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寸的宽敞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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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寸的宽敞之十七
                              赵赵
《沉默的世界》瑞士 马克斯 皮卡德
看书一直是胡打乱撞，碰上什么是什么。喜欢看的翻几页，能看完的看完，着迷的，看了还看。没有按书单“系统地”读过书。
我对“系统”，没兴趣。
对完成什么，实现什么，到达哪里，也没想法，看看书，不过是看看书，不值得说。也有人认为我读书多——那是因为，他读得少，太少，他不读。我在底线之下，他压根就不干这件事。不干也没不好，钓鱼、打麻将，不出去骗人害人，蛮不错。阅人阅世，只要肯看肯听，也偶尔想点什么，也必是发光的。
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的世界其实指的是我的家，那个有十几棵桃树，数不清的榆树的院子，西望不远处长满高柳的长堤，堤外那片水。
我的世界，鱼、船，高粱稻米和爸爸。
妈妈。妹妹。哥哥，姐姐。
我的世界后来多了草花跟伙伴，还有很久之后的，最好的人，我的儿子。

我的世界，就这么小。
祖国跟我无关。许多在更远地方发生的事情也跟我无关。
一只蝴蝶飞过院子，是大事。巧燕儿的窝给大雨冲塌了一块儿，也是大事。我问爸爸：
是好天吗？
爸爸说：下雾了，是好天。好大雪，是。正下雨，你听见了闺女？也是。
对我来说，不一样的天气才是好天气。

爸爸到他的那片水里去了，好几年了。以前他还回来，一个猛子扎下去，很久很久，站在水边或坐在舱里，我都害怕了，他从丈把远的深水那边出水，头脸肩背都是水珠，他亮晶晶的。手里举一条大鱼。
爸爸是读书人，说书人。
我想念爸爸。
我大概按他的愿望在读书吧，我比他读得多很多。

这么写下去，怎么写完？我没有一天不想念我妈。我如果还有一点聪明，有一点开阔，偶尔也会安静，我知道一些深爱他人应该做的，我还有一些好——全是来自我的母亲。
最好的怀念就是活成她的样子，我知道我不行。
我正尽力而为。

母亲没有教给我的我也有。比如漫不经心地活着，并且说：我来这个世界，是来玩的。后来变得宽大的世界对我意义不大，几乎是空的——在水边，我就是一直在玩。
她允许我玩。
不给吃苦，不让过力——孩子不要让他过了力，一辈子的伤。她说。

我很好，没有许多人拥有的许多，也不大觉得出来，那些本不是我想要的。一片树林，几枝野花，书，够了。

下面是读书笔记：
1、语言中的精神，这无可测量的精神，为了盛放自身不可测的内容，一定需要跟自己一样深不可测的沉默。
优质沉默，或许是需要的吧。不需要的言语不在场。世界因此清美。
把此刻所有人类发出的声音提取出来，浊流将淹没所有的木雕石雕。它们只能沉入噪音之底。在那里：
无以言表的悲切。谁说：充满喧嚣，毫无意义。
2、死并不只是生得终点，越来越不是这样。被浪费掉的，被耗空的生，就是今日之死。……错误的死亡很多，人要学习如何死。
他讲死亡，大概跟沉默也有关系，声音的死就是一种沉默。在声音消失的地方，沉默毫不费力地诞生，它辽阔无际。
不请自来的语言是饶舌。
这些文字，如果读一定默读，让它们以沉默的姿态在你的视野里活一会儿。或者不看它们，让文字的饶舌，自生自灭。
这多甘美。
3、诗人的语言呢？
诗人的语言依然真实，跟沉默相关联。即使如此，也不过是废墟上飘过的幽灵的影子，充满了一种最终不得不消失的悲哀。
你有你的句子，我有我的。
至少你跟我拒绝了“我们”的腔调，也不用“他们”都用的词语。
他们说：……。我说：不。
他们说：……。我沉默。
不对抗，也不是智慧的样子，就呆呆的，不说话。
手机响了，我手机的铃声是教堂的钟声，很微弱。你的声音是我渴望听到的，至少今天是这样，可我的手机里没有存下那个你可以随便拨给任何人的号码。
我找那本抄写着你号码的那本书，那本书是一本诗集，叫《城市与原野》。可那本书找不到了。后来电话又来了。好听的声音，不是你。
当然不是。
无足轻重，是的。比一无所有还要贫穷，而且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也拥有。
4、最动人的话语之一是：我记得你说过……
说，记得，你。
喃喃，低语。在某一间房子里用中音——银灰色的中音，多么美。
窗帘也是银灰色的。
我记得你说：释怀。这个词是我后来特别厌烦的词之一，可我记住了。
你说了大概很多吧，我记不得了，遗忘是一种沉默。

我更加喜欢的灰色是鸽灰珠灰。
我更加喜欢的是，跟我自己在一起。
是褐色小蛇爬过的熟褐色的土地，是温软土地上开着的浅褐色唇形花。
是成熟后变成褐色的果子。

5、诗人的语言，对人类来说，是被认作最初的语言，即，使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那种最初的语言。因此，读诗给人极大的快乐。
我常想，为你读诗。
事实上，我也读了。我打开录好的声音，陌生得让我惊骇的声音念诵珠圆玉润的词语，或者生涩干裂的短句子——
你听：
那自然是在夜晚。
在翻转的单弦鲁特琴下面，
伴着奇异的声音，
我将走我的路。 这条路上是尘土，那条路上也是尘土。
我朝两个方向倾听
但继续行走。
我记得叶子在坐等着宣判，
接着就是冬天。
我记得雨带着它聚拢的道路。
雨找到了所有的路。
它无处不在。
我如此年轻，又如此衰老。
我忘记了明天，那个失明的人。
我忘记了埋藏在窗户之间的生命。
窗帘里的眼睛。
墙壁
生长着穿过菊花丛。
我忘记了沉默
那微笑的主人。
这一定就是我想要做的，
在两个荒漠之间的夜晚行走，
并且歌唱。
这是默温的诗，名字叫《歌》。

6、要学习的动作很多。拙笨的人，总是学不会。今天早晨我看见你把大杯里的柠檬水倒一些进自己的小杯子里去，我看到了你坚持了四十年的笨拙。我也看得出，知我冷暖的人，也在忍受我的声音，尤其是诗歌的声音。读到“那间小旅店，古老的钟声，时间一样轻轻滴落”我就摁断了，没有人表示不适。诗歌回去了，声音消失了，妥妥的。。

要学的东西很多，要学各种沉默。

蔷薇小路。梓树，构木。跟它们学习沉默。如果必须歌唱，就像嘲鸫那样，知更鸟那样吧。
7、哪一次沉默不再被打开，不再重新获得语言？
他在他自身存在真正开始的时候，一次次重新开始。这说的是写《沉思录》的人。
我不想再开始。关闭、熄灭，零落、朽腐。
多好的词语。
8、翻开另一本书，陈旧画册，写一个画家，喜欢画风景。比起人来说，我也更喜欢树木喜欢湖泊。他四处行走，看见一条河，就停下不走了，一直到死。他画出一道光，这光落在石头的嘴唇上，使他发声。
他画光一样的水，也画眼睛。
我看不见你的目光，没有彼此凝望过的人，不会相爱。
我觉得你的眼睛像两个葡萄干。
9、爱默生说：眼睛的健康或许需要一个地平线，我们永远不会厌倦，只要我们看得足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