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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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背影
                     文/细雨栀子


远山如黛，落日熔金，山路蜿蜒，背影斜斜……
一
我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上学条件极差，7岁上一年级，还是班上最小的孩子。
我的启蒙老师姓王，40多岁，高瘦，浓眉，大眼，国字脸，不苟言笑。
第一眼见他，我有些害怕。怯怯地坐下，惶恐地望着他，第一天上学的兴奋全没了。
他开始讲话，声音很洪亮，正宗的四川话：“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小学生了。必须听我的话，我叫你们干什么就要干什么。晓得不？”
我哪里见过那种阵势，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大声说：“晓得了！”
“现在打开语文书，我教你们读拼音！a a a”
我们赶紧翻开语文书第一页，大声地跟着他读“a a a ”
第一天就这样跟着老师念了a o e ,还数了数，从1数到10。其实那些东西我早就在哥哥姐姐那儿学会了，所以念起来声音特别的响亮。
放学后，我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了校园。我们回家要走同一个路口。刚到路口，他突然转过身来对我笑了一下，说：“你今天读得很好啊！”我一下子兴奋极了，脸发烫，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看着他傻笑。但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踏上了那条崎岖的山路，肩上还扛着一袋肥料（学校附近有一个方圆十里才有的小卖部，除了卖一些日用品，还卖肥料）。
夕阳还在山头，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拉长，我感觉，他走进了落日的光辉里，就像电影里的神仙一样光芒四射。
二
王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肃。可是因为他第一天的表扬，我爱上了上学，每天读书写字都特别起劲。
一天，我们正在跟着王老师念一篇新课文，后面的一个孩子使劲拉我的头发。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转过头去。还没等我说一句话，王老师竟然到我身边。他二话没说，大手一挥，教棍“啪”地一下落到我的头上，我眼冒金花。那一棍子的疼痛，现在想起来还后怕。我泪眼汪汪地望着王老师，不知所措。没想到他竟然狠狠地瞪着我，吓得我赶紧低下头，咬住嘴皮，不敢哭出声来。他不再理我，继续教大家念课文。而我，一直摸着又晕又疼的头，再也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念书了。
那一整天，我没有跟其他人再说一句话。
放学了，第一次等他走远了，我才上路口。远远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小小的我竟然想：他就这样永远消失吧，不要再回来了。
可是，第二天他来了，第三天他又来了……他还是让我们跟着他念课文，跟着他写字，跟着他算加法减法。
我不喜欢他，特别害怕棍子再一次落到我头上。带着这样的恐惧，我只是每天跟着他机械地读书写字，然后在放学时，远远地看着他背着这样或那样的东西，斜斜的背影消失在夕阳里。
三
上二年级了，王老师更加严厉，常常会有学生吃他的“棒棒糖”，特别是女孩子。班里的孩子一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可我这只“机灵鼠”长大了一岁，不再买他的帐，常常耍点小花样，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但每次生气之后，他又会摇摇头冲我笑一下。我才不理睬他的“怀柔政策”，继续怂恿小伙伴和他作对。
从大人们的谈论中，我知道他已教了十几年书，教得很不好，常常有家长到村长那儿告状，要求换掉他，所以他没有机会转正，一直是代课老师。小小的我更是瞧不起他。做教师的父亲有严令：要尊重所有的老师。我虽然心里不服，但也不敢在王老师那里太放肆。
二年级下学期的一天，下午刚放学，我们就一窝蜂地涌出教室，照例在操场上疯叫着，追赶着。突然，我被人撞倒了。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我最讨厌的“小猴子”，一个瘦瘦小小却特别调皮的小男孩。他不但不给我道歉，还尖叫着一溜烟跑远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爬起来就去追他。无奈他跑得比我快，我怎么也追不上。他还故意绕着操场跑圈子，边跑边叫：“来呀，来追我呀，嘻嘻……”
周围已经有一大圈看热闹的跟着叫：“加油！加油……”
我哪受过这种委屈，从地上捡起石子，气急败坏地向“小猴子”扔去。可是没击中。
突然，有人高声叫道：“王老师来了，快跑！”顿时，围观的人“呼啦”一下全跑没了。
我愤怒地捡起一块更大的石子，准备发起第二次进攻，却被王老师逮了个正着。就在他抓住我的手的一瞬间，我用尽全力把石子扔了出去，可还是没打中目标。
我恨恨的盯着王老师，把头高高地昂着，等候老师的发落。
老师的脸罩着一层霜，愈发显得怕人。可我不怕他，因为我觉得我没错，是“小猴子”先惹事，我不过是“正当防卫”。
“你怎么用石子打人？”王老师的声音严厉得足以让人记住一辈子，“你知道打到别人头上会有什么后果吗？”
天，他居然不问是怎么回事就冲我吼。我咬着嘴唇忍着泪，恶声恶气地说：“他先惹我的，我就是要用石头打，把头打个洞是他自己找的。”
老师的脸色更难看了，声音又提高了八度：“你这个女娃娃怎么这么调皮，看来我管不了你了，把你爸爸叫来好好管教管教你。”
“你凭什么只管我不管小猴子，你就是偏心。你不就是个老师吗，当老师也要把事情问清楚再说。没本事，只会叫我爸爸。”我撇着嘴唇甩给他白眼。
“你还嘴巴硬，真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来真的该好好收拾你了！”老师暴怒了。
“哼！”我听他这么说，心里反倒不怕了，轻蔑的说：“收拾就收拾，明明是你重男轻女，还说我。你心不公平，不配当老师！”
“你……”老师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这是事实，明明是男同学不对，你却说我，你不公平，不配当老师，就是不配！怪不得教了那么多年了，还是个代课教师，像你这样，一辈子也当不了真正的……”
我突然闭上了嘴巴，因为老师的愤怒突然没有了，脸色苍白，嘴唇抽动着，两眼怔怔的盯着我。良久，他一声长叹“唉……”突然，他转过身，背着手，低着头，向家里慢慢走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远去，那高大的身影变得佝偻了，夕阳的余辉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我知道我错了，害怕极了，反复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虽然不喜欢他，可是并不想真的让他伤心呀？可我……他肯定还会告诉我爸的，看来被爸爸暴打一顿是免不了了……唉，我本来就做错了，打一顿也好。也许我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我拖着像灌了铅似的腿回了家，在学校发生的事不敢提半个字。
此后，我一直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
一月，两月……暴风雨没有如约而至，倒是我的老师突然变得和善起来了，开始宠爱我，还常常满含深意的对我笑。我的心里就更加自责了，从此懂得了尊重，懂得了宽容，再也不和老师作对，规规矩矩地成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四
三年级，我们换了一位老师。王老师碰见我，总会关心地问上我几句，我只是礼貌的回应他一下。
一天下课，我们蹲在地上和一帮伙伴玩石子，旁边一伙男同学玩“挤油”。没想到他们摔成一团，正好把蹲在地上的我挤到墙上，头磕到墙壁下端的石头上。“啊，流血了！”男同学们听到惊叫，马上跑散了，其他几个伙伴都吓傻了。
王老师跑过来，一把抱住我，朝村上唯一的赤脚医生的家里跑去。好几里路呀，我听到了老师的喘气声，可是他没有停下来歇一次，一直把我抱到医生的面前才放下我，大口的喘气。敷好伤口后，王老师又把我带回了学校。路上，想着自己二年级时的大不恭，好几次，我想跟王老师说声“对不起”，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愧疚。
从那以后，放学回家，我常常悄悄地躲在王老师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弯曲的山路上，夕阳的余晖里。
五
一转眼，我初中毕业，顺利地考上了师范。我们整个村子轰动了！可是爸爸妈妈却发愁了。四个孩子读书，家里已是负债累累，到哪儿去找学费呢？
正当一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王老师来了，主动借了500元钱给我们家。500元，在那时可不是小数目，对于一向节俭的王老师，得攒多久？
他送钱来时，我不在家，爸爸跟我说这事，我马上想起了当年对老师的作为，心里更加的愧疚了，暗自下决心：将来，一定找机会好好报答老师！
六
终于参加工作了，我专门回去找王老师。可是他已经离开了学校。
听说他一直没有机会转正，一辈子都是代课老师。后来政策下来，不要代课老师，他只好回去种田了。
我又辗转到他们家里去找他，可是他已经跟着打工的儿子到外地去住了。
我的眼睛模糊了，朦胧中又看到了那个斜斜的身影……
七
一眨眼，20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机会当着老师的面说一声“对不起”。前几天打电话询问母亲，是否有王老师的消息，妈妈还是长叹一声说：“不知道！”
如今，身为人师的我，也常常遇到和我唱对台戏的小调皮，更让我体会到了王老师当年的心情。每当我面对那样的孩子时，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副刻骨铭心的画面：夕阳下，那长长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