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写我的婆婆

jssh365

写写我的婆婆

塞上燕脂

　　冬天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我曾经做过的无数个这样的梦大概不会实现了吧。在梦中，我的婆婆提着大包小袋的行李，裹着厚厚的棉衣，站在客厅里，说：“N 市的冬天好冷，我熬不住，就回来了。”我们都欣喜是围着她，说：“妈，别走N 市去了，就在家里吧。”这样的梦境非常清晰非常真实，老是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妈妈已经回来了，她正在阳台上纳鞋垫，她正在厨房里做早点，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于是我就高兴地叫着“妈妈”，跑出去找。可是到处乱糟糟的，冷清清的，婆婆还是没有回来。

　　婆婆去N 市，是去照顾大姑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璐璐的。大姑子在那里开着一家川菜馆，生意好得不得了，而外甥女还很小，又要上学，无法独自一个人宿夜，她自己的奶奶又早死，就征得了我们的同意，让她的外婆我的婆婆去照顾。

　　我从未在N 市过过冬天，所以不知道那里的冬天是不是会特别冷。但婆婆的身子骨很弱，即使是三伏天也要穿厚厚的春秋衫，并且不能碰冷水，在N 市恐怕呆不住的。往年每到初冬，婆婆就会回来，因为那时大姑子还未开饭馆，自己可以照顾孩子。我儿子嘟嘟则把他奶奶称为“候鸟”，总是说，“大雁要回来过冬啦！”

　　今年冬天已经走完了，婆婆还没有回来。她打过几次电话，说今年N 市不冷，她的身体很好，璐璐很听话，还问了嘟嘟的期末考试成绩，最后说，要过年了，要给嘟嘟寄两百元的压岁钱。我连忙推托，可她说，长途电话费很贵，就把电话挂了。

　　没几天，钱就汇到了，看着那红红的两张百元大钞，我的眼里就有了泪。我对清亮说：“妈妈真是的，自己手头也不宽裕，还寄什么钱呢？”清亮说：“你不知道，妈妈是自己小时候受了苦，从来就没有人跟她拿过压岁钱，就不想让孩子再受她这样的苦。”

　　清亮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怎么会不知道婆婆所受的苦呢？

　　记得两年前，大年三十，我们这儿有先端着酒菜去给祖先上坟的习俗，我跟着婆婆去跟卢家外公上坟。卢家外公的坟只是一个小土包，长着青青的草，四周全是人家的菜地。婆婆很恭敬地磕头行礼，我也照做了。婆婆收拾起酒菜就要走，我说：“妈妈，我们还没有给外婆上坟呢。”婆婆回头笑了一下，说：“我找不到我妈妈的坟了。”我就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回了家。

　　据说，婆婆的娘（我也该称她外婆了吧）命很硬，就是农村俗说的“克夫”的类型。她曾先后嫁过四个男人，前三个都是结婚不多久男的就死了。头两次的短暂婚姻都没留下孩子。第三次结婚后不久就怀上了我婆婆，但后来又遇到一场什么变故，黄家的外公就又没了。所以，我的婆婆是遗腹子，小名叫“孝儿”，是一落地就没见过亲父的苦孩子。外婆无法生存，只好又改嫁到卢家，婆婆也就跟着继父姓卢了。婆婆长到三岁，有一天外婆背着她去赶集，正逢上双河口发大水，过独木桥时母女不小心，一起掉进河里，被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当时正有个擅长游泳的年轻人路过，二话没说，扎进河里，捞起了小孩，所以我婆婆侥幸活了下来。（那个救命恩人我也见过，已经有七十多岁了，身体很是硬朗，说起话来洪钟似的响亮。）可惜外婆就这样没了，我的婆婆也就彻底没有了亲爹亲娘。卢家的外公是个共产党员，担任着本队的生产队长，很正直很善良，他后来没有再娶，一直把我的婆婆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但在我们中国命运最艰辛的那一年，据说那年饿死了很多人。吃着“大锅饭”，同队的人都连偷带骗，只有卢家外公不这样做，并且还不准我的婆婆这样做。每天只能分到一小碗的稀粥，卢家外公还分一大半给我的婆婆，因为当时婆婆才七八岁的光景，总是嚷饿。卢家外公就这样活活饿死了。他给我的婆婆留下了一间半的土屋，我的婆婆总算是有个栖身之地，不至于露宿。

　　写到这里，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留了下来。想想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未出世前就没了亲爹，在三岁时就没了亲娘，在七八岁时又没了唯一的亲人――继父，后来她可怎么活呀？

　　按说，依当时的政策，对婆婆这样的孤儿还是很照顾的。没有了父亲，她自己每天也可以捧个小碗到本队的食堂去打饭。可是食堂打饭的饮事员欺负她，有父有母的孩子去打饭，他就把大勺子在盆里转几圈，稀稠转得匀了才打饭，轮到我婆婆时，就不用勺子“转”，只舀上面的清水。（当年的那个炊事员现在已经很老了，有一只眼得了病，儿子女儿倒很很多，但都不孝顺，一个人单独在一边住。）

　　婆婆在该上学的时候也能背着书包去上学，只不过冬天也没鞋袜穿。她人虽小，但却很勤快能干，就揽了替别人洗衣服的活儿来干。提到这件事时，婆婆总是感叹，当年她的那个主顾身材太高大，他的那个厚棉衣沾了水，怎么也拖不动，更别提洗了。有好心的大婶就帮忙洗，我的婆婆就帮她们打猪草或是看小孩，算是“换工”。

　　白天的时光倒是容易打发，最难熬的是冬天的夜晚。卢家外公留下来的被子早就烂得不成样子，尽是窟窿，棉花也掉光了。婆婆一个人蜷在床上，想起卢家外公，就一个人抽抽噎噎地哭，凄厉的寒风吹在瓦楞上，也发出呜呜的回响。或许是婆婆每天去上学时，穿得太不成样子，又单薄，终于有一个好心人问她，政府每年发给她的衣服、棉被都到哪里去了。什么？政府每年还跟孤儿发棉衣、棉被？婆婆一次都没领到过，想起来她就很气愤。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婆婆独自一人跑到公社去，找到领导，掀起身上的烂衣服，一件一件地哭诉。领导也很生气，一调查，原来是同队一个姓魏的年年冒领了去，让自己的孩子穿，让自己的孩子盖。这姓魏的老婆子，我后来见到时，觉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那样的人。经过婆婆这一闹，队里的人才知道，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后来再也没有敢冒领婆婆的衣物了。

　　婆婆读书的成绩很好，当时读初中高中，讲“推送”，但那时会不会有开“后门”的情况发生呢？我不得而知。反正婆婆就凭着优异的成绩，和根正苗红的苦孩子的命运，一路被推送进了高中。按说，婆婆会按照这条路线一直走下去，最后说不定也会进“工农兵大学”深造的。但那卢家的姑婆（就是卢家外公的妹子）嫁进了彭家当小老婆，一直没有生养自己的孩子，担心老了没有人赡养，便极力搓合侄女与名义上是自己孙子的婚事。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说：“妈妈，你那时不回家和爸爸结婚就好了，你就可以去读大学了。”可是婆婆却说，一个人过的日子太凄惶了，当时也没多想，就想赶快成个家，结束那种无依无靠的日子。后来卢家的姑婆就跟我婆婆一家住了几十年，直到老死。

　　结了婚，婆婆向住的幸福生活却没有来临。公公当时的脾气很大，大男子思想很严重。再加上婆婆基本上没有娘家人（在彭清亮已长到十来岁的时候，从成都回来一中年男子寻亲，原来那就是黄家外公的儿子，算起来，与我婆婆是同父异母的哥哥，婆婆才算是有了娘家人），所以稍不满意就打骂自己的老婆。婆婆很能吃苦，把家料理的井井有条。因为自己吃了没有父母的苦，对孩子更是百般疼爱。那时生活不好，婆婆担心孩子营养跟不上，就一直不跟清亮断奶，清亮吃母亲的奶一直吃到三岁，可是提起来婆婆仍然叹息，说没有让他吃到七岁，所以现在清亮的“劳力”不好。

　　由于读了高中，婆婆在村里算得上是一个女秀才，她很快就担任了村里的会计。可是公公不让她去，因为村上当会计，有时就没法照顾到家里，更无法按时为公公行茶煮饭。但婆婆这时却固执起来，非要去干这件事。她自己每天很早就起来，做好一家人的饭菜，喂过猪，提起算盘、账薄就上路，有时要很晚才能回家，黑夜里还要穿过一大片的坟地。公公从来不去接她，更多的是抱怨和责骂。

　　婆婆一直想修几间自己的房子，而不用再住在卢家外公留给她的老房子里。经过岁月的变迁，那房子早就破败不堪了。婆婆努力了好些年，终于砌成了三间大瓦房，很宽敞明亮。婆婆得意地说，修这房子，我们还没有借过债呢！

　　后来清亮读高中，读大学，婆婆就在家里种田、生蘑菇，养猪，硬是供到他毕业。后来我们结了婚，婆婆又来跟我们带孩子，做家务。现在我的孩子大一点儿了，而大姑子又需要她继续“发挥余热”，婆婆就这样“背井离乡”去N 市带孩子。但婆婆自己竟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她说，现在我多享福呀，孩子们都孝顺，又有吃又有穿，我真的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