现场氛围所感染，有兴趣去看看这个作品用什么做的，怎么做的，费了多少劲儿，希望他关心这个作品到底多高多宽，什么时期做的，花了多少时间，如果这个印象能调动他去了解这个艺术家是怎么样自始至终工作过来的，那就更好了。”

　　环绕、走进、仰望——雕塑把第三维度给了观众，走近一尊独立的雕像，绕其而行，从多个角度观察它，把所有感受整合在一起，你才能对它有所了解。

　　展厅里，5米高的《盲人肖像》像一个无法下咽的悲剧般矗立在一角。“这是我后期的作品，开始没有命名。我闭上眼睛捏这个东西，就是怕学院的雕塑训练使我捏出什么人样和动物样来，我想屏蔽掉知识，让身体自然流露。不过由于人的眼睛有一种完型能力，最后我还是觉得它看着真像一个盲人，就叫了这个名字。”

　　“这个展名挺好的，隋建国，对，就是他，不是中国的现代雕塑，也不是西方的现代雕塑，就是他。”隋建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