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读书历史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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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读书历史和空间 　 作者：徐翔　 　

法律知识“口袋书”进校园 童年生活的星空 　　我爱书。 　　小时候，我腼腆，胆怯，敏感，好静，而且体弱，简直像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里的那个小主人公。记忆中，很小，我就不爱玩，不愿接近别人。《永玉六记》之五《汗珠里的沙漠》有一幅漫画：一个小男孩坐在条石上，双手抱膝，入神地仰望远天的星星，若有所思。我看了，感到特别亲切，觉得，那就是我。只是，我坐的不是条石，是树根。黄永玉先生的题词是“别轻蔑少年时期感动过的东西”。是的，星空，是感动过我的东西，我不曾轻蔑，而且一直爱着她，每一仰望，就深深感动。康德说他“敬畏天上的星辰和心中的道德律”，我特别认同，觉得星星是自然万物的当然代表。 　　一个画面常在我眼前浮现：阳光，和暖地照着土屋前的丝瓜架，绿的叶，黄的花，在微风中一动一闪。我坐着，手里捧着一本《红楼梦》。——那年，我八岁。我从邻居那里借到一本《红楼梦》，糊里糊涂地看起来。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百二十回本，四卷，灰蓝色封面，沈尹默先生题写书名，启功先生校注（这些知识，当然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读到晴雯的死，伤心得哭了。夜里，梦见了她，笑着撕扇子，只是没有嗤嗤的响声。没有谁知道我的伤心，也没有谁关心我的梦。八岁的孩子能读懂晴雯和宝玉的感情？能读出《红楼梦》的好？哪儿呀！那怎么竟会萦绕梦魂？我后来想，孤寂的童年生活，只有一群“红楼”少年是我的伙伴。晴雯，格外有活力，格外会玩（率真，深挚，自然，富于活力）吧，便格外让我喜欢，愿意亲近了。或许，是因为曹雪芹笔力过人，在他面前，童叟一律，不免被俘虏了，我自然也不例外。不管怎么说，我很幸运，那么早接触到了《红楼梦》；而且，给我文学的启蒙，培养我读书兴趣的，恰是这伟大的人性的诗篇。 　　上世纪七十年代，书是稀罕东西，碰到什么就读什么吧。我记得，那时还读了不少小开本的连环画，我们叫“小画书”。有两种，一种是电影剧照，另一种是线描，多取材于文学作品。那些线条，可是出自贺友直、华三川们之手啊！现在想来，真是奢侈！可惜那时候不懂欣赏，只是看看故事。 　　后来，大约是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得到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叫《革命故事会》。每一期的开首，是《水浒》故事的连载，此外，就是阶级斗争的内容了。其实，《水浒》也是被作为阶级斗争的故事的。再后来，家里给我买了一整套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至于今天的中学生很熟悉的、易得到的、正在读着或不愿读的那些书：《爱的教育》、《夏洛的网》、《格列佛游记》、《寄小读者》、安徒生和格林……对于我，可都是梦想之外的了。 整个童年，整个少年，我精神生活的星空，《红楼梦》是一颗闪亮的星。 　　丰厚的阅读生活 　　１９８２年，十六岁的我，到淮安师范学校读书。 　　那三年，读书自然就多起来。——学校有图书馆。孔孟老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李杜、莎士比亚、马恩、爱因斯坦、鲁迅、孙犁……一个一个结识了。同学中有几位同好，大家在一起读、畅想、辩论。我们讨论莫泊桑和契诃夫的区别；比较狄更斯的一部部长篇，论定哪一部最好；《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之后，向《战争与和平》冲刺；安德烈、彼埃尔、娜塔莎，我们认为恰和真、善、美一一对应；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我们的榜样；简·爱，是女性的标本；鲁迅先生的一篇《好的故事》，我们阅读、抄写、朗诵、背诵，讨论课本为什么不选入…… 　　那时，我开始订杂志：《中国青年》、《萌芽》、《散文》、《大众电影》……渐渐地，有了对文学、哲学、书法和京剧的兴趣。我曾经和几个同学到县图书馆，借出《哲学研究》、《历史研究》、《经济研究》、《文艺理论研究》等杂志，手抄刊载在上面的论文，挑选题目中有“人生”、“宇宙”、“意境”、“嬗变”字样的。我还手抄过整本的《１８４４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朝花夕拾》、《野草》和孙犁的《白洋淀纪事》。 　　开始写日记。什么都写到日记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思绪。 　　开始买书。第一次买的书是《古文观止》（中华书局）、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人民出版社）和叶圣陶的《小记十篇》（百花文艺出版社）。接着，陆陆续续地买了《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唐诗三百首》、《美学》、《思想录》、《爱弥儿》，等等；还买了“白皮”平装的《鲁迅全集》分册。 　　１９８５年，毕业工作。买书，订报刊，就放得更开了。而且，也有了计划，有了系统。 　　那时，有一个愿望：我要知道自古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他们都想过什么，做过什么，写过什么。于是，我先了解各领域的发展史，查阅《辞海》，看看谁是“最伟大的”家，他们有些什么著作。孙犁先生曾照着鲁迅日记“书账”中的书目买书，我也这样。跑书店，邮购，买啊。渐渐地，书多起来了。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华书局“二十五史”、“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历代史料笔记丛刊”、中国出版集团“中国文库”、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世纪人文系列丛书”、三联书店“现代西方学术文库”、人民教育出版社“外国教育名著丛书”……开始买贵重的书了：齐白石、凡·高的画册，王羲之、颜真卿的书帖，韦斯顿、吴印咸的影集……开始订更多的报刊了：《新华文摘》、《读书》、《收获》、《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中国青年报》、《文摘报》、《教育研究》，后来又是《南方周末》、《文汇读书周报》、《爱乐》、《天涯》、《万象》，等等。继而更加奢侈，买盒式磁带，买ＣＤ光盘：外国古典音乐、现代音乐、民族音乐、歌剧、话剧、京剧、昆曲、越剧、沪剧、锡剧、评剧、吕剧、相声、京韵大鼓、北京琴书、歌曲、播音、朗诵、外国影片配音…… 　　我的书 　　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我曾写道—— 　　“书是什么？借助文字这个伟大的载体，超越了时空，作者们，一个一个来到你的身边，和你朝夕相伴，终生与之。那些我们未能与之谋面、结识的一代又一代圣贤和人杰、思想者和创造者、战斗者和劳动者、借助书籍，把他们的生活和命运、思想和情感、追求和梦想、爱和恨、喜和悲呈现在你的面前。这些书、这些作者，是我们最敬爱的老师和朋友；他们各自以独特的方式面对世界，认识世界，解释世界，也改造世界。这个世界因此而多了很多‘维’，成倍成倍地丰富了。 　　“书，拓宽了你的精神视域，扩大了你的生存空间。‘读万卷书，活一万个人生’（黄永玉语）嘛！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为什么是这样的？四季更替、花开叶落、大漠孤烟、板桥人迹、西湖夕照、卢沟晓月、两三点雨、七八个星……还有，勾股弦的关系，正负极的吸引，酸与碱的中和……这一切的存在和变化，不是美妙而神奇的吗？‘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圣经·旧约·创世记》）‘人的彻底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的彻底的人道主义……。’（马克思《１８４４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我要为不能到每个地方而向一切事物道歉，我为我不能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而向所有人道歉。’（［波兰］希姆博尔斯卡《在一颗小星下》）‘酒啊，你有水的外形，火的性格。’（艾青）……这一切的发现和创造，不是庄严而神圣吗？我们好奇，要了解它们，认识他们，于是读书。 “生也有涯，我们要选择基本的书来读。比如，先秦诸子之于中国文化，《史记》、《资治通鉴》之于史学，唐诗、宋词、《牡丹亭》、《红楼梦》之于文学，《黄帝内经》之于医学，鲁迅之于中国现代，齐白石、黄宾虹之于中国画，马三立、侯宝林之于相声，梅兰芳、周信芳之于京剧……古希腊诸贤、《圣经》之于西方文化，埃斯库罗斯们、莎士比亚之于戏剧，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之于俄国文学，康德、黑格尔、叔本华、海德格尔之于哲学，冯特、麦独孤、考夫卡、弗洛伊德之于心理学，爱森斯坦、安东尼奥尼之于电影，苏霍姆林斯基之于教育…… 　　“写这些书，作者付出的是时间、汗水、智慧，甚至生命。我们阅读他们的书，是享受他们的精神创造，理应有相应的尊重，以至虔敬。例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狱警搜查德米特里，要求他脱去衣服。他在屈辱中一件一件地脱下，……‘脱袜子对他来说简直痛苦不堪，因为袜子很脏……再者，他一向不喜欢自己的脚，一辈子都认为自己的两个大脚趾长得很难看，特别是右脚上又粗又扁、趾甲朝下弯曲的那个，现在这些都将暴露在他们面前。由于羞愧难当，他一下子好像故意似地变得更加粗鲁。’一个人的尊严，就是这样被毁损的。你看老陀对这个脚趾头的重视。我们不能轻易滑过。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先生的文笔是精简的，但他细致地交代孔乙己‘用手走’这一细节。这是先生的良知，他觉得有这个责任。这是令人下泪的画面呀！‘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这是小说《边城》。沈从文先生对他笔下的人、事、景、物，‘从理解和爱出发’，体贴入微，像是用心灵的手抚摸着。我们对这样的文字，也应该用眼睛、用心灵抚摸着的。这样，才能读出这个世界和人类心灵的奥秘。鲁迅先生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且介亭杂文二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你读老陀，发现这‘罪恶’和‘洁白’了吗？” 　　读、听、看，我的生活，丰富了。精神世界的天空，星光灿烂！ 　　仰望星空 　　１９８５年到２００１年，先后在小学、中学、教师进修学校、电视大学任教。我课务以外的生活，就是读书；读书，就是我的生活。２００１年创办学校。直到现在，读书，还是我的生活。 　　二十年的读书生活，充实愉快。越读越觉得人生短暂、时间紧迫；越读越觉得对这个世界，自己知道得很少。面对书本，面对世界，我越来越谦卑，越来越沉静。 　　我读过的一些文字，在我的眼前呈现出来，铺展开来——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这也是生活”……》） 　　“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首先是为那样一些人，他们的喜悦和健康关系着我们自己的全部幸福；然后是为许多我们所不认识的人，他们的命运通过同情的纽带同我们密切结合在一起。我每天上百次地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依靠着别人（包括生者和死者）的劳动，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来报偿我所领受了的和至今还在领受着的东西。（［美］爱因斯坦《我的世界观》） 　　“我们一直是种种罪恶行径的沉默的见证人。我们的头上已经滚过了许许多多的风暴。就我们已经熟悉了欺诈和模棱两可的讲话技巧。经验使我们怀疑他人，使我们丧失了怀疑和坦率。痛苦辛酸的斗争，已使我们困倦消沉，甚至玩世不恭。我们仍然有用吗？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天才，不是玩世不恭者，不是愤世嫉俗者，不是机敏的策略家，而是真挚的、坦诚的人。要使我们能够找到重返纯朴与真诚的道路，我们的精神包容量足够地充分，我们自身的正直足够地问心无愧吗？”（［德］迪特里希·朋霍费尔《狱中书简》） 这用笔和纸写下的有字之书，以及那用血和汗写下的无字之书，点亮了人类文明的星空。星辉一片，照临大地。 　　我，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