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 凹：吃食的背后

jssh365

凸 凹：吃食的背后

2015-3-22

　　元旦中午，请老母和二弟、三弟全家吃节日饭。自父亲去世之后，每到节日，我都要把几家人聚拢在一起，以凝聚亲情。因此我就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

　　大家欢悦，我却有一丝阴郁，因为想到父亲，也因为父亲，想到儿时的种种——

　　记事以后，感到贫穷与吵闹是连在一起的，因为父母动不动就干架，这与古籍上“贫贱夫妻百日哀”是暗合的。

　　那日，老母鸡下了一枚蛋。母亲盯着那枚蛋愣了半天，突然无因由地乐了。她让我到小卖部去，用一枚鸡蛋换两块臭豆腐回来。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要改善一下伙食。寡淡的日子，臭豆腐就是油水。

　　晚饭的时候，菜粥佐以臭豆腐，奇香无比。便怦然心动，兴奋不已。但眼神却放出幽愤之光，觉得他人都是争食者，是可恨的。筷子纠缠在一起，像征战中的兵器，并伴以斥骂。斥骂的内容就关涉到眼前的父母，一对夫妻愣在那里。

　　母亲对父亲说：“瞧你的三个孩子，都是白眼狼。”

　　父亲不接话，只是傻笑，好像很欣赏白眼狼们对自己的不恭与背叛。

　　母亲又说：“你哪里像个当爹的，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

　　父亲还是傻笑，但笑到中途，体味出了女人话语的含义，笑就凝固了。

　　那只盛臭豆腐的碗有密密的、黑黑的麻点，心情好的时候，权当作温香暗送的一粒粒芝麻，现在则不同，像无量数的苍蝇屎，他喉头发痒，想吐。

　　他把碗抄起来，朝着洞开的门扉看了一眼，碗随之就飞了出去。

　　碎在庭院里，更香，招引来一群蚂蚁踪在上边。

　　我和两个弟弟远远地看着，觉得这很好笑，原来蚁类与人一样，遇到美食，都是抢的。

　　突然悟到了什么，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哥三个同时扑出去，把散碎的口味连同忘我的蚁类一起捡送进嘴里。声音清脆，如同新豌豆放进热锅里，因为熟得热烈，噼啪噼啪地作响。

　　母亲哭了。因为怜悯，心里生出大爱，盈满得难以承受，泪水四溢。

　　父亲很惭愧，在母亲的脸上狠狠地掴了一下，“日你祖宗的！”

　　他扔下碗筷，就去担水。

　　井在川底，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那里。在白日里，小道就像一条白练蛇，鳞光闪闪，像动听的小曲娓娓婉婉。已经是晚上，路痕消失了，封闭了通途，有鬼魅气息。但父亲的脚底却像长了眼睛，更是通行无碍。

　　他不停地担水，大缸满，小缸流。无处承载，就浇庭院里的秧棵。秧棵主要是葫芦和丝瓜，是经旱不经涝的品种。水气重了，只长藤蔓，不结瓜果，所以，“旱”着它们才好。这些父亲是懂的，但眼下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心为“担水”找到理由。

　　我们知道，身体的疲累，能平息他不安定的心。

　　母亲对我们说：“别招惹他，他在抽风。”

　　这让我们恐惧，老老实实地窝在炕头，心里想，我们不招惹你，你再发作，那你就是狗屁了。

　　父亲终于走进屋里，脸上居然连一点怒气都没有，他看了我们一眼，竟嘿嘿地傻笑，好像比我们还难为情。

　　这个人真没意思。我们所幸蒙上被子，忘了他。

　　昏朦中，我们听到他问：“还疼吗？”

　　母亲说：“你少理我。”

　　他说：“我不理你理谁？”

　　母亲涕溜涕溜地抽泣起来，呜哝着，“我受够了。”

　　以为我们睡了，他们竟恬不知耻地“好”起来。

　　我们的恐惧一下子消失了，被窝里你踹我一脚，我挠你一把。没心没肺像猪狗。

　　猪洗干净了又滚进泥里，狗吐了又吃进自己的肚里。

　　我们的日子也真的猪狗一般。

　　臭豆腐的遭遇给哥仨的性情带来影响。长大后，二弟拒绝吃类似的食物，包括臭鸡蛋和各种腐乳。他说，这东西，能让人照见自己的卑贱。三弟则养成了一种怪异的嗜好，见到蚂蚁、蚕蛹、蝗虫之类，会眼睛发亮，会活生生地扔进嘴里，响脆地咀嚼，喜不自胜，直至唇角生津。因此，他胃口异常好，长得很胖，独对胖女人感兴趣。胖弟妹娶进家里，很长时间不接受她的亲吻，认为他的嘴不是嘴，是专在污秽上啄食的鸡公的喙。后来还是接受了，因为女人有认命的本能，跟什么样的男人生活得久了，就什么样了。我则特别喜欢吃臭豆腐，即便是有了身份，即便是在一些风雅的场合，热饼裹臭豆腐，也吃得旁若无人。因此，人们普遍认为我这个人很粗俗，品位差些。这让我很不舒服，索性放纵开去，咬牙、放屁、吧嗒嘴，毫无遮拦。终于让别人屈服了，交往的人说，其实你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本色，率性，朴实。我也得寸进尺，正经地宣告说，我的生活哲学是：粗犷豪放，顺其自然。但转眼就对自己说，别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相），其实都是扯淡。

　　由着儿时的记忆，我感到，吃饭问题，绝非小问题。饥饿使人失去自尊，争食又让亲情稀薄，一个人在家里的地位，往往与能不能供给吃食有关。母亲已老，需儿女赡养，而两个弟弟收入微薄，赡养之资主要源于我。我也不攀比，便被认为有长兄之仪，所以他们都尊重。如果仅限于此，我不过是可敬，但离可爱还尚远，因此还要有“额外”的表达——资助弟弟们的儿女上学，力所能及地给他们解决一些生计问题，最直接的是，在节假日肯花钱请他们下馆子，让他们吃上家常饭之外的美食。大快朵颐之后，亲情浓郁，在他们心中，我这个兄长不吝啬，在自饱的同时，还能不断地分食给他们，就变得非常可爱了。

　　人间最形而上的道理往往存于形而下之中，从这里，可见一斑。

（2015年1月21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