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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亮:故乡的邻舍小芳
故乡,离不开乡亲,而最为熟识者,莫过于自己的邻舍。
我今年25岁,邻舍小芳刚好比我大18岁。小时候常听一首歌,歌的开头是这样唱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但我的这位邻舍小芳辫子虽也粗长,相貌却不是特好看的。或许是她母亲在怀她的时候没有注意好好调养,小芳一生下来右脚就发育不完全。待到长大了,她的右脚仍保持着十几岁的样子,因此不得不从小就拄一根拐杖来代替那残缺不全的右脚。
待到她嫁到我们村并刚好同我们家是对门邻居时,我才记起其实小时候是见过她的。她出生在郑庄,同我们王庄仅隔一条小河。从我们村过去她们村就到了山脚下,因此每逢放假或周末的时候,常是要经过她们村到山上玩耍的。时间久了,便注意到一个经常在墙上晒黄纸的女孩,一条乌黑的辫子盘在脑后。说起黄纸,就是那种农村给死去的亲人烧的麦秸做的“火纸”。那种纸极其粗糙,像饼一样,每每“赶制”出来都是要贴在墙上晾晒的。天晴的时候,路过郑庄,总会见到这个右脚短小干活却毫不逊色的大姐姐。那时她的个子很矮小,贴纸的时候总要站在一张很高的破旧桌子上,右胳肢窝要紧紧夹住那根代替右脚的拐杖。为了保持平衡,她需要稍向右倾斜身子,双手拿着刚由纸浆轧出的黄纸,快速而又均匀地糊在墙上。
按理说,作为路人的顽童是不大注意路边人们行为的,但那瘦小的糊纸的身影不知怎的却进入了我的生命之湖。至今已二十余年,愈发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而这种记忆或也因了后来的故事变的更为持久。更为奇妙的是,当我们的记忆关联某一事物时,每每偶遇这一事物,便会自然开启沉睡的记忆!记忆是一道水坝,它可以将过去的一切都归入它的里面;关联的事物则是水坝闸门的开关,每每开启,总有一些被释放的记忆进入当下的思想之湖中。因此,我们便容易因了一物而记起某人,或因了一人而忆起某物。
成了对门邻居,彼此也便渐渐熟识起来。她娘家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中虽非富贵,但还是把三个儿女拉扯成人了。她嫁的丈夫是我们村极老实的一个建筑工人,家里兄弟四个,他是长子。丈夫名叫王赵立,父亲去世得早,母亲驼背很厉害,也是干不得什么重活的。好在农村人如仙人掌般易活,给把阳光就能长出殷实的果子来的。他们结婚后,日子过得还算美满;一年之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取名王大龙。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整天游玩在村中的各个巷口。
农村人朴实,各家的大门白天常是开着的。每次农忙家中无人,玩饿了,我总要到处找些吃的。农村人家厨房和住房是分开的,并且一般的厨房是不安门的。因此去别家锅里偷吃的成了解决饥饿的好办法。有一次,我实在饿坏了,待到小芳家无人时,就偷偷溜进了她家的厨房。农村人家都是用的大口锅,锅盖也是又大又重。我好容易揭开了锅盖,发现里面仅有小半锅的稀粥。饥饿让我没有想太多,抓起勺子就喝。稀粥虽有些凉,但多少还是可以压些饿的。我一口气喝去了三分之一,喝完后才有些害怕--把人家的粥喝了,被小芳家人看出来怎么办呢?东瞅西瞅,也不见一个水桶。好在我急中生智,正赶上我想撒尿,于是就用尿补足了喝去的粥。完了,我还用勺子特意搅拌均匀,匆匆盖上锅盖,飞离现场。
小孩容易忘事,哪怕是自己干过的坏事。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又去她家玩,见院子里放着一个切蒜用的臼子,全是石头做的,特别光滑。我好奇心上来,拿着杵把玩;不一会想撒尿,于是不假思索就尿在了蒜臼槽里。泛着泡泡,并且还溢了出来。拍拍手,偷笑着跑开。说也奇怪,小孩捣鬼总爱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并且还会认为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对之处。
农忙虽是农村人最繁忙的一段时间,但除了春种秋收外,其他时间人们还是颇清闲的。农闲的时候,男人们打打牌,女人们织织毛衣,老头老太太晒晒太阳,有的还帮助照看一下孙子孙女。人一旦清闲下来,便很需要聚集在一块,而聚在一块的人们往往只有两件事儿可做,一个是边聊天边晒太阳,一个是边晒太阳边聊天。而聊天,妇女们尤其是最擅长的。
记得一个冬日,太阳暖阳阳,早早地晒热了墙角。妇女们饭后便围在一块闲聊开来。小芳,我妈妈。都是墙角俱乐部的常客。妇女们静静地坐着闲聊,我们小孩便在旁边玩警察捉小偷的游戏。早些年的乡下是极少有水泥地的,玩耍的地方也多是土堆。玩得有些累了,想撒尿,就地解决。但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我先在土堆里面挖了一个小坑,将尿尿进土坑里去,然后再用旁边的土盖上。正得意于自己的创举时,不料自己撒尿的全过程竟然被小芳无意间瞧见了。
她笑着大声将我的秘密告诉了周围的人,我用眼狠狠地瞪了她一下。那笑声很爽朗,不带任何讽刺,但毕竟自己还是被人揭了短,又难免觉得那笑声很扎人。
“小亮可够坏的啊,尿完尿还”好心“用土盖上,别人不知道,打那儿经过,还不得踩一脚啊?”一边笑,她还一边冲着我说话。
“你管不着,反正我又没尿你那里。”我不高兴地强辩了一句。
“还说呢,俺家前几天锅里,还有蒜臼子里都有股尿水味,不知是咋回事哩。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她停下手上的活,像是要同我正式宣战一样。
“我咋咋知道啊?我又没去你家,又不是我尿的!”小孩是不会说谎的,尤其是在他们说谎的时候。我的声音激动,但一听就知道底气不足。
“我看啊,除了你老爱干这种事儿,没有第二个人!”她似乎也认真起来,满脸和善中开始透些怒气了。
我看情况不妙,便转身跑开了,边跑还边回头为自己正名“不是我尿的,不是我尿的。”惹来其他看热闹的妇女一阵大笑,小芳的笑声特别突出……
这次事变之后,我再也不敢随便尿尿了。
大龙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虽然他妈妈有些残疾,别的小孩也经常因此嘲笑他,但他并没有因这些埋怨什么。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不管任何人的存亡,小孩子都长成了大孩子。我考上大学后,便去了哈尔滨;除每年寒假过年回家一次外,其他时间是很少回去的。再者,小孩子长大了,同不常见的人也会渐渐陌生起来的,即便是曾经很熟悉的人。回家,我一般也是很少外出了。一是因为外面的确很冷,另外也因为外面的确不再如从前那般热闹了。墙角俱乐部的成员都还在,但平时却极少聚会了。后来我们又搬离了原来的住处,迁到了几百米外的新居。小芳家的故事也便成了久远的回忆,而这记忆也随着时间的冲蚀日渐模糊起来了。好容易正月初二拜年可以见一面,但也只是互相简单地问候一声,或许彼此都已忘了那个爱满世界撒尿的坏小子。
大概是2008年冬天,我放假回乡,偶尔听妈妈聊起最近一年来村里的人事变迁。“大龙被烧死了,”妈妈小声说道,“为了给他看病,小芳曾经挨家跪着筹集医药费。”听到这件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怎会发生这事呢?”后来我才慢慢了解到,原来大龙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到外地打工了,在一家餐厅,那儿负责吃住,虽工资不高但平时也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因此每月还是可以攒一些钱的。但因为餐厅老板在外面结了怨仇,仇人来报复,放火烧了餐厅。仇人静悄悄地把屋里面洒了满地的汽油,并把大门从外面牢牢地锁死。那是正是深夜,忙碌了一整天的餐厅员工早已沉沉睡去,而老板却因有事外出不在店里免去一场灾祸。一把火把餐厅烧的面目全非,大龙被救出来时还活着,但已是大面积烧伤。小芳夫妻二人跑遍了全市所有的皮肤医院,将前半生所有的积蓄都用光了,医药费还是远远不够。为了救儿子,小芳挨家挨户跪着乞求。我们村不大,但遇到这样的事儿还是头一次,邻居一场,各家也都多少捐了一些钱,有一百的,有五十的。但即便如此仍没有挽回大龙的生命,因为是大面积深度烧伤,最终还是没有救活。老板来过一次小芳家,给了几万块的赔偿费;但是人都没了,赔偿费又能怎样?
后来听说小芳家又生了一个女孩,计划生育办也算她家为独生子女家庭。再以后我毕业,工作,小芳仍旧在村里安静地生活,我也有了安静的生活。是的,我们都在努力地活着。曾经的邻舍,不知你现在是否还记得我,不知你现在是否已走出悲伤……
不见了故乡人,故乡也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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