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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丁(左)向前来参观的领导介绍家书展 困境:无处安放的家书 很多人对张丁辞去央视工作的行为不理解,这些家书能创收吗?况且,不仅仅是经济问题,随之带来的是,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一定程度的丧失和许多昔日朋友的疏离。 既然已经选择放弃,张丁心里或许早有准备,他觉得自己可以褪尽浮华与喧嚣,回到普通人的奔波生活中。他明白那些名和利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有,懂得舍与得,才能找准自己的人生定位。他常对朋友和家人说:家书内容的广博和抢救家书工作的繁杂,若非沉入其中难以体会,有多少时间都不会充足,有多少人手都嫌不够。工作做得越细,成果才会越大。许多事必须亲自动手,全情投入。 没有人知道,在此刻,张丁的家中正充满着压力与焦躁的气氛。张丁的爱人心理承受着巨大压力,身体常常忍受病痛的折磨,生活的开销,全部倚仗她做教师所赚的工资,而且常常入不敷出。多年辛苦攒下的积蓄已经快花完了,女儿则处于从幼儿园转入小学的阶段,学习很不适应,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整天沉浸在那些书信中,少与自己交流。这一切都让张丁感到万分愧疚,然而却无能为力,他无法为了现实的困难放弃家书,放弃这份担当。 在办公室内,几乎每天都要为电话费、邮寄费、电费等各种琐事花费,却没有资金进账。征集来的家书越来越多,本来应该扩大办公面积,却因房租问题,把两间缩减到一间。到年底的时候,几个合伙的兄弟熬不下去,都一一离开了。最后走的是张海鹰,他爱这个工作,所以迟迟没舍得放弃。但是一番挣扎过后,窘迫的现实状况还是让这个在北京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外地汉子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最初的梦想。一切都在为生计让路。 留下来的只有两个执著于家书的人——张丁和小张,还有那些日益放不下的家书。 房租拖欠八个月了,小张有些不忍心,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自己主动上前说:把我辞了吧,我挺拖累您的,这样就可以省下一份工资。也许在这个时候,唯一最理解张丁处境和压力的,就是这个淳朴善良的女孩。张丁很乐观地鼓励小张,说一切会好起来的。 在那样的日子,他常常用这样的话和小张共勉。他爱说,选择家书就是选择寂寞,板凳是冷的,但我们的心是热的。 有一段时间,他连续给中央、文化部、国家博物馆写信,手写的小字一页又一页,然后就是无休止的等待。相关领导也表示支持,但是就是无法给家书提供一个落脚的家。 在2006年的时候,张丁开始到了借钱养家书的地步,他甚至想到了靠办培训班来创收,但事情没有进展下去。他缺少“忽悠”的功夫,又舍不得花时间在商业运作上。在处境最艰难的阶段,张丁接到一个电话,是在国家部委当处长的一位老同学打来的。同学劝他赶快放弃家书这摊事,说那不是新生事物,主流人群和领导都不关注,没有前景,不如去帮他拍一个专题片,这个项目资金充盈,张丁可以自己当总导演。在窘迫的现实下,巨大的诱惑让张丁也受了一点触动。但很快,他安静下来,想起抢救家书工作走过的种种艰辛,他实在没办法放下。最重要的是,那背后还藏着无数老人的嘱托,一份特殊的使命与信赖,才是坚持下去的情感力量。 征集:信任抵万金 很多人不明白那些老人为什么会把珍贵的家书托付给张丁,他当时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任何背景。张丁不过多解释,只是用行动和时间让人来慢慢了解他。 在准备编《家书抵万金》一书的时候,由于采写任务很繁重,张丁在组稿之后就找了一些大学生去家书捐献者家中收集材料。他不断嘱咐大家要把内容核实详细,再做汇总。有一个小伙子心不在焉,结果出了重大差错,他把一位老先生的出生年份1926写成1962,地点荣宝斋却写成了故宫。等书印出来的时候,面对让人无法原谅的文字硬伤,被采访的老人非常生气。张丁赶紧亲自给老人道歉,并把书召回,自己出资重新印了两千本。等书再交到老人手上时,老人看到了他的诚意,很受感动,后来还成了很好的朋友。 2006年的时候,办公室曾来过一位白头发的老太太,叫陈素秋,80多岁了,身体看上去挺硬朗。她是踩着电动车来的,驮着她珍藏了一辈子的日记本。本子在老人手里翻开,手写的小字工工整整,按年代分阶段记录,内容是她和先生20多年的情书,情深意切令人震撼。信笺的颜色深浅不同,最早的写于1942年,最后一封写于1969年,多达1700封,180万字,相当于六七部长篇小说的长度。 这一次老太太并没有把那些情书都带过来,只是简单挑了几本。老两口当时是从媒体报道中看到了这个消息,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机构,什么样的人在做这件事。老太太要亲自前来“考察”一番才肯放心,老伴儿因为腿脚不好,坐在轮椅上,所以没能陪同。 经过一段时间的来往,两位老人同样被张丁的真诚与认真感动,给张丁寄来了感谢信。老先生用了半年时间,整理出了所有材料,包括夫妻俩在不同时期的照片。 张丁后来问怕不怕有很多人看到这些私人信件时,老人家很大度,她说自己和先生都觉得这些家书不是私有财产,如果能让别人当成一回事,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即使不在世上,也没有太多遗憾了。 许多老人愿意把自己珍藏一生的家书交给张丁,是相信他的为人、他的品性、他的学识、他的坚韧,似乎没人有比他更适合也更有热情去肩负这样的工作;而张丁也感动于那些老人对他的信任,能够把一生最宝贵的珍藏无私地捐赠。四万多封家书,都是在这样的无数次的沟通与逐渐的相互理解中完成交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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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丁主编的家书图书 感动:最美的家书
张丁征集的四万多封家书,从清代到现代,跨度三百多年。把一部部活生生的个人史串接起来,像是反映整个时代社会生活的“清明上河图”,生动,温暖,既宏观又细微。家与国,情与史,充满了荡气回肠的力量。
有许多家书令人过目难忘:名人家书,信笺考究,书法功力深厚,文采一流,即使写着吃饭睡觉处理老房子之类事,都饶有趣味;而普通人的家书,看似寻常,背后却常充满了喜怒哀乐、刻骨铭心的感人故事,曲折的心理背后是时代的风云。
乾隆朝的才女陈云贞曾写给丈夫范秋塘一封家书,2400余言,洋洋洒洒,真挚动人,并附以小诗:“十年别绪春蚕老,万里羁愁塞雁迟。封罢小窗人静悄,断烟冷露阿谁知。”那种时光催老,深闺断肠,对远戍的丈夫的思念跃然纸上。这封著名的家书在民间广为传抄,版本不一。而张丁手中的这件,系著名藏书家许肇铭之孙许杏林捐赠。古代的信笺,精妙的词藻,别有一番味道。
在有关母子亲情的家书中,文艺理论家周扬的母亲的信让人印象格外深刻。她有六年没有收到儿子的消息,心里很担忧,在信中倾诉家中缺少男丁的窘况以及思念之情。老母亲的毛笔字非常秀美,却在落款处写着:亲笔写得不好,看完烧掉。周扬当时在陕甘宁边区任教育厅长,他看到母亲的信后,十分感动,不仅没有烧掉这份家书,还连同信封和印着中华民国字样的邮票,一同保存完好。
在我们身边,也有许多老人,他们和亲人的通信,鲜活平实却饱含对生活的热情。有一位只读过半年书的农民,头一次坐飞机回家,很兴奋,给儿子写了一封平安家书:当初我依(以)为北京——太原山多,怕飞机重(撞)。其(岂)不知在上边看见山,好比把风景划(画)在地上一样,再有60多个山高才能奔上飞机,太阳照的山阴阳分(得)很清丑(楚)……有人说上下不同的感觉,头发涨(胀),耳根发涨(胀),我感觉上着知道是上,但是不是一次能上到鼎(顶)……
尽管有些别字,但这位农民父亲的淳朴率真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作家陈建功看到这封家书后十分感慨,他说:“再伟大的作家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家书的感人故事无法一一尽述,但如同作家苏叔阳所说:家书作为一部教科书,作为一面镜子,作为我们民族的一个丰碑,都是非常值得留下的,沐浴在这种纯洁的感情里面,我们的感情会得到升华。
为了让更多的人受到家书带来的精神洗礼,张丁决定举办一个家书展。
展出:唤起有温度的民间记忆
2012年12月的一天午后,冷空气笼罩着北京城。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刚刚布展结束,我成了到这里来的第一拨观众。
到达人大时,展厅还没对外开放,先去了张丁所在的抢救民间家书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地上堆满了资料,柜子里摆满了书籍,张丁正一头扎在书堆和资料之中,对着电脑写着总结:2012年抢救家书大事记。眼神中有一份笃定的踏实。最近几年,他每年都写总结,汇总发生的各种事情,虽然为此耗费了不少时间,但对这些事情的记录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得非常重要。
家书的几度迁移,从最初的玉渊潭筒子楼、《收藏界》杂志的“借宿”,到人民大学的接收,张丁都一笔一笔地梳理;每一份宝贵家书,均配有详细的背景资料。即使是家书捐献者的电话记录,都会登记在案,如今已经有厚厚的十几本。张丁考虑得很长远,他要为家书的历史做最丰富的留存。
就在展览前一天,张丁和助手小张还在紧锣密鼓地忙碌,心情异常紧张。为了这次展览,两个人准备了一年多。从展览的设计策划,具体到前言和说明文字的书写,张丁一丝不苟,字斟句酌。
从办公室出来,走向坐落在人大博物馆里的新展厅,在校园里这是一段不短的路,寒冷的北风嗖嗖地刮着。然而就在展厅大门打开、暖灯同时亮起的一瞬,一份惊喜和温暖流动在这个充满故事的空间中。
一封封手写的家书装裱精致,排列有序,于无声无息之中,似在娓娓地诉说,情感的穿透力量超越了时空。张丁将展览策划为古代家书文化纵览,明清家书、民国家书、五十年代家书、六七十年代家书、改革开放以来的家书、两岸家书、海外飞鸿、留住家书等九个单元,共展示家书一千封,相关老照片500幅,宏观地勾勒出中国传统家书文化发展演化的轨迹。这次展览不同于我们以往看到的书画展,因为多了一份家的味道,一份久违的情怀;不同于一般的资料馆,因为这里的情感温度达到了最高。
一位家书捐献者姚美家听说了这次展览,十分激动,她在给张丁的邮件中写道:“当初决定存留这些书信现在看来是多么英明!多么富有前瞻性!其实我的原始想法就是到了风烛残年,走不动路、下不了楼,尤其当两人中的一个失去另一半时,让那些书信陪伴未亡人!”姚美家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陈素秋老人的一千多封情书,也在展厅之中。开展之前,张丁给老人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邀请他们亲自前来参观,相信他们目睹了自己珍藏一生的书信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一定非常欣慰。没想到电话的另一端,传来老太太充满了悲伤和遗憾的声音,老先生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这让张丁感到十分悲伤和不安,因为抢救家书的速度,永远也赶不上老人逝去的速度,这似乎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损失。但让人欣慰的是,这些一点一点打捞出来的历史,这些活着的声音,已唤起了人们尘封的情感,唤起有温度的民间记忆,从而唤起更多的人进一步去追寻家书中蕴含的情感力量和尚未开采的文化历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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