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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慧园论坛》管季超辑: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导网文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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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8 14:08: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勾勒学科流脉 守望人文精神:北大中文系百年图史出版
日期: 2010-10-21  信息来源: 中文系
值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华诞之际,中文系原系主任、文学史家、著名学者温儒敏教授主编的《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图史:1910—2010》一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10月19日上午,该书的首发式及座谈会在北大中文系召开。
原中文系系主任严家炎、费振刚、温儒敏,北大诗歌研究院院长谢冕,中文系党委书记蒋朗朗、北大出版社总编张黎明、北大出版社培文公司总经理高秀芹等参会并发言,参加会议的专家学者还有蒋绍愚、王理嘉、曹文轩、李零、黄子平、戴锦华、龚鹏程,陈跃红、张旭东,宋绍年、车瑾山、陈晓明、孔庆东、漆永祥、李今、孙民乐、邵燕君、李宪瑜、季剑青等。另外,《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多家媒体和搜狐/新浪/网易等多家网站参加了新书发布。北大出版社培文公司总经理高秀芹博士主持了会议。
北大中文系党委书记蒋郎朗首先致辞,认为温儒敏教授的著作回答了“我们应该纪念什么,我们有什么样的传统,有什么样的‘系格’”等问题,为正在准备当中的中文系百年系庆活动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北大出版社总编张黎明在致辞中说,温老师的新著出版对中国学术文化界而言是一件重要的事件,希望今后北大出版社与中文系更加紧密合作,一起打造北大中文学科新的精品。
北大中文系前系主任温儒敏教授在发言中介绍了该书的背景、设想和相关情况。费振刚教授则在发言中比较了《图史》与他的《守望》一书在主旨上的相通之处,即《孟子》中的“守望”精神,是一种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守护的精神。严家炎教授在发言中认为,《图史》中的“守正创新”四个字代表了中文系的思想和方向。
谢冕教授认为,中文系长年以来坚持为学术而学术,为艺术而艺术,以不变应万变,大家和而不同,为中文系留下了宝贵的财富。王理嘉教授回顾了“文革”时期中文系的艰难岁月,认为中文系能取得今天的百年佳绩,着实不易。
曹文轩教授认为《图史》是一部中文系的家族史,复活了历史上的先人,让晚辈知道自己在学术上是谁的后人,对于将要回来的系友,是一份非常宝贵的礼物。蒋绍愚教授认为,中文系为学术而学术的方向不能变,虽然创新是学术的生命,但为学术而奋斗,为学术而追求的方向不能丢。
夏晓虹教授认为《图史》一书和此前由北大出版社出版的“燕园记忆”丛书一起,会对系史、史料有所丰富,让我们对中文系的家底更清楚。黄子平教授认为,《图史》是一部编来“守望”的书,而不是一本编来“围观”的书。戴锦华教授认为,在这样一个没有底线的时代,大家要守住底线——道德底线、学术底线、做人底线,这是她看《图史》时的感受,也是她个人对于北大中文系的认同。著名学者李零、李今、商金林、杨铸、陈晓明、车瑾山、张旭东、孔庆东、陈跃红也先后在会上作了发言。
作为学术重镇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有自己独特的“系格”,更有许多令人神往的故事与传奇。她的100年,浓缩了中国学界的一个世纪。要了解晚近学术史、文化史或教育史,都绕不开北大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图史1910—2010》是中国首部关于一个有极其悠久历史传统的大学院系的系史著作,该书围绕教学与科研,理清学术倾向、教研模式的变迁,从一个侧面勾勒出人文学科的百年流脉。本书的前半部分“史事述要”,包括重要的事件、人物传略、代表性著述、教学的变革,等等,以专题方式叙说评述,并配有300多幅老照片,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首次发表,极其珍贵,不仅是为生动好看,也是让读者可以更直观地进入历史现场,激发想象,感受氛围。而后半部分“编年叙录”,以年表方式逐年记载百年来发生在这个教学单位的大事要事,正面负面都有客观的呈现,尽力以公允的眼光和见识对复杂的史事选择、过滤、呈现,并表现出超越的立场来关注学科史与学术史的写作。前后两部分互文阅读,图文并茂,不时把人带进历史现场,体味北大中文系这块学术高地的精神气度,激发出对当下大学教育的深入思考。
该书印装精美,既是一本难得的学术史著,也具有较高的收藏价值,更是献给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系庆的一份贺礼,也希望能传递给所有北大中文系的先贤、师生和校友的一份深情与敬意。目前,该书已在中国学术界和教育界引起相当关注,相信该书的社会意义和作为历史资料的价值,会吸引更多人的关注和阅读兴趣。




北京大学中文系

一、北京大学中文系简介
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中国文学门。1898年京师大学堂创办之初,有“文学”科目,而无作为一种独立组织形态的系科。1910年分科大学正式开办,中国文学门于是成立。1919年改称国文系,下设语言文字、文学、整理国故三科,初步形成了今日北大中文系的基本格局。1937年因抗战全面爆发,随学校南迁,并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抗战胜利后,于1946年北归,恢复了北大国文系建制。1952年院系调整后,改称中国语言文学系;1959年增设古典文献学专业;2002年又增设应用语言学专业。其间,曾有新闻编辑专业的设置。目前,北大中文系共设有4个本科专业:中国文学、汉语语言学、古典文献学与应用语言学(中文信息处理),此外,另设有汉语言文学留学生本科专业,是教育部最早入选的国家级人才培养基地。全系现共有7个博士学位授予点: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汉语言文字学、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古典文献学;有11个硕士点24个专业方向,以及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博士后流动站。
中文系现共有教职工101人,其中教师95人。教师中有教授49人,副教授38人,副研究员1人,讲师7人;另外,教师中有北京大学资深教授2人,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1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成员1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2人,教育部跨世纪/新世纪人才7人。
中文系教学与科研并重,目前共设有9个教研室、1个研究所、1个语言学实验室;有2个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和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还有13个虚体研究机构。在首次国家重点学科评定中(1986-1988年),中文系有5个学科入选,分别为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古代汉语、现代汉语、中国古典文献学;在第二次国家重点学科评定中(2001-2002年),中文系有6个学科入选,分别为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汉语言文字学、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中国古典文献学。2007年,以北大中文系为主体的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被评为国家一级重点学科。
中文系本科生毕业后多数将进入研究生阶段深造,因此中文系本科各专业的学生在校四年期间,要求系统掌握本专业的相应基础知识、基础理论,初步具备进行专业研究或从事相关领域工作的能力,同时具备较高的整体文化素养,有坚实的文史基础和宽广的文化视野,有过硬的语言文字能力和较高的外语水平,有不断获取新知识和适应新情况的能力。
中文系应用语言学专业(中文信息处理方向)招收理科学生,主要为国家培养语言文字信息处理方面的专门人才。
中文系目前按全系一级学科大专业招生,前两年不分具体专业,统一组织同学系统学习。第四学期开始由学生根据志愿与兴趣报名选择专业。本系充分尊重和考虑学生的志愿,并按照上述四个专业的知识结构要求,安排同学从第三学年开始进入不同的专业学习。学生毕业之后,仅在本系就有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民间文学、文艺理论、比较文学、现代汉语、古代汉语、语言学、应用语言学(中文信息处理)、文献学、文字学等23个研究生专业方向可供选择,通过免试推荐和考核的方式获得继续深造机会。
百年学术,薪火相传。从京师大学堂的“中国文学门”开始,北大中文系名师辈出,林纾、严复、陈独秀、鲁迅、刘师培、吴梅、周作人、马叙伦、黄侃、钱玄同、沈兼士、杨振声、刘半农、胡适、孙楷第、罗常培、游国恩、杨晦、王力、冯沅君、俞平伯、废名、唐兰、魏建功、沈从文、袁家骅、岑麒祥、浦江清、吴组缃、杨伯峻、林庚、高名凯、季镇淮、王瑶、周祖谟、阴法鲁、朱德熙、林焘、陈贻焮、徐通锵、金开诚、褚斌杰等众多名家任教于此,他们秉承“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人文信念和学术理想,为学科建设、学术传承、文化进步乃至民族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另外,中文系还出现了“全国师德标兵”孟二冬这样的先进典型。今天,每一个在北大中文系求学的学子,不仅可以浸润陶冶于前辈学者的人格魅力和学术积淀,更可真切地感受诸多当代名师和一大批有为中青年学者的个性风采,得到知识和思想的双重滋养。
根据北大的办学理念,中文系为国家培养中国语言文学的学术研究型人才以及高素质的应用型专才,以向更高教育层次输送研究生为主业,同时兼顾向社会输送汉语言文学和文化实用人才。仅建国以来,北大中文系就为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包括本科生8000多人、留学生2400多人、硕士生2000多人、博士生600多人,以及博士后、访问学者和进修教师等,许多人已经成为国内外著名学者、学科带头人、文化界领导人物,著名作家以及各行业重要领导干部等。
二、专业及专业方向
1)中国文学专业
2)汉语言学专业
3)古典文献专业
4)应用语言学专业
5)汉语言文学专业(留学生)
1.中国文学专业准予毕业的总学分为145学分,其中
1)必修课程:97学分
2)选修课程:43学分
3)毕业论文:4学分
4)实践实习:1学分
2.汉语言学专业准予毕业的总学分为147学分,其中
1)必修课程:97学分
2)选修课程:44学分
3)毕业论文:4学分
4)实践实习:2学分
3.古典文献专业准予毕业的总学分为145学分,其中
1)必修课程:97学分
2)选修课程:43学分
3)毕业论文:4学分
4)实践实习:1学分
4.应用语言学专业准予毕业的总学分为146学分,其中
1)必修课程:105学分
2)选修课程:37学分
3)毕业论文:4分学
5.汉语言文学专业(留学生)准予毕业的总学分为146学分,其中
1)必修课程:95学分
2)选修课程:44学分
3)毕业论文:6学分
专业代码:

专业代码
专业名称
英文名称
学制
授予学位
050101
中国文学
4年
文学学士
050102
汉语言学
4年
文学学士
050105
古典文献
4年
文学学士
050107
应用语言学
4年
文学学士

汉语言文学(留学生)
4年
文学学士
三、双学位、辅修
本系现无双学位及辅修课程。
四、教学行政管理人员
职务                      姓名                  电话
系主任                   陈平原               62765104
主管教学副系主任         漆永祥               62765501
教务员                   闵  锋               62751602
五、师资力量(姓名前打﹡者为博士生导师)
序号
姓名
性别
职称
学历
教研室
担任本科生课程任务
1
耿振生

教授

古代汉语

2
胡敕瑞

副教授

古代汉语

3
刘子瑜

副教授

古代汉语

4
邵永海

副教授

古代汉语

5
宋绍年

教授

古代汉语

6
孙玉文

教授

古代汉语

7
杨荣祥

教授

古代汉语

8
张渭毅

副教授

古代汉语

9
朱庆之

教授

古代汉语

10
宋亚云

讲师

古代汉语

11
郭锐

教授

现代汉语

12
李小凡

教授

现代汉语

13
沈阳

教授

现代汉语

14
项梦冰

教授

现代汉语

15
袁毓林

教授

现代汉语

16
詹卫东

副教授

现代汉语

17
王韫佳

教授

现代汉语

18
朱彦

讲师

现代汉语

19
陈宝贤

讲师

现代汉语

20
陈保亚

教授

语言学

21
李娟

副教授

语言学

22
汪锋

副教授

语言学

23
王洪君

教授

语言学

24
叶文曦

副教授

语言学

25
董秀芳

副教授

语言学

26
王超贤

讲师

语言学

27
常森

副教授

古代文学

28
程郁缀

教授

古代文学

29
傅刚

教授

古代文学

30
杜晓勤

副教授

古代文学

31
葛晓音

教授

古代文学

32
李零

教授

古代文学

33
李简

副教授

古代文学

34
李鹏飞

副教授

古代文学

35
刘勇强

教授

古代文学

36
潘建国

教授

古代文学

37
钱志熙

教授

古代文学

38
夏晓虹

教授

古代文学

39
于迎春

教授

古代文学

40
袁行霈

教授

古代文学

41
张鸣

教授

古代文学

42
陈平原

教授

现代文学

43
高远东

副教授

现代文学

44
姜涛

副教授

现代文学

45
孔庆东

教授

现代文学

46
商金林

教授

现代文学

47
温儒敏

教授

现代文学

48
吴晓东

教授

现代文学

49
王枫

副教授

现代文学

50
曹文轩

教授

当代文学

51
陈晓明

教授

当代文学

52
韩毓海

教授

当代文学

53
贺桂梅

副教授

当代文学

54
计璧瑞

副教授

当代文学

55
蒋朗朗

副教授

当代文学

56
李杨

教授

当代文学

57
邵燕君

副教授

当代文学

58
臧力

副教授

当代文学

59
张颐武

教授

当代文学

60
陈连山

副教授

民间文学

61
黄卉

副教授

民间文学

62
王娟

副教授

民间文学

63
陈泳超

副教授

民间文学

64
龚鹏程

教授

文艺学

65
金永兵

副教授

文艺学

66
卢永璘

教授

文艺学

67
王丽丽

副教授

文艺学

68
王岳川

教授

文艺学

69
杨铸

教授

文艺学

70
柳春蕊

讲师

文艺学

71
安平秋

教授

古典文献

72
陈晓兰

副教授

古典文献

73
董洪利

教授

古典文献

74
高路明

教授

古典文献

75
李更

副教授

古典文献

76
林嵩

讲师

古典文献

77
刘萍

副教授

古典文献

78
刘瑛

副教授

古典文献

79
漆永祥

副教授

古典文献

80
王岚

副教授

古典文献

81
王丽萍

副教授

古典文献

82
吴鸥

教授

古典文献

83
徐刚

副教授

古典文献

84
许红霞

副教授

古典文献

85
杨海峥

副教授

古典文献

86
车槿山

教授

比较文学

87
陈跃红

教授

比较文学

88
戴锦华

教授

比较文学

89
刘东

教授

比较文学

90
严绍璗

教授

比较文学

91
张辉

教授

比较文学

92
张沛

副教授

比较文学

93
秦立彦

讲师

比较文学

94
李铎

副研究员

语音实验室

95
孔江平

教授

语音实验室

六、教学设备与设施
        1.教学与研究实验室
本系建有北京大学语言学实验室。国家计委、经委和教育部共拨设备费180万元。实验室承担了大量科研任务,还直接为本科生课程教学与实验服务。逐年添置更新教学设备,包括多媒体教学设备和其他电化教学设备,逐年的新增量均超过10%,其中用于教学研究的计算机现已增加到120台,能充分满足本科教学科研的需要。
       2.图书资料:

图书
期刊
报纸
论文

中 文
51000
110500
613
13000
21
58
1993
英 文
1300
5500
15
50
5
20
20
总 计
52300
116000
628
13050
26
78

2013

陈平原:北大中文系的背后





西南联大中文系1946年师生合影(北大档案馆提供)。
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1957年毕业合影(杨铸提供)。
沈从文在昆明(1938年,选自《沈从文全集》)。
  中评社北京10月9日讯/1910年—2010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建系100周年。作为中国最早的中文系,其建立标志着中国语言文学开始形成现代的独立的学科。中文百年变迁,对中国意味着什么?以下是此间《新京报》对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的专访:

  创办肇始 不是重要,而是人才多、花钱少

  新京报:1910年3月31日京师大学堂成立的“中国文学门”,是我国最早的中文系。在西方现代大学的学科中,法学、医学和神学是三大最古老的学科,那么中国现代大学创建中文学科的初衷是什么?

  陈平原:晚清提倡“新教育”者,一开始并没把“中国语言文学”作为相关诉求。时人普遍贬考据、辞章、帖括为“旧学”,尊格致、制造、政法为“新学”,教育改革的重点在“废虚文”而“兴实学”。

  新京报:可“文学教育”最终还是进入了改革者的视野,为什么?

  陈平原:因为不管是举人梁启超,还是大臣张百熙、张之洞,一旦需要为新式学堂(包括大学堂)制定章程,只能依据当时的译介略加增删。而西人的学堂章程,即便千差万别,不可能没有“文学”一科。于是,不被时贤看好的文学教育,由于大学堂章程的制定,居然得以“登堂入室”。

  新京报:有点阴差阳错的味道。

  陈平原:对比晚清三部大学堂章程,不难感觉到文学教育的逐渐浮出。1898年的《总理衙门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开列十种“溥通学”,十种“专门学”。前者“凡学生皆当通习者也”,故有“文学第九”之列;后者培养朝廷亟须的专门人才,故只有算学、格致学、政治学(法律学归此门)、地理学(测绘学归此门)、农学、矿学、工程学、商学、兵学、卫生学(医学归此门)。也就是说,“文学”可以作为个人修养,但不可能成为“专门学”。

  新京报:问题在于“文学”还是成了一门“专门学”。

  陈平原:因为在1902年,张百熙奉旨复办因庚子事变毁坏的大学堂,并“上溯古制,参考列邦”,拟定《京师大学堂章程》。此章程对“功课”的设计,比戊戌年间梁启超所代拟的详备多了,分政治、文学、格致、农学、工艺、商务、医术七科。文学科又有经学、史学、理学、诸子学、掌故学、词章学、外国语言文字学等细目。将“词章学”列为大学堂的重要课程,不再将其排除在“专门学”之外,总算是一大进步。  
 新京报:是什么原因让“文学”从“专门学”变成了一门重要学科?

  陈平原:第二年,也就是1903年,张之洞奉旨参与重订《大学堂章程》,规定大学堂内设经学科、政法科、文学科、医科、格致科、农科、工科、商科等八个分科大学堂(接近欧美大学里的“学院”)。

  其中,文学科大学分九门:中国史学、万国史学、中外地理、中国文学、英国文学、法国文学、俄国文学、德国文学、日本国文学等。不用说,后五者纯属虚拟。与中国文学门从课程安排、参考书目到“文学研究法”都有详尽的提示截然相反,英、法、德、俄、日这五个文学专门,均只有不着边际的寥寥数语。单有设想不行,还得有合格的教师、学生、校舍以及教学资料。1910年京师大学堂各分科大学正式成立,其中有虚有实;中国文学门之所以步履比较坚实,不是因为它格外重要,而是因为我们这方面的人才很多,而且花钱较少。

  学科初衷 担心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失落

  新京报:当时设立中文系的初衷是什么?

  陈平原:设立中文系的“初衷”是什么,这很难说。到底是根据“上谕”、“章程”,还是主持其事者的论述?一定要说,我推荐张之洞的思路。

  1903年,晚清最为重视教育的大臣张之洞奉旨参与重订学堂章程,“参酌变通”的指导思想,在同时上呈的《学务纲要》中有详细解释。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强调“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以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着称的张之洞,强调“中国文辞”不可废弃,与其说是出于对文学的兴趣,不如说是担心“西学东渐”的大潮过于凶猛,导致传统中国文化价值的失落。

  新京报:经过一百年的发展,目前的中文学科体系是否完善,与初衷是否一致?

  陈平原:历经百年的演进,中国文化依旧屹立,而且时有创新,并没有因西学输入而失落,这点很让人欣慰。

  而中文系的教学与研究,虽说以我为主(这是学科性质决定的),但从一开始,就有“世界史”、“西洋文学史”、“外国科学史”、“外国语文(英法俄德日选习其一)”的课程设计。

  至于学科体系,不用说大家也明白,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晚清照搬西方及日本学校课程表的水平。

  新京报:能否举例说明一下?

  陈平原:我曾举过一个例子,1915—1916年京师大学堂“中国文学门”的课程总共有九门:中国文学史、词章学、西国文学史、文学研究法、文字学、哲学概论、中国史、世界史、外国文;而2009—2010学年第二学期北大中文系开设的研究生课程,总共是57门。课程并非越多越好,我们正在自我评估;但这起码说明一点,所谓“学科体系”,不可能一成不变。

  新京报: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大学里的中文系都“升级”为学院,包括专业设置也不统一。

  陈平原:今天中国大学里,很少有像我们这样依旧还叫“中文系”的,绝大多数都升格为“文学院”或“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了。这是自我定位的问题,无所谓好坏。之所以选择相对保守的路径,与我们定位于精英教育有关,本科生80%进入中外各大学的研究院继续深造,不适合做“短平快”的设计。  

 中文价值 要产生影响社会进程的“思想”

  新京报:中文学科这一百年,最大的启示是什么?

  陈平原:我不只一次提及,不能将我们的中文系跟国外著名大学的东亚系比,人家是外国语言文学研究,我们是本国语言文学研究,责任、功能及效果都大不一样。

  作为本国语言文学的教学及研究机构,北大中文系的独特之处在于:我们除了完成教学任务,还有效地介入了整个国家的思想文化建设。这是一种“溢出效应”。也就是说,我们的教师和学生,不仅仅研究本专业的知识,还关注社会、人生、政治改革等现实问题,与整个国家的历史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个传统,在我看来,永远不能丢。

  新京报:这一观点基于什么考虑?

  陈平原:我们要出容易获得承认的学科体系内的科研成果,也要出不太容易被承认的跨学科著述,还希望出不怎么“学术”但影响社会进程的“思想”。这就需要一种开阔的视野以及从容淡定的心态。

  新京报:恕我直言,现在这种心态已经是非常罕见了,是不是有点理想化?

  陈平原:我承认,这一追求,跟目前的评估体系不太吻合,会有很多遗憾。到底是“快马加鞭”好,还是鼓励“十年磨一剑”,我相信老大学的著名院系都面临这个问题。

  当领导的,顶住压力,给老师们创造尽可能宽松的学术环境,前提是,同事大都认同这一理念,且自觉地奋发图强。若不是这样,外无评估的压力,内无奋斗的动力,回到吃大锅饭的时代,注重“人情”而不是“学问”,那也很危险。

  新京报:一直以来,社会上包括高校内都以“万金油”来形容中文系科,您同意吗?

  陈平原:称中文学科为“万金油”,大概是指其适应面广,专业性不强。这大体属实,但并非缺陷。

  文革前,中学生就算“知识分子”;现在呢?中国的高等教育已经大众化,大学生毛入学率(即同龄人中能够上大学的人口),1998年是10%,现在是25%,教育部定下目标,2020年达到40%。这种状态下,我们反省本科教育的专业化程度到底应该多高。

  在我看来,有些技术性的活,岗前培训就行了,根本用不着念四年;有些高深的学问,到研究院再学,一点都不迟。像中国这样,高中就开始文理分科,而且本科阶段就设商学院、法学院,我以为是不妥的。

  新京报:你认为大学应该怎么学?

  陈平原:大学四年,能获得人文、社会或自然科学方面的基本知识,加上很好的思维训练,这就够了。

  问题在于,在中国,大部分人还是把“上大学”等同于“找工作”。假如有一天,念大学和自己日后所从事的职业没有直接对应联系(现在已经有这种趋势,尽管不是自愿),我相信,很多人会同意我的看法:了解社会,了解人类,学点文学,学点历史,陶冶情操,养成人格,远比过早地进入职业培训,要有趣、也有用得多。

  这样来看中文系、数学系等基础性学科,方才明白其在本科教育阶段的作用及魅力。

  新京报:有数据表明,现在每年报考中文的学生逐年呈下降趋势,报考北大中文系的学生人数(主要指本科生)也下降吗?是中文系科的问题,还是社会发展的问题?

  陈平原:这个问题本不想多说,你既然追问,我如实汇报:托北大这块金字招牌的福,我们的本科招生情况很好。最近三十年,北大中文系没有扩招,一直稳定在80至100人,视每年考生水平而略为上下浮动。今年情况尤其好,最后录取了106人。本来我们在京计划招收5人,可录取线上共有27人报考,最终录取了13人。  
社会认知 要相对脱离一时一地的就业市场

  新京报:学科就业率应该也算是学生报考时的一个重要参考。温儒敏教授(原北大中文系主任)曾说,“文气”应该是中文系学生的强项。您认为“文气”是中文学科的优势所在吗,为什么?相对于其他学科,中文系毕业生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陈平原:中文系学生的竞争力,用一句话说,那就是“厚积薄发”。因我们的课程设计全面,注重基础训练,要求同学潜心读书,避免过早介入实务层面。因此,一旦进入实际工作,上手也许不是最快,但后劲肯定很足,发展前景比较广阔。

  当然,正如温儒敏教授说的,“会写文章”也是中文系学生的一大特长。只是这里所说的“文章”,包括文学创作,也包括学术论文,还有一般性写作。因北大中文系本科毕业生80%进了研究院,故对学术论文的强调更多一点。

  新京报:作为中文系主任,您怎么看待和解决中文系学生就业难的问题?换句话说,一个高中生在高考后,面临着多个学科的选择,您认为最值得他选择中文系的理由是什么?

  陈平原:六年前我写过《我看“大学生就业难”》,大意是说,大学扩招,专家们大都主张应注意专业对口。这一点,我不无疑虑。

  如果原本就是以技能训练为中心,这样的学校容易与就业市场对上口;可又讲提高学术水准,又提瞄准市场需要,这“口”到底该怎么“对”?

  在我看来,与其在研究型大学里增设许多实用专业,弄得不伦不类,还不如放手一搏,相对脱离一时一地的就业市场。这里的基本假设是:社会需求瞬息万变,大学根本无法有效控制;专业设置过于追随市场,很容易变成明日黄花。学得姿势优美的屠龙术,没有用武之地,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强身健体。

  新京报:现在,这个“预言”真的实现了。

  陈平原:对。2010年5月5日《文汇报》上有一篇《工商管理:“热门”专业风光不再》,说根据调查,十个失业率最高的专业包括工商管理、计算机、法学、英语、国际经济与贸易等“热门专业”。

  在我看来,中文系这样的长线专业,没有大红大紫,也不会大起大落。并非北大情况特殊,去年在杭州的全国重点大学中文系系主任会上,我问了一下,大家都有这个感觉。

  新京报:我们还是以招生为例来谈谈吧。

  陈平原:上世纪八十年代,北大中文系学生中,各省市文科第一名的很不少;九十年代以后,家长都希望孩子念能赚大钱的院系,中文系风光不再。可最近几年,情况又有变化,开始有各省市文科第一名报考北大中文系。今年我们总共招了四名各省市文科第一名(北京、新疆、内蒙古、云南),让很多人跌破眼镜。

  新京报:您以前似乎并不看重大家所说的“状元”?

  陈平原:不是说第一名就比第二、第三好很多,那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代表社会上开始重新看好中文系。我稍做分析,成绩顶尖而愿意选择北大中文系的,大都是大城市的孩子(如北京、上海)。

  新京报:为什么?

  陈平原:一是视野比较开阔,二是家庭相对富裕,故更多地考虑个人兴趣而不是就业前景。

  因此,我有个大胆判断:随着中国人日渐“小康”,中文系等人文学科,开始“触底反弹”了。  
所谓大师 “大师”要甘冒被边缘化的危险

  新京报:清华的老校长梅贻琦曾说,大学之大在大师之大。北大中文系历史上出现了不少知名的大师,但是今天再提到“大师”,估计会有不少人怀疑。

  陈平原:不做词语溯源,今人所说的“大师”,主要是指在某一专业领域做出突出贡献,且品德高超,得到世人尊崇的人。当然,因时、因地、因论述框架的差异,“大师”的标准不一样。

  比如,为了纪念北大中文系建系一百周年,我们推出“北大中文文库”,为曾在北大中文系任教、现已去世的名教授,编纂适合于大学生/研究生阅读的“文选”,让其与年轻一辈展开持久且深入的“对话”。开列名单时,以1952年院系调整为界,前面是姚永朴、黄节、鲁迅、刘师培、吴梅、周作人、黄侃、钱玄同、沈兼士、刘文典、杨振声、胡适、刘半农、废名、孙楷第、罗常培、俞平伯、罗庸、唐兰、沈从文等(按生年排列,下同),后面则是游国恩、杨晦、王力、魏建功、袁家骅、岑麒祥、浦江清、吴组缃、林庚、高名凯、季镇淮、王瑶、周祖谟、阴法鲁、朱德熙、林焘、陈贻焮、徐通锵、金开诚、褚斌杰。

  具体操作时,碰到很大困难,只好先集中精力,完成后二十种;好在前二十位声名显赫,业绩广为人知。在北大中文人的立场,他们就是我们敬仰的“大师”了。但放在更大的政治史或学术史视野,他们中有的依旧是“大师”,有的则称不上。

  新京报:您认为是“大师”的标准变了,还是时代不需要“大师”,或者我们这个时代很难产生“大师”?

  陈平原:我们这个时代能否产生“大师”?这一追问本身,隐含着某种批评。短期内,人类智商不会发生突变,没人规定“大师”只能出在哪个时代。但回顾历史,有时天才成批涌现,让你目不暇接;有时又十分沉闷,即便那些被捧为“大师”的,也都不够精彩。这里有外在环境的限制,也跟整个思想/文化/学术潮流的演进有关,强求不得。

  当今中国社会,风气浮躁,“大师”的帽子满天飞;希望有更多的人沉得住气,别整天记挂自己是不是或能不能成为“大师”(那样活得很累,而且效果不好),甘冒被边缘化的危险,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磨一剑”,出大成果,做大贡献。明白什么是学术的最高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新京报:在历史上,某种程度上“中文系”似乎就是“知识分子”的同义词,但是,今天二者的关系似乎愈发疏远。是“中文系”的角色意识与责任担当发生了变化吗?

  陈平原:你这么说,未免太抬举中文系了。虽然我是中文系教授,但我承认,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在中国,社会科学比人文学科发展得好;影响国计民生以及政府决策的,是经济学家、法学家,而不是哲学教授、文学教授。

  中文系师生会写文章,在社会上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更多的是体现“位卑未敢忘忧国”。有“责任”,有“担当”,但“力量”不太大。

  新京报:以北大为例呢?

  陈平原:具体到现在的北大中文系师生,或许没有当初的思想活跃,因其大都转入专业研究。这是整个社会环境决定的,不能怨老师或学生。“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依旧是很多人的梦想———能实现多少,那是另一个问题。  
母语教育 “大学语文”有必要成为“必修课”

  新京报:现在社会上出现了“国学热”,比如北大就有各种各样的“国学研修班”;出现了“汉语热”,比如不少外国人热衷学习汉语;还出现了“汉学热”,比如海外汉学家受到热捧等,在这种背景下为何会出现“中文冷”(主要是指报考和就业)?

  陈平原: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有点缠绕。“国学热”、“汉语热”、“汉学热”以及“研修班”不在一个层面上,有的是政治思潮或学术风气,有的则是经营策略,不好放在一起讨论。上面已经说了,“中文”并不冷,所谓中文系的招生与就业“有问题”,很大程度是外界的误解。

  新京报:与其他国家相比,您认为我们的“母语教育”是重视过度还是不够重视?

  陈平原:这个问题问得好。怎样进行“母语教育”,确实值得我们好好想想。“母语教育”不仅仅是读书识字,还牵涉知识、思维、审美、文化立场等。我在大陆、台湾、香港的大学都教过书,深感大陆学生的汉语水平不尽如人意。普遍有才气,但根底不扎实,这恐怕跟我们整个教育思路有关。

  新京报:产生这种差距的原因在哪儿?

  陈平原: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中国教育,中学没有文理分科一说,所有大学生都得上“大一国文”。这个制度,台湾坚持下来了。而大陆呢,高中实行文理分科,大学又没有强制性的中国语言文学教育。

  记得九十年代初,北大几个著名的理科教授站出来,说现在的学生中文不好,影响其日后的长远发展。于是,请中文系为全校开设“大学语文”。可这个制度,在一次次的课程改革中被逐渐消磨掉了。因为,必修课时有限,每个院系都希望多上自己的专业课。政治课不敢减,“大学语文”又不是教育部规定的,就看各院系领导的趣味了。

  新京报:前些年,在理工科大学里推广“通识教育”掀起了热潮,现在似乎冷了下来。

  陈平原:我记得华中理工大学(现改名华中科技大学)在校长杨叔子的强力主导下,1994年春创办了系列“人文讲座”,第二年秋天又组织全校新生参加“中国语文水平测试”,且规定“过了语文关,方可拿文凭”。不知道后来情况如何。只知道目前教育部在推“素质教育”,也有模仿国外大学做“通识教育”的,这些都很好。

  只是“素质教育”面很广,且容易演变成“营养学分”。在我看来,针对目前社会上对于母语的忽视,以及高中的文理分科,确实有必要在大学里设置类似“公共英语”那样必修的“大学语文”。

  新京报:曾有人提出,汉语没有针对公民语文基本能力的标准,所以学生们都把精力放在学习可以标准化检测的外语上,母语教学需要这个标准吗?

  陈平原:我不赞成对公民进行语文基本能力的测试。设想每个中国人都怀揣一本“汉语十级”证书,那不很好笑?关键是如何提高大家学习中国语言文学的自觉性。

  本报时事访谈员 高明勇

  以上图片均选自温儒敏主编《北大中文系百年图史》(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来源:新京报 2010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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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8 14:15:35 | 只看该作者
北大中文系教师名单:
  一、古代文学教研室
  程郁缀
  杜晓勤
  潘建国
  刘勇强
  夏晓虹
  于迎春
  葛晓音
  钱志熙
  傅刚
  李简
  李零
  张鸣
  袁行霈
  常森
  李鹏飞
  白一瑾
  二、现代文学教研室
  吴晓东
  陈平原
  孔庆东
  王风
  高远东
  姜涛
  张丽华
  三、当代文学教研室
  曹文轩
  陈晓明
  韩毓海
  李杨
  张颐武
  蒋朗朗
  臧力
  贺桂梅
  计璧瑞
  邵燕君
  四、民间文学教研室
  陈泳超
  陈连山
  黄卉
  王娟
  五、文艺理论教研室
  龚鹏程
  卢永璘
  杨铸
  王岳川
  金永兵
  王丽丽
  蒋晖
  柳春蕊
  时胜勋
  六、古典文献教研室
  漆永祥
  安平秋
  王岚
  吴鸥
  高路明
  廖可斌
  王丽萍
  刘萍
  杨海峥
  陈晓兰
  李更
  刘瑛
  徐刚
  许红霞
  林嵩
  七、古代汉语教研室
  耿振生
  朱庆之
  孙玉文
  胡敕瑞
  杨荣祥
  刘子瑜
  邵永海
  张渭毅
  宋亚云
  八、现代汉语教研室
  王韫佳
  项梦冰
  郭锐
  李小凡
  沈阳
  袁毓林
  朱彦
  詹卫东
  万艺玲
  陈宝贤
  九、语言学教研室
  王洪君
  陈保亚
  董秀芳
  叶文曦
  汪锋
  李娟
  王超贤
  十、比较文学研究所
  张辉
  车槿山
  戴锦华
  陈跃红
  严绍璗
  康士林
  张沛
  秦立彦
  十一、离、退休人员
  乐黛云
  孟华
  方锡德
  马振方
  严家炎
  苏培成
  孙钦善
  商金林
  陆俭明
  马真
  周先慎
  洪子诚
  王福堂
  唐作藩
  李庆荣
  陈德礼
  董学文
  温儒敏
  张剑福
  董洪利
  宋绍年
  陈松岑
  陈熙中
  董葆珊
  董丽芬
  段宝林
  费振刚
  封世辉
  符淮青
  郭锡良
  何九盈
  侯学超
  黄书雄
  蒋绍愚
  李家浩
  李密荣
  李庆荣
  李思孝(悠哉的导师)
  刘栋
  刘烜
  刘锦云
  陆颖华
  马秀娟
  闵开德
  钱理群
  孙庆升
  沈炯
  孙静
  孙玉石
  索振羽
  唐沅
  田瑞娟
  王善
  王保祥
  王理嘉
  王淑兰
  吴竞存
  武国华
  谢冕
  玄英子
  于效谦
  张联荣
  张双棣
  张兴根
  张晓
  张少康
  赵祖谟
  朱殿青
古代文学
001 教学道路,知识人生——葛晓音老师访谈
011 厚积薄发的探索者——李零老师访谈
015 探寻文学教育的理想状态——张鸣老师访谈
029 发近代之精微,教前人所未见——夏晓虹老师访谈
038 通古今之变,续唐宋余音——钱志熙老师访谈
046 法君子之道,昭古文之学——傅刚老师访谈
054 传承与担当——常森老师访谈
062 手种名花梦亦随——刘勇强老师访谈
现代文学
071 一路走来——严家炎老师访谈
083 解诗,解学问,解教育——孙玉石老师访谈
096 一位理想主义者的教育观——钱理群老师访谈
108 走出大学体制的困境——陈平原老师访谈读书致广大,治学入精微——姜涛老师访谈
120 读书致广大,治学入精微——姜涛老师访谈
129 唤回学术的活力——吴晓东老师访谈
当代文学
136 与当代诗歌同行——谢冕老师访谈
145 鼓励争鸣,重在思考——洪子诚老师访谈
153 文学人生与文学教育——陈晓明老师访谈
164 以文立教,从微治学——曹文轩老师访谈
173 胸怀天下的行者——韩毓海老师访谈
182 学术基础,时代脉搏——邵燕君老师访谈
190 当代文学漫谈:文学、网络写作、电影与文化研究的兴起——李杨老师访谈
民间文学
203 好玩并贴近现实的民间文学——陈泳超老师访谈
215 生活的智慧,社会的根基——陈连山老师访谈
230 民俗,国之大事——王娟老师访谈
文艺理论
238 做止于至善的学问,培养第一流的人才——王岳川老师访谈
255 文学何为?——杨铸老师访谈
261 立己成人,知行如一——柳春蕊老师访谈
古典文献
272 关于古文献学的思考与实践——孙钦善老师访谈
282 从无意到专深——安平秋老师访谈
292 古文献中的趣味人生——漆永祥老师访谈
304 谈谈《左传》教学——刘瑛老师访谈
古代汉语
308 传承薪火,砥柱中流——郭锡良老师访谈
319 为师之道,薪火相传——蒋绍愚老师访谈
324 学术理想,家国情怀——邵永海老师访谈
现代汉语
337 谈谈语言和语文教育——陆俭明老师访谈(上)
347 现代社会语言学的意义与功用——陆俭明老师访谈(下)
357 研四方之言,究汉语之变——李小凡老师访谈
367 现代汉语的教学与学术——沈阳老师访谈
375 探索语言奥秘,培养应用人才——袁毓林老师访谈
语言学
382 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教而信其道——苏培成老师访谈
391 语言之学,教育之重——陈保亚老师访谈
402 世界一流大学的必由之路——王超贤老师访谈
比较文学
412 我的人生与比较文学研究之路——严绍璗老师访谈(上)
441 大学是学术的圣地——严绍璗老师访谈(下)
461 现代学术与教育之道——陈跃红老师访谈
476 永不重复——戴锦华老师访谈(上)
489 寻找中国与世界文明的未来——戴锦华老师访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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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8 14:21:26 | 只看该作者
文学何为——访北京大学中文系杨铸老师



一、为何与如何阅读经典名著
文学、艺术和自然科学不一样,自然科学往往是最新的东西才最有价值,但文学、艺术不同,一些古典名著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有着永恒的魅力。如果忽略经典,一味跟着潮流走,往往会流于肤浅,真正的文学修养和水平也难以提高。
文学是个性化的艺术,同一部作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收获,不同的感悟。你看一篇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感触最深的是什么,觉得它最值得你注意的是什么,把这些东西把握住就可以了。读经典,就要和经典有一种真正的交流,根据你已有的知识、经历与之产生回应,进行对话。
只在课堂上听,不自己去读,只能说是知道,而谈不上感受和理解,对文学修养和人格修养的提升也没有根本性的作用。文学之路必须自己切身去践行。别人的指引,再精妙,也代替不了自己文学阅读和文学写作的直接努力。
而且,经得起反复品读的作品才叫名著。因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你都能从中读出新的东西。甚至,在同一时间段、不同的心境下去读,收获也会不一样。

二、文学的魅力与价值
文学,作为人生的一种爱好,人生的一部分,可能比作为一种职业更有魅力。作为一种职业的话,纯粹把文学作品当成研究的对象,那些真正属于文学层面的东西,恰恰可能会被遮蔽掉。我讲文学课,也一定会提醒学生,我讲的绝非是文学的真谛,真谛一定要靠个人自己去体会领悟,那种无法精确表达的体会和领悟才是文学真谛的所在。
文学里的一些故事是吸引人的,但文学的根本价值不是供人消遣,而是通过形象的方式给人以启示和反思。真正的文学大家,内心往往是比较沉重的,甚至是很痛苦的。文学的修养会倾向于让人更清楚地分辨美丑善恶,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我觉得,学校到底是培养人的地方,文学教育做得好一点,对培养人肯定有好处。文学是所谓“无用之大用”,不能解决生计问题,但是它会提高你的整个人生层次,决定你的人生价值和最终你能走多远。

三、文学与本土传统
文学归根结底是要折射本土文化与生活的,所以一定要有自己的东西才有生命力。怎么才能把我们现在的文学实践和学术体系同自身五千年的文化传统重新连接起来,既有世界的眼光,又有自己的个性,是一项重要的课题和使命。我们自己要能够把自己的东西真正吃得很透,才能在世界文化格局之中有自己的声音。

四、如何成为一个作家
文学应该是适应所有的人的,问题只在于你是否感兴趣。读者和作家是不一样的,作家需要天分和文学以外的经历,这不是单纯的阅读和学习可以全部解决的。仅凭勤奋,可能成为一个作者或文学工作者,却不一定能成为真正的作家。曾有一个说法,就是“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其实,并不是中文系有意与作家对立。中文系出几个作家是好事情。问题在于,要成为作家,人生经历、思想深度、艺术天分以及对文学的追求与投入,缺一不可。不是说我设计一个好的教学计划,你把这些课学好,就一定能成一个作家。

五、如何提高写作能力
首先要多读。写作到了创造性发挥的阶段是比较高层次的,需要很多年的积累。最初要想写得有一定可读性,首先就是模仿,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好作品读得比较多了,就有一定感觉,文学眼光和写作水平慢慢就会提高。刘勰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我们开设“文学名著阅读”课程,就是要给同学们搭建一座近距离接触文学作品的平台。
其次就是要多写。写作实际上是对思路的一个整理,构思是否成熟要写下来才知道。另外,文字是表达的工具,要多用才能自如。刘勰写《文心雕龙》时就在书里发表感慨说:想的时候可能觉得非常好,可是真正提笔写下去,你会发现所想的,有一半都没写出来。这就叫“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原文链接:http://llt.pku.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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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8 14:37:10 | 只看该作者
北大中文系教授龚鹏程从古文中谈人生





  有句流行语说:我的人生我做主,颇能显示现今青年的豪情。但反观历史,我的人生谁做主呢?
  古代的巫文化传统,则泛呼鬼神,认为是鬼神在主宰着我们。在风水数术传统中,人们又相信还有另一种环境条件主宰说。至于佛教主张无神论之机械式因果,与它们都不一样。
  但无论如何,以上这些说法均属于同一形态,是他力型的,决定我之人生或命运的,是我们以外的力量。
  儒家不同,属于自力型,靠自己不靠上帝、鬼神、环境、数理、条件等。俗语说: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即为此义。此义自《易经》以来就广被服膺,《易经》上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庆或殃、福或祸,均是人自己的积善或积恶造成的,而非鬼神或上帝等使其如此。
  《易经》基本思路如此,所以教人要不断自我努力,“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种不断自我要求之态度,哲学上称为自律,不是他律型的、外铄型的道德。动力本于自己对自己的要求,而其所以能成就为善人圣人之原理或依据,则在于人本身就具有善性,又称良知、本心、良能。只要能扩充发挥之,利用这些本心善性,人就都能成为圣人。《易经》也称此等人为大人。
  《乾卦?文言传》说:“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能成就为大人,就能如此。到此境界,“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大人是合于天的,但并不是听命于天或依靠天。大人更不依从鬼神、仰仗鬼神。大人自成其德,故人从之,鬼神也从之。这个态度,与一切他力型哲学及思潮皆不一样。孔子有病时,子路建议他去祷告求神,孔子不肯,说“丘祷之久矣”,讲的就是这个态度。
  儒家不讲鬼神。非谓无之,只是敬而远之,一切都靠自己,不拜鬼求神找庇佑。儒家讲天,也同样只说合,或人合天,或天合人,所以人可先天而天弗违。
  因而《系辞上传》说:“《易》曰:‘自天佑之,所谓后天而奉天时;吉无不利。’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所谓天佑,实不过因人能信履其德,所以天佑人助,吉无不利。天助只是自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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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8 14:38:38 | 只看该作者
新時代的國學
龔鵬程
時間:2014年10月18日
地點:四川大學望江校區文科樓二樓階梯教室
一、國學的來歷
(一)源於日本
國學運動,大家都非常熟悉了。二十年來,不斷會聽到“國學”這個詞以及各種類型的國學活動,很多人且把它當成跟生命有關的事來推推動。但大家可能不知道,“國學”這個詞恰恰就不是國學,因爲國學這個詞自古皆指國家的教育機構,如國子監。像廬山的白鹿洞,在南唐時期,原是南唐國學,也叫廬山國學;後來朱熹才將它建成書院。
近代所說的國學,則指我們國家的學問。不論這學問的內涵怎麼認定,總之是指一個國家的傳統。而這個語詞是怎麼來的?哈哈,它是日本創造的!
日本有很多用漢字組合成的新詞。如古代並沒有“政治”這個詞,只說政或治。日本人把兩個字拼成一個新詞,叫作政治,指政府管理、人民權利等方面的事。有關錢的部分,日本又造了一個詞,叫作經濟。這也不是中國的。古代“經濟”指經世致用、經世濟民。可是現在我們現在說的經濟卻都是跟錢有關的事,如財務、金融、收支、稅務等。還有社會。社是宗社、里社;會是指各種商會或幫會。但日本人把兩個字組合成了用以指總體社會的新詞。
[size=+0]    國學呢?這詞在日本其實也挺複雜。河野省三《國學的研究》(1932)認為它在元禄至享保年间,已由神道家倡導,国学即指神道。大宝令中诸国学校也提倡過国学,镰倉时代還有將有职之事稱為國学的例子,但均與今日所指不同。今指由荷田春满提倡、贺茂真渊继承、本居宣長集大成、平田篤胤擴張的國學。对此,宣長在《初山踏》中也說:“此學問始於近世,契冲法师僅于歌书而開此道。此人應言此学之開山鼻祖。其後有稱羽倉大人荷田東麻吕宿禰者,不僅歌书,遍涉古書而立此趣。於是吾師縣居大人受羽倉大人之教,下東国於江户盛倡此学,世中遂之廣矣”(全集卷一)。這個意義上的国学,在荷田春满的《創学校啟》中已很明確了:“國家之学廢墜,存十一於千百,悲哉先儒之無識,無一人及皇國之学,國学之不講,實六百年矣。”
    [size=+0]除此之外,許多人也把近世用文獻學方法研究日本古典學問的学者统稱為国学者。如野村八良在《國學全史》中即認为古代文献的研究是国学的主要内容,國民固有精神的探究、尊重國體、排斥漢意,即是国学的精神。江户时代以国學為名的書已很多,如荻生徂徕《徂徕先生國學問答書》、藤貞干《国学备忘》、樋原久民《國學弁解》(1805)、吉见幸和《國學弁疑》(1746)、僧立纲《国学弁翼》、森長見《國學忘见》(1783)、中條信禮《国学本義》(1844)等。
[size=+0]在清朝末年隨著政治社會經濟等詞彙一齊引進國內來的“國學”一詞則沒那麼複雜。當時引進的機緣是什麼呢?是梁啓超他們在國內進行戊戌變法失敗以後亡命到日本去以後發現的。
他發現日本明治維新跟我們原先理解的不太一樣。
各位知道,百日維新就是學明治維新的,連名字都一樣。當時我們的理解是:日本打開門戶接受了西方的文明,向西方學習,之後脫胎換骨。故才能以一個這麼小的國家把我們打敗了。國人痛定思痛,師夷長技以制夷,心想既然日本是向西方學習而脫胎換骨的;那我們也要維新,傳統祖宗留下來的成法,我們都得改變了。所以我們觀念中的明治維新,是個向西方學習而卓有成效的過程。
但梁啓超他們到日本去以後,卻發現在明治維新的同時,產生了另一個運動:國學運動。因為在學西方的同時,日本人就發現不能夠只學西方而把我們自己的傳統給丟了,傳統中還是有很好的部分。所以這就產生了國學運動與國粹主義。國粹這個詞也是日本當時創的。
無獨有偶,革命黨人也在日本活動。也同樣注意到了日本這個現象,所以像黃節、章太炎這一批人,一方面向國內介紹,一方面也模仿日本的國學運動,開始提倡我們的國學。
如章先生於蘇報案發生以後,亡命日本,就開始辦國學講習。魯迅兄弟當時就是在日本聽章先生講國學的。這些人還成立了國學保存會,發行《國粹學報》。那是當時最重要的國學刊物與團體。章太炎、劉師培等人主要的論述都發表在《國粹學報》上。此外他們還把許多傳統的古籍重印出來。
(二)向日本學什麼
換言之,國學一詞跟國學運動的內容,都是受日本啓發而從日本傳回國內的,這即是它的起源。
日本人講其國學國粹,我們也來講我們自己的。看來簡單,實則當我們要講自己的國粹時,就發現我們其實並不會講。這時,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麼?就是直接學習日本人怎麼解說中國文化。
所以國學運動第一個含義,是指我們要像日本人發揚他們的國學那樣去發揚我們自己的國學,第二是學日本人怎麼說怎麼解說中國文化,學習他們的方法。
舉個例子。我們現在大學裏都有中國通史這樣的課程。但自古以來有《中國通史》這樣的書嗎?沒有的。《史記》固然是通史,但只記到漢武帝。《史記》之後勉強可稱通史類的東西,只有《資治通鑑》。但《資治通鑑》只是編年史。我們並沒有一本書或者一門課程叫作中國通史。《中國通史》這樣的書和這樣的課程,是在廢科舉、立學堂之後,教育部要求各大學開設的。但是設置這樣的課程之後,我們的老師根本不會教。因爲我們可以講講清史,可以講元史,可以講唐史,可以講史記,講通鑑,或者我可以泛說中國的史學,但是中國通史到底該怎麼講呢?這時,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參考日本所編的各種《中國史》來編寫自己的教材。
當時像夏曾佑(當時詩壇維新三傑,夏曾佑、梁啓超,蔣智由)就跟商務印書館配合編了中國第一本《中國通史》。同樣的,文學史也一樣。
當時我們廢科舉立學堂。很多人都說這是學西方,其實不是。大家都說我們學美國,其實人家美國可沒有教育部,我們教育部多厲害呀!這怎麼會是學西方呢?如果真學美國,那就該把教育部廢掉,對不對?可是我們一直有教育部,大學中學小學也一直有章程在管著。這些章程怎麼來的?就是從日本抄來的。當時認為西方跟中國文化社會差距很大,學西方曠日費時,且還有水土服不服的疑慮;故與其學西方,不如直接學日本。因爲日本是根據東方民族的特點和文化的肌理,把西方消化了的。所以清朝發佈的兩次的學制都是直接把日本的章程拿過來,改換幾個字而已。
大框架如此,細節則如要講文學史時怎麼辦呢?中國自古也沒有文學史,沒這樣的書、沒這樣的課程。可是大學裏要開文學史課,所以《奏定大學堂章程》直接告訴你:“日本有《中國文學史》,可仿其意自行編撰講授”。
我們第一本文學史。現在有個雙包案,北大說是原來京師大學堂林傳甲編了《中國文學史》;但蘇州大學,也就是東吳大學,亦發現一本黃人(黃摩西)講義。因爲東吳大學是個教會大學,所以黃人那本是直接沿用西方人講西方史的方法,上古、中古、近代地來講中國文學史。
北大這一本呢,開卷即說:“傳甲斯編,將仿日本川種郎《支那文學史》之意,已成書焉”。不過因日本的文學觀念與中國人有很大差別。在日本人編的文學史裏,小說、戲劇佔了很大的比例。而傳統中國觀念,小說戲劇根本是小道。因此他勉強做些調整。但從這個例子就能看出當時我們要怎麼開課、怎麼樣說自己文化,很多都是學習日本的。
還有一些,是研究方法或研究課題。譬如後來喧騰一時、影響很大的國民性研究也是由日本來的。
這是第二部分,非常值得留意。
第三部分:更有趣的是,我們當時學西方,也常是通過日本,以日本爲中介。像王國維、梁啟超、章太炎他們對於西方的理解,都是在日本學的。魯迅的西學、他選譯的著作,也是在日本時瞭解的。其中唯一一部美術史譯作,亦是日人板桓鷹穗的《近代美術史潮論》。後又編了日本白描畫家的《簬谷虹兒畫選》。他弟弟周作人的學問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後來很少被討論的希臘學,亦是在日本習得的。後來馬克思學說的引入,以及將該學說應用在中國歷史的解釋上,也是通過日本,不是直接從西方傳進來的。像郭沫若用馬克思學說來解釋甲骨金文、處理中國上古史階段問題就是。
當時從日本得到的,就是我剛剛講的這三個面向。一是從日本學如何發揚中國傳統國粹。第二,傳統國粹的內容到底是什麼?我們大量仰仗日本人做的中國研究、對中國文化的解說。甚至於模仿日本的解說方式、解說的內容跟選材,著作的體例、論述的方法等也都是從日本得到的引導。然後我們又通過日本向西方學習,像宗教學、人類學、民族學等,大概都轉手於日本。爲什麼?因爲日本在這時,已經成功的發展出“東洋學”。
各位,我們現在老是把中國文化當成是東方文化的主流,之後跟西方文化做對比,總感覺我東方你西方,理所當然。其實西方人講到東方時,主要不是講中國。西方自古以來就有東方西方的對比,不是在現代才出現,在亞里士多德的古希臘時就有了。古希臘人自認爲是西方,對手是東方,那麼東方是誰呢?就是波斯、埃及。這些才是西方文化之中最早被認定的東方文化。
當然後來這個東方的含義逐漸擴大。在拿破崙時代,東方學主要是研究埃及。後來研究波斯,現在的伊拉克;研究阿拉伯,所謂的的近東、中東;慢慢才擴及遠東,就是印度、中國、日本這些地區。從西方的概念來講,東方當然逐漸擴大,但他所指的東方文化一定不是以中國文化爲典型的。如前一陣子薩伊德講的東方主義,我們中國人也常拿來講,跟西方來做對比,講得熱鬧極了。可是人家講的東方主義、東西衝突,主要是指歐洲基督教文明跟東方伊斯蘭教文明的衝突,而不是談中國文化這個所謂的東方。
既然如此,現代我們這種東方概念是怎麼來的呢?這是日本人成功的構造了一個“東洋學”的學術模型所致。
東洋,指以中國、日本爲核心,旁及印的這個東洋學,內含東洋史學、東洋哲學、東洋美術等等,東方美術和西方美術相對、東洋哲學與西洋哲學相對。日本以這個方式,把他們自己跟中國當成是東洋的核心;並長期在這個東方學的架構下,辦了很多事。也就是受這樣的影響,才使得我們的視角產生一些變化。
    例如各位都知道我們有一部最重的工具書,就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這是我們做學問的津梁。但《四庫提要》是乾隆年間編的。乾隆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書沒收進《四庫》。在日本人佔領中國北方時,成立了一個東方文化事務的總委員會,由他們出面組織中日學者編了一套《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其規模遠大於《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收的書目多達三萬四千多種,相關的文字和詞條加起來大概有兩千萬字,規模極大。
    據當時《交稿记录》,參與者有班書阁、馮承钧、傅惜华、傅振倫、高观如、韩承铎、瞿兑之、鹿辉世、倫明、羅福颐、茅乃文、沈兆奎、孙光圻、孙海波、孙人和、吴燕绍、夏仁虎、夏孙桐、谢興堯、许道龄、葉啟勲、余宝龄、张伯英、张寿林、赵录绰、趙萬里等,可謂一時俊彥。其中個别作者的部分篇目也曾发表或出版,吴承仕《检斋读书提要》;黄壽祺《易学群书评议》;趙萬《明人文集提要》;胡玉缙《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礼类》《续四库提要三种》;孙楷第《跋明孟称舜编柳枝集》《跋曲品》《跋新传奇品》《跋警富新书》等。
我上周在福州,參加林琴南國際研討會。陳平原先生的報告中有個部份非常有趣。他說,很多人覺得桐城派的一些學者,後來都離開了北大,是因跟文選派的章太炎等人有關,因為蔡元培引進了大量浙江同鄉到了北大,鼓吹新文化運動,所以林琴南在北大待不住。其實林琴南離開北大是在五四運動之前,與五四時的爭端沒關係。不過大家似乎有這個印象,認為可能是因為鄉土因素,或者是學派因素。他特別去查了一下,發現在北大中文系,要站得住,最主要的是需要學術資歷。像林紓這樣沒有什麽學術資歷,是留不住的。那麼,什麽學術資歷管用呢?當時在北大中文系,基本上是留日的。如章太炎、黃侃、劉師培,這些人都是留日的,對不對?包括陳獨秀,還造了一個假文憑,說他當過日本大學的教授哩!
後來的歷史發展,中國跟日本的關係越來越惡劣,所以我們不喜歡談這些,也常予忽略。但是,早期日本對我們的國學發展,其實起過非常重要的作用。這是我們要講的第一個部份,就是國學名稱的來歷與國學運動的起源。
二、國學運動的內容與方向
(一)反的路向
國學運動是從日本開展起來的,剛才已經與各位介紹過了。但歷史的發展非常詭譎,有趣的地方在哪兒呢?我們從日本學習來的國學運動、國粹主義,發展下來,卻跟日本剛好走了一個完全相反的道路。
日本的國學運動,是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結果卻是走向一個新的大日本民族文化建設之路。大和民族古代向中國學習,後來向西方學習,目標是要建立一個新的民族文化。其民族主義,不但沒有因為學西方而減弱,且通過國學運動,使得日本的民族情緒高度膨脹、高度集中,一方面學西方,一方面又覺得它的文化融合了中國與西方的長處,有自己民族新的創造。
它看不起中國,要與中國劃清界限。它越來越走向“神道”,鼓吹日本天皇的神性,建立大日本軍國主義,認為日本文化足以作為整個東方文化的主軸或代表,所以才會發展出大東亞共榮圈的想法,想由日本來領導整個東亞的振興。
大家都會注意到,日本在明治维新時,曾高唱“脱亞入欧”的口号,向西方學習。但很少人注意它脫亞入歐的結果是什麽?其結果是:日本變成了東方文化的代表,要整合整個東亞來與西方對抗。這是日本國學運動非常詭譎的發展,至今很少有人討論過。
中國呢?完全相反。我們的國學運動,是從警覺到中國快要亡國滅種開始。中國不行了,所以要發揚國學、發揚民族文化精神,來振興國族。但是,我們要瞭解國學、闡發國學的結果,卻是走向反對中國文化、反對傳統歷史社會、看不起中國,而走向西方。與日本剛好是完全兩個不一樣的方向。
這個方向,第一,是從原先的發揚國學、激昂民氣,變成反對。反對,成為國學運動中非常重要的精神或動力。
(二)反滿、反帝
反對什麽呢?啊,要反對的東西太多了!首先,反滿,反對滿清及其政治體制。所以,排滿是跟整個的國學運動結合在一起的。剛剛我介紹的《國粹學報》、國學保存會,章太炎、劉師培這些人都是排滿健將。他們的態度與手段,比起廣東孫中山先生所代表的一支更為激烈。當時曾鼓吹暗殺,結合西方無政府主義,打破當時的政治體制,用以反滿。
(二)反秦以後之政治學術
而滿人是夷狄,夷狄之所以能夠佔據中國,是因中國太衰弱了。中國不是現在才亡於滿清,宋也曾亡於元朝。歷史上還有些是快亡,有些是亡得差不多了,像五胡亂華、五代十國。爲什麽漢朝以後都會碰到夷狄入侵,中國不絕如縷的危險境地呢?他們反省認為:自秦朝以來的政治與學術都出了問題,因此我們的民族文化精神早已斫喪,故越來越差,終於亡國,目前甚至可能還會滅種。因此,他們又要反對秦朝以後的政治學術,像谭嗣同就说:“中國两千年之政,皆秦政也。兩千年之學,皆秦學也”,這些都是不對的。所以我們應該反對帝制,並重新恢復先秦諸子的學問,這樣能恢復民族生機。
今天我們談到中國學術,大家都有個印象,覺得先秦諸子百家爭鳴,體現自由的思想、獨立的精神,光輝燦爛,是中國學術上的黃金時期。這樣的印象,是誰給我們的?就是這些前輩們。
可是諸位若讀過《莊子·天下篇》就知道,當時人見解恰好相反,覺得諸子學代表學術的墮落。《天下篇》是中國第一篇學術史的文獻。它說古代道術是完整的,但戰國諸子瞎子摸象一般,各得一察焉以自好。有的覺得眼睛好、有的覺得耳朵好、有的覺得嘴好、有的覺得鼻子好,各取一端。於是古人學問的全體大用我們就看不到了。道術為天下裂,分裂、肢解了,從此就像渾沌,鑿七竅而渾沌死,學術也就沒希望了。
換句話說,我們今天認為先秦是中國歷史上的黃金時代,起碼莊子就不這麼看,漢朝班固他們也不這麼看,中國歷史上本來就不這樣看。說起先秦諸子,都叫做百家淆亂,是諸家亂扯一氣。
實際上他們的學說也沒有傳承。所謂諸子百家,基本上數不出來。只能勉強講九流十家。其中,陰陽家、農家的一本書也沒留下來。名家,雖“惠施多方,其書五車”,但他的書,你就根本看不到。今天要講惠施的學問,只有莊子書中記載了一鱗半爪,其他的沒有了。公孫龍子,現在只留下《白馬篇》《指物篇》殘卷。兵家,其實只《孫子兵法》。今天我們讀的,還是經過曹操整理與注解的,其他多是偽造。法家,只剩下兩部不太完整的《韓非子》《商君書》,此外沒了。墨家當時是很大的學派,現在也只剩一本《墨子》,殘缺不全。而且這本書雖幸而傳了下來,但是從來沒人讀,歷史上,沒有任何一位墨子學者、沒有任何注解與研究。要到清朝末年孫詒讓寫了《墨子間诂》,墨學才重新開始。從一個兩三千年若存若亡的絕學,忽然被發掘出來,湧現了一大批墨子學的研究論著。如梁啟超、胡適等,都曾參與其間。
其他的諸子,大都如此。如《韓非子》歷來就沒有注解。這些諸子書的研究,多半是在清朝末年,像王先谦、王先慎、梁啟雄他們來替這些書做注解。所以諸子學是在晚清民初,因國學運動而帶起來的。
(三)反儒
帶起諸子學的原理是什麽?因為要反對儒家。
儒家在幾千年來一家獨大,要稀释儒家在这個社会上獨霸的地位,就要把其他各家抬起来。例如特別提倡墨家,把很多東西歸到墨家。現在常有人說中國的任侠傳統是受墨子影響,其實這跟墨家有什麽關係?墨家是中断的學問,俠客怎麼会和墨家有關?何況《史記.遊俠列傳》講得非常明白,說:“俠,行不軌於正義”所以儒家與墨家“皆排擯不載“,怎麼俠出於墨呢?這是當時梁啟超寫了本書叫《中國武士道》。參考日本武士道,找出我國古代任俠的例子,以激揚民氣。他的朋友蔣智由替他寫序,說這本書寫得好,且推測俠客應出於墨家。俠出于墨這個說法就是這樣才開始出現的。將我們想要提倡的東西跟墨家掛鉤起來。
還有些人則提倡道家或佛家。如章太炎。章先生是國學大師,毫無疑問。但他早期同樣是反儒的。他《檢論》裏就有一篇叫《訂孔》。他喜歡道家,而且他解釋老子爲什麽要出關呢?古代最善射箭的人是后羿,后羿有個學生叫逢蒙。逢蒙跟老師學了一段,就想:現在天底下比我更厲害的只有我老師,若我將老師射死,我就是最厲害的啦。他說老子就是想到了這事,所以趕快要逃走,怕孔子的徒弟把他殺了。各位可以看出來,這完全是一種惡意的解釋,這表示對儒家潛在的敵意。章先生晚年當然還是覺得孔子好。但他一生主要提倡道家和佛家。而且常覺得儒家太過簡單,說“《論語》所說勝義,不過十數條”,或說釋迦牟尼玄論,超過先秦諸子,不可以道里計,宋明理學家更不足觀等等(詳細的情形,各位可去看我的《國學入門》論章先生那一篇)。
所以那個時的國學,實有非常強的“反的精神”。從反滿,到反整個秦朝以來的政治社會,認為中國秦朝以後的政治都是專制的、學術都是墮落的,所以提倡回到古學。回到古學,故要提倡先秦諸子,而不是儒家,故是通過提倡諸子來反儒家。
(四)反傳統
這是國學運動開端的思路,在章太炎先生那一輩是如此。再往下發展就是五四以後所謂的“整理國故運動”了。
這時,更是明顯地說整理國故不是為了要伸張中國傳統文化,而是做個盤點,做一種總結式的、記總賬式的研究,目的是“打鬼”。傳統的很多東西,要清算出去。揪出傳統中不好的,就叫打鬼。打鬼這個講法,是胡適對當時整理國故運動的說明。
此後,清算、打鬼這幾個詞,不斷出現,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橫掃一切,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都。
所以國學運動後期的發展,是從發揚走向反對,具有一種反的精神,從原先反滿、反清,到反秦朝以後的社會,再反儒,然後反整個傳統,都要反掉。
在這個過程中,發展出來的理論、學說,自然就有否定傳統的態度。比如中國有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史官傳統、綿延不斷的史學著作,史法、史例非常齊備,可說是最優秀的史學傳統,但民國以來,大家卻競相批評傳統史學都是錯的,所以從梁啟超以來就提倡“新史學”,到現在台灣中研院還在出一本刊物,叫《新史學》。
除了提倡西方的史學觀念、史學方法以外,對於我們原來的古史舊說,也要重新批判。
這批判看起來是延續了清朝的辨偽学,其實大不相同。辨偽,是考證古書及篇章的真假。這套方法到整理國故時代,則有很大的變化。從傳統的辨偽學發展“古史辨”。古史辨運動簡單地說是什麼呢?就是把中國人引以為傲的五千年輝煌歷史腰斬一半。說沒那麼長,頂多一半,原先講的三皇五帝、堯、舜、禹、湯,基本上都是戰國秦漢之間的人偽造的。古代的歷史,只不過是些傳說;而傳說,多是後人偽飾,所以要由我們來重新考辨。
考證的結果,《堯典》《舜典》都不是堯舜時期的作品,乃戰國秦漢之間所偽。大禹呢?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蟲。他的事蹟都是神話。大禹治水,三過其門而不入,老婆塗山氏是隻九尾狐之類,這些故事能信嗎?都是上古的一些神話,我們卻把這些神話歷史化了。還有呢,早期只講大禹,後來講堯舜,再來則講三皇五帝,最後越扯越遠,講到盤古開天。盤古開天這個事看起來應最早,但實際上這個故事是最晚造的,三國時期才出現。所以,顧頡剛說我們中國的歷史堆猶如積木一般,叫古史層累說,越堆越高,越晚堆的東西越在上頭,皆不足信。
另外還有我們建立的新學科,比如民俗學、民俗調查、歌謠研究。皆是要在本來重視的高文典冊、禮樂制度,士大夫文化以外,去另找天地。
我院徐新建先生曾寫過一本《國學與民歌》,講的就是國學運動中出現的民歌研究、歌謠調查、民俗研究。整理國故為什麼要提倡民俗研究呢?就是因為反對原先講歷史只注重士大夫、帝王這類階層。所以要降下來到老百姓的世俗生活裡去。
各位可以想想,新文學運動、白話文運動不是一樣的邏輯嗎?要打倒舊文學、打倒貴族文學、打倒山林文學。那麼代替的是什麼呢?是口語、是白話文、是民俗、是小說、是戲曲、是歌謠等等。所以這些東西的提倡,跟整個反的精神都是息息相關的。
提倡沒問題,這些本來也應提倡,但在什麼邏輯下提倡,大可反思。此後幾十年,強迫知識份子下鄉、改造、向貧下工農學習,說讀書越多越反動,貴族精神被打倒,禮樂教養被汙名化,語言文字粗鄙俗濫化,整個文化彌漫著農民草莽流俗兇惡之氣,豈非由此而來?由反傳統而反文化矣!
三、由國學到國際學
      [size=+0]  國學運動,按理講,應該是要發揚民族精神。但由我剛才的敘述,可以發現:“發揚”已被反對所替代,“民族”也一樣。講國學,當然是要講我們自己民族的學問,但“民族”很快就變成“國際”了。與國際漢學、國際東方學的關係非常緊密。
    (一)東洋
    前面我曾提到國民性研究。這種研究本來就起於日本,在國內講這個的,則以魯迅最著名。魯迅要改造中國人的國民性、批判阿Q精神、大罵禮教吃人,影響極大。但魯迅的論述,其實沒有脫離日本“支那人論”的範圍,包括所舉的例子(我另有一篇《論一些關於中國文化的胡說八道》詳細說過這一點,這裡就不談了,各位可去找來看)。當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也有人懷疑抄了日本人的著作。魯迅自己當然很生氣,但這也不是完全沒道理的。畢竟當時講國學,皆與日本人的研究多有關聯。
    另外,剛剛講的古史辨運動,認為春秋戰國以前的歷史多是神話,不可信。理論其實也有個日本淵源。早在1908年,日本學者白鳥庫吉便發表過著名的
“堯舜禹抹殺論”,謂堯舜禹都該抹殺,不是真的。文章收在他的《中國古代傳說》裏。
       我這幾年都在新疆的伊犁辦世界周易大會。當地有個八卦城,乃漢代烏孫王朝故地。烏孫跟漢朝關係最密,漢朝第一次嫁公主去和親的地方就是烏孫,“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哀怨多”講的就是她,王昭君的故事則要在之後幾十年才出現。但是像這樣現代人以為偏僻之處,白鳥庫吉也早在約一百年前就寫過《烏孫考》,可見他對中國東北西北地區史、朝鮮史都非常有研究。他最早提出來了堯舜禹抹殺論,跟顧頡剛後來所講幾乎一樣。我也可以相信顧頡剛應該不是抄襲的,但是理論太像了,且人家比顧先生早那麼多年。
此外,像雲岡石窟、龍門石窟,這一類重要佛教史跡,大部分亦都是日本人開始做的調查。原來中國沒有人知道,湮沒在荒煙蔓草的山坳裏,中國也沒有任何一篇論文。
建築史方面,現在講中國古建築,總會講到梁思成。但你有沒有想過梁思成怎麼會要做古建築研究呢?那是因為在他之前,研究中國古建築已經是國際上的熱門題目,像日本的伊林忠太等人對於中國的古建築研究就已很細了。如寺廟、皇宮、民居、城市,還有古建上的裝飾,斗拱等,研究都非常多。因爲現在世界上保留下來的最早的木造建築,不是在中國,而是在日本。最大的木造建築則是日本奈良的東大寺。日本本來就關注這個,並努力尋找跟中國的淵源,所以他們在這部分的研究比較多。
當時東北西北考古、西南考古,亦是如此。我們一般只注意到西方來的斯坦因、斯文赫定或者是安德生他們,卻沒有注意到日本在這其中的規模也很大。後來日本更擴大了這些民俗、考古、歷史、社會調查,擴大到東南亞。它的成績非常之好。早期臺灣被日本殖民之後,日本建立了臺灣大學,作爲日本當時的九所帝國大學之一。其中有一個學術強項,就是民族學調查。日本當時把台灣作爲南進基地,所以進行了對臺灣本身民俗及少數民族調查、東南亞調查。
當然日本很多調查跟侵略的行軍部署有關。它到每一個地方,要如何進攻,進攻以後要掠奪哪些文物,哪些是有價值的,都得力於廣泛的調查。但這些調查,很多時候跟國學研究真是結合的。一方面是研究,清查中國還有哪些東西。另一方面,本來是一個發揚本民族的活動,但它又有廣泛的國際性參與。
(二)西洋
日本是一大塊,還有一支力量從西方來,瑞典,德國,蘇聯,俄國,匈牙利,英國,法國都參與了中亞跟西域的考古,蔚爲風氣。
我講過了,西方的東方學,早期主要是研究埃及、波斯,後來越形擴大。埃及波斯的文物已經研究差不多了,很多重要文物都帶到了英國法國去了。接着是在印度建立殖民地,開始研究印度、中亞,然後再從中亞進到東亞,進入新疆地區。如斯坦因,他是匈牙利人,在沒到敦煌以前,他就看過敦煌文物了。因爲他讀書時,老師柏和奇便收集了很多千佛洞的圖像,所以斯坦因老早就知道千佛洞。他大學畢業後到印度去,在加爾各答做大學校長,是一個有名的學者。後來他四次進入新疆考古。第一次考古的報告《古代和闐》,到現在還是研究和闐地區最重要的著作。它有兩大部,第一部十七章,第二部主要是圖版。第二次探險又寫了《西域考古記》《沙漠中的契丹遺址》等等。他在敦煌的藏經洞待了七天,收了一萬多件文物到英國去。
伯希和就更了不起了。他在法國東方學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我們現在痛恨伯希和、斯坦因這些人,都說他們“盜寶”。還有含淚先生搧情地寫什麼《道士塔》。實則人家沒偷你沒搶你,是你自己不識貨。他和你商量討論,捐錢給你修千佛洞,然後買走你的東西。當時這些東西他還沒有全拿。以當時的條件,全部拿走也是可以的,但是人家沒有,因為覺得沒必要。伯希和的漢學學問比斯坦因好。所以伯希和每個經卷都看過,都挑選過了,最價值的全部帶走。
特別之處是什麼呢?敦煌是千佛洞,佛教寺廟有佛教文獻不稀奇,但敦煌其實有大量的非佛教文獻。以伯希和帶走,藏於巴黎的這批敦煌文獻來說,其比例就高達百分之四十七。將近一半不是佛教文獻。主要是有關於中國當時的歷史、地理、民族相關資料,對於重建當時的歷史社會狀況是非常有幫助。其次是道教文獻,對於研究宗教史,非常有幫助。其三是大量的儒家經典。印刷術是宋代以後流行的。在敦煌卻還能看到漢魏南北朝隋唐時候的《論語》《孝經》註解等各種經典早期的文件;看到《文心雕龍》《切韻》。數量很大,光是《蘭亭集序》就有十幾件。還有其他許多少數民族文獻。這些都被伯希和帶到法國去了。
當時中國的朝野都沒有注意到這批文獻的重要性。而就算注意到了又能怎樣?當時我們的學者,老實說,這些文獻擺在面前恐怕也多看不懂的,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當時學界的佛教研究很生澀,對道教更是文盲,根本沒有幾個人了解,也不知道哪部經典有價值。何況還有許多異族文字?要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辨別哪個有價值、它又是什麼東西,然後選擇帶走。這種學力,依我看,當時章太炎,王國維等人,也遠不及伯希和。他走的時候,也不是從西域帶走的。他從中原過海路,沿途告訴官方,說敦煌還有許多東西,要好好保存。第二年又到中國來,還在中國做了個宣傳,把敦煌東西拿出來展覽。告訴大家:看,是這樣的。羅振玉看了很震驚,請他回法國後,拷貝一份來。他說,沒問題啊,果然把拍照的片子寄過來。之後,羅振玉才根據這個,來編印《鳴沙石室遺書》。
我講這些,是要說明當時的國學研究,不只是中國人自己做的。是日本、歐洲各地學者參與進來,來進行對中國文化的各種研究。很多研究仰賴外國學者的力量。如陳寅恪先生。大家都覺得陳先生是非常博學的學者,其實陳先生在歐洲留學時即聽過伯希和的課。他回到中國後,擔任所謂清華幾大導師。這完全是現在創造出來的一種想像。當時的陳先生,一篇文章都沒有,婚都還沒有結,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剛剛到清華執教。教的也不是後來成名的隋唐史,主要是梵文文獻。每週還要從清華園進城,去找鋼和泰複習梵文,鋼和泰在中國待的時間很長。主要推廣梵文藏文,他是國內東方學的重要的啟蒙者,在國內教書,胡適陳寅恪都推重他。
要請各位留意:西方漢學對國內國學研究的影響,還不只在這些少數民族文化語言、考古、西域、佛梵、新材料等方面,在國學的主要部分也一樣甚大。如經學、小學,乃清朝學術主力部隊所在,貢獻也最大。關鍵處,則在“因聲求義”,也就是通過聲韻學去校訂文字、講明訓詁、闡釋意義。可是這一套做到章太炎、黃侃也就到盡頭了。章先生已吸收了不少西方語言學的觀念,更不要說其後學了。爾後講音韻者,皆受瑞典高本漢等漢學家語言學家的影響,看不起黃侃了。
在中研院第一屆院士候選人名單裡,语言学部分就只有赵元任、李方桂、罗常培、王力。而這些都是學西方語言學的,沒一個是傳統的聲韻學。其後選上了趙元任和李方桂。李方桂乃美洲印第安语、汉语、藏语、侗台语之权威,并精通古代德语、法语、古拉丁语、希腊文、梵文、哥特文、古波斯文、古英文、古保加利亚文等,著有《龙州土语》、《武鸣土语》、《水话研究》、《比较泰语手册》、《古代西藏碑文研究》等,有“非汉语语言学之父”之誉。但漢語研究也很出色,尤以古汉语和古藏文為好。遍历中国南方,进行汉语、傣语、壮语、藏语、及泰国泰语之研究。参与翻译了高本漢的《中国音韵学研究》。趙元任則原本是學科學的,1920年在清华大学教授物理、数学和心理学课程。1921年到了哈佛大学才研究语言学,翻译高本漢《中国音韵学研究》。1925年再回清华大学教授数学、物理学、中国音韵学、普通语言学、中国现代方言,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並称为清华四大导师。跟傳統的聲韻學一點關係都沒有。
      跟他們關係深的是高本漢這一路的。高本漢的影響且不只在音韻語言方面,對古籍辨偽和左傳年代等討論也非常重要。他寫過《论左传的真伪和性质》、《中国古籍的真伪》、《诗经研究》等。各位若知道古籍辨偽和有關左傳的今古文經爭議在晚清民初國學發展的情況,自能理解他這些著作在此中起的作用。 諸如此類,細說就講不完了,總之,西方漢學對整個近代國學運動有深刻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三)印度洋及其他
中外交通史,就是在這個格局中興起的。一部分人談中亞民族進入中原文化、對南北朝隋唐的影響。一部分人談印度文明對中國的作用。一部分著重歐洲傳教士來華的工作,往下延伸到近代教育科技及教案問題。還有一些做南洋史地和華人開拓史。各有名家,而皆為往古所無。除第四部分外,主要傾向,都是外部對中國文化的輸入和影響。
其中隱含的一個態度,即是以外部為真理之源。所以感覺音樂、舞蹈、佛陀勝義都由中亞西域來;基督福音則由歐羅巴來;糖、猴王阿奴曼、龍王龍女、佛菩薩都由印度來。清末民初興起的“回歸印度”佛教運動,即與此傾向相符應。支那內學院的歐陽竟無、呂澂等人,要恢復玄奘法師已絕之學,痛批中國佛教久遭偽經偽論之汙染,正是國學運動中一枝勁旅。
一些國外的學科,對我們亦有很大的影響。如考古。考古不是中國傳統學問,傳統的學問是文獻,以文獻為主。現在的考古的方式,是國學運動中一步一步建立的。早期我們自己沒有力量,主要仰賴外國學者,如確立仰韶文化的時期、文化的形態等,都要仰賴安德生等外國學者。斯文赫定他們的西域考古,也是和我們政府配合的。然後整個學科都從國外移植過來。
也就是說,整個國學運動的國際化成分很高。大量的外國人參與、研究方法的改變、學科的建立、學風,都和國外有關係。我們對中國文化的解釋、角度、觀點乃至術語,都大量受到國外的影響。當時巴黎的亞州學會、倫敦的皇家亞州學會、美國的東方協會、柏林的德意志東方協會等都和我們有密切的聯繫。繼伯希和之後,戴密微也來到了廈大,1924年在廈大做研究。
東西洋之外,印度河兩河流域也摻和進來了,中國人種和文化西來說,就是裡面最典型的。說中國人種不是在本土發源的,從非洲,或者從哪裡來。中國文明也是從西方傳來的。最早的中國文化西來說是從埃及來。後來此說在中國不流行。更晚一點,影響中國比較大的,是說從巴比倫傳來說。這也是通過日本而被中國學者接受的。
早在1913年,日本人白河赤郞的《支那人民史》,便在上海翻譯了出來。很多學者受此書影響。所以像于謙、蔣智由、劉師培、章太炎這些人都贊成“中國文明西來說”,認為是從兩河流域傳下來的。章太炎劉師培先生當年在日本所寫的《黄書》《攘書》就是明證。後來包括錢穆先生也主張仰韶文化有典型的兩河流域文明特徵,是從那邊傳過來的。甚至有人,像日本人山島佐夫從古天文學考證入手,更論證中國所有上古文獻都是在西元前3世紀左右才造出來的,當時很多學者都支持這個講法。王國維詠史詩二十首,講中國全史,第一首就說:“回首西陲勢渺茫,東遷種族幾星霜。何當踏破雙芒屐,卻上崑崙望故鄉”,顯然也是主張華族西來的。
這個講法當年是寫進中小學教科書裡的,因此影響深遠。後來也一直有傳承者。例如早期跟冰心是齊名的蘇雪林,就一直如此主張。因為她痛罵魯迅,所以後來在大陸不甚知名,實則創作與學術均很有特點。她後期主要做楚辭研究,想要證明中國文化是從巴比倫傳過來的。認為楚辭的神系、所呈現出來的氣氛語言,還有那些神話,都和巴比倫有密切的關係。其著作上千萬字,是研究楚辭的大家。
台灣還有一位大學者黃永武,在《易經》《毛詩》、文字學,還有古典詩幾方面的影響都很大,且曾經以一人之力編成《全宋詩》,又以一人之力整理出所有敦煌文獻,編成《敦煌寶藏》。但他就主張中國文化西來說,認為除了兩河流域之外,還有一部分是印度過來的。
近年大陸上也不乏此類人。一位不在學院裡而喜歡寫書的女生叫蘇三,寫了《向東向東再向東》等好多本書,說黃帝是雅各的兒子。
近年我們已不太採取這樣的解釋,認為文明主要是在中國本土出現的。但是早期這類講法實在是太普遍了。譬如說十二生肖、二十八星宿,到底是怎麼來的,中國的太歲,每個名字都怪怪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有主張印度說,有主張巴比倫說。
此說之所以形成,當然也不是毫無道理的。考古學是西方的學問,西方人先去做了中東的調查,一路做到中亞,再到中國。當然是用過去研究的知識來解釋在中國發現的事物和現象。所以看起來文化仿佛由西向東是一條線,其實是因為他們自己由西向東走的緣故。這就樣蘇聯在我國北方的考古,考來考去,都認為整個北方文化深受蘇聯之影響那樣,視域所限也。
四、由精神到材料
我就是通過這些例子來說整個國學運動實有大量的國際性參與。正因為這樣,國學運動,越來越趨近國際漢學。這幾年大家要和國際接軌的熱鬧勁更是不得了,人大北大,都在辦國際漢學大會。所以我們的研究方法、論述語言、論述形態、包括課題題目,跟國際漢學越來越接近,外國漢學家地位越來越高。慢慢地,你幾乎沒有辦法發現我們中國人研究國學還有什麼特點。
亦因如此,所以發揚民族精神的部分,力道越來越弱,越來越採取一種“楚人視越人之腴瘠”的所謂客觀研究態度。
不僅如此,本是發揚民族精神的國學運動,發揚到現在,越來越沒有精神,我們已經從發揚民族精神走向史料文獻之考證,已經走向故紙堆,或甚至走向反對談精神、談內涵。對中國人精神面目的討論,越來越少了。
從國學運動開啓以來,在晚清時期就為了發揚古學,而收集古書、整理出版。這時候,就已經文獻化了。五四運動以後講整理國故,主要仍是整理文獻,越處理越細,還發現了許多新的文獻,敦煌啦、內閣檔案啦、甲骨啦、簡帛啦,大量出現了,所以我們須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專門去做整理。
然後我們還發展出一套理論。這就是傅斯年先生所說的,史學無非是史料學,故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沒材料就不要亂說話。我們的史學,慢慢的就變成史料學了。
傅先生是受德國蘭克史學影響的,後來批評他的人很多。但平心而論,現在文史研究,不仍是拿著文獻考來考去嗎?這個伎倆,加上前述客觀之態度,大抵就是我人所以為的“科學方法”。
所以綜合地看,整個國學運動很有趣,這一百多年的學術史,幾乎每一個環節都異化了,走向他的反對面。本來要發揚民族精神,但生有反骨,掀起了一股大浪,不斷造反。本來是有精神的,現在越來越注重材料了。
五、新時代國學
(一)國學亂象
我們這個時代講國學,情況又當如何呢?
國學在大陸復興,已經熱了二十幾年了。八十年代是一個向西方學習的時代。典型的標誌性的作品是《河殤》,要拋棄黃土地,走向蔚藍色的西方海洋文明。九十年代以後,大家開始談國學。但是談來談去,真正的國學其實還沒開始。真正的中國傳統學問到底是什麼樣,有什麼內涵?大家還不太清楚,可是就已經被二十年來各種各樣的國學搞亂了頭腦。
社會上有很多種國學,一是雞湯式的,你們都知道我說的是誰。
還有一種是說書式的,一下講三國一下說清史,一下講《史記》一下講《三字經》。我初來大陸教書時,就有節目組跑到課堂上錄影,問我可不可以到百家講壇去講?我問他該是怎麼個講法?他說:我們觀眾的設定是中學生。不是中學生都來看節目,而是整個社會觀眾的水平就是普通的中學生,所以你不要講理論、不要講太深,要多講故事、多用圖卡。我說,這樣就用不著我講啦,你最好去找中學歷史老師,那最適合你的標準了。果然後來他們找了幾位中學歷史老師,反響都不錯。但總體就是說書式的。
還有一種是玄談式的,比如把儒道佛三教混爲一談。你跟他講佛學時他跟你講修行,你跟他講修行時他跟你講應世,你跟他講用世他又跟你講佛。完全沒有家法,然後大談修煉,體驗,這是玄談式的國學。
還有一些是世俗化的。世俗化的國學是什麼呢?把厚黑學、成功學拿來講國學,所以國學跟事業成功啊、企業的管理啊、心理癒療啊都是結合的。有許多人花錢辦國學班,然後賣大價錢,也有許多人出冤枉錢來聽這種課。
另一種是風水命理數術的,也不是真正的國學,屬於上一種的附庸,目的是消災祈福,保佑平安發大財。
(二)重新理解
我現在所說的新時代國學,當然不是要發揚這些,這些只是亂象,只會讓人羞與為伍,根本懶得再談國學。我們是要對百年來國學運動的撥亂反正,走另外一種方向。
新的重點是什麼?第一是對於中國的學問、中國傳統文化,還需要有重新的理解和詮釋。早期的理解和詮釋,是一種反的精神、打倒的精神。有些則根本沒有內在靈魂,內在精神,只是一種文獻考訂材料。這,滿足了我們學院裏的學問操作,學術功業。所以我們在學校裏學的都是這一套。抄來抄去,考來考去,偶發議論也只是閑磕牙。錢鍾書先生說現代學者“擅長把圖書馆的書一一抄到我的書裏,最終希望我的書將來能成爲圖書館裏的一本”,就是這樣啊!你有什麼別的本事嗎?這個,距離發揚民族精神,還有很大的距離!
傳統文化,這幾十年來經過不斷打倒、經過塗染各種東洋西洋色彩,目前我們到底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還瞭解多少?這個是我們這代的中國人要重新來面對的。
現在社會上還有許多的言論,荒誕幼稚,而人皆不以為異。譬如動不動就講我們對於古代的東西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每個人都這樣說,都覺的理所當然,不以為羞!什麼?你覺得很有道理?那我問你,如果有個幼兒园的小朋友來跟我說:龔鵬程,你學問很好,但是我要取其精華、去取糟粕。你認為我該如何?我只能伸手打他一巴掌,喝道:“胡說八道,我的精華與糟粕你懂啊?”不是嗎?現在人動不動就說要對古人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卻沒衡量衡量自己是什麼玩意。你比得上蘇東坡嗎?捫心自問,你跟蘇東坡還有很大距離吧。蘇東坡比得上莊子嗎?莊子比得上孔子嗎?你跟孔子的距離是火星跟地球的距離呀,開什麼玩笑,人家講什麼你都聽不懂,還精華糟粕呢!
學問的事,是唯佛能知佛、唯菩薩能知菩薩的,和別人不是一個境界,人家講話你就連聽都聽不懂。現代人站在一個現代虛妄的進化高峰上,讀古人的書,像改小學生的作業一樣,這個地方叉叉,這個地方還可以。書不是這樣讀的,你只有真正能夠瞭解人家在說什麼,你才能受益。而要瞭解大聖哲卻是很難的,要花很多氣力。像我教書,教李商隱、蘇東坡,我覺得還能應付。若叫我教杜甫李白,我就我很吃力了。該怎麼瞭解他、怎麼描述他,很困難。感覺上是一隻地上的狗在追天上的老鷹,跟不太上。顏回說學孔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就是這種感覺。古人講讀書是要“尚友古人”,要跟聖賢對話。我們不需要朋友,因為朋友多半是害你的。但有些朋友不會害你,他們是古代的聖賢,我們在最孤獨最寂寞的時候有這些朋友,我們真的可以跟他們對話,會得到更多的知識和體會。可是假如這朋友說的話你都聽不懂,你怎麼跟他對話?所以,理解,重新理解傳統,它是我們這個時代需要花大力氣做的。
其次,我剛才說過我有一篇文章叫做《論一些有關中國文化的胡說八道》。就是除了態度上要認真、虛心,真誠地去理解傳統,還要反省我們現今已有的認知。
現在一講傳統就是封建啊、專制啊、中國是父權社會啊、農業文明啊,這些胡說八道都是怎麼來的?都是由西方發展出來,然後中國人根據西方人鄙夷中國的口吻,回過來罵自己的傳統文化,所謂“漢人學得胡兒語,卻立牆頭罵漢人”。
三)重理主脈
光知道要重新理解傳統文化,還不夠,還要知道須理解主脈。近百年國學運動最悲哀之處,就是它所發揚的所討論的,大抵都不是原來中國文化最主幹的部分。
如文學,我們努力地打倒貴族文學、打倒文言文。把這些都打倒以後,那還有什麼中國文學可說呢?中國文學最重要的部分,已經被我們打倒了嘛!
而且,我們不但把小說戲曲講得比古文與經典還重要,更要把經典民間化、淺俗化。一講《詩經》,就說是民歌。《詩經》怎麼會是民歌呢?那裡面,雅與頌是民歌嗎?這就三分之二不是民歌了。
其他那些“風”總是民歌了吧?誰跟你說風是民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的時代,君子指什麼?君的兒子叫君子,公的兒子叫公子,公子的孫子叫公孫。所以僅這“君子好逑”一句,就表明了它不是民歌,是君子在求偶,所以到後面才會鐘鼓樂之、琴瑟友之。誰家有鐘鼓?民間有嗎?這是基本常識呀!現代人竟完全沒常識,一股腦把經典朝民間化、淺俗化方面靠!
說這詩只是講男女慕戀,是情詩,則是淺俗化。牝杜相求,乃是動物性本能,鳥獸皆能之。故自來解經,都由男女之情說到人文禮義之教。現代國學則偏要拉下來,但知情慾之發,不貴禮樂之節,痛罵古人保守、迂腐,自趨下流還洋洋得意,渾不顧此詩以發乎情開端,而以止乎禮收結,故曰:鐘鼓樂之、琴瑟友之。可見也是沒常識的。
沒常識的多哩!現代人一講到魏晉,就魏晉風度、竹林七賢、崇尚清談、破除禮法等等一大套。這也毫無常識。魏晉是什麼時代,是世族門第社會呀!什麼是世族門第社會?陈寅恪先生講得非常清楚,它有兩個條件,一,累世官宦,二經學禮法傳家。所有世家大族,都是靠經學禮法才能成為世家大族的,所以經學禮法正是這個社會的骨幹、支架,是社會結構的根本性因素,不守禮法就沒有這個社會。
現代人卻似乎沒讀過社會史,所以在談文學時亂扯一氣,什麼個性自覺啊、跟五四一樣破棄禮法啊。殊不知魏晉時期關於禮法的討論,是他們文章中最重要的部分。“魏晉文章,善於說理”,對於禮的辨析,超過漢朝。經學呢?我們《十三經註疏》裡面的注疏就多來自魏晉,如《論語》是何晏注的,《易經》是王弼注的,《左傳》是杜預注,《穀梁傳》是范宁注。我們看《世說新語》,翻開第一篇就是德行。那些破壞禮法的放蕩人物,皆是放在後面當八卦、當逸事講的,且多帶貶意,說明竹林七賢等人性格之鄙吝、偏狹等。
也就是說,近百年來發揚的都是小傳統或偏統,如墨家、名家、法家、佛學、玄學、白話文、民歌、謠諺、民俗、市井文化、流氓造反、破除禮法人物等等。傳統中最重要最核心的祭祀、禮樂、經學、教育、詩文,百年來卻都受到很大的摧殘。
例如傳統孔廟書院都被廢了,經也沒人讀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是沒有經學這個學科的。
祭祀呢?祭天祭地、祭三皇五帝,如今都難。今年九月三日我們在都江堰文廟辦祭孔,山東曲阜還來了八個人,爲什麼呢?因祭禮久荒,已經不太會祭了,故來切磋。我上次祭孔時,嶽麓書院院長朱漢民先生他們來看,說太厲害了,你們怎麼會?我拿了一本《灌縣志》給他,說祭孔是最簡單的事。為什麼?因為文獻俱在,歷代都重視,是非常隆重的典禮,專書非常多。就是一本小小的方志,裏面都有專門的記載呢!這些祭祀在中國傳統上,是最主要的部分。“邦之大事,惟祀與戎”,對於天地鬼神先聖先賢,宗親故祖都懷著一種敬畏之心,今則無矣。
詩文傳統也斷了。這幾年忽然附庸風雅,各城市都找人做賦、立碑、誌銘,而往往狗屁不通,令人笑破肚皮,感覺文脈真是斷了。
教育。現在全國書院據說有三千多家,但是大部分的書院是原來的會所。現在會所不能辦,就都改成書院了。還有房地產商打著書院旗號做土地開發。另有許多書院是蒙學,大教庸劣的《弟子規》。這些能叫書院嗎?書院是講大人之學的。現在把蒙館當書院,而且還讀《弟子規》,豈不荒謬?
以上這些傳統文化中主要的東西,若理不順、展不開,國學就只是清談的話頭,沒有意義。至於學問,當然還是儒家,這是傳統的主脈。避開儒學,儘去扯些禪呀密呀修呀證呀琴呀茶呀兵機呀管理呀風水呀命數呀,不是騙子,就是傻子。
(四)介入生活
這些傳統文化,我們還要設法讓它跟我們現代生活的脈絡連接起來。
例如古代教育傳統、教育精神之重新梳理,為的就是要用以改造我們病入膏肓的現代教育。所以得把它實際踐行於我們的教育工作中。這樣國學才能跟現代生活重新結合起來。其他可以類推。
只有這三步做完了。我們才可能恢復做最後一步:恢復中國原來的典章制度,建立一個新的社會政治秩序。但那就更晚了,前面的三步,我估計要花上三十年,才能有真正的成效。我老了,所以就要仰賴各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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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8 14:40:10 | 只看该作者
中國學術語言有沒有生路?
龔鵬程
人对他自己依赖最深的东西,往往最不能感受到它的重要。就像空气,人虽不可须臾无之,但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一般是不太会注意到这个事实的。语言,也是如此。
语言对人有什么重要性呢?
最基本的,当然是因为人必须依靠语言来沟通。但你不要误以为语言只是沟通的“工具”。我们使用语言时,是凭着信实的动机和正当的行为,才能让语言准确传示意义;所以准确的语言,是诚实社会生活的先决条件。假若语文一片紊乱,充满了虚饰、夸张,或者牵强、枯萎与错误普遍存在,则沟通便不可能,而社会也生病了。
在李维(A.W. Levi)《哲学与现代世界》一书中,他曾谈到诗人艾略特为语言的精确而战;史蒂芬斯宣称我们必须以信实言辞的食粮过活;庞德则强调作家的职分,在于阻止一般人把语言当成一种背信的工具使用;至于维根斯坦,这位哲学家,更是坚决地认为:“哲学是一场战争,藉用语言来抵御我们智力的蛊惑”。(页五五)
其实当代思想家无不致力于语言之探索,李维所举,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例子而已。
要用语言来抵御智力之蛊惑的,把现代的逻辑跟科学方法,视为一种形式语言和科学语言的运作,而在哲学上引发了方法学的大革命,开启了逻辑经验和语言分析的各种流派。
把语言放到社会中讯息之传扩与沟通的情景中去观察的,发现语文不但是最普遍的沟通、交换符号,也是一切沟通行为中结构最严明,意义最清楚的;一切社会间联姻、货币关系,均可以语言结构来了解,遂又形就了符号学、结构主义、语言心理学等学派。
而那些注意到沟通问题中道德因子的人,则相信稳定清晰的语言,是民主而开放社会的必要条件,因为唯有祛除了语言的暴力与欺罔,社会才能真正清明。
因此,我们虽不敢说对语文的关切,是一切当代思潮的特质;但忽略了这一点,确实无从掌握这个世纪的思想脉动与社会发展。而且,恐怕也没有资格做一个现代人。
但话说回来,对语言的感知与反省,固然可以要求每一个现代国民,可是真正能对此有所贡献的,毕竟还是社会中少数的知识菁英。这一批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菁英,或从语言本质、语言行为中,去思索语文问题,发展有关语文的理论。或在语文之使用中,实际展开中对语言的觉察、熟稔与新创。他们是语文传统的延续者、教育者和反省开创者。
而我们现在的问题,就是:不但一般社会大众、社会体制普遍不重视语文、甚或扭曲污染语文(诸如政治口号、商业广告……);连这些语文传统的护卫者,对语文也掉以轻心,潦草随便,得过且过。
相对于本世纪世界学界在各方面对语文现象及其相关人文问题的研究,我们有什么研究成果吗?创了什么学派?发展了什么理论?
好吧,姑且不谈这些,那么我们编出了什么样的辞书呢?我们高级知识分子的语文运用能力用能怎么样呢?
《国文天地》第五期曾刊有蔡锦昌“中国学术语言的出路”一文,批评现今学者的文字大多蹩脚,词汇双语化、界定条件片语乱用、标点乱标,且受洋文表述及思考模式之影响,疙疙瘩瘩,犹如垃圾。我想他的批评,在社会及自然科学方面十分明显,研究中国文史的学者有此毛病嗎?人文学者之文笔即可令人满意乎?
这当然不能率尔作答,全凭主观印象来说话;但也不易替人文学者找到一语文能力之平均值。因此要谈这个问题,最好能立一例以为标准型,才便于讨论。也就是我们不专门找坏的例子,来证成我们的结论。而是选一个大家公认及他自己自认为很不错的人作标准,先检查看看。
恰巧我手边有一册龙宇纯的《荀子集论》。据龙氏自云其“主治语文学,于上古音中古音迭有发明,后者更独造新境。其《中国文字学》一书褒重于时”,所以不妨暂即以他为例。
这当然不是全面评价他的成就,而只是在他自认“所论莫不精粹”的论荀之作中,发现一些十分普通的问题。
例如自序第一句:“本论集共收有关荀子其人其书及其思想之论文或札记八篇”,就不太对劲,或字该改为与。
第二句说他大学读诸子书,乃无师自通,入研究所“复读诸书”,复字也用的不对,应改为续;复与续用在文章里,好像语意一样,其实不同。
底下又说“上来所陈,微词编诸文旨撰作经过”,上来所陈,为什么不改为以上?
“门人张宝三兄”,既要摆老师派头,兄字儘当删去。
“先慈逝世之六周年”之字不嫌累赘吗?
“聊达寸心”,既逝矣则不能达,这是想说“表达”,却有不肯老老实实写成聊表寸心所致。
然后翻开文本,第一句说荀子生平,前人“考信虽众,顾皆不足饜人意”,仍然欠通。厌即是足,何须冗字?考信用崔东壁事,然考而既信,何以又不饜人意?此只当写作考据虽多,皆不饜人意即可,不必掉文。……。
诸如此类,显然这位语文专家在词性的掌握、同义字用法的分辨及文句前后连贯的关系方面,能力都有问题。所以书里才会出现一些像“旬孟论性虽取相同,实则所指有别”“在儒学天地裡,荀子究竟处的什么地位?恐怕更是应予肯定的”(页五七)的怪话。所取既同,所指何异?什么地位,尚待研究,如何肯定?……
主治语文学者,语文表达能力不过如此,则其论荀“所见不出语文学范畴”的结果,真能“所论莫不精粹”吗?而且,一个所见不出语文学范畴的人,何以会相信他在讨论荀子思想时所论莫不精粹?
这也许可以显示今天我们语文学者真正的问题所在。——
语文能力不好,可能除了训练不够、不虚心之外,对于文学的理解亦有偏差。像龙氏,一下说他“筹划创设”了中山大学中文系,一下又说他在中古音方面“独造新境”,一付沾沾自喜、器小易盈的样子。此必非其本性骄妄,而恐怕是不晓得今天语文学的发展,早已不是什么六书法则、中古上古音拟测的时代了。这些问题固然仍须研究,但只是一个很小的部分;在这个部分有点见解,实在算不上什么。他自诩专从研治文字之观念方法检讨,已为科学的文字奠基植楹。但若真正看看本世纪有关语言的研究、科学的哲学之发展,这种基本方法论的讨论,距“科学的文字学”还遥远的很呢!
我这些话,不是要批评某个人,而是在强调:对语言的重视,是我们这个时代各门学问之所以进步的关键;而我们的学者,实在应该好好注意语文,在观念和实际行动上加点油,特别是当学术语言本身都疾病丛生时,我们更得痛切反思改进。
否则,不仅如蔡锦昌说,中国的学术语言没有出路。中国的学术,恐怕也前途堪哀;语文传统则岌岌可危,社会则日益混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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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8 14:41:24 | 只看该作者
對話龔鹏程
劉越坤
刘越坤:传说中,您俨然是位武林高手,不仅是《武艺丛谈》的作者,更是天山武林大会的主持者,能否透露一些您有關武学的门派或修为?
龚鹏程:我是《武艺丛谈》的作者,也确实组织了五届侠文化节及掌门人大会。但我谈不上是武林高手 ,不过跟一般少年一样,胡乱练过些拳脚罢了。当时是受了武侠小说的诱惑,又有实际混江湖的需要,故不仅把能接触到的各派国术都学了,还练过柔道、拳击、空手道等。
由于亲知甘苦,且所知较为驳杂,是以後来反而跟各派高手都能谈得来,我自己也担任过台湾少林禅武会会长。后来虽年岁渐长,又从事文化教育工作,但聽说哪有什么门派、有什么高手,也总还要去会会,亲自考察考察。如天津,我就曾因调查霍元甲事而摸到他老家去。而由他創立精武体育会,还往下串到南洋,赴马来西亚、香港等地考察。别人很少如我这般下功夫。
另外,我的武术能与社会文化研究结合起来,像武术与文学、与帮派会党、与哲学、与宗教、与医学、与文化产业的关系,在我之前幾乎就無现代学者综合探究过,我写《侠的精神文化史伦》、《武艺丛谈》等書才打開了这些领域。为此,我还創立过中華武侠文学会等。辦武林大会即是我推廣武侠文化的一種方法;武术,则是我观察社会与文化的一个角度。
刘越坤:说到对社会与文化的观察,您那遍及文、史、哲、宗教、社会、管理、传播等诸多领域的八十余种著述,真如万顷之烟波,难以望其涯际、窥其渊深,这是一个怎样的知识结构?您又是如何构建的?
龚鹏程:到底出了多少本書,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且八九十种之外,還有数百萬字没结集的。
我的学问,一般人以为就是传统文化,乃是依我著作之情况而说;其实只是因讨論现实社会、政治、军事、管理、教育的文章多未整理成书罷了。我曾担任报社主筆廿餘年,每周替报社写社论、分析时事。又任过公职,起草过许多法规政策。还創辦过艺术管理、文化行政、非营利事业管理、出版事业管理、生死学、未来学、殯葬管理等新学科及系所。又在国际關係与战略研究所執教多年,任过传播管理系主任等。这些,都不是传统国学所能範限的。古今或中西,在我这兒並无隔阂;人文与社会也是贯通的。人文领域中,文、史、哲、宗教、艺术等自然也就會通了。
會通,就是我的知識形態,我也以古人说的“通人之学”来自我要求。如水,江湖河海,转相灌注。做学问,则如诗。诗是講感興的,故孔子曰:“興于诗”。興来无端,興去无迹,不像工程师、工匠们才是講建構的。我则是学与生命合一,故生發不已,一直有原創力。
刘越坤:聖人云“学不厭,教不倦。”您書中常言之“養成通识”与“转識成智”,您这种读书、著述的超凡能力是否有生而知之的成分在?如若不然,又是如何修炼而成的呢?
龚鹏程:我不修炼。子曰:“学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我以此为樂,玩得个不亦樂乎呢!常有人夸我是天才,我当然不是,也不敢是,天才多半短命。我只是不断學習而已,希望可以活得长些,再多读点书,每天读着、想着、写着。
刘越坤:如果著述呈现出您作为学者的学术成就,而列于您名下诸多的职务或头衔无疑与您积极入世的社会活动相关联,这或许就是聖贤所谓“知行合一”的人生态度吧?
龚鹏程:没什么,读书不就是要改善世界吗?那为何不趕快去改善呢?古人说为学是要修己立人,又说要经世致用,都是講这个道理。我早期出来做事,还不免有些为稻粱谋且遷就现状的意思,後来便纯依所学所思来做了。
我与大多数人一样,对现今社会多有不满。但一般人的不满只是生活感受式的,我则想了解现代社会为什麼會这样。遍布一切的官僚体制、鼓動嗜欲的资本社会、病入膏肓的生態環境、丧失價值与意義的人生、理性计算而無美感的生活、在打倒与革命中不断自我折磨的精神,凡此等等,其出现之逻辑为何?聖哲复生,将如何对治此时代之癌?這是我那些乱七八糟、看起来说東道西,又忙東忙西的論述与行动之核心问题。
我参酌古今中外那些金头脑、大聖哲的看法,添加一点个人的体会,试着给这个问题擬药方,並煎熬出来,请大家嚐嚐。你说我知行合一,或许对,但其实也不过就是乘舟將溺,忙着去找绳子、拉小艇、牽救生圈罷了。
刘越坤:我想,这是不是一位学者与一代通儒的基本差别?您是否认同“一代通儒”的定位?您还有怎样的人生规划?
龚鹏程:一代通儒?不敢,我只是蕲于能通。
如今,專家横行,不僅喜以偏狭自詡精深,且常把自己训练成廢物来自鸣得意,谓此乃学者本色。所以我们这一代通人渐少。但天下之大,必有尚知孔子所说“君子不器”的道理者,我未来的人生规畫就是把这些人號召出来,共同救天下。如果这類人目前還太少,那我们就来培養他。世上总有仍懷理想的青年、仍存見識的家長,他们会響應我的!哈哈,我这是不是趁機在招生了?
刘越坤:招生好啊!您此次在天津书法展作为今晚人文艺术院成立的首个展览,您又被聘请为今晚人文艺术院的学术顾问,请您谈谈对我院的设想或建议?
龚鹏程:我的书法不足观,只是庆祝“今晚人文艺术院”成立,做個名目,嘤鸣求友而已。
今晚报社作为社会之喉舌、晚报界的龙头,願成立这个机构,發扬风雅,自然十分值得称道。但若仍如现今各地书画院那样,聚无用之耄耋、耗纸墨以为歡,那就毫無必要了。
子曰“游于艺”,这个艺,是与志道、據德、依仁结合着说的,故艺关联着道。周礼说保氏教国子以六藝,那六藝只是技术吗?不是的,藝術的術字,与道是同義词,莊子说古之道術云云,用的就是這個意思。因此,今晚人文藝術院在藝術上面特加人文两字,實有深意。易经说:“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个院,未来亦應發挥其彰明道術、化成天下之功能。
刘越坤:在当下大陆积极推进新兴的文化产业,开发文化的软实力,您在四川的都江堰文庙、杭州的马一浮故居、北京的天泰书院率先做了许多工作,是否有一些好的经验介绍给我们?
龚鹏程:我的文化产业与内地许多人理解的不同。
现在大家说的文化产业,只是把文化敲零打碎下来賣錢,或以文化为名義忽悠着做生意。殊不知文化產業在国际上原是指有知识產權的产业,或某种產業创造出了文化價值,使自身由制造业转变为文化產業。
至于我,我辦書院、經營名人故居、活化孔廟,做的其實只是一般文化事业。把这些文化事業辦活,能如企業般運营下去,确实要有一些手段,但我觉得最重要的仍是文化内容。
辦文化事业而根本不懂其内容,怎麼玩得下去?全国各地孔廟那么多,都是暮气沉沉,如何演礼、如何祭祀、如何講学,啥也不懂,光想開門做旅游,打扮成景点,誰要来看呢?我都江堰孔庙,五月中開辦迄今,根本还没做旅游呢,领票进来参观学习的就超过幾十万人,為什么?裡面礼樂射御書数什么都有,有课程、有体验。要有内容才能吸引人来,孔廟的礼儀与教育功能也才因而得以發挥。若非如此,孔廟变成古董、書院其实是会所、名人故居只有幾张破照片,就是想破头,想產業化也化不起来。
换言之,文化是講真假的,真的和假的當然不同。
刘越坤:最后,回到您此次书法展的话题,您一贯倡导“文士书”,可有如您一般的“文士”相应和?您又如何看待当今书法的现状与未来?
龚鹏程:文士,现在人可以理解成文人。不错,古代書家都是文人。不似现今书法家好像只是一种职工,有點寫字的技能、耍弄点噱头、追求造型与视觉冲擊就够了,詩也不会作、書也没读过幾本,还常寫错字。所以我强调文士書,希望写字的人能更注意其文化素养。
其次,还想提醒大家:書法畢竟是门文字藝術,不能抽离文字,僅在造型、構图、光影、拼贴、線條上费心機。再者,“文”在中国是種最高的價值。古代帝王大臣,最高的諡号即是文。子曰:“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文士書,也是我为中華文化招魂的一种講法和举动。
刘越坤:今天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真诚的希望您常来天津,在今晚人文艺术院开坛讲学,推动天津文化事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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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8 14:45:27 | 只看该作者
学者龚鹏程:汉字是我们最好的财富




最早接触龚鹏程,是读他的《文化符号学导论》。单从书名看,这应该是一本高深艰涩的理论著作。但细细翻阅,却发现其中趣味盎然,读后不忍释手。后来逐渐了解到,龚鹏程涉猎极广,对中国文学、史学、哲学、宗教等均有所研究,至今正式出版专著70余种。虽然是台湾学者,但近年来他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在大陆学界影响日益增大。

不久前,龚鹏程在国家图书馆古籍馆举行了他本人的书法及著作展,并向国图捐赠了十余幅书法作品及数十本著作。展览期间,记者就研习传统文化心得、如何看待国学热非遗热、传统文化教育等话题专访了龚鹏程。

“我不觉得一定得躲到书斋里面才能做学问,学问就在日常生活中。我的研究看起来杂,其实一点都不杂,因为我只关心一个问题:当下中国文化在社会上的发展情况及出路和前途。我的研究导向不是回到古代,而是走向未来。 ”

记者:您的学术研究涉猎广泛,能否做到博而不杂?读书写作之外,您的各种社会事务似乎也很繁多,如何在百忙之中静下心来做研究?

龚鹏程:我的研究看起来杂,其实一点都不杂。因为我只关心一个问题:当下中国文化在社会上的发展情况及出路和前途。我的研究包含两部分:第一,中国文化到底是什么?第二,中国文化到底有什么样的内涵?大家觉得杂,只是因为现在的学科划分把中国文化切成很多块。我是研究中国文化整体,对中国文化的内涵希望有更多了解与挖掘。

对于中国文化的出路和前途,我从传统文化和现代社会之间的关系去寻找答案。现代社会显然有很多问题,但我们活在现代而不是古代,必须对现代社会怎样更完善提出一些答案。答案不一定都在传统里,仅仅回归传统是不够的。但是中国传统文化跟现代是非常重要的对照。对现代社会批判了解,寻找出路,传统文化是非常重要的资源。所以我对于现代社会会有更多研究。我的研究导向不是回到古代,而是走向未来。在台湾我曾经创办过未来学研究所,代表了我的学术方向。

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我的事务很多,这不是从现在开始的。大学毕业以后,我做过学校校务行政,在社会上办出版、搞活动,将近三四十年都是如此。但是我并没有越做越庸俗化。为什么?第一,我觉得传统中国学问是不离世而超脱的,贞不绝俗。圣人、贤达不是和世俗社会隔离的。这和西方不一样。西方文化是解脱型的。佛教是解脱型宗教,此岸的世俗社会是污浊的,要到彼岸神圣世界的净土去;基督教有天国这样一个神圣的超越界。中国的超越界就在现世界,一个人不可能超脱他的时代。

我不觉得一定得躲到书斋里面才能做学问。学问就在日常生活中。这是我独特的做学问的心态。不管世俗性的事务再多,我永远可以保持自己的超越性。大家都觉得你应该被污染,可是我没有;大家都觉得你应该是忙乱不堪的,可是我不会,因为我一直保持这种超越性,在这里面寄托了我的文化理想。另一方面,我对于世俗社会不是消极的对抗,要用超越性克制世俗性的堕落,不是这样。事情越杂,学问越好。举个例子。你要懂教育,怎么去了解教育呢?不是在书斋里讨论教育,也不是仅仅靠在大学里教几堂课。要搞得清学校是什么体制、机构怎么运作、学校跟社会的关系,就必须更深入地去了解这件事,从事务中发现很多道理。即事而穷理。不是空谈理论。我把做事当成学问来做。每做一件事,学问就更增进一部分。我做这些事情和做学问互相印证。所以做得越杂,学问越好。

记者:您的著作很多,请推荐几本入门书。

龚鹏程:可以先读《四十自述》。这本书看起来是自传,实际是谈怎样读书做学问的。原来书有一个副标题:鹏程问道,讲我问道的过程。和一般自述不同,这本书直接从大学谈起。大学是我真正读书、做学问的开端,从那里我由一个无知的人、自然的生命慢慢开始变得有文化。书中谈了很多做学问的方法,也比较容易读。学术著作,文采很重要。现代学者文字功夫很差。很多专门研究文学的人,自己写出来的文章一点文采都没有,很多学术论文干枯、没有生命力。

如果要进一步阅读,可以看看《传统文化十五讲》 《文化符号学》 《中国文学史》。如果要阅读有趣味的,可以翻一翻“丛谈”系列,或许引发做学问的兴致。随缘吧。每个人的趣味不一样。

记者:此次在国图古籍馆举行的您的书法展览突出“学人书法”特色,这是出于何种考虑?

龚鹏程:我提倡文士书不是一两天了。我对于当代书坛的状况比较熟悉。不满意。现在书坛在书写、装帧的形式上争奇斗艳,慢慢走向美术化、视觉艺术的方向。这个完全搞错了。中国书法的精髓不在形而在神。外在形貌是内在精神的表现。如果不是精神内充,徒然物外,求奇求巧,都是旁支末流。

文士书不完全等同于文人书法。提文人书法,感觉就像文人画和行家画,文人画技巧不够,主要是表达情意。书法还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书法本来就是文人的。但是文士书,其中的“士”在中国传统上是有担当、有追求、有理想的文化人。

这次展览是对当前书法展览之风的一种反省。为什么选择在国图展而不在美术馆?我认为书法应该和学养结合。这次展览原来不叫“书法展” ,而是“书展” ,书写、著作,都同义词。

“大陆的这一波国学热不是由党政机构提倡,而是社会上产生的一种文化自觉与文化自救。这种自觉与自救,方法、形式上可能杂乱无章,甚至找到的药方并不对症。但这种心情是蛮可贵的。在国学复苏的过程中显示出人心不死。 ”

记者: 20世纪,中国经历五四、“文革” ,对传统文化的否定成为主流;到了21世纪,中国传

统文化再次受到重视,出现了国学热、非遗热等现象。最近几年,中国的传统艺术,如国画、书法、戏曲、民族音乐等在面对西方强势文化时,逐渐表现出越来越强的自信与自觉。书法、戏曲开始走进课堂。对于这种变化,您如何看?

龚鹏程:我基本是比较正面的态度。大陆“文革”时期,台湾正在进行文化复兴运动。大陆这几年国学热、非遗热,综合起来还是中国文化复兴运动。在台湾,中国文化复兴是由上而下的,大陆这一波国学热更好,不是由党政机构提倡,而是社会上产生的一种文化自觉与文化自救。这种自觉与自救,方法、形式上可能杂乱无章,甚至找到的药方并不对症。但因为传统文化缺失产生内在文化匮乏感、希望把传统文化补回来,这种心情是蛮可贵的。因为现在整个社会,大家都说越来越功利化了,每个人都在向钱看,被钱糊住了眼睛。但我们注意到在国学复苏的过程中显示出人心不死,人们对文化的需求越来越强烈。读经热、国学热、穿汉服,每个人各找了一些救命稻草在那里张扬。当然这种状况会显得比较混乱,有些层次也不高,找到的药方可能还有问题。但是这样一种需求我们应该重视。正因为社会上有这么多需求,文化人、学术界更应该努力提供更多更好的药方,协助整个社会来做。

但是现在我们感到实际上学界没什么力量,基本是束手无策。学界能够提出的对策,最多不过是办过几个国学院,还做过什么?

记者:这几年《百家讲坛》这样的节目做了不少国学普及的工作。

龚鹏程:《百家讲坛》不是真正的学界。学界大都在骂《百家讲坛》。但学界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大家拼命重版民国那些老东西,胡适、王国维等人写的小书,翻了又翻,印了又印,学界有什么新东西?这几年我也写了很多普及性的小书,希望能多提供给大家。大家都说伪大师很多,乱讲风水、乱讲易经,学界懂的人为什么不出来讲?所以我的意思是,与其批评这个热那个热是虚热,批评伪大师现象,不如学界多做一些事情。

记者:谈到国学普及,南怀瑾先生和叶嘉莹先生非常具有代表性。他们两位都有极其广泛的接受群体,但学界的评价却大相径庭。对于南怀瑾先生,张中行先生曾指责他不学无术,深圳大学徐晋如对他也有很激烈的批评。对这种现象,您如何看?

龚鹏程:在某一行当浸润久了,当然有责任有本事用很简单的话告诉别人。如果初学都不能接引,还能算什么好学者呢?过去西方一流的大师都要给本科一年级的学生开入门课,所以做普及本来就是学者的责任。越是好的学者越应该做这样的事。但是普及也不容易。让初学、不懂的人听着有兴趣,引发他们的好奇,对你所谈的东西充满敬意,这非常难。

叶嘉莹先生和南怀瑾先生都做普及。叶先生主要谈诗词,南先生主要是方外的学问,佛道的学问。但是你会发现,没有人骂叶先生,没有人批评叶先生,都觉得叶先生非常好,很崇敬她。觉得她功力既深,又能口吐莲花,引人入胜。对于南先生、于丹被批评,我比较同情。南先生演讲的对象本来就不是学术界,针对的是社会大众,讲得特别平浅,又能近取譬,这是他演说的长处。但是经常在外演讲的人其实都清楚,口说错误很多。应该在整理成文稿出版时做更谨慎的处理。出版以后又发现问题,应再做修订。特别是南先生的著作已经发行几十年了,一印再印,门人又那么多,大有机会修改。但问题是老没改。还有演讲的人用什么态度面对听众?媚俗还是导引提升?南先生演讲的方式本身就不是纯学术性的。我刚才说南先生是方外之学。其实和尚讲经、牧师传道,就是这种讲法,你会发现他们常常会荒腔走板,但是对信徒来讲,这种方式非常能起兴,能够激发他们对神的热爱。方式不一样。南先生在学界引起很多批评是必然的,但反求诸己,学界应该推出更多自己能讲清楚的东西。

记者:在涉及到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时,您有什么标准?比如现在人们对于孔子的看法依然充满矛盾。

龚鹏程:这个可以分两部分谈。首先说对于孔子的评价。我们对于孔子的态度有一个慢慢变化的过程。过去批孔扬秦,很激烈,现在完全扭转尊奉孔子,有些人心理上很不容易接受。但是,现在的趋势,中国传统文化复兴是一个方向。

其次,谈谈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中国传统人物评价有一个基本标准,就是荀子讲的,道尊于势。现实中有权的人、有钱的人、有力量的人,这都是势,但势在现实社会上是一时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一时有力量、有权势,大家怕你、阿谀你,但是势头过了,谁还理你? “道”则是社会上人们普遍认同的标准,人心上做人的原则,道高于势。为什么中国人崇拜孔子、诸葛亮、关公、岳飞、文天祥?他们在现实中都是失败的。但是现实失败不失败,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后人留下的是什么?忠义、精忠报国的态度,鞠躬尽瘁的做事方式,文化的传承与担当,等等。这些不会因为时代不同而改变。

“读中国文学,无数人在问一个很可笑的问题:中国为什么没有史诗?我们从来没有倒过来问:西方为什么没有历史?没有骈文?我们不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拿出来质问西方人的问题,老是在质问自己。这不是非常可笑吗? ”

记者:您的文章中曾谈到古代思想与当代生活格格不入的问题,如何看待这一类和当代脱节、甚至被认为是糟粕的传统文化?

龚鹏程:是不是糟粕不是根据现代社会来定的。很多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可能恰好是我们的救命仙丹。我读书时,书上都在大骂天人合一。因为现代社会要征服自然,勘天驭物。当时都觉得孔孟不好,荀子好,能够征服世界。但这几年情况慢慢变了,西方生态主义越来越强。人们发现现代社会发展带来了社会之癌,生态被破坏了。这时又发现古人讲天人合一很有道理。这所谓的糟粕,恰好是一个新的药方。所以说糟粕与否不是以现代社会为标准。如果以现代社会为标准评判传统文化,这是现代思维了,何必谈古代。古代的价值就是和现代的思维不同,值得我们重新思考与认知。

记者:现在依然有不少人认为是中国传统文化阻碍了中国科学的发展,包括汉字的思维方式对中国科学的兴起都产生了不利影响。

龚鹏程:认为中国科学不发达是对中国科学不了解。中国科学长期以来都领先世界,而且不是一点点。西方现代文明不过是这两三百年,在此之前,一向是中国执自然科学之牛耳。但是还是有人不服气,追问为什么会落后?是不是传统思想有问题?总是要找理由来说中国科学不发达。实际上中国代数长期领先西方两三千年,到现在中国在这个领域依然领先。西方很长时间没有代数学,在数学领域强的是几何学。这是两个不同的思维方向。

读中国文学,无数人在问一个很可笑的问题:中国为什么没有史诗?我们从来没有倒过来问:西方为什么没有历史?没有骈文?我们不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拿出来质问西方人的问题,老是在质问自己。这不是非常可笑吗?西方有一种形态,就认为这个形态是普世的;中国没有,就觉得这是中国人的缺点。老是不把自己的优点当一回事,去夸大我们的缺点。其实所谓缺点并不是缺点。中国为什么没发展几何学呢?因为算几何的需要都可以用代数解决了。中国没有三角学,中国人所谓的角,是边的意思。天涯海角,说的是海边的意思。西方人算角度,中国人算勾股弦。

那么工业革命后西方为什么忽然强大了?我的解释,就像是一个人突然得了癌症,是一种突变式的发展。好细胞打不过癌细胞。但是癌细胞就比较好吗?

讲到汉字,最可笑的地方在哪里?这是我们最好的财富。除了汉字,全世界没有一个文字体系,只有语言体系。拼音文字是记音符号,没有一个跟语言、语音独立的另外一套符号系统。只有中国才有跟语言有关系、但又是独立的符号体系。西方人想不想发展呢?想发展,但是发展不出来。西方什么时候才想到可以走这个路子呢?是到了笛卡尔、莱布尼茨这一代人。在讨论哲学问题时,他们感觉到发明这种符号的必要。为什么能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们看到了中国文字。近代最可笑的地方是羡慕西方的拼音文字,忘记了全世界只有我们发展出了一套文字符号系统,这种符号可以和语言系统脱离,不同方言的人可以使用同一套文字,都能懂,都能读,跟语言相关,但相对独立。莱布尼茨曾说,汉字是聋子的语言,还是把汉字想象成语言。西方一直无法脱离语音。德里达专门写过一本书《论文字学》,他认为西方哲学一直走错路子,陷入语音崇拜、语音逻各斯里边。他从新提出这一段历史,是想探索建立文字学的可能性。

记者:关于汉字拼音化的争议持续了一个世纪之久。去年还曾因为第七版现代汉语词典在正文部分收入字母词而引发广泛争议;另外最近央视播出的《汉字听写大会》、河南卫视的《汉字英雄》等汉字节目的推出也引发媒体关注。你注意到这些问题了吗?

龚鹏程:我关注了。汉字争论由来已久,起源刚才也讲到了,因为西方没有。我们套用西方语言学的观点,西方语言学却没有文字学的地位。这恰恰是两个不同的体系。西方不是不想搞,是做不出来。有人认为汉字造成了近代中国科学发展滞后,要废汉字、拼音化、简化,一直折腾到现在。现在比较好的是有一些比较大的对抗,继续辩论,繁体字使用越来越多,对汉字的感觉慢慢被唤醒。这样才会有电视来做这些节目,收视率还不错,这是很好的现象。慢慢地中国人从自卑产生的狂乱情绪中走出来,会重新认识汉字的可爱。

“我长期以来主张根本不需要教英语。不仅小学不应该教,中学也不必教。中国的英语教学是骗父母的。反复记忆不是西方人学语言的方法。这是我们自己的学法,英语课、语文课这样,数学课也是这样。 ”

记者:您在台湾和大陆两地的高校中都有任职,对于目前既有的人文社会学科学术研究与评价机制有何看法?台湾、大陆有什么不同?

龚鹏程:当然是不满的。台湾和大陆一样,而且比大陆更早变成这样。这个体系不是从文科角度去思考,是拿理工科方式来处理。所以对于人文社会学科非常不适应,勉强来做,大家认为是一种庸政。勉强配合评价制度,实际上叫苦连天。

记者:现在有一个热点话题是关于小学英语教育,有人提议取消或减弱小学英语教育。您如何看待大陆在各个学龄段、甚至是在幼儿园就展开的、占有非常大比重的英语教学?

龚鹏程:我长期以来主张根本不需要教英语。不仅小学不应该教,中学也不必教。什么道理呢?非常简单,有这么多留学法国、留学德国的学者,他们在德国读书、法国读书,做教授、翻译的有很多。请问,有谁是幼儿园学法文的?有谁是中学学德文的?从来没有。因为要留学德国,并不要求你是德文系毕业,不是学德文的人才到德国去留学。这点不像英文,要有雅思、托福考试。德文不会,只要申请成功,就可以到德国进入歌德学院。现在全世界的孔子学院就是学德国的歌德学院和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学院。歌德学院是语言学校,进入学习半年后再回到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读书完全没问题了。在德国学习语言半年足够了。在国内学20年都不及在国外学半年。为什么呢?孟子老早讲过,齐国有个小孩要学楚国话,天天逼着打着,都学不会。因为周围都是说齐国话。这样学是没意义的。现在从幼儿园就学英文,到大学毕业以后,不用也就忘了。这是我们民族人才、精力、时间的可悲浪费。

另外,英文不是普世语言。说西班牙语的人口那么多、西班牙文的书籍量那么大,我们毫不关注;法文也是如此,我们同样没有关注。好像国际化就只是英文。这误导了一代人的世界观。

记者:在中小学教育中,传统文化应有怎样的地位?能否简单介绍一下这方面台湾是如何做的?大陆的英语教学也存在填鸭式教育,但有许多新鲜的手段;传统文化教育,能否从中吸取一些经验?

龚鹏程:中国的英语教学是骗父母的。反复记忆不是西方人学语言的方法。这是我们自己的学法,英语课、语文课这样,数学课也是这样。英文教材看起来更活泼,可能是因为西方教学法比较丰富。但同样是无效的。

记者:但儿时不求甚解的反复记忆也并不是毫无意义。比如叶嘉莹先生就在很多场合说过小时候的诗词吟诵让她受益终身,虽然很多诗词她当时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龚鹏程:那是叶先生的感受。我的感觉完全不是这样。从小学到大学,一个学生背过无数诗词、无数好文章,但写得出好文章吗?不会的。那是一种没有效果的教学方法。

现在教育的目标搞错了,从教材到教法都需要改造。台湾在这方面也不理想,不过因为现在台湾的升学压力不重,因此要好一点。过去台湾是考试引导教学,结果每个学生都很厌烦上课。“巧言令色鲜矣仁” ,“令”字怎么解, “鲜矣仁”什么意思?为了考试,学生就只记字面意思,考完全都忘了。但怎样进行道德教育?道德教育不是背诵、记忆道德格言,不是文辞教育,而是要让道德内涵、精神内化到学生心中。

龚鹏程,祖籍江西吉安, 1956年生于台北,曾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创校校长,台湾学生书局总编辑等职。荣获过台湾中山文艺奖、中兴文艺奖、杰出研究奖等奖项及台湾校园十大名师、台湾十大金榜专栏作家称号。龚鹏程的研究领域广泛,涉及中国文学、史学、哲学、宗教等,至今正式出版专著70余种,其中在大陆出版的有:《游的精神文化史论》 《中国文人阶层史论》 《文化符号学导论》 《文学散步》 《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 《国学入门》《侠的精神文化史论》《中国小说史论》《仁者寿:儒门养生法要》等。从2004年起,龚鹏程历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现为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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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8 14:46:50 | 只看该作者
詩學述要
龔鵬程
  
一、由傳統到現代
  眉叔師嘗命我讀《石遺室詩話》。我點讀數過,並及《近代詩鈔》《宋詩精華錄》等,對晚清同光一脈深感興趣。師又覺得我該學海藏詩,謂:「余少日曾力追散原,終不能近。學陳須從漢魏盛唐入也。君於鄉先輩自深蘄向,特恐為時過早,徒尋貌似,或致結轖不可解,此宜慎也。海藏詩曾一觀否?」師嘗欲注散原集,作有年譜稿,故對散原詩是極熟的。但他覺得我學散原並不對路,便介紹我學鄭海藏。他於海藏集也有批註,又收存黃晦聞、羅癭公、梁節庵、曾蟄庵等等詩集甚多,各有批識。我循其指點,涉獵漸深,又從王符武先生處獲觀不少詩文集,得了許多教益,當然眼界大開,在大二寫《謝宣城詩研究》、大三寫《古學微論》之後便動手寫《近代詩家與詩派》,成稿數十萬言。
  寫此題,我還頗得益于李猷先生。李先生字嘉有,常熟人,楊雲史金松岑弟子,曾謁陳石遺、章太炎,其《紅並樓詩》即石遺署耑。少日亦與錢仲聯先生交好。來台後,在淡江兼課,作《紅並樓詩話》介紹清末以來詩家,又任中華詩學研究所副所長,主持風雅,貢獻極大。因他還能治石作字,故影響力不僅在詩文方面。
  我從他借觀過張廣雅、黃秋岳、梁眾異諸家集,並時往請教。他對我亦極為愛護。後來我把博士論文送請指正,他惠函說:「多時不晤,每念清儀。昨至校,又承惠大著《江西詩社宗派研究》一書。連日度歲,俗冗尚未精讀。惟先經展閱,覺全書取材廣博、論斷精審,文字又極優美。尤其第二卷所涉範疇,如哲學歷史社會諸端,皆能精貫,不讓專門。其他篇中引證釋道書畫各節,亦復淹博精通。拙鈍如弟,惟有驚服。舊劉申叔章太炎王靜安諸公,卅歲左右即已著作等身,今兄之成就,可與後先輝映矣。偶思古語,輒書一聯奉貽,用博一粲,得間當圖良晤”。聯語是篆書:「元龍自非餘子可及,孝章要有九牧大名」。
  我抄這一段,旨不在借言自誇,而是想說明老人家的風範。須知函札大灌米湯,乃是舊式文人之習氣。研究錢鍾書先生的人就都知道中書君致人函件時多貢諛言,自己寫在著作或日記中的就滿是苛峭諷謔之語。
  李先生跟錢先生不一樣,從不面諛而背誚。他對我的稱許,之所以逾量,乃是他們這一代人看到有希望的青年時便喜不自勝。因而他不但在信上讚美,還費勁寫了一副對聯送來。過了幾天,他更把我那本書拿去給他敬重的更老一輩的胡一貫先生看。胡先生也真的讀了,且認真寫了一封評論給他。他得信後更高興,還複印了一紙給我。這就表示他是真心歡喜,以為文化後繼有人了。他對我的指導,處處可見此一心情,是以所知所藏從不秘惜,且唯恐我不去借不去問。
  受教於諸先生而寫的這本《近代詩家與詩派》,其實是我學詩的副產品:本是為了向晚清名家學怎麼寫詩,不料射鳩得雁,穿穴文史,所獲實多。而且當時學院中幾乎無人做這類研究,故我亦可算是開拓者之一。
  為何當時學院中竟無人做此類研究呢?這就涉及我所處的時代位置了。臺灣那時的教育,是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的現代化教學體制。中國文化,只在中文系裏傳承,其他各科系均以西方現代學術為依歸。中文系裏固然不少人仍然深於舊學,如上所述,可是整個中文系卻也是在朝現代化方向走的。六十年代後期開始仿效西方現代教育制度設立博士碩士教育,學生更要由傳統箋釋注疏、考證劄記,慢慢練習著寫論文。這個過程緩慢但堅定,因此,老先生們們固然仍在作詩寫古文、箋釋批註古書,新學人如夢機師及其稍長那一輩便是舊式文人到現代學者間的過渡了。當時那些博碩士論文,也多是箋釋注解、學案考證與現代論文的過渡,像夢機師的《近體詩發凡》便是略參論文框架的詩話。真正論文寫作的現代化轉型,須待我這一輩人才完成,而我尤其在此間扮演過關鍵的角色。不過那是後話,我在大學時期所寫的書,也一樣仍用著古文和清末的體例,語言與論析方法都仍是《國故論衡》《石遺室詩話》式的。
  本來用此體例亦可以大談晚清詩,但恰好作詩跟論詩又已分裂了。古人研究詩是為了寫詩,今人卻是為研究而研究。當時大學裡老先生還作詩,如果學生也學作,師弟相承,大抵就沿續著同光以來的風氣。可是現代化大學裡論詩、研究詩之方法與觀點,卻是傳襲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中國文學史》《文學概論》一類建立學生基本視域之課程,講的就都是五四那一套。胡適、魯迅、王國維、劉大杰諸先生的典範(paradigm)影響著我們做研究的信仰、工具、技術與訓練。依胡適劉大杰之見,今人根本不應作舊詩,而舊詩的黃金時代又是盛唐,入宋已日薄崦嵫,元明清更無論矣。因此作詩的人雖仍在傳述著光宣遺事,點將作譜,做研究、寫論文的人則只注目唐詩宋詞。有關清詩清詞、民國初年詩史之論述,皆極罕見。偶爾有之,如汪雨盫先生《清詞金筌》之類,仍然體近詩話。
  我那本書,自然也屬於過渡時期之物,議論迴翔於陳石遺、汪方湖、錢仲聯之間,文體徘徊於詩話與論文兩端。所以後來自悔少作,僅摘一部分刊行之。印過幾次,以劉夢芙先生替我訂正,收入二OO八黃山書社《當代詩詞叢話》者最善。
  寫完這部稿子,我就入了研究所,時年二十。人生進入另一個階段,做學問亦然。
  師大當然也自有詩歌傳統,李漁叔先生雖逝,林景伊、李曰剛、潘重規等黃侃弟子,講求小學之餘亦仍以詩為倡,稍晚一點的就是汪雨盦先生、陳新雄先生等,再來則是夢機師、顏崑陽、陳文華、文幸福等,學生社團則為南盧吟社。
  我在淡江時曾組淡江詩社,因夢機師主持大專青年詩人聯吟大會之故,大學時便與南盧師友多有交往,與簡錦松、周益忠尤熟,詩簡往來,唱和無間。因此我進了師大,毫無陌生感。但爾後並沒有參與他們的吟事,諸師友邀結為停雲詩社,也沒找我。汪老師是我博士論文的指導教授,但事實上我亦不曾向他請教過作詩的事。曾在大學階段費了那麼大氣力去從事的作詩這樁事,到研究所竟沒再繼續下去,實在也是頗奇怪的。
  這或許是環境變異,致令心情發生變化,但也可能如我上文所分析,我本身就處在一個現代化轉型的過渡期。進入研究所,恰好即是由傳統型文人朝現代學者轉化,故作詩之情日疏而論詩之什漸夥。

二、傳統的現代解讀
  那時我之師友,主要就不是詩人而是論者了。我開始讀西方文論,開始學着使用概念、建構理論,並探究中國詩歌的詮釋方法。對於過去熟讀且摹效的詩與詩人,重新用客觀之眼予以審視評騭之。觀名伶之唱做,已不是為着學他那樣登台去唱,而是要寫戲評、作戲考。
  當年比較文學風潮是在淡江和台大同時興起的。《淡江評論》與台大外文系主編的《中外文學》同樣重要。但淡江主要做國際交流,《淡江評論》也是英文本,英文系又與中文系交涉不多,故我並未染受其影響。《中外文學》則雖亦由台大外文系主編,其中國文學部分卻與中文系有較緊密的關係。對台灣學界內部生態自然也較具影響,尤其是顏元叔先生提倡新批評,用西方理論,如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來解釋中國文學,震動一時。台大中文系雖也有葉嘉瑩先生起而反對,然整體方向上是與之共構以形成比較文學趨勢的。
  台大中文系風氣本來就與師大迥異。師大自許為章黄學派,台大則要繼承北大,雙方文字聲韻訓詁及經學研究,處處不同,文學亦然。台大雖亦有戴君仁、鄭騫、葉嘉瑩諸先生精於詩詞,包括臺先生後來都只作詩作字作畫而不再從事新文學創作,但整體氣氛不同。其詩詞教育並不强調寫作,論詩詞也較具現代意識,所以即使是葉先生,論詩說詞亦往往參取西方理論。治詩詞曲功力最深的鄭騫先生,讀其《景午叢編》,你也會感覺那是個現代學者而非舊式文人。鄭先生臺先生在形象上都是最傳統的,御長衫、作舊詩,交往的亦多是溥心畬張大千莊尚嚴一輩老派文家。但古貌不古心,與穿西裝的周棄子終究不是一路人。他們的學生輩自然離傳統文人就更遠,或鉤合歐美日本漢學研究、或與比較文學會盟。中間主力是葉慶炳、林文月、柯慶明。
  我在大學時一起玩的師大友人,如蔡英俊、李正治、簡錦松、曹淑娟,後來都進了台大研究所。除錦松外,大抵都致力於會通中西以說中國特色。我之逐漸轉變,當然頗與他們有關。
  但改變須有過程,不可能遽爾變轉,這個過渡,就是我參與的一系列古典詩詞賞析活動。
  先是台大吳宏一先生主編了一套古典詩詞賞析讀本,市場反應甚佳,偉文書局遂找夢機師也編一套。接着顏崑陽又替故鄉出版社編,銷行不惡,竟一口氣出了十二種。後來我與李瑞騰也幫聯亞出版社編了一套八本,仍請夢機師領銜。我自己為惠施出版社又編了一套,陳信元辦蓬萊出版社時我也參寫了一本,時間由一九七八年做到一九八四年。其中我自己寫了《初夏秋冬: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季節》《千古詩心:蘇東坡》《重樓飛雪:詞賞析》《采采流水:小品文賞析》四本。或以文類、或就作者、或依主題,分别向社會一般讀者,也就是業已與傳統隔絕的現代人介紹中國文學之美。
  介紹現代人已不熟悉的古典文學,當然要詳說相關古典知識。可是我們看看這類賞析的選目就知道:介紹實僅限於詩歌或以詩為主,古文駢文等文章傳統甚少涉及。這就可見現代人與傳統之隔膜,且與五四運動打到「桐城謬種」與「選學妖孽」有關。我們的賞析並未扭轉此一偏頗,反而順成之,以詩為中國文學之代表,並常以詩來看中國文學之特性。
  像聯亞那套《中國文學精筆》即僅有詩經、樂府、古詩、絕句、律詩、詞典、明清民歌八本;故鄉那套,名稱就叫《古詩今唱》;惠施那套則叫《千古詩心》。這個視域,也影響到我與英俊他們在八零年前後對中國「抒情傳統」的討論。那時論述中國文學的人,眼中只有詩,且是抒情式的詩。遂因此說中國文學之特色便是抒情,且構成了一個抒情的傳統,這不是循環自證、自說自話嗎?可惜那時我們對此卻無自覺,陷於五四文學典範而不自知。在文章方面僅表彰晚明小品,亦屬同樣的情況。
  具體的說解,實亦兼涉中西,如我《春夏秋冬》就徵引了佛萊(Northorp Frey)的原始類型說(Archetypal Approach)、愛普蘭斯(M.H.Abrams)的《鏡與燈》、肯寧罕穆(J.A.Luningham)論組詩,《重樓飛雪》也徵引貝德葉夫(Nikolai Berdyaer)論超昇之愛和凡塵之愛的區分等等。
  對此,崑陽在故鄉版《古詩今唱》的總序中講的很清楚:他先是批評某些用西方文學批評理論來詮析古典詩的人。謂其不熟悉中國文學傳統,故多理論之滥用與誤用。接着他說明我們的做法,是適與之反,要對傳統真有所知,且是「經驗的親知」,也就是必須浸潤其中若干時日,能入乎其內,然後再「運用現代新的批評與方法去對古典詩進行批評。把封存在中國文化倉庫裏的文化遺產經過你正確的引導,重新能為現代人接受,又不失真貌的樣態,展現給這一代人。」
  既須對傳統有所知,又須運用現代批評方法,故我們的說解除了介紹傳統詩歌之外,還應采用現代表述方式和方法。而所謂現代方法,正與西方理論密不可分。
  對於這些理論,我不像讀大學時期,有老師一字一句的教我、為我釋疑解惑,只能自修,一刀一槍在觀念叢林裡硬闖。我外文又不好,僅憑有限、片段、零碎的譯文去拼組,以意通之,其辛苦難以言表;最後又如何得意忘言,實在也是言語道斷,講不清楚的。
  幸而理論的理解,本來就不只是文字的理解。就算是中文,每個字都認識,未必便能理解該理論。對理論的理解,須有理論頭腦。猶如六祖慧能,一字不識,卻可自信地說:“字即不識,義則請問!”原因就在於義理之知仰賴思辨力及對義理的融貫性解釋。某些譯者,外文嫻熟,但於所譯述之理路思致未能掌握,便常譯錯。此類失誤,在我讀來卻也不難識鑑。故難的不是這個,而是如何恰如其分地運用西方各種不同的理論來解釋中國文學。
  西方理論,講起來好像是與中國文論相對的一個整體,其實內部南轅北轍,十分複雜,正與中國文論一樣。摸不清其脈絡、不深知其底蘊,又無其社會文化語境知識,孤立而表面地采用,就往往自相矛盾甚或張冠李戴。我們畢竟不是外國人,對西方文化社會没有崑陽說的‘經驗的親知’,又缺乏語境式的了解。因而此病極難避免,跟我們嘲笑外文系教授解說中國文學常會犯錯相仿。所謂誤用濫用者,即指此而言。這就須十分小心十分克制,慢慢真正進入西方文化肌理中去,確有理解而後為之。
  我之運用西方理論,早期頗為生澀,亦不免失誤,但失誤不多的原因既是深入,也是謹慎。如前述《春夏秋冬》中雖用佛萊說,但我非常清楚其理論與中國人講:「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文心雕龍,物色篇)實是不同的:「佛萊的理論,基本上是為說明原始神話類型而設,他所區分的田園牧歌結婚等,並不適用於中國」,故我只是藉由它來說明四季循環週期的象徵意義而已。其他類此。我從不願像王國維那樣,套著叔本華或某某理論來解《紅樓夢》,自說自話,與《紅樓夢》其實無干(因中國人或《紅樓》作者必不會如叔本華那樣設想也)。
  一般人都對王國維那樣套用西方理論以出新解大為讚賞,視為文學研究現代化之大道。我們的現代化方式卻不同,重點不是用西方理論,而是要講明中國之真精神真面貌。西方理論只是輔助工具,若此類工具不適用,我們就會用中國原有的理論去把它講清楚,或者乾脆自己構造一套理論去設法講明它。
  前者,使我們必須在鑽研西方文論之同時,也重新去理解中國自己的文論,如果傳統文論被現代人視為零散不成統緒,或不具有西方那樣的理論意義,則我們便有義務重建它,使它足以與西方理論對觀,也足以作為解析中國文學的理論工具。後者,就是要讓我們自己朝有能力建構理論的方向努力。
  碩士班階段,進行詩詞賞析活動,可說是第一步,結合中西文論以解說古典文學,令其可為現代人接受。接著就要做重建中國文論和自鑄偉詞的工作了。

三、重建中國文學理論
  我重建中國文論的工作,可與朱光潛《詩論》中論顯與隱一文相比較。朱先生曾批評傳統的術語,如嚴羽的「興趣」、漁洋的「神韻」,乃至王國維的「境界」都含糊籠統,甚至由現代美學看,還頗有錯誤。像王國維說「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其實是移情作用。移情,是死物的生命化,所以可由物我兩忘而至物我合一,故它才應該是無我之境,王先生搞錯了。
  這種批評,正是現代人之惡習。一是動輒以批改小學生作業的方式,居高臨下,說古人這裏對那裏錯,什麼地方沒講清楚;其次是藐視中國人的論述、思維與觀念,認為模糊籠統、不明確、沒系統;三是以西方理論為標準來看中國物事,合則稱許,不合則譏訕之;四,偏偏對中國東西又不瞭解,隨意比附西方,然後說中國人講錯了,把自己紮的稻草人暴打一頓。
  我在《詩史、本色與妙悟》一書的導論中舉了這個例子,並說明李普斯(T.Lipps)所講的移情,乃是建立在西方知識論基礎上的,指感官對外在現象的直接知覺。而中國人講物我合一,卻剛好是要否定感官之知,故兩者根本不同。同時李普斯認為審美享受雖有事物對象,但其原因卻是自我的內部活動(lnner  activities),包括了企求、歡樂、意願、活力、憂鬱、失望、沮喪、勤奮、驕傲等心理情緒,而這些情緒又恰好是中國人論物我兩忘時所要超越或消除的,因此兩者心靈狀態迥異。王國維之所以會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是無我之境,正是據中國哲學傳統而說。這個我,就是有情緒、欲求、執見之我。莊子說“吾喪我”,便是要忘我、無我。朱光潛不明白中國哲學這一貫的講法,誤以“采菊東籬下”云云為有我之境,認為其境界遜於經過移情作用者;又把物我兩忘、物我同一比附為移情,豈非大錯亂乎?
  我們論中國文學,首應擺脫朱先生這類錯亂,回到中國脈絡中來理解,明白西方理論到底講什麽,中國人又究竟怎麼想,各得其所、恰如其分地說明之。但我們也不能仍用境界、興趣、神韻等語,寫著古人那種詩話札記。這些術語與觀念,須經我人重建而不是複述。
  怎麼重建呢?我參考成中英先生(即惕軒師公子)之說,認為:想理解古人,首先當然要有理解的能力與方法,不是單靠幻曼無端的靈感、擬測或憑空的想像,而應透過對理性的知識訓練來達成,這叫方法性的理解(methodological understanding)。其次,則是對於我們所要理解的文學觀念的語言層面,要有清晰的掌握;對表達其觀念與概念的文學批評用語,做一番語言性的理解(linguistic understanding)。第三,則須優游含咀,對於中國文學批評中最基本、最原始的價值本體思想及形上原理,產生價值的體會與認識。而這種體會與認識又可分為意義和價值兩方面,一方面我們要深入了解其意義,一方面又要體會其價值,進而在意志上對其作肯定與承諾,以達成本體性的理解(ontological understanding)。
    這三部份,自然是互為聯鎖的。有方法性的理解,才能建構概念、分析結構、批評理論、了解意義、掌握其語言含義和本體思想。有語言性的理解,才能扣緊意義的脈絡、摸清該用語所代表的觀念及語辭與語辭之間的關聯,不致泛濫枝蔓,隨意流盪自己的方法性理解。有本體性的理解,才能體察其用語和觀念所以出現並建立的原因,平情默會、深考於言意之表,而不敢凌躐古人,以己為度、以今為度。
    通過這樣的詮釋方法,來重建中國文學批評,既不是回到古代,為歷史主義復辟;也不是橫蠻武斷地古為今用,以今之學科型範來强使古人削足適屨。既不是複述傳統,也不攀扯西方;不是貫串傳統與現代,更不是以現代觀點來整容、或批判傳統。只是運用我們所已擁有的一切理性的知識訓練,去探索中國文學批評、解說其觀念、闡明其系統,達成知識詮釋學(epistemological hermeneutics)的理解;尋繹中國文學批評語言的發展與衍變,以洞察文學批評的觀念內涵,達成語言詮釋學(linguistic hermeneutics)的理解;體會及認識中國文學批評的意義和價值,明白中國文學批評究竟是什麼、何以是這樣,並了解它是這樣的價值,達成本體詮釋學的理解(onto-hermeneutical understanding)。
  《詩史、本色與妙悟》一書就是運用這種方法、針對這三個術語做的具體重建示例,寫作於一九八三至八六年。八五年我還與顏崑陽、李正治、蔡英俊在《文訊月刊》闢一專欄,逐期疏解,準備集成《中國古典文學批評術語辭典》,詳論了正宗、文筆、正變、性靈、句法、家、句眼、活法、奪胎換骨、本色、境界、自然、氣韻、氣格、氣象、體勢、體格、意在筆先、文質、通變等三四十個術語。後來又邀了黃景進、廖棟樑、鄭毓瑜等,擬合作一套《中國文學批評術語叢刊》,不幸大夥事忙,久而無成,僅景進撰成《意境》,我撰成《才》,二OO三年由學生書局出版而已。
  不過成績或許也不能如此看,英俊八七年寫了《知音說探源》,又替幼獅公司主譯《西洋觀念史大辭典》;崑陽八八年作魏晉南北朝文質觀、九二年作知音觀之研究,性質亦均類此。或者說這個工作代表了我們這夥人的理想,所以往往環繞著它在從事爾後的研究。
  這樣的工作,受當時台灣比較文學發展之啓發與影響甚大。但取向及歸宿並不相同,爭論自然很不小。如八三年我在第七屆比較文學會議上發表《史詩與詩史》時,因反對朱光潛說中國之所以史詩不發達,是因哲學思想平易、宗教情操淺薄之故,猶如荒瘠的土壤上開不出繁茂的花來,得罪了朱的學生齊邦媛教授,她四處去罵我。我也寫了《學術就是這樣嗎?》反唇相稽。那時,我提刀躊躇,接戰四方,往往如此。
  如今我當然很後悔昔年盛氣好戰的毛病,但對這個方向卻仍覺得沒錯。與我不同路者,最終九流歸海,恐仍將走回這個路上來。二OOO年四川大學曹順慶來佛光大學客座,讀到我重建中國文學理論的意見,便認為是他所提中國現代文評患了「失語症」的先聲,亦即中國人已不能也不會再用中國語言來表述中國文學了。學術話語只能借由西方理論、觀念和術語構成之。我的舊說確實如他所言,已表達了對現代文評失語的焦慮,故我重建之方法與成果,或許仍值得現今關心這個話題的大陸朋友參考。

四、我的文學理論建構
  重建中國文學理論以與西方理論對觀之外,上面講過,我還擬自鑄偉詞,創建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理論呢!
  這類工作,可以八二年寫的〈論學詩如參禪〉和八五年出版的《文學散步》為代表。
  《論學詩如參禪》是對宋人這一說法的理論解釋。中國詩人喜說「禪是詩家切玉刀」,詩禪合一,久成口實,馴至以禪喻詩,輒如羚羊掛角,令人難以跡求。到底此一現象該如何理解?學詩如參禪云云,就文學理論來說,其理論內涵又到底是什麽?論者紛紛,徒為摸象,要到我才講清楚了。
  原因是這個問題除了要懂得文學之外,亦須懂禪學,否則就會和論中西文化一樣,陷於比附,多模糊影響之談。而光懂禪也還不行,須有我上文說的:對整個社會文化語境的理解。有此理解,便知宋人論詩,以禪為喻,只是其中一種,還常以求仙煉丹為喻或以成聖成賢為喻。我的詩學研究,較勝於前修時賢,原因之一,就在於具有總體社會文化觀,並精熟三教義理。我後來曾刊《文化文學與美學》(一九八八.時報公司),提倡「具有歷史文化意識的文學研究,和一種聯貫文學與美學的文化史學」,即基於此。
  但此處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另一種後設思考:對於宋人以禪、以仙、以聖喻詩的現象,除了就歷史予以解釋它何以如此,其說又究竟為何之外,尚須用一理論予以處理之。用以解釋其所以喻仙、喻禪、喻聖之分際與效能。這個理論,不是喻仙、喻禪、喻聖本身,而是後設一理論以觀解之。
  當時我參考了佛教《解深密經》的三自性說,以遍計執性、依地起性、圓成實性,去解釋詩人如何由執著妄情、執著文字,到知一切物情皆依他而起,俱非實相,再轉識成智,成就圓成實性。生命一層一層並進,最後妄情去而真心顯,遂無意於文,故云:“覓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須絕弦”(山谷.次韻向和卿詩)。
  這個解釋框架是我依佛家義理構造的。雖有所因,但借以說詩,尤其是解釋宋人論“悟入”“活法”“風行水上自成文”“以物觀物”“吟誦情性”這類在詩人本身身心性命上做工夫的詩與詩論,應該還頗貼切。這個解釋理論自身也有獨立的價值。因為它可以表明中國詩家走生命境界一路者的思致與層次,也可用以說明我自己對於詩人應如何安頓自家生命的主張。
  一般人看我如此說,或以為也就是一說而已,沒啥稀奇。但事實上過去沈增植先生也借用過三性說來論詩,其致金香嚴書云:「山水即是色、老莊即是意;色即是境、意即是智;色即是事、意即是理;筆則空假中三諦之中,亦即遍計、依他、圓成三性之圓成實也」。這封信論詩學三關,是近代一大公案,許多人奉為圭臬。可是前云理事不二,後云三諦,已不免混淆義理,以筆為圓成實性更不成話。沈氏學問浩博,佛學素養尤為世重,但以佛理論詩卻乖謬若此,可見這並不是容易的事。
  對文學做更多主張的,是《文學散步》。此書題目仿效宗白華《美學散步》,而其實就是一冊寫得較淺易的文學理論書。凡十九章,分論作品、文學、文學作品、欣賞、如何欣賞文學作品、文學的形式、文學的形式與意義、文學意識的認知、文學的功能、文學與社會、文學與真實、文學與道德、文學與歷史、文學的歷史、文學與哲學,附論文學史、文學的評價問題等。次年出版的業強版《文學與美學》中〈文學的美學思考〉〈小說創作的美學基礎〉等文其實也可併入這個系列,屬於我自己的文學理論建構。
  它們不是對文學作品或中國文學史的解釋,而是由中國文學出發,理論性地談文學及其相關問題。
  此書因推倒一世豪傑,痛批前此坊間各種文學概論書籍,引起不小風波,許多先生對我啣之入骨。但隨後獲得了教育部教材改進甲等獎,亦有不少學校採為教本,銷行至今。二零零六年,另出了大陸版,也有學校用作教材。可見一時的學界權勢未必可畏,學術還是要靠著作說話的。
  此書亦是我與大陸學界交往之媒。當時社科院文學所黎湘萍兄讀到此書,向所方推薦邀我與王夢鷗、姚一葦先生參與一九八八年在福州召開的文學理論研討會。兩先生年高,憚於跋涉,我乃單刀赴會,舌戰群雄。
  用這略見對抗性的辭語來形容當時的情境,其實一點也不過分。因那時兩岸剛開始交流探親,學界互動尚未開啟,雙方暌隔近四十年,學術傳統業已大異。此時雖有交流之友好意願,但彼此未測淺深,正要開始掂量斤兩呢!
  此行開啟了我的大陸學術之旅,同時也開始了整個台灣學界與大陸的交流。因為我隨之便策動了一系列交流活動,一九九一年我進入大陸委員會後,「兩岸交流,文教先行」,又是我推動的政策。
  湘萍後來為《文學散步》大陸版寫了一長跋說:
  我發現,在張道藩、李辰冬、王集叢等人符合官方主流意識形態的三民主義文學論述之外,還存在另外一條由學院的知識份子開闢出來的文論和美學路線。從五六十年代的王夢鷗、夏濟安、姚一葦、劉文潭,到七八十年代的劉若愚、高友工、顏元叔、葉維廉、柯慶明,最後聚焦於1985年剛剛出版《文學散步》的龔鵬程。他們具體方法和觀念容或不同,但似乎都強調文學的“語言美學”特徵,逐步地取代“文以載道”的教化傳統,而試圖建立一個具有現代意義、更能解釋文學本性、特徵、功能和文學發展史的以生命美學為基礎的中國式文論。
  《文學散步》與其說是龔鵬程試圖解決文學理論問題的少作之一,毋寧說是表達其生命情調與美學的一種方式,也是他攪亂臺灣中文系一潭春水的“戲作”。這部書問世時,因了其中兩個特色而引起重視和爭議。第一,它是臺灣中文系年輕學人中最有意識地運用中外美學方法來討論“文學內在”的“知識論規律”與“方法學基礎”問題的,這對向來重視傳統經學的臺灣中文系不啻是一大躍進。在他之前,當然也早已出現過很有影響力的文論著作,例如王夢鷗的《文學概論》(1964)、《文藝美學》(1971),姚一葦的《藝術的奧秘》(1967),柯慶明的《文學美綜論》(1983)。他們也涉及中西美學,卻因側重知識論本身的建構,而缺乏對這種文學知識論所賴以建立的基礎的批判性的反省。因此,這些著作試圖給人以科學的、邏輯的系統知識表像,卻似乎缺乏方法論的自覺。第二,它是最具有生命意識的文論。在這一點上,龔先生的文論,有意識地吸納了中國哲學(特別是新儒學)中強調生命、心性的思想,由此而上接中國傳統的精神史,使他的文論雖然看似具有非本質主義的特性,實際上卻奠定在生命美學的基礎上。而在表層上,則是回歸文學本身最基本的語言層面進行分析。
  對以傳統經學為根基的中文系而言,其年輕學人打破長久以來在文學理論和美學探討和思考上的沉默,在外文系佔據主導位置的文學理論方面初試啼聲,而且一出手,就毫不留情地批判此前臺灣坊間《文學概論》之陳詞濫調,沉溺於假問題裏卻不能自省自拔,狠批其要麼盲人摸象、要麼指鹿為馬,文不對題,陳陳相因,且指名道姓,毫不隱諱,雖有同室操戈之嫌,卻的確輕車熟路,擊中要害,為中文系在文學理論領域的真正發聲,並與其他學者展開有效對話,開闢出一條生路。
  若要補充,則諸位還可注意此書論文學是由讀者開始的,前七章談欣賞文學與如何欣賞文學之問題。文學的功能、文學有什麽用以及文學與社會之關係等。這個不同於過去本質性的地論文學,一上來就介紹文學的定義、文學是什麽的思路,也不從作家創作角度論文學。這一方面是延續著我過去做的文學賞析工作,幫讀者清理思路,明白如何進入文學殿堂。另一方面也顯示了我根本反對本質地去論述文學。先秦以禮為文,六朝以有韻為文,或以偶儷為文,韓柳以降又或以散語為文,每個時代對文學的看法都不一樣,所以文學無法定義,只能關注歷代人為文學定義的活動,并觀察由此帶生了什麽作用。後來我寫《中國文學史》(二零零九年,里仁書局)其實也即由此具體去說一個個文字文本如何轉變為文學文本的過程,討論不同時代人的文學觀。
  此外,由於各地各時代人人對文學之看法並不相同,而他們對文學認識之最大公約數僅是“語文的藝術”,故論文學還應注意這語文藝術本身的問題。語文乃人造符號,由人所生,而又自具結構,它表達人生與社會,卻又不即是人生和社會。這不即又不離、不一又不二之性質是最迷人的。
  迷人,有吸引人和迷惑人兩義,對於文學之愛戀和爭議也多生發於此。本書特別對此有所申論,當時我頗受卡西勒和日人早川之影響,後來更汲引符號學,於一九九二年且推出《文化符號學》一書,賡予深化,九六年還創立中國符號學會,可說均是此書之延伸。湘萍將我歸入整個台灣“語言美學”的脈絡中去看,原因也即在此。

五、文學詮釋方法論
  而這一部份,與傳統上研析詩人句法的意義並不相同,且以我對李商隱的研究來做說明。
  前已說了,大學時期我對李商隱的研究,主要是王國維序張爾田《玉溪生年譜會箋》時說的:「細按行年,曲探心跡」。欲深入理解李商隱這個人,既符合傳統上說讀書須「尚友古人」的路數,亦符合詩本身即屬於詩人“詩言志”的性質。可是古人逝矣,怎麼能與之為友、相與傾談呢?這當然就只能藉由他留下來的作品,并配合史傳資料,以求知人論世了。歷來詮釋李詩,如吳喬、屈復、程夢星、馮浩、張爾田等,基本也就是這個辦法。我自然亦不例外。
  不過,他們知人論世的世太窄了,大抵只在朝局政事上肆其想像。因此論義山,僅能就牛李黨爭、甘露事變、晚唐國勢、義山與令狐楚王茂元家族關係這些方面去講,說《無題》《錦瑟》其實不是寫愛情,而是寫他與令狐绹李德裕之事等。
  民國以後,頗翻舊案,謂馮浩張爾田為迂闊。但不是像錢锺書那樣逕予抹煞,斥為穿鑿;就是如蘇雪林,把焦點轉回愛情上來,但說諸詩可能係與宮人或女冠戀愛之作,故迷離恍惝,不可明言。後來高陽先生索隱,作小說《鳳尾香羅》,云此等詩其實乃義山與小姨子相戀之作,取徑殆亦類此。
  我既不完全否定知人論世之法,又不喜別做索隱,因此我的曲探心跡,就不扣在事上說,而是就心理挖掘,致力去說明在那個政治環境中的李商隱可能有什麽心理狀態,因而寫了那些詩。又,政治與他愛情生活的關係是什麽?在政治上他採什麽立場?在政治與愛情之間,他又如何抉擇?
  當時張淑香先生論義山詩已近於此路,但她將義山心境界定為“情境的追尋”。我則認為義山最大的問題不在追尋而在抉擇,楊朱泣路、刻骨傷春,皆由於此,因而陸續寫了《李商隱與佛教》《李商隱與道教》《李商隱的人生抉擇》《政治與愛情之間:李商隱的人格與評價》等文。人生抉擇的問題,是過去人讀義山詩時所未及注意的,我受西方存在主義啟發,故能深論及此。他與佛教的關係,更非別人所能措手,也是我較獨到之處。
  另一較特殊處,在於我把李商隱跟詩中的李商隱分開,這就與上文談及的“語文自具結構”問題有關了。古人論作者,往往未區分歷史現實中的作者和詩中的作者,因此常以文字為供證,來還原歷史現實的作者,以為兩者是相等的;又利用史傳資料,來建構詩人生平履歷,以為就足以知人論世,說明其詩。不知此均屬徒勞。顏崑陽曾撰《李商隱詩箋釋方法論》反省過此類問題,我則另由語文自具結構這一面說。
  這一面其實很容易理解:畫布上的蘋果焉能等同於真蘋果?無論其寫實與否,蘋果都僅存在於畫布上,故真正之李商隱不可知,可知的僅是詩中的李商隱。
  如此把李商隱和詩中李商隱分開,除了用以反思古代箋釋詩歌之方法,說明編年譜、考行止,歷史主義式的研究頗有其局限外,還要提醒讀者:李商隱本身就有一種與抒情言志未必有關,只屬於語言構造的寫法。例如《百果嘲櫻桃》《櫻桃答》,是假設櫻桃與諸果之對答;《代魏官私贈》《代元城吳令暗為答》《追代盧家人嘲堂內》《代應》等,是代擬古人問答;《賦得雞》《離亭賦得折楊柳》《賦得月照冰池》,是拈題作詩,並非真得了雞、真見到月照冰池。與假擬借代一樣,都不是自抒己情,自述己事;只是代人啼笑,宛若戲劇而已,有意地利用語文構幻出一個情境來。這些作品,若一逕朝李商隱身世之感去揣測,或考索他比興諷刺了誰,可能都是不恰當的,應注意文學本身的虛構性。
  另外,像無題詩,乃是李商隱的創體。歷來「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大家打破腦子地去猜謎。可是,解〈無題〉最好的方法,或許不是去猜謎,不是去尋找它與外在世界的指涉關係,而是只就它為一詩之文字藝術,視如唐人之宮怨、閨情,欣賞它對女子心境的刻畫即可。一如欣賞音樂,但視聆雅奏,不問寄興。(另詳《無題詩論究》《論李商隱的櫻桃詩:假擬代言,戲謔詩體與抒情傳統間的糾葛》)。
  假擬代言,以文為戲,作者與自己的情志鬆開了,幻構一仿佛若真之境,當然是較極端的情況,不是所有作品都如此。尤其中國文學「詩言志」的傳統又如此強大,大部份作者還是會試圖在作品中表達他自己。
  不過,文學本身卻不是透明的語言,它充滿了歧義,故其表達很容易把讀者帶上歧途。讀者面對如此充滿歧義的文字時,其能力、心境、時空環境也同時影響著他的理解,故亦詮釋各異。因此,詩中的李商隱并不只一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新舊《唐書》裏的李商隱,是個“背恩負義,放利偷合”的浪夫小子;宋初西崑體作家喜歡的李商隱,是詞藻華麗,善於獺祭的人;王安石眼中,李商隱卻成了最善於繼承杜甫的作家,具有“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廻天地如扁舟”的胸懷;到了錢牧齋,則說他那些美人香草均具政治寄託。真是「作者未必然,而讀者何必不然?」(譚獻語),詮釋出的面貌各式各樣。
  正因為如此,我們讀詩,就還要注意詮釋史,瞭解作品詮釋的諸般可能。我除了檢討馮注張譜之外,還輯過〈清人論李義山詩話彙錄〉、作過〈東澗寫校李商隱詩集校記〉,這些,看起來只是文獻整理,其實不然,乃是詮釋學性質的,希望能整體地增進我們對詩中李商隱的瞭解,有詩述之曰:
   墨痕觸眼正春分。東澗遺篇跡尚存。若有佳人歌子夜。於今微雨誦西崑。夢成一境來都是。事往如流去莫論。回首不知誰寄語。樂遊園畔酒初溫。
治詩成學,大要如是。百曲千折,黽勉而進,略一回顧,便不免感慨繫之。其餘的,將來再慢慢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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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8 14:55:20 | 只看该作者
王岳川:中国美学家文论家的文化形象

近百年来,中国美学文艺学在西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不断扩张中,艰难地生产着自己的文化和美学新思维,在欧风美雨中不断吐纳吸收的同时变更着自己的美学文艺学立场。然而,当美学和文论边界不断扩大化的时候,中国美学文论身份却出现了辩识上的危机。中国美学家文论家的集团没有形成,甚至可以说在长达一个世纪之内,学者们在一个一个地细读、消化、评论西方文论家美学家,但却没有看到中国美学文论界整体性地对中国百年来的美学家文论家加以整体研究的著作。
尤为严重的是,中国文论界美学界在对整个西方文论界美学界加以研究的时候,已经从宏观研究进入到微观研究层面,对古典西方美学家文论家、近现代西方美学家文论家、后现代西方美学家文论家与的研究著作已多不胜数,而整个西方对中国文论家美学家的了解和研究却几乎是空白。这种文化美学上的不对等性,导致中西文论界美学界产生了巨额的“文化赤字”。这种文化赤字可能引发的“文化战争”的危险,迄今仍然没有引起学术界的高度重视。
一  中国美学家文论家需在国际话语中重建身份
作为大国崛起的中国,其当代美学文论的前沿话语是同整个世界前沿话语相连的。中国面对世界,世界不可能背对中国。东方大国的美学文艺学在失去自我身份后亟需重新反省并获得自我身份: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西化浪潮之后重新检讨中国美学的精神价值取向,从全盘西化的美学文论研究的盲视中走出来,重新以“走近经典”的文化高度和精神厚度,审视中西文化深层对话时代中的中国美学文论身份,从西方美学文论的中国化到中国美学文论经验的世界化的转型中,关注文化创新与文学理论创新的同步性,进而守正创新——“走近经典”并“创新经典”。
在全球化导致全球穷兵黩武的浪潮中,科技经济一体化和热核战争威胁使整个人类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不同的价值立场使得在全球范围内出现了文化宗教层面的反全球化的多元文化主义潮流。多元文化伴随着人类历史而发展:中国文化传统、希腊文化传统、希伯莱文化传统、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传统、非洲文化传统等多种文化不断消长、此起彼伏地影响着人类社会的进程。今日世界种族间的冲突层出不穷,黑人民权运动、新左派运动、同性恋运动、女权运动、反文化运动等此起彼伏,整体性现代社会正在发生大分裂,世界正在走向新的多元化多样化。
当代西方文论的全球扩张,深层原因是西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全球播撒。现代性使当代西方艺术具有了文化霸权的话语平台。现代性与科技发明和殖民主义相关,短短200年就使得西方成为世界霸主。但反过来,现代性也让西方和世界深受其害。因为在现代性发展和大国崛起的几百年历史中,世界告别了“王道”而成就了“霸道”,最终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并走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边缘。于是审美现代性后现代性开始放弃价值升华的追求,现代艺术家开始感受世界坠落般的“恶心”。艺术家堕入了虚无主义悲观主义和文化失败主义泥潭,对人类后殖民未来充满了悲观意绪。
西方乘着全球化的翅膀开始了文化霸权的飞翔。霸权(hegemony)是一种在文化领域中争夺“领导权”或“控制权”的话语,将历史上属于某个阶级的意识形态扩张化,使之成为人类对西方话语权力的普遍认同。于是,话语权力不是作为强权而是作为权威而得到行施,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被政治化。人类在价值崩溃中彻底地世俗化,人类精神生态失衡已经习焉不察地成为意识形态符码。
当然,在一个相互交织并消解冷战思维模式的共存时代,如果没有西方“他者”的“镜像”,我们就无法清晰地审视中国文化的“自我”。通过文化镜像深度的自我审视,将有助于把东西方文化的对抗转化为不同文化体制的创造性互动,从而使本土性真正与全球性获得整合,使中国文论创新在不断明晰丰富和深度拓展中,推进的“中国形象”的立场定位。
  从西方文论中国化到中国文论经验世界化
全球化格局下的文学理论将建构多元多样性诗学为己任,这种多元文化观将使“汉语学界”突破西方文论的单一知识框架,重新审视东方文学传统中的文化理念和文学观念,关注中国文学在新的世界格局中的现代性诗学特征,并通过对差异性文化精神的体认,获得更为宽松多元的文化差异性结论。
事实上,在文化美学领域中国际惯例不是西方惯例,游戏规则不应该由西方单边建立,国际惯例是世界共同的创造的,游戏规则是东西方共同建立的。中国美学文论应该参与到建立游戏规则的过程中去,而不能“他者”建立了规则,东方大国仅仅去遵守。只有这样,当代理论家才能不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徘徊犹豫,才能不用再按照西方模式亦步亦趋,而是摆脱了模仿西方的兴趣,打破西方艺术的惯例,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在精神生态中寻找中国式的文论光辉和美学神采。
当代中国美学文论流派原创、范畴创新、体系“守正创新”应该提到议事日常上来了。在中国现代性经验没有进入国际大循环,没有成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没有引起世界的充分的关注的时候,中国文论“守正创新”势在必行。
三  在守正创新中整体展示中国美学文论大家
在全球化后现代语境中,新世纪中国文论应在当代文论流派众多的话语角逐中, 超越西化跟潮的流派横向移植, 超越五四情结的现代性诉求,在全球化文化互动中从事中国美学播撒和输出新理论,形成中西双向的“理论旅行”。一种对等互动的“旅行”,使本土文化艺术和理论反思能够真实地发生和生成在这片厚土之中,完成从一个世纪的拿来主义之后的“文化输出”。在美学文论创作方式、本体结构、接受方式、传播机制、价值功能等方面都产生转变的时代,真正的美学文论前沿践行者,当通过自己的笔歌墨唱,为21世纪中国美学文论的自我创新和输出,提供坚实的文化观念和价值重建地基。
走近经典为了继承,创意经典为了图新,美学图新为了精神原创,这表达了我对中国美学文论界整体高于并超越前人的美学观念、美学形态、文论方法、文论传播的某种文化期待。“守正创新”是生命精神喷发状态,而“原创力”是文化软实力,可以表征美学文论新的大国形象。
当代文论家美学家努力的方向是文论原创性,只有真正走近经典的美学家文论家才有可能成为时代文论大家,也只有不断创出新经典的原创型美学家文论家才有可能成为时代美学文论大家。可以说,在当代西方美学文论研究了三十年以后,应推出一大批不断创新的中国美学文论精英。只有中国美学文论大家的国际影响力提升了,才可能从发现东方文化的精髓到推出一个新的理念——中国文论的文化输出!美学文论国际互动是新世纪中国文论的文化战略,这意味着,新世纪美学文论不仅是中国的,也应该“走出去”而成为世界的!表明从本土主义文化出发应该提出世界主义的文论美学观。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在高水平开创性学术丛书出版困难的时期,出版社决定推出这套由我担任主编共八本的《当代中国美学家文论家评传》丛书,令人感佩。首批推出朱光潜、宗白华、杨晦、蒋孔阳、李泽厚、胡经之、钱中文、童庆炳等八位当代中国美学家文论家的评传。评传在“评”的方面突出对所评专家的学术成果的评介,在“传”的方面则尽可能地钩沉出所评专家的一些鲜为人知的人生趣事,同时使其呈现出浓郁的生活气息。通过丛书的出版,力求打破多年来在中西方的文化交流中,中国对国外思想家了解较多,而国外对中国当代思想家却知之甚少的局面,为中国当代“文化输出”作一些推动性工作。
这套丛书的出版,不仅可以使相关领域的研究者能对这些经历了二十世纪欧风美雨的中国美学家文论家精神世界有更深入的了解,也能让更多的读者领略和认识这些跨世纪美学大家的审美风采,从而推动新世纪中国当代美学文艺学研究的国际化。
是为序。
                                                                 2015年1月8日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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