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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瑫、黄周颖:“范跑跑”这七年 2015-04-01 来源:《智族GQ》作者:何瑫、黄周颖
范美忠不希望学生们重演他当年进入大学后世界观崩塌的一幕,“我上课的基调就是猛烈批判教材”。不到一个月,党委书记嘴唇发抖地质问他:你觉得学生考试的时候,该写你讲的,还是教材上印的?
编者按:本文原载于《智族GQ》杂志。经杂志授权转载,原标题为:裸奔者范美忠。
2008年5月12日的汶川大地震,36岁的中学教师范美忠从距离震中15公里的教室中抛下学生夺命而出,却又亲手把自己送进了一场震动全国的舆论风暴。在震后10天的一篇文章中,他说自己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牺牲自我的人,哪怕母亲也不会管,“因为成年人我抱不动,间不容发之际逃出一个是一个。”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接踵而至,集合了懦弱、无耻、缺乏责任心等评判的“范跑跑”一词广为流传,成为他此生难以揭除的标签。
然而,这一夹杂着愤怒情绪的刺耳代号,却远不足以呈现出这个千夫所指者的真实面目。在熟悉的人眼中,他是一个令旁人生羡却不敢效仿的精神裸奔者,逃离毫无归属感的故乡,考入最高学府,却又对之满心失望,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四处游荡。孤独、绝望、愤怒、狂傲、虚无、分裂成为他的人生基调,他的身上,交织着中国社会文化的种种冲突悖论。
现实中存在一类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他们身段灵活柔软,在现实夹缝中游走自如,为实现胸中理想常做出适度妥协。范美忠对之心生佩服,却从不愿效仿。幼年时,他日复一日用拳头击打自家墙壁,这一场景恰是他个人,乃至以他为代表的一类人命运轨迹的映射——个人欲求与坚硬现实持续冲撞,纵然疼痛,也不停歇。
震灾过后,那篇有意挑衅大众伦常认知的文章将他与外部世界的格格不入推向顶点。道德审判的狂欢之后,看客纷纷离场,他本人的精神余震却一直持续,至今已是7年。他将自己多年的精神困局形容为一个蛋壳,自己努力挣脱而不得,“范跑跑”事件却像是一把锤子,从外部将蛋壳狠狠击破。
锤子力道凶猛,砸碎了蛋壳,也砸伤了他自己。汶川地震7年之后,《智族GQ》记者贴身采访范美忠,探寻其漫长艰险的精神重建历程。在此过程中,他抛弃了曾经的精神教父鲁迅,尝试皈依基督教却以失败告终,随后投向了曾经怀疑拒斥的中国传统文化,成为庄子的信徒。从鲁迅到庄子,这一精神源头的颠覆是否如其本人所言业已实现,目前做出判断还为时过早,但其变化过程却摆出一道横亘在旁观者面前的命题:置身于纷繁复杂遍布困扰的世事之中,每一个向往精神自由的个体,究竟该以何种方式面对自己的内心。
裸奔者范美忠
撰文:何瑫、黄周颖
▼布道
往返于成渝两地间的火车每天从四川省隆昌县金鹅镇瓜子岩村旁驶过,隆隆的汽笛声让村民们烦躁不安,却又是他们的精神寄托之一:对于这个偏居川南的破旧村落而言,铁路负载着数辈人对繁华富裕的想象,以及改变命运的可能。但村中第一个考入北京大学的孩子在成年之前,却从未获得机会借此打探外面的世界。1980年代中期,这个戴着1000度近视眼镜的瘦弱男孩,为自己制订的首要任务不是应对初中课业,而是日复一日用拳头疯狂击打自家泥土砌成的墙壁。三年过后,他的心愿达成,练出一身紧实肌肉,足以对抗父亲及四个兄长的殴打辱骂。
“青春期那种对父亲的彻底反叛,是我特别成功的一点。后来那么多人骂我,却完全击不垮我,为什么?因为这种经历让我十几岁就完成了人格的独立。”如今,43岁的中学教师范美忠回忆起儿时与父亲的冲突,将其视为个人性格的源起。家庭气氛的暴戾贫苦令他心生绝望,北大历史系录取通知书的到来被村民们视作光宗耀祖,在他眼中,却获取了一种逃离压制的解脱感。
自1992年离开隆昌,二十多年间几经辗转,范美忠如今的落脚地,离故乡不过二百公里。2015年2月的一个清晨,我在成都文殊坊的一家茶馆里见到他。他被围坐在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中间,与他们进行有关文学、历史、哲学的无主题自由讨论。这是为期一周的公益课程的其中一天,八个小时的讨论,他的回报是三四百元的象征性酬劳。
村邻眼中,没有比考入北大这样的学校更加美妙的改变命运的机遇。然而,1997年毕业至今,范美忠从未像这所中国最高学府的大多数毕业生那样,获取超过平均水准的社会地位和物质财富。但他却毫不在意,甚至从未对此产生兴趣。
牛仔裤松松垮垮,裤脚早已磨破。黑色羽绒服的下沿露出来了白衬衣的一角,另一角却藏在里面。十几个人中,范美忠是穿着最随意的一个。为了保证秩序,讨论引入了罗伯特议事法则:每人有两分钟时间提问,范美忠则有五分钟时间回答,一旦到时,必须停止,除非下一个人放弃提问。多次超时后,范美忠表达了反对。“这套规则是非常好的,但是用于开会,我们是讨论问题,并不完全适用。”
主持人表示,既已如此规定,就要执行下去。他再无异议,却加快了语速,陌生的人名和术语越来越密集地出现。他飞快地转动手中的纸杯,杯口已被捏扁。一脸茫然的面孔越来越多,但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的眼神始终投往一个固定的方向,前方并不是某个提问者,而是人群外的一块地板。
他非常享受这种言说的快感,至于听众能否接受,不是他关心的问题。范美忠十多年的好友、北京十一学校特级历史教师魏勇这样描述他的讲课风格:“用叶芝、昆德拉、海德格尔、李泽厚作为下河前的准备活动,安东尼奥尼、伯格曼、基耶斯洛夫斯基也不过是一点儿小风小浪,真正的风浪是突然一下到了诸子百家,一个豪华转身、一个古典巨浪。于是,许多没见过风浪的学生被他打晕。”
正如范美忠曾在不同场合反复表达的那样,他在我面前多次评价自己为“中国最好的文科老师”。中午12点,讨论结束,我们走在去饭馆的路上,聊起了曾被他视为精神教父的鲁迅。“北大钱理群对鲁迅的研究根本比不上我。我花了五年做到了中国鲁迅研究第一人。”
然而,即使是他看来最理解他的朋友,也对他的这番自我判断持有保留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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