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文化人的村庄 阮仕星 久雨初晴,蜂飞蝶舞,油菜花海,灿黄大地。我随胞兄携子侄驱车来到久 违的向阳湖,拜谒这个六千文化人曾经聚集的村庄,翻阅一段沉重的历史…… 向阳无湖 我是汀泗桥人,文革前两年离镇别县南去,可以说,对七八公里外的甘棠 阁从不陌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第一个春天,文化部五七干校办起来后,探家的我从汀泗 桥专程来到甘棠供销社当营业员的姐夫这儿住过一夜,亲眼目睹了京城下 放的这个不凡的群体。老百姓唱道:“五七宝,五七宝,穿的破,吃的 好,人人带着大手表。种的多,收的少,想回北京回不了”。 供销社的门店生意应接不暇,五七宝们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有买芝麻饼 的,买肉类水果罐头的,也有的买香烟、糖桂花、松花蛋,还有的买一段 尼龙薄膜,剪几尺白纱带,打二三斤煤油……男男女女,大都是有备而 来,看好就买。北方语系与鄂南土话交流在以食、用为主的柜台上,创造 着需求空间。当时流行的服务行话叫:“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甘棠供 销社 的商品销售额成N倍的增长,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商业效益不能给供销社的 职工带来任何利益。姐夫哥忙购忙销,他仍然趁每月休假挖几十斤湖藕, 买点便宜鱼虾回家,一个人工作,养活了六个孩子。姐姐在汀泗与甘棠之 间,多是沾光搭乘“五七宝”的三轮摩托。 这次旧地重游,热心为我们当向导的又是土生土长的一位甘棠企业家,他姓黄。 黄总领着我们走进了“文化部五七干校旧址”。本地红壤烧成的红砖搭起 一片平房;铁门上“五七干校”四个红字,斗大见方,十分显目,我不禁 伸手摸去,铁板厚度不少于三四个毫米。三间干校陈列室,一一看过后, 我就催着要去看湖。途中,一座六拱的“五七桥”平躺在路旁,它记载着 文化人战天斗地的业绩,同时以晦暗的沧桑之色告诉人们:我已年过不 惑。汽车走下水泥路,又在泥水四濺的土路上走了几里,前面的车先停 了,黄总告诉我:“这就是你要看的专家渔村,西凉湖的渔码头。”我和 胞兄四顾茫然,东南西北,不是田地,就是鱼塘,哪里还有半点湖的影 子?前方无渔船,屋边无渔网,哪像当年我们来买鱼的专家湾?黄总说: “是啊!甘棠从来没有向阳湖,只有一个关阳湖的说法。往东走到窑嘴, 那是东湖,大名斧头湖。往西走到专家,土名西湖,大名西凉湖。”真是 一张活地图,与我查对的咸宁县志完全吻合。 到了午饭时分,我们没有前行。搜寻记忆,儿时的西凉湖,风景如画,美 丽动感。蓝天上,白鹭和红蜻蜓飞翔;碧伞红荷中,谜水鸡和野鸭结伴; 远处渔帆片片;近处莲舟点点。,一群群由汀泗桥来买鱼的人都是头一天 赶到专家湾过夜,第二天上午渔船靠岸,一篓篓青鱼、鳜鱼、鲤鱼、鳊 鱼、黑鱼、团鱼……应有尽有,价格便宜。然而,现在呈现的却是“伤心 云梦泽,岁岁作桑田”。历史告诉我们:汉晋以来,江北云梦泽淤积升 高。《战国策·魏策》载:“三苗之居,左有彭蟸之波,右有洞庭之 水”。《我国的湖泊》一书称,“千湖之省”的湖北,1953年至1983年围 垦湖泊近六千平方公里。换言之,72%的水面变成了田园,而沼泽地、溢洪 区剧烈缩减。 五七干校中一些有识之士也看出了端倪。 萧乾就说过,随着围湖造田局势的展开,干校同当地农民的矛盾也日益尖 锐起来。农民口粮以外仅有的一点副业收入,靠的就是这个湖。湖里可以 捕到鱼虾,还产莲藕。湖水一干,干校在高处种上玉米高粱,低处开成水 田,半夜里成车偷走玉米的事发生了,猪圈里也丢了猪。甚至我们连长下 湖网鱼,生产队长带头来抢鱼。 涂光群说得更直接,千湖之省,湖中的鱼、莲藕等收益都不要了,到处在 围湖造田,不惜破坏生态平衡。 比他们早一个多世纪的清人魏源还以诗道出了治理的举措:“地不让水水 争地”,“七泽仍清云梦渚”,“以川还川湖还湖”。 红学家周汝昌写给向阳湖文化研究会会长李城外的题词“红楼无梦,向阳 无湖”,别具一格,颇有深意。 五七无路 五七指示是毛主席1966年5月7日的批示,他是就解放军总后勤部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一个批示。 由于黑龙江省于1968年据此内容首批安排141名省直机关干部到柳河轮流劳动,而引起毛主席的重视。1968年9月30日人民日报以《柳河“五七干校”为机 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经验》为题,转载了黑龙江的经验,并在编者按中传 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这两个指示分别是: 1966年5月7日批示: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 1968年9月30日批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 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由中央机关带头研读这两个批示,迅速促成全国从 中央到省、地、市、县、大专院校、大中型企事业单位,都普遍办起了五 七干校。但是这种干校长则五、六年,短则三、四年,无一例外地一个不 留地都退出了历史舞台。全国五七道路的过程和结果,一方面显示,地方 各级、各单位贯彻落实最高指示的行动雷励风行,说一不二。另一方面说明, 在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文化大革命中还有斗批改的任务未完成。尤 其是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更令伟人心情纠结。对于高层曾贬斥 为“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国死人部”的文化部,两个批 示的政治性更强,牵涉面更广,而且文化人的压力更大,它像一块巨石压 在文化人的心头十年。大家视前途渺茫,看自己憋屈,念老小揪心,不知 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可以恢复文化人的实在身份。因此,一批人倒很希望 “迟下干校不如早下干校”。 从1969年9月下旬的第一天到10·1前,一批批佩着像章,戴着草帽、穿着 旧衣的文化人在瑟瑟秋风中,列队到天安门宣誓,于永定门上火车。一天 后,在咸宁下火车,步行至向阳湖,而且受到500名先遣队员敲锣打鼓、燃 放鞭炮的欢迎。需要说明的是,享受隆重仪式的还有已立案而未定案的叛 徒、特务、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只有他们的工资遭到降薪或暂发生活费的初 步处理。而他们在盛大的欢迎仪式面前受宠若惊,揣揣不安。当然六千文 化人中包括了一大批驰名中外的作家、诗人、评论家,享受十五级以上高 干待遇者多达一千八百人。这个六千人的村庄在甘棠阁。庄员们开始分散借住 在老乡家,之后,自己盖房,集中居住。管理机制以及搞劳动,抓运动, 一切都学解放军,设五个大队、二十六个连队,医院、学校、幼儿园、运 输队、机耕队等一应俱全。庄员们一年筑堤造田两千亩,水田作业是主要 任务。生活吃食堂,每月交十二元钱管饱,工资按北京的标准发。当时, 仅管上面宣传江西省革委会干校提出四年自给的口号,一度有将六千文化 人长期甩在向阳湖以缷掉封资修包袱的想法,但随着一个个极左人物的相 继倒台,根据北京指示不惜逼供信深挖的所谓5·16分子,均以“事出有 因,查无实据”而一风吹,绝大多数党员恢复了组织生活,许多干部官复 原职,而且一批一批打道回部,最后一批回京的为1974年12月28日,那是周总 理主持工作的岁月。说是重新组建“新文化部”,实际上离开了以“三 名”“三高”领衔的这支骨干队伍,中国文化,舍我其谁! 今天,当我们重忆萧乾、冰心、张光年等大家看菜地,周巍峙、冯雪峰放 鸭子,顾学颉守瓜棚,全体五七战士成年累月地在一个荒湖滩上“大雨大 干,小雨小干,不下雨搞大批判”之时,刻骨铭心的感觉应该是一种悲 伤,两种忧愁。悲伤在这些国宝级人才的巨大浪费,忧愁在文化大革命造 成的人性的扭曲和人权的践踏。 读杨匡满《梦断向阳湖》,感到无比震惊,唏嘘不已。盲从的军宣队竟以 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证词为罪证,以黑屋内的逼供信为手段,在一个仅 32人的文艺报中一举挖出了10名5·16分子,其中不乏“先整老的,再揪小 的”战略战术,以《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等毛选 文章为武器,分化瓦解“阶级敌人”,进而完成文化大革命斗批改的任 务。与此相反的是我们看到的另一种场景却消融了不同年龄,不同身份、 不同观点的隔陔。 一位连级领导将一块桃酥和一块肉骨头塞到一位被残酷斗争的5·16分子手 上,一位大诗人在自己并不被信任时却四处奔走要为5·16分子翻案,一位 老新四军女战士以专案组的身份和母亲般柔情劝阻了一位顶不住逼供信而 准备自杀的女青年…… 原新闻出版署长、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名誉主席宋木文在《向阳湖纪事》的序言中,对向阳湖发生的一切作了精僻的归纳,他说:“我认为,40年前大批干部下放五七干校,是不应该发生的,就像文化大革命不应该发生一样,因为他本身就是文革的产物。……在一种不正常的背景下,一个国家的文化部不务正业、整个地搬到向阳湖里去了。” 文化无价 当年随父母下放五七干校的向阳花陈红、张珊珊、韩聪、郑新的几篇文章,梦魂萦绕,清新激越,有真挚的情感自由伸展“我在寻找”的触角。当他们“重新踏上这块土地,急切地想看到曾伴随我人生花季的那些人、那些山、那些水和那些竹”之时,一个个呼之欲出的连队和老乡,一处处亲身劳作的山水和田园,一个个鄂南水乡的同学和老师,一件件嵌入人生的往事,都叙说得栩栩如生,十分感人。16岁的张姗姗在40度的高温下,坚持一个人割完分给她的一亩田的水稻。14岁的韩聪剪短头发混入汀泗中学男子兰球队,参加咸宁地区比赛后,一口气吃了14根冰棍。大概也是十五六岁的郑新在干校就近追星,他一边想着大师们的作品,一边跨越连队的界线,无羁无绊地从从容容地一个一个地拜望了中国文坛的巨星——冰心、光未然、臧克家。当那年头饰演阿庆嫂的张姗姗见到了自己舞台上的搭挡胡司令和李奶奶时,我也同她一样,叹息这“掩不住风华”的白发,“磨不掉灿烂笑容”的沧桑!还有令人动容的陈虹,千里为故去的父亲寻找思人。当她在鲁家湾找不到当年对父亲呵护有加的老乡鲁大爷和鲁老大、鲁老二时,她只有向着鲁家湾,向着乡亲,向着咸宁这片红土地深深地弯下腰去……读到这里,我的鼻子酸了起来。向阳花们说,“我是中华民族的女儿,我要尽我所能写书……是的,这就是这批已经被打倒的文化人的真正动力。就在咸宁的这片红土地上,就在向阳湖的这片红砖平房内,他们留下了‘地火’, 留下了‘于无声处’,留下了中华文化相传的薪火”,“就像文化大革命,虽然扼杀、桎梏着人的思想,肉体和灵魂,但那又能怎样呢?只要希望还在,信念还在,涅槃重生的凤凰会更加美丽”。当今中国,炫耀出彩岂仅限于《向阳日记》、《牛棚杂记》,一大批文坛巨匠和各方面的文化主将回京之后,汇集全国的力量。掀起的文化潮流不仅推出了奥运中国,世博中国的炎黄精华,而且加入到经济中国跃居世界亚军的盛世歌潮之中。 越来越多的人终于读懂了李城外,读懂了向阳湖…… 很高兴向阳花们用纤柔纯真的文字向世界展示了南鄂大地我的故乡,我也将两首诗词献给六千文化人的村庄和李城外。 七律·记六千文化人 同是天涯落寞身,相依南鄂聚飘萍。 甘棠水稻围堤种,云梦心诗绕怨耕。 屈子孤忠昭岁月,东坡两赋向朝廷。 忽如一夜东风暖,史记六千文化人。 采桑子·题向阳湖并赠李城外 娇娥卧月吴刚苦, 斫桂匆匆, 斧落仙空, 掘泽鱼龙造化功。 天缘人佑文星劫, 雪挺青松, 一网向阳歌大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