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子女与“单性别成长”

jssh365

独生子女与“单性别成长”
作者：潘绥铭、黄盈盈　 时间：2012年07月24日
来源：《性之变：21世纪中国人的性生活》（2012年即将出版）中的一节

  

独生子女的一代：史无前例却又为数不多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承认并且非常重视家庭对于下一代成长的巨大作用。但是随着从1981年到现在，一意孤行的计划生育国策越来越无孔不入，中国出现了在数量上和人口比例上都前无古人的独生子女家庭。对于这方面的研究犹如汗牛充栋，但是却很少有人从社会性别的角度来研究一下，独生子女的性别意识的家内培养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独生子女在成年之前一直处于“单性别成长”的生活环境之中。父亲或者母亲虽然具有不同的生理性别，但是对于未成年的子女来说，爸爸和妈妈都仅仅是一种家长的身份，不但实际上没有“性别”，而且也绝对不能成为“异性”，否则乱伦禁忌就无法在耳鬓厮磨的家庭生活中得以维系。因此，除了极其有限的家外儿童之间社会交往之外，独生子女实际上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年龄相仿的异性。

在传统的大家庭里，一代一代的中国人其实靠着自己与异性的兄弟姐妹的家内交往，才逐渐了解异性，反过来确认自己的性别。例如哥哥只有在与妹妹的不断打交道中，才能逐步明白应该怎么对待女性，自己又如何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他与女性进行交往的能力才可能日益提高。反之，妹妹亦然。

尤其是，家长也是靠着对于儿子和女儿的不同态度，靠着日复一日地调节不同性别子女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才可能把子女造就为社会认可的男人或者女人。正因如此，在中国的漫漫历史长夜中，那些大字不识、不知孔孟的人们才可能把“男尊女卑”的性别道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可是对于现在的独生子女来说，上述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他们的性别意识与性别交往能力（且不论对错）到哪里去学习和培养呢？如果中国社会的进步力量希望他们成为男女平等、尊重性别多元化的一代，那么他们的参照系和协调机制又如何可能获得呢？

对此，笔者在2000年的认识还很肤浅，结果就没有在问卷设计关于这方面的提问，直到2006年和2010年才补齐。笔者的提问是：您有兄弟姐妹吗？备选答案是：1．没有，我是独生子女；2．只有兄弟；3．只有姐妹；4．既有兄弟，也有姐妹。由于独生子女政策是从1981年才开始的，此前的独生子女与社会变迁关系不大，因此笔者的这个提问仅仅询问30岁（含）以下的人。

调查结果经过复杂加权计算，如果不分城市农村，那么独生子女的比例在18－30岁的总人口中是21.6％和18.8％，在14－17岁的总人口中则是38.0％；三者平均为25.4％。如果只看城市人口，那么这三个数据分别是36.9％、34.9％和40.4％，平均为38.2％。这就是说，在中国14－30岁的人口中，独生子女已经达到四分之一；城市青年中则接近五分之二。

但是笔者所惊讶的是，独生子女为什么这么少？笔者所调查的14－17岁的人口应该出生在1993年到1996年之间，那时候独生子女政策至少在城市里已经严厉执行了12－15年，已经严厉到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地步；可是笔者所调查到的城市独生子女却仅有区区40％。真不知道多达60％的城市父母们是怎么逃过这一关的。

笔者原来认为独生子女政策极大地影响了中国的性文化，现在这一数据迫使笔者不得不缩小其程度。

独生子女之性并不独特

男性之性

根据省略的Logistic回归分析结果，对于男人来说，是不是独生子，仅仅出现了一个显著的差异：独生子住在自己（父母）家里的增加79％。这就是说，在性的方面，独生子其实并不独特。

女性之性

独生女在中国历史上相对罕见，因为几乎家家都会想方设法地有一个儿子。目前中国如此高比例的独生女，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是最近30年独生子女政策的直接批量制造出来的产物。

独生女在性方面与非独生女的差异，见表34－2。

表34－2：独生女与非独生女的差异的Logistic回归分析[1]

影响因素	显著度	估计值
找职业性工作者	.000	.033
上年生活愉快	.001	.360
很了解男人的性心理	.001	.148
“以利换性”	.001	15.423
有配偶或长期性伴侣	.002	2.244
多个性伴侣的人数	.006	1.206
从不抽烟	.008	3.311
月经初潮的年龄	.023	1.169
（截距）	.520	.564

；

从表34－2中可以看到以下一些发生可能性上的显著差异。

1．由于独生女是特殊历史的产物，因此她们与非独生女之间的差异的种类（8个方面），多于独生子与非独生子之间的差异（5个方面）。

2．独生女几乎根本就不找职业的性工作者（“鸭子”），比非独生女减少97％。

3．她们在调查之前的一年里，生活愉快的可能性减少64％。因此，她们究竟是“千金”，还是“林黛玉”，真的很难说。

4．她们很了解男人的性心理的可能性，比非独生女减少85％。笔者真不知道她们怎么才能获得更好的爱情与婚姻，甚至一夜情。

5．很可能就是第2条与第4条的共同结果，她们“以利换性”（就是找非职业卖淫的男人去“买性”）的可能性令人乍舌地增加14.4倍之多，冲破了人们想象的极限。

6．反之，也许是在上述情况的多种作用之下，为了更早地寻求“坚强的肩膀”，独生女目前已有配偶或者同居者或者长期性伴侣的可能性也增加1.2倍。

7．但是，她们可能的多个性伴侣的人数也增加21％，也就是更加不遵守传统的“贞操”。

8．她们从不抽烟的可能性增加2.3倍。大概是因为父母对独生女的管束，只能集中在抽烟这个最难以隐瞒的行为上。

9．独生女的月经初潮的年龄也要晚17％。这也许与她们没有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朝夕相处有一定的关系。

综上所述，独生女在性方面的表现很难用“更加开放”或者“更加保守”来形容。但是她们的上述9个特征都或隐或现地指向一个共同点：缺乏与异性进行正常交往的能力。

单性别成长：人为的成长障碍

除了独生子女，其他没有异性兄弟姐妹的人其实也处于单性别成长的家庭环境之中，只不过恶劣程度要比独生子女轻一些而已。请看表34－3就可以知道，独生子女加上单性别成长的人，实际上已经占到18－30岁的总人口的接近一半了，而且在最近的10年间没有显著的变化。

表34－3：单性别成长的历年各种情况[2]

	2006年 18－30岁	2010年 18－30岁	14－17岁 2010年	合计
女单性别成长	17.3	18.7	20.8	18.8
男单性别成长	22.1	20.0	18.0	20.1
单性别成长合计	19.8	19.3	19.3	19.5
独生＋单性别	41.4	38.1	57.2	44.9
混合性别成长	58.6	61.8	42.7	55.1

虽然笔者假设单性别成长的人的状况与独生子女差不多，但是在对男人进行了Logistic回归分析之后发现，单性别成长的男人与混合性别成长的男人，在性方面的表现几乎没有出现任何显著的差异，因此不再列出统计结果的表格。这可以说明，中国社会对于男人的成长有着相当一致的要求，不论你是独生子还是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不论你的异性交往经验与能力如何，反正你也得按照这个定轨走下去，最终成为一个“男人”。这里面还潜含着传统父权制社会对于女人的一种傲慢：对于她们，根本不需要什么交往，所以男人也就无需学习与锻炼。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2010年，应该是社会的悲剧。尽管时下的年轻男性们越来越需要平等地与女性交往，但是在社会教育本来就非常不足的情况下，再缺乏了家内的异性交往，性别平等的前途在中国真的令人忐忑不安。

女人的单性别成长却是另外一番模样，需要细说。但是为了节省篇幅，笔者不再列出Logistic回归分析结果的表格，仅仅列出单性别成长与独生女之间的区别，再用文字来描述。

1．双方最显著的区别是，独生女的月经初潮年龄比非独生女晚了17％，可是那些在没有男孩子的“单女户”中长大的女性， 来例假的年龄却比混合性别成长的女人早了15％（显著度＝.000）。也许这是因为不同女性的月经初潮可以相互影响，姐姐来例假也许促进了妹妹初潮的提前。但是笔者也需要指出社会文化的可能影响：由于没有男孩，父母很容易倾向于把男孩子的责任加之于女孩，等于客观上催促她们的成熟。

2．单性别成长的女性“看黄”的可能性比混合性别成长的女性降低40％（显著度＝.005）。也许是因为家里没有总是积极观看与传播的男孩子。

3．“单女户”的女儿们中的瘦子（身高体重指数过低）比“儿女双全户”的女儿显著地多出89％（显著度＝.007）。可是这个因素对于独生女与非独生女之间的区别却没有发挥显著的作用。这也许令人惊讶，但是却符合生活的逻辑：中国农村的传统父母总是更加重视儿子的营养，所以有哥哥或者弟弟的女孩子，营养虽然相对较少，但也可以沾光，在绝对量上很可能超过姐妹一团的女孩子。在城市中，尤其是对于已经成人的单性别成长的女性来说，更加可能的原因是来自盲目减肥的社会狂潮，姐妹们也许互相攀比甚至一争短长。反之，独生女没有这种压力，所以更胖一点也无所谓。

4．不过，她们具有“从不怕老”心理状态的可能性也降低了35％（显著度＝.017）。这可能是由于“怕老心态”在女性中本来就更多，姐妹们再一传播，就三人成虎了。反之，这一因素对于独生女却并没有发挥显著的作用，可能就是因为没有姐妹来吓唬她。

5．独生女对于男人的性心理的了解程度直线下降，可是单性别成长的女性自认为非常了解男人的可能性，却是混合性别成长女性的4.4倍之多（显著度＝.036）。这可能不得不归功于姐妹之间或真或假的日常传授与讨论，比独生女那种迫不得已的闭目塞听和向隅独诉要好得多。

6．单性别成长的女性对于自己吸引男性的魅力持有更高的评价，自认为性的魅力很大的可能性，比那些混合性别成长的女性多出99％（显著度＝.043）。可是在独生女那里这个因素却没有出现显著的差异。这究竟是因为姐妹一团的女孩子更少知道男人对自己的评价呢，还是也来自姐妹之间的相互促进与竞争？

7．虽然不是最显著的差异，但是却是人们可能最关心的，就是“贞操”了。单性别成长的女性曾经发生过多伴侣性行为的可能性，比混合性别成长的女性多出70％（显著度＝.026）；可是有过人数却减少了18％（显著度＝.016），在调查之前的一年之内有过的可能性更是减少62％（显著度＝.002）。这就是说，姐妹圈里的女性更加可能有过多个性伴侣，可是人数却更少，而且持续的时间也更短或者再次发生的可能性也更小。但是独生女却不同，与非独生女相比，她们是曾经发生的可能性更高，有过的人数更多，而且直到调查前的一年里，发生可能性与可能人数也没有显著地减少。

综上所述，单性别成长对于14－30岁（含）的女性的作用不仅远远超过对于同龄男人的作用，而且不同于对于独生女的作用。其作用强度与复杂程度都叹为观止。这一情况不仅涉及到少女的性教育，也关联于青年女性的婚恋和性。笔者真诚地希望更多的社会性别的研究者能够对此做出更好的研究。

---

[1] 2393女人，分层＝2；单位＝306；因变量：是30岁（含）以下的独生女，对照：不是。控制变量：年龄、上学年头、城乡差异、流动人口、2006年的差异、2010年的差异。（略）

[2] 总计5430男女。2000年无此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