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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美忠=《野草》题辞:言说的困境与生命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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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15 10:43: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田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文本细读
  
     言说的困境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对于这句谜一般的语言,我隐约感到它触及了生命的某种本质性的东西。不过当我试图阐释它的时候,便也感到“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尽管如此,我仍将勉强提出对于这句话的个人化理解。我认为它表达的意思首先是——“存在”不可言说!当我们试图捕捉某种本质性的或者某一瞬间最微妙的个人体验的时候,我们也许都感受到了语言作为符号的无能为力感。这里可以引用鲁迅自己在另一篇文章中的一段话来佐证:“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山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从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是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引自《三闲记•怎么写》)显然,以鲁迅之天才,也感到言说无法抵达和捕捉某些深入而细微的体验,存在本体在言说中不断逃逸。从《野草》的大量象征诗性文本(如《墓碣文》《影的告别》《死火》等)中,我们都可以感受鲁迅试图用语言捕捉生命本体性体验和思考的艰难搏斗。鲁迅深感言说的困难和语言的局限性,从而只能于无声之中体验冥合广大无边的万有,大自然或曰存在,所谓“默识心通,通于大道”,或者“道可道,非常道”。
  其次,这种空虚感恐怕还跟鲁迅自己的虚无感和某种困惑有关。因为无论对于社会的前途还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鲁迅自己其实都没有确切的答案,所有的也无非迷茫中的探索而已,梁实秋就曾经批评他,说他对什么都不满,但问他究竟应该怎样呢,他也不知道,其实鲁迅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对言说的真理性和客观效果感到怀疑。言说要么表达确信,要么表达迷茫困惑。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掌握绝对真理的时候,就能充满确信和激情地言说;但一旦认为世界上也许根本就没有绝对真理存在,或者就算有我也根本就不掌握它,我对自己的言说也没有把握,那么我要么根本不想说,要么进行虚无的表达。而我的言说可能根本就没有意义和用处,既无法解决生命困境,也无助于改变社会。因此,一旦将要开口,就感到空虚,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及怎样说。
  第三,鲁迅的沉默期和开口期的实际对应。鲁迅的沉默期无非是一九零七年以前的求学期和辛亥之后直至一九一八年发表《狂人日记》之间的六年时间。作这种简单的对应是容易的,但鲁迅何以在这样的沉默时期就感到充实?前一段的沉默期之充实只能解释为求知和思索获得的充实以及自以为已经把握住真理的确信和尚未遭遇挫折时之信心满满的状态,而一旦开口(创办新生,翻译域外小说以及做《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和《破恶声论》等)却毫无反响,自不能不感空虚;但辛亥遭遇挫折之后的沉默何以又能感到充实呢?此处殊不可解。空虚当然可以理解,《呐喊》之时自己亦对写作可能的意义感到空虚是也。此一解读聊备一说,恐是强为之说。
  其实,对于此一句话的意义,本有鲁迅自己的解释在,似乎无须注解家说得太多。但就当时的感受而言,也许有作者未能道出者在,因此不妨再添一足。考虑到鲁迅写作此文时,正是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清党大屠杀之时,鲁迅自己后来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杀人的,当时是吓怕了。那么这种所谓沉默的充实以及开口的空虚,是否还有别的意义在?因而外在的政治环境无法允许自由的言说!这一事件可能如辛亥革命后的某些事实一般,击碎了我对革命新的期望,因而不知道说什么,一开口,就感到空虚!在此白色恐怖的环境下,我不敢说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向死而生的生命观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鲁迅是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死后有什么天堂地狱的,他不希求不朽永恒。其实他曾借祥林嫂之口问过:“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也许有罢,——我想。”“其实究竟有没有灵魂,我也说不清。”在人死后灵魂的有无问题上,鲁迅看起来好象是不可知论者,其实他骨子里是相信人的终点是坟,死后是什么都没有的。毫无疑问,这里也如《过客》中一般,鲁迅持的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生命观:人必死,而死后并无灵魂永生之事。那么面对生命有限性的虚无,鲁迅何为?他却并无一种宗教性的冲动和对终极之神的寻求,而是渴望在向死的基础上将生命的意义建基于此生:就是关键不在于是否有灵魂的永生,而在于如何度过此生。他的态度是:不是畏惧死亡,而是欢欣死亡,因为有死才有生,死确证了生的存在,死和生是相互依存对立统一的,这里似乎倒用得着辩证法。这种“向死”的生命观似可与西方大哲海德格尔的生命观相沟通。
  鲁迅虽然不恐惧死亡和腐朽(如海德格尔之所谓“畏”),却恐惧空虚,鲁迅最怕生命是毫无意义的虚无。这种重此生重当下的生命态度无疑也有着中国儒家传统的印记,夫子云“未知生,焉知死?”从而拒绝正视死亡的问题,根本就没有虚无感,虽同是重现世,其实遮蔽了存在的虚无和深渊,形而上的个体意识亦付阙如,与鲁迅是很不相同的。立德,立功,立言是谓儒家之三不朽,儒生以之超越个体有限生命,与民族或人类相始终,实则人类终将灭亡,地球亦将毁灭,因此三不朽实为虚妄。如死后已无知,社会意义上的朽与不朽又有何意义?但鲁迅则连儒家三不朽之追求也无,他说“总之,逝去,逝去,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十分甘愿的(引自《写在〈坟〉后面》)。”“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鲁迅真的如此潇洒吗?未必!还是看他的夫子自道:“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出处同上)既然如此,那么,所谓“大欢喜”之类,即使是真实的生命极至的大飞扬的体验,即使并不虚假,恐怕也并不能涵盖鲁迅的所有感受,这种硬唱凯歌的姿态是否遮蔽了一些东西?比如对已逝生命的眷恋与感伤!
  其实,有时我觉得,鲁迅的《死火》篇简直就是为这两句作注解的。“我不如烧完!”死亡的生命朽腐并不要紧,只要曾经不断反抗黑暗追求理想,曾经自我超越燃烧创造地活过,而不是如“死火”一般在虽生犹死状态中被浪费。这或者是“对死亡朽腐有大欢喜”的表述所暗含的生命哲理。《过客》也表达了这样的向死而生的不断行走和追求,但不追求永恒,不害怕死亡和朽腐的存在主义式的生命观。
  鲁迅这种对死的坦然,无疑也跟他由生物学知识而得来的“中间物”思想有关,明了一切都不过是中间物,在生物进化的链条上自有意义,也必将灭亡。既然是自然规律,那么就姑且顺应之而无怨言。“大约也因为懒惰罢,往往自己宽解,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物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条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出处同上)
  
               憎恶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上,所谓生命的泥是指死亡生命留下的痕迹,对作为一个写作者的鲁迅而言,这种物化固定下来的痕迹就是生命表达的文学作品,尤其是最内在和个人化表达的《野草》。“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里可能有有鲁迅自谦的层分在内,因为自己的精神思想的肤浅和创造力的贫乏,所以长出来的只是小小的野草!但“野”同时暗含着独立自由,无拘无束,富有顽强生命力,精神独立的意思。其实鲁迅自己是很看重《野草》的,他说《野草》里的技术还不算坏,只是心境太颓唐了!所谓“我的罪过”也者,大约是指自己努力不够或者才华不够还是确实是自己的罪过导致《野草》缺乏一种温暖与丰茂,而只是生命匮乏,黑暗和虚无的表达?或者因此,《野草》中的部分篇章便是关于“我的罪过”的自忏之诗文。如《墓碣文》《风筝》等。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这里是赞扬野草的生命力,《野草》虽然不是那么伟大,但它是生命拼命吸取各种养料的产物,也是生命切切实实生存挣扎的见证和痕迹。《野草》的生长,也就是“我”生命的生长,虽不伟大,但也殊为不易。“地面”意指中国的现实世界,它总是需要装点粉饰,鲁迅对现实世界丑陋虚假的瞒和骗极度憎恶。这种对地面的憎恶的表达也是《野草》中的部分内容。比如《失掉的好地狱》《狗的驳诘》《淡淡的血痕中》等篇章。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地火”长期以来被解释为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不过鲁迅此时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对农民革命的向往。虽曾短暂向往广州的国民革命,但一到广州之后就幻灭,他发现所谓革命不过是奉旨革命而已,广州可以作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作反革命的策源地。而在写作本文以前发生的残酷的清党大屠杀则把鲁迅吓怕了,显然这个“地火”也不可能是指蒋介石领导的政权。地火本意是指在地壳之内的岩浆,故可以将其解释为在不公正统治下默默积聚的愤怒的反抗力量。但不幸而言中,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怒火果然喷出(这是后来事实的印证,也许并不是鲁迅本意所指和预料到的结果),大量的优秀知识分子遭流放,被害死,好书被禁!果然是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这是鲁迅所愿意看到的吗?是他所预料到了的吗?鲁夫子高深莫测,我不敢断言。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再次重复这种坦然欣然,大笑歌唱的内心感受的表达。第一次的坦然欣然,大笑歌唱是面对“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的命运时的反应,我拼命挣扎,生存过,并不因死亡和朽腐而感到不幸和悲哀。因为“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对第二次的坦然欣然,大笑歌唱也可以作同样的理解。第一次的死亡和朽腐是自然生命的流逝和结束,倒也能得个善终,只是活着时将遭到践踏,删刈。有意思的是,野草的这种命运遭遇颇类似于鲁迅生存战斗于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统治时代的命运,也类似于有反抗批判精神的文人知识分子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命运,固然要遭到践踏,删刈,但不是被整体性的摧毁。
  而当地火喷出之后,野草所面对的命运就不是践踏和删刈了,而是和一切野草和乔木一样被烧尽,连朽腐的机会都没有了。很有意思,如《失掉的好地狱》一般,虽然作者或者并不是有意识地,却预言了共产党统治中国之后文学艺术思想的命运,预言了有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的命运,甚至几乎一切知识分子的命运,这是一个可怕的悲剧。但鲁迅依然“坦然,欣然,大笑,歌唱”,可能他欢迎革命的到来,也认为文学思想这些玩意可能并不重要,既然黄金世界已经到来了,那么野草乔木这些与黑暗的旧时代共生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鲁迅就失察了!在烧尽一切野草和乔木之后建立的美丽新世界绝非他所想要的。而烧尽一切野草和乔木的地火也是不应该去欢迎的。但鲁迅又说:“有我所不愿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鲁迅对地火喷发的到来真的是那么坦然欣然吗?我怀疑。也许这是因对国民党清党的残酷血腥感到愤怒,从而他希望地火的喷发来摧毁之。以什么样的方式改良社会,知识分子应希求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这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比照此一段的应该是《失掉的好地狱》和《死火》,如果对照前一篇,那么就是社会意义上的解读;对照后一篇,就是生命哲学意义上的解读。因前面已进行过这种解读,故不再重复生命化解读。其实对“地火”的喷出还可以作写实意义上的解释,就是确实熔岩喷出地面,毁灭地球上的所有生物,人类也因此而不存在,还有什么社会意义上的朽与不朽呢?
  
  生命的证词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鲁迅在作品中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对天地的敬畏,而他在《秋夜》篇中更似乎把天作为威胁存在的敌意的外在环境的象征。因此如果把他的“不能大笑而且歌唱”解读为对天地的敬畏就似乎并不恰当。“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可能是指不愿意用歌唱的喧嚣打破了夜(直觉地感到本文是写于夜晚)的宁静,但联想到鲁迅写这篇题辞正好是国民党的四•一二清党以后,自也可以把天地的静穆理解为国民党清党之后制造出来的恐怖肃杀气氛,鲁迅吓得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这种联想可能显得牵强,但因鲁迅的现实感之故,作这种联想也有其合理性所在。“大笑而且歌唱”本有一种硬唱凯歌的姿态在,未必没有做作的成分,鲁迅自己就对生命的流逝不能释然,不免时时返顾的。因此,“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在阅读鲁迅作品的时候,很明显地可以感觉到,鲁迅似乎用他的话语构筑了一个二元对立的世界,而他自己就在这个二元对立的世界之间矛盾挣扎着,在一个纷繁复杂如电影《罗生门》一般难以把握真相的世界里,鲁迅似乎只有把世界分化为一个二元对立的世界才能对其作出价值区分,从而既能追求他的价值确定自己的位置,也才能根据这种区分决定自己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似乎更多的是时间性的自我的维度,而“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似乎更多的是一种空间化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维度。《野草》中的诸篇似乎恰可以对应于他在这里列出的一系列对立统一的话语。比如明与暗对应于《影的告别》(“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生与死对应于《死火》;友与仇对应于《复仇》;人与兽对应于《狗的驳诘》等篇;爱者与不爱者对应于《腊夜》和《颓败线的颤动》等。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照应开篇,因为野草是从过去的已经腐朽的生命中生长出来的,只有死亡与腐朽,才能确证我的生存,这种思维很有意思,中国传统文人大多以文章来追求不朽(见曹丕《典论•论文》),鲁迅却追求自己文章的死亡与朽腐,认为这样才能确证我的生。因为,只有没有生命的东西才不会腐朽,有生命的都会死亡和腐朽,如果我生命的产物不腐朽,那我不是从来就没活过吗?或者换句话说,如果《野草》始终对我有永远的当下性意义,那么就表明我的生命根本没有进展。之所以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而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腐朽火速到来,是因为这《野草》里表达的生命和思想过于黑暗和虚无,用鲁迅自己的话说,就是心境太颓唐了,于人于己都是有毒的,可能把黑暗和虚无的情绪带给朋友与爱人,给他们带来痛苦和不幸;而对于不爱者而言,也许我的痛苦恰是使他们感到高兴的。因此《野草》的死亡与腐朽,也就意味着我可能摆脱了那样的黑暗虚无的痛苦,从而也不让他们(友与仇,爱者与不爱者)因我的痛苦而感到悲伤或得到欢欣。而《野草》里不仅有强烈的生命意义上的黑暗虚无以及希望绝望之间挣扎的痛苦,同时这种绝望情绪本身是跟社会的黑暗以及国民劣根性有关系的。《野草》如果不朽,就说明导致理想主义者绝望的社会状况和国民劣根性还存在,这显然也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因此,《野草》的腐朽,在某种意义上也就不仅说明我摆脱了黑暗和虚无以及内心的苦闷彷徨,同时,也说明了社会的进步,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的文章不朽并不是好事情,那说明作品所反映和批判的对象还存在。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鲁迅曾说,自己以后是再也不会写这样的东西了。这里可能既包含着欣慰,因为自己摆脱了那样黑暗虚无的颓唐心境;也可能包含着惋惜和感伤,因为自己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了!《野草》显然是鲁迅长期酝酿的结果,是他在思想和生命上长期挣扎和探索,以及在技巧上反复实验后才找到最恰当和独特的表达方式(《野草》里表达的内容基本上都在此前的杂文和小说散文里表达过),在与周作人兄弟失和以后的孤寂心境下喷发出来的恶毒之花。要写出这样诡异莫测,深邃博大,生命化的象征哲理诗一般的作品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自己也说过,“我”的哲学都在《野草》里了,那么《野草》的生命和思想哲学的浓度之大,也就可以想见。即使是鲁迅,也必须有个长久的酝酿准备期,而一旦完成,要想再写出这样形式和质量的作品,甚至超越之,也是不可能的。这种告别,也可能意味着鲁迅从此告别这样的向内在生命的形上意义的探索和苦闷彷徨,而转向更加积极的指向外部世界的战斗,就这样的战斗而言,清楚明白,如投枪匕首一般犀利的杂文显然是最适合的形式。《野草》这样的东西属于过去,于高歌猛进的战斗时代已经不再需要了。过去的生命的尸体如被埋葬在坟里面一般与《野草》一起脱离我而去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注意这个时间,恰好在蒋介石发动的四一二清党(广州的清党是四•一五开始)之后,因此我判断此篇可能有此具体的历史背景所指,并以之作为理解《题辞》的线索之一。但不应被具体背景束缚,阐释整个野草中的主要篇章均应如此。
  
  文本综论
  
  此篇题辞既为序言式的作品,那么与《野草》正文诸篇不同,它是对作品进行整体式的把握,而相同处则在于都是哲理诗化的晦涩表达。《题辞》与整部《野草》的风格非常切合,是《野草》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了解《野草》内容哲学以及言说方式的关键所在。作者在《题辞》中首先表达了言说的艰难以及对言说的不确信,困惑和犹疑;次则整体上概括自己不追求永恒,不害怕死亡和朽腐的,向死而生的追求生命极致的大欢喜的生命哲学;三则表达《野草》乃生命的痕迹,罪过之书;四则暗示作品的部分内容是表达对地面的憎恶;最后表达的是《野草》乃过去生命的确证,以及希望《野草》速朽从而告别《野草》的渴望,但实际可能有些惋惜,留恋和感伤的心情。
  因而题辞在某种意义上概括表达了《野草》多方面的主题。作者表达得如此简练和含混,以至于我在解读和把握的时候颇费踌躇。
  总而言之,这篇《〈野草〉题辞》可以被看作是鲁迅为整部《野草》作的一篇序,但将之与《〈野草〉英文译本序》作一番对比,是非常有意思的。后者对〈野草〉中八篇比较偏于现实意义的作品作了一番解释其具体针对意义的交代,而对关涉最个人化的内在生命体验和哲学思考的如《过客》《死火》《墓碣文》《影的告别》等篇则只字不提,这种开口和沉默之间的差别也是颇有意味的,也许鲁迅感到这些篇章不仅是颓唐,而且太个人化,又并无什么具体的现实针对性,而且是象征诗化的生命表达,以至于难以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进行解释,或者即使解释也非一般人能懂,干脆就不解释。对这些篇章的理解,需要个性气质相近的读者与作者进行最微妙深入的个人体验式的印证和对话,那是一种深夜孤独时候默默的心与心的交流。而这篇题辞实际上提供了一个理解译本序所未提及的《野草》之为《野草》的关键性篇章的一个暗示:那就是这部作品主要是关于生命的生存与死亡,腐朽与空虚的言说,它是作者向死而在的生命体验和思考的表达。“存在与虚无”是《野草》的关键所在!但同时,《野草》中的某些篇章也是作者对以野草装饰的地面的憎的表达。存在之体验与思考和对地面的憎的表达一起构成《野草》的内外两个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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