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新闻：神圣的饥饿

jssh365

娱乐新闻：神圣的饥饿

杜骏飞

有时候我会笑出声来，一盏青灯读报时。

读报不是我爱好的工作，但它是我的职业的一部分。这天，夜深人静，天朗气清，笑声来自一篇《“贼”上了“贼船”》的特写作品。

自从“超女”“梦想中国”“加油好男儿”“我型我秀”之类全民娱乐取代全民健身，成为薮薮国人的精神寄托以来，我亦不能免俗，不仅看了，而且还难以自持的议论滔滔过。但是，我还一直严肃着而没有笑。我一直在想，等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笑声，我对我们这个划时代的娱乐工程的关怀，就算圆满了。

从一个新闻学者的视角来看，《贼船》里所描绘的那些富于责任感的记者们，处在一个尴尬的身份认同危机之中：他们来自充满社会批判意识的新闻人社群，但是加入了作为其批判对象的娱乐事件的“媒体顾问团”；他们颇具专业精神地参与了娱乐，但是却自我期许为——打入“敌人”内部做地下工作；他们试图找到娱乐的黑幕，但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丝一毫选秀舞弊的线索而怅然若失。看到这里我终于笑了。

在新闻学课堂上，我的学生们对此分为两派，“原教旨”新闻主义的一派认为，新闻人不仅不应该亲身参与这类一点正经也没有的综艺闹剧，甚至在报道时就不应该干涉任何客观自在的新闻事件；另一派的精神世界看起来要轻松一些：不就是一个娱乐节目吗？与民同乐又何妨？更何况，如果要调查娱乐黑幕，就必须做到对信息的“二源求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后来，后来我有些严肃地告诉他们，有关“主义”的讨论不是那么简单，你们将来可千万不要学习现在这些参与讨论的记者——说讨论就吵闹，说不讨论就忘掉；并且，所有人在讨论之后都认为自己比讨论之前更正确了。

解析该“新闻事件”，需要一个两维矩阵式思维，第一维是记者的业务理念，至少包括两个基本选项：“一般事实报道”、“调查性报道”；第二维是新闻事件的性质，也至少包括两个选项：“娱乐活动”、“有争议的社会事件”。这样，我们就得到了四个组合研究：A.对娱乐活动作一般事实报道；B.对有争议的社会事件作一般事实报道；C.对娱乐活动作调查性报道；D. 对有争议的社会事件作调查性报道。如果是在A条件下，记者没有太大的职业伦理压力；在B条件下，记者有失职之嫌；在C条件下，记者是在小题大做；在D条件下，记者应该严阵以待，回到专业主义的立场在所难免。因此，如此看来，问题不在于“媒体顾问团”的价值上，而是出在以下两个前提讨论上：如何认定“我型我秀”之类娱乐事件的性质？如何看待娱乐记者的职业价值观？

第一个问题，关于如火如荼的选秀节目究竟是媒体之林里的一只什么鸟的问题，我们已经议论了很多。既然，按照施拉姆的观点，大众传播的四大功能之一就包括了娱乐大众，那么，娱乐就娱乐了，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会有很多声音在问：选秀真的就那么简单，你能说选秀不是象征着一个选举，从中折射出选举政治的缩影？评委真的就那么单纯，你能说其间没有权力的寻租，从中潜藏着官场式腐败的黑幕？……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尽管一个又一个的选秀揭黑的新闻被证明是炒作和子虚乌有，但是率同大众的记者们仍然是义无反顾。
      
“贼船”这一隐喻的出现，颇能表现这种来自记者精英阶层的集体潜意识。你可以对“贼船”有很多解读：既然是船，那么一定有贼；船上原本并没有贼，上的人多了，船上也就有了贼；……诸如此类。不过，你不能排除以下可能：娱乐活动真的只是娱乐活动，船自是船，贼自是贼，贼船的图景来自记者的话语狂欢和职业幻觉。

对于秉持捉贼理念的记者们来说，选秀这条船，或许并不是真正的贼船，但却是他们唯一可以“想上就上，想捉就捉”的船。多年来，文艺、体育所代表的娱乐新闻领域，风起云涌，酣畅淋漓，几乎成为了无处可以寄托的新闻专业精神的最好栖身之所，这是一个幸运吗？“媒体顾问团” 事件的真意就在于此：记者们发现了娱人可以自娱的快乐，但是内心却忍受着职业理念的煎熬。他们对自己的疑问，与对娱乐的疑问一样多；与此同时，他们（及其所代表的公众）赋予选秀事件的社会文化政治的意义，是如此的壮阔而富有想象力，以至于看上去近乎某种“神圣的饥饿”。终于，职业化的焦虑，表现为对娱乐事业本身的无限的情感寄托。

当记者以精英自许之时，他们对新闻事业的一切热忱，从反面成全了电视娱乐工程的全民化。作为牟利者的“来自媒体的娱乐”，与作为监督者的“来自媒体的新闻”，尽管同床异梦，但却异曲同工的完成了一次合奏。

自然，“来自媒体的新闻”并不都是以监督者自居的，更多的则是娱乐的纯粹贩卖者，他们，也是电视娱乐工程的更理想的合作者。此次，参与“媒体顾问团”的记者们，大部分是娱乐记者。

因此，第二个问题：娱乐记者到底应该是什么？答案当然是：报道娱乐的记者。他们也持有记者上岗证，在新闻战线上积极工作，也在报社和电视台的食堂里就餐，他们也勤恳的写稿、播报。事实上，纵观当下新闻界，没有哪个新闻领域比之于娱乐新闻更为活跃、更为热烈、更为受人欢迎。对他们的产品，人们观之如堵；不过对他们的新闻伦理，却颇有人侧目而视。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按照逻辑推证，显然不是因为娱乐有问题，也不是记者有问题，而是新闻市场的旨趣认同出了问题。当媒介成为综艺会场时，人们不以为它们是 “新闻”内容；当媒介报道娱乐节目时，人们却以为他们与其他新闻一样，是“新闻”，并且，很不幸，他们要求这些新闻理应与其他新闻一样有着不可动摇、不可亵玩的价值观。

在我和《南方周末》编辑谈论此一事件时，对方特地认真地纠正我说：我们没有娱乐记者，只有文化记者。听到这里，昨夜的笑声再次浮现出来。看来娱乐记者之受歧视，深矣，久矣；以至于在大众心目中，世界上有了三种人：记者，非记者，娱乐记者。

的确，在当下的新闻学课堂上，娱乐新闻的某些趣味不那么受人恭维。其新闻采集手段、新闻标题的制作风格，早已经成为一个个唾手可得的精彩的被嘲弄的靶子。但是，你不能否认的是，如此娱乐新闻，依然让广大看客趋之若骛。一言以蔽之，那些对娱乐新闻的批评者，或许正是娱乐新闻的强有力的消费者。显然，这个事实充满了悖论。

当此之时，你会终于意识到，其实，也不是作为娱乐新闻有问题，而是我们这个时代有问题。是它，让记者不记者，让新闻不新闻；是它，让娱乐不娱乐，让严肃不严肃。

如果你是一个娱乐记者，当你发现自己以精英自许时，你是在间接的炒作全民娱乐；当你发现自己以草根自许时，你是在直接的呼应全民娱乐。最大的问题是：当你以为自己严肃时，你是在娱乐；而当你娱乐时，人们认为你还是应该严肃起来。这时，你的脸上会出现何种娱乐化的表情？

你问我为什么笑了，而且还笑出声来？我不知道。选秀工程的建设者们想唱就唱，唱的响亮。报道选秀的记者们想报就报，报的吵闹。而我，也就只好想笑就笑笑。

让神圣的娱乐的归娱乐、饥饿的新闻的归新闻吧。“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