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山 (一)
1976年夏,一个昏沉沉的下午。刚写完当晚上演的戏牌子,创作室熊炬走来跟我讲:在解放碑有个老头喝醉了,在大街上发酒疯。一口京腔,声音洪亮,用语精采,简直是妙语连珠呵。
对调回不久的我这个摘帽右派说这些,可能是对那些言辞有所同情或感染,也有对我提醒与关照的好意。在所谓的“四. 五天安门反革命事件”之后的非常时期,这几天正在严打一切牛鬼蛇神风风火火的时候。
我意识到是高龙生,赶紧收拾瓶瓶罐罐,倒水洗笔。朝着解放碑“陆槁荐”走去,那是重庆知名的传统烧腊老店。当时只有这家店才有限时定量供应的白酒,他常去那里解决其视酒如命的饥渴。
在交电大楼(即今新世纪)前,他跌跌撞撞走来,手里拎着一只土陶酒瓶。口中念念有词,似若演说的样子。随后跟着稀稀拉拉一群人,老少皆有。有的虔诚如圣徒般紧跟其后聆听传经布道,有的呆若木鸡尾随在后茫然而不知其所云。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苍老劲爽的嗓音,抑扬铿锵的节奏,老头正在用英语诵念着莎士比亚戏剧里的经典名句。当然很多人听不懂,这句话一般译为存在或者消亡,那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不过也可以随情境而亦可意译为活下去呢还是不活啦,我的天啊!
想到熊炬所言的那些妙语连珠,可能是老头在用中文朗诵莎翁戏剧里的一些精采片段。比如说玫瑰花即使不叫做玫瑰花,她也依然芳香如故。或者说骗子无须再说谎了,我们都己经是你虔诚的祟拜者,你何必还谎话连篇呢?以及什么疯子牵着瞎子走,这是时代之痛啊。也许还加上了他不少慷慨激昂随口即兴的发挥。曾在农场一次守夜之中,他和我醉倒在窝棚里,他就咕道过这些,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些话,如果在大街上当时有人听懂了,听明白了,听出弦外之音,听出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真叫做毛骨悚然。我的老哥,把你拖到珊瑚坝马上毙了还有余。我夺过他手上的酒瓶,几乎是把他又拖又拽到达临江门,转上华一路斜通一号桥的公路上,他还在嘟嘟嚷嚷。这时他认出是我,“老蒋,你调回来啦?好呵。咱哥俩要好好喝一回,一醉方休, cheers!…………”其实我们早已多次见面,互相通报过分别多年后的情况,互道衷肠,互相提醒规劝过千万别乱说乱动,但是他还没有醒来。
他杵着我的耳边,悄悄叽咕:“现如今,我倒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右派,是个货真价实的右派!如果当年我不当这个右派,那今天我一定会当另外的一个‘混蛋’。在劫难逃呵,哈 哈 哈 哈 哈……。”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笑,笑得像个婴儿,也像一头颟顸的海狮。招惹着不少路人鄙夷不屑似笑非笑的目光,幸好无人听清楚,也无人认出这一老一少竟是两个摘了帽的右派分子。
在众目睽睽下,我俩相扶而行。当然不是疯子牵着瞎子,倒是不谙时艰的傻子领着个借酒浇愁的疯子在走,如果莎翁在世看见了,不知他将会说出些什么与时俱进的新鲜名言?
到结核医院转弯处,从七星岗汇集下来的生活废水穿过地下涵洞流到大街对面,进入到一大片房屋之中。破旧的屋檐进退交错,形成下面一条沿着泡子翻天的臭水沟前行的小巷。沿沟行七八米,有木板向右横跨水沟,引向刚刚下来的公路边坡上。踩出的小路通向临江门那头,有的只是一两个脚印,有的仅仅是一块斜面。不知平日老头是怎样回家去的。
远望过去,有一座楠竹捆绑房屋,像个窝棚,但有两层。又像吊脚楼,却不在江边而是建在公路边坡的半壁上。屋顶差不多要跟上面华-路边的石砌护栏看齐。穿过屋后,往前下几个坎,左手边便是老高的家门口。
他的夫人又恼又怨又无奈,要送他上楼去休息。好在楼不高,楼梯是两根木棒棒,捆扎着几根柴火。他往上爬,我与他夫人一齐往上推,总算上去了。
楼下是他夫人的住屋兼厨房。楼上是用木条间杂竹杆构成的楼面,约6平米。四周竹篾夹壁,糊上的泥巴剥落殆尽,顶上的盖瓦哂牙漏缝。屋内不仅透光透风,还能上下透气。隔壁是房主,透过夹壁相互可见又能说话。房主以收鸡毛鸭毛为生,当然也要收老高的房租费。
满屋萧然,但挂着他颇具漫画意味的自画像和一幅墨色很浓重的高山流水图,落款为高阳酒徒,未用龙生。里壁堆满旧书报,靠前是他的卧榻,低若榻榻米,旁置一块桌面,有几块砖头垫起,这是他看书写字吃饭的地方。好在床头上方高一米处开着一个猫钻洞,可以欣赏到嘉陵江即与长江拥抱之前,那种雍容大度波澜不惊舒缓宽阔的江面风光。
老头已经鼾声大作。我回到临江门(现今重庆银行)阁楼上自己2.5平米的穴居,抓紧时间躺一会,当晚有演出。睡不着,松弛下来,这时却很有些后怕,没有被无处不在具有阶级斗争火眼金晴的“志愿军”发觉。不久前省美协的“铸剑为犁”版画作者郑威,在冷酒馆渴醉了说江青是个什么东西,被抓进监牢,据说就是地段上的婆婆婶婶专政大军的功劳。 (二)
高龙生年长我29岁,1903年出生于山东蓬莱。八岁学画,进教会学校专修英文。毕业后任天津英美烟草公司广告部画师兼翻译,很受赏识。著有《阿斗画传》漫画集,兼任多家报社美编。少年得志,踌躇满怀。918后参加抗日宣传队伍,转战于天津、上海、南京、武汉、桂林、成都、重庆等地,与老舍、叶浅予、赵望云等编过刊物,出画报。曾以“国破山河在”参加首届全国漫画展,名声大躁,受冯玉祥邀请去武汉办报。后在重庆又受郭沫若之邀进入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三厅与文化工作委员会文艺研究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