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张蕊 摄影_张蕊 阳光的好,抵不过堵车的惆怅。一路“惆怅”,只得飞奔至高二的教学楼里。此时的四层小楼,阳光透亮,读书声琅琅。10班的教室里有些异样,合着窗帘,阳光只得从缝里钻出来,多媒体里播放着披头士的《Hey Jude》,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孩在讲台上讲塞缪尔·厄尔曼的诗作《青春》。从后门入,鸭舌帽下飞扬的头发首先进入视线,头发的主人转过来,笑了一笑,这便是夏昆了。 照相机的闯入,没有打破教室的平衡,只前排几个学生转头一看,音乐继续,诗歌继续。夏昆安静地站在教室后方的角落里,看台上的黑框少年讲青春的激情飞扬。 十分钟,诗歌分享结束了。夏昆开口第一句话:“这首歌,没有记错的话,是披头士的《Hey Jude》对吧?”真是“背着吉他”当老师。 语文课上的“诗教”与“乐教” 课后,夏昆领着记者前往学校附近的新都桂湖公园,聊天、晒太阳,初冬的暖阳来之不易。记者发现,阳光之好,让茶坊里的“宝马厅”“奥迪厅”门庭冷落。夏昆听闻,哈哈大笑,连声说“这个有意思”。这一采访插曲,成了第二天语文课上的“下饭菜”,或许是失去了语言环境,孩子们没有反应。 谈话开始,夏昆先说到的是音乐。 “现在在我的脑海里,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副画面:出太阳的时候,一家人在院子里,父亲吹口琴,母亲弹琴,我就跟着哼唱。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太幸福了。”夏昆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在那个年代,父亲从哪弄来那么多古典音乐唱片?莫扎特、贝多芬、德沃夏克,夏昆从父亲自己动手组装的那台电唱机上,开始了音乐之路。 一直到30岁,夏昆还想着“抛妻弃子”,组个乐队做音乐去。但最后因为差一个人,未遂。 1992年,从师范本科毕业后,夏昆成了一名语文老师。起初,在学校里过着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他借钱买了把吉他,在课余玩乐队,也教学生弹琴。学生喜欢弹吉他的老师,竟也成绩斐然,夏昆觉着“亲其师,信其道”确然如此。 带着一点功利主义思想,夏昆开始了最早的音乐鉴赏的尝试,一开始是教唱英文歌曲,既能激发学生对音乐的兴趣,又能帮助其学习英语。几首歌曲教完后,在音乐鉴赏的部分就开始不断渗透,从《春江花月夜》到《1812序曲》,从贝多芬到德沃夏克,不论古今中外,夏昆用美去感染学生。 “回忆起我自己的成长过程,我记不住自己的中考成绩,高考成绩,但我记得每一个与音乐相关的点滴,我很高兴,或者很悲哀的时候,都是音乐来拯救我。”所以,夏昆想用一切美的东西去感染学生,于是从1998年起,夏昆开始在自己的课上设置鉴赏环节。 这一次是从诗歌开始。 “一开始,也有些功利的想法,当时高考刚刚出现诗歌鉴赏的题型,还要求默写。这样,上课前让同学来分享一首诗,其他同学就算抄,也是积累。”夏昆计划每个年级搞两年。可后来,鉴赏环节的发展显然出乎了夏昆的意料。有学生提出:“老师我喜欢新诗,分享新诗可以么?”夏昆觉得,只要是美的,为何不可以?再后来,话题又扩展到电影、音乐,到现在,话题呈现出全面开花的局面。比如,有学生分享仓央嘉措,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也有人分享民主宪政,讨论范美忠、冉云飞,还有一个孩子,抬了一架自行车,放到讲台上就开始拆分。“昨天楼下一个班的学生讲到了‘老子’,也有学生讲庄子,《易经》。我记得还有一个小女孩,长得很可爱,穿了一身曲裾,来讲汉服。” 《礼记·学记》里记载:“不兴其艺,不能乐学”,不爱好音艺,何以爱好学习。至贤先师孔子则在《论语》中言“不学诗,无以言”。足以见得,“诗教”和“乐教”在教学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很巧,夏昆的两次“功利主义”思想,都种下了其语文课上“诗教”“乐教”的幼苗。 他告诉学生:“我只是为你们打开一扇窗,让你们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风景,至于你是否喜欢这风景,我无法强求。”作为老师,夏昆喜欢自然而然的东西,不喜欢强求。 有一段时间,夏昆跟几个教师好友自发组成了一个草根课题组,考察学生对课堂的喜爱程度。课题组设置了一些调查问题,比如,让学生填空:“今天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个_______的老师”,或者回答“如果你是校长(家长),听完这一堂课,你想给老师说一句什么”,通过这类问题的回答来考察在孩子开来,老师的一堂课效果如何。 被问及课题的后文,夏昆说:“以我的脾气,这样的事情就可以做一辈子的,没必要得出一个结论。但后来,作为一个区课题,这件事就结题了。”在夏昆看来,做这件事出于热情和好奇。在这样的课堂上,甚至能够看到学生和老师争执得快要打起来的场面,这样的课堂生态甚是珍贵。 夏昆觉得刚刚那名男生在讲《青春》时,播放披头士的《Hey Jude》很好。这首曲子,前不久也是由一名同学在课堂上分享的,他觉得学生讲披头士乐队讲得很好,比他这个资深乐手更好。说到这里,夏昆笑了,打趣地说:“我很划得着,学生教我。我简直没想到,这辈子居然也能在重点中学听课,而且,不用交学费!”说罢,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夏昆认为,“老师和学生,应该是一个不断打开的过程。” 不断打开的夏昆 大学时代除开与音乐相关的点滴,还有一个故事,刻在夏昆的记忆深处。一名教授给即将毕业的学子寄语,希望他们每年能读一本书,在场的许多人都不以为然。可十年后的聚会上,老教授再度问起,很多人都沉默了。 这是夏昆在《读者文摘》上看到的故事,无论真假,他在心里给自己许下一个承诺:不要做这样的学生。 走入工作岗位后的夏昆,也遇到过瓶颈。那是十几年前,他调入一个新学校,竞争激烈。学校讲教师的课堂津贴与学生的成绩挂钩,夏昆这个放养惯了的年轻人便遭遇了“0”的冲击。夏昆在自己的一篇文章里提到,迫于生存的压力,他被迫选择适应环境。 学校的一名老教师何瑞基给他指点迷津,一要分析考题,二则要读书。分析考题,不难办,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夏昆在这方面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可读书,读什么呢?何老师率性地说:“你去读‘二十四史’吧!”于是,夏昆开始了阅读“二十四史”。 在这件事上,有两点很有意思。 首先,是夏昆读史的方式。“二十四史”几百本,买是不现实的,于是,夏昆买了光盘。当时,还盛行Windows98的电脑系统,他就通过系统设定了一个定时程序,每到晚上八点,系统自动跳到光盘阅读,弹出电子版“二十四史”。“我记得当时,我还在玩《帝国时代》和《红色警戒》,每天只要一看到指针变成漏斗了,我就想,完了,没得玩了。”就是在这种多少带着点“悲壮”的意味里,他养成了系统阅读的习惯。 第二件事,是夏昆借书的故事。有一次,他在学校图书馆的一个蛛网密布的储藏室里,发现力大半套中华书局版的“二十四史”,管理员说准备当废纸卖了,他要买,管理员却说工具书不外借!后来,夏昆就跑去跟校长软磨硬泡。最后校长熬不住给签了条子让他借了回去。于是,办公室里就出现了一个端着一米多高、满附灰尘的古书,乐颠颠回家去的身影。 何老师的指点,带给夏昆两个改变。一来,读史让他的境界打开了,系统阅读历史,让夏昆找到了语文的根。二者,下大功夫研究考题后,夏昆的应试水平显著提升。一时间,他成了学校的语文教学高手,学生爱,家长爱,学校更爱。 夏昆回忆说:“如果不是那件事,可能我现在也是不折不扣的‘名师’了,可能到处给人讲课,分析哪一年哪里的题型有什么变化。” 夏昆口中的那件事,是指自己2001级的学生可可,因重重压力,服毒自杀。夏昆在自己的一文中如此说道:纵然我们培养出一万个清华、北大的孩子,但是让一个孩子因为我们而死,这能够说是我们教育的成功么? 站在可可冰冷的尸体面前,夏昆嚎啕大哭。 这件事,如当头一棒,敲醒了沉浸在“名师”喜悦中的夏昆。他开始重新思考,教育到底是为了什么?“很多时候,我们所谓的素质教育,实际上是一个伪命题。真正的教育,应该是一种生命的教育,让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教育,如果不站在学生的角度来思考,就是伪教育。”夏昆说到这里,被云层遮住的太阳突然冒了出来,阳光刺眼。 把语文放回历史的大树上 直到今天,夏昆仍没有把“二十四史”读完,但他觉得读不读完,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读史,夏昆的人生被打开了。“人的眼界提高后,会发现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恐怖。很多时候,我们的教育都在恐惧中生存。” 读史带来的另一个生长状态,则是夏昆的语文课,特别是在讲到文言作品的时候。如果说艺术鉴赏让夏昆的语文课充满诗意的话,那么历史就赋予他的语文课以厚重。 比如,今天这堂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鉴赏。 简单地梳理过生词后,夏昆提出一个问题:这首诗的关键词是什么。他试图通过李白的“狂”来引导学生,人有很多种狂,对于李白而言,他是一个道士,老庄思想中的价值取向远远超过了世俗官位。 说到“狂”这个字,夏昆引用了孔子,晋代的何晏,宋代的朱熹,以及近代学者杨伯峻等人对于“狂”的认识,旁征博引,让学生意识到“狂”有时也指知识分子的意识觉醒。 “文化是一条有机的源流,下游的每一滴水都与上游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夏昆把语文,特别是文言文,还原到中国的大历史背景下进行教学。 “比如教唐诗,前两节课是必不讲唐诗的。我要先从《诗经》开始,从诗经到汉乐府,再到建安七子、五言诗、宫体诗,梳理出来。还有,为什么是唐诗?为什么在唐朝?对于整个朝代的思想、社会构成,都要让孩子们有一个积淀。” 除了课上的古诗词鉴赏,夏昆还在学校,给高一学生开设了唐宋诗词的鉴赏课。他自己编写的《唐诗的江山》,以及正要编辑出版的有关宋词的专著,就成了学校这门课的教材。 对于当下教育杂志上探讨的“语文味”,认为讲字词才叫“语文味”,夏昆不敢苟同。“语文,实际上是一种文化,而文化实际上是在历史当中的,我们将其还原到历史,就是我们的文化史和文明史,而作为一名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史和文明史,应该有基本的了解。”夏昆如是理解语文。中国历史之绵长,且近代以前,文史哲在也是不分家的。 夏昆总结自己。十多年了,他那些不适合当老师的缺点基本没有改变:字依然写得很臭,题依然不喜欢做,学生的名字依然记不住。他估计自己再有十年也改不了。但还有一些也改不掉,比如:热爱学生,热爱音乐,热爱文学。不管再过多少个十年,他仍然愿意与学生一起分享美,与孩子们一起成长。 谈话接近尾声,暖阳消失殆尽,心中骤然回想起,课堂上,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分享的那首塞缪尔·厄尔曼的《青春》: 无论年届花甲,拟或二八芳龄,心中皆有生命之欢乐,奇迹之诱惑,孩童般天真久盛不衰。人人心中皆有一台天线,只要你从天上人间接受美好、希望、欢乐、勇气和力量的信号,你就青春永驻,风华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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