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举个还原论的例子。比如在解释性别关系上,为什么男女不平等?有多人就还原为生物现象。他们举出很多道理。有一个比较好玩的道理,说这实际上是人站起来的后遗症。因为女人和男人站起来最大的一个后果是骨盆变窄。走路,越锻炼身体骨盆越窄。你看动物趴着,骨盆很大、松松的,所以生马啦、牛啦、羊啦,“扑通”一下,掉下来,就可以走路了。猩猩、猴子的孩子,“吧嗒”一下,就能走。但人生下来是个软蛋,“嗙噔”一声下来。什么用也没有,就像软体动物一样,要一年后才能走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照顾小孩就很重要。这样一来,进入文明社会,女的就没办法和男的竞争。还原论并不是完全没道理,但它不能解释现代的性别平等,为什么?现在女人的骨盆肯定比古代还小,现代女人要锻炼身体,要站起来、要跑步,身体活动越大,骨盆也越小。但为什么现在男女地位平等呢?所以你会发觉,还原论不行。还原到基因、到生物学层面上,它解释自变量和因变量的距离大了。它的自变量已经是外生变量,不是内生变量,它就解释不通了。人类好多现象的动态远远超过生物学的可能动态。性别地位在不同社会、不同环境变化非常大,显然不能用骨盆大小来解释。就必须要从文化层面上,在社会别的层面上来解释性别关系。这就是还原论的局限。 第三,生物学的复杂性在于每个层次背后都有大量的机制。这些机制在逻辑关系上都必须符合进化论。不符合进化论的机制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不进化,它就走进死胡同了。只有人的好多社会机制是可以违反进化论的。实际上,如果人的这个物种还能存在一千年,我估计是危险的。比如说,进化论有一个机制就是任何物种都不会浪费食物。为了不浪费食物,甚至爸爸和儿子吃的不一样,甚至幼虫和成虫吃的不一样,甚至种群密度过高的会直接自杀。但这个机制,在人身上不存在。人到处浪费食物、大吃大喝、一塌糊涂。为什么社会机制可以违反进化论法则?这我待会儿会说。生物机制是不会违反进化论的。这样一来,生物学虽然没有牛顿定律这种东西,但它有一“阳伞”。这“阳伞”我们把它叫做“覆盖性法则”。“覆盖性法则”就是进化论。每个机制可以互不隶属,但是必须符合进化论。还有,生物机制只在有限的领域和多重的限制下才起作用。它起作用很明显。所以我把生物科学叫做“课程科学”,非常机械的。比如说,我今天要给你们做报告,我午饭得尽量少吃点,为什么要尽量少吃?如果我饭吃多了就会打瞌睡。午饭吃多了为什么会打瞌睡呢?我们的能量从血糖中来,吃东西越多,血糖浓度越高。血糖浓度高到一定程度的话,眼睛会瞎掉,人会死。这就是糖尿病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人从基因层面上逐渐演化出一个负反馈机制。就是吃多了,它放出一种酶来。这个酶就是胰岛素。吃得越多,血糖可能越高,胰岛素就放得越多,于是血糖浓度就降得越低。我身体里有这个机制,所以我一吃多就要打瞌睡。打瞌睡的话,作报告就做不好了。所以我吃得相对比较少,差不多就可以了。这个机制,是在我吃多的时候运作的,平时不用的。就是出了这件事情,它从哪个抽屉、哪个孔,找到文件拿出来用。 生物学虽然那么复杂,它还有很大的自然科学性质。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第一,生物行为是由本能决定的。比如说老虎吃羊,它不会吃之前讲道德,它饿了就会吃。它的结构和功能是统一的。不像研究社会学,最重要一点要破除结构功能统一论。有结构功能统一论,你就会变保守,会对权威、对现成的东西给予合理性。现成的东西,它总是有合理性。但好多现成的东西,是剥削和强权的结果。生物学里面现成的东西,基本都是功能和结构是统一的。功能主义理论在社会科学领域是受到大量的批判。在生物学里面,基本上都是功能主义者。比如说,我们大学像你们一两年级时就会钻牛角尖,问怎么定义动物和植物?有同学说凡是动物都得有嘴巴。因为动物不能光合作用,它得有嘴巴。变形虫没有嘴巴,它吃东西呢都是“卟”把东西卷进来,实际上它细胞本身就是一个嘴巴,对吧?当然,这个定义也不是没问题。草履虫有嘴巴,能吃东西,又能进行光合作用。怎么办?这个结构的背后,肯定有特殊功能。 第二,生物学还是能进行控制实验的。比如说,马尔萨斯方程,你在自然界是观察不到的。自然界具体一个物种的生长,生长到一定程度会碰到像资源不够一类的问题。种类竞争就厉害了,就会打仗。当这个种群发展得太多,就出现第二个问题——就成为人家的食物。物种多到一定程度,占据资源就太多,人家资源就少。那人家就和你竞争了。当然,人这种动物很奇怪。谁和人竞争都会输掉。为什么我们要保护动物?就是因为好多动物在和人的竞争中大败而溃,彻底输掉了。人太厉害了!到最后人都开始有同情心,要去保护保护弱小群体。马尔萨斯方程在自然现象是观察不到的。因为没有物种会指数增长的。到一定程度,别的因子就会把它限制住。但是在实验室,把大肠杆菌放在培养皿里面。假设能数的话,数它是怎么发展的,前半个小时它肯定是指数增长的。等大肠杆菌长满了,种类竞争就厉害了,它的生长就慢慢缓慢了。生物学的每个机制,自然现实没有控制实验,所以都是观察不到的。但在实验的条件下,它是能观察得到。所以控制实验是有可能的。 现在讲社会科学。社会科学更麻烦、更复杂。首先,它也是多层次的。因为人好多现象是生物基因决定的。比如说,人有讲道理的人,有不讲道理的人。萧伯纳有个至理名言就是“社会总是由不讲道理的人推动的”。像我这样讲道理的人,肯定是永远推动不了社会。今天我很生气,这个人怎么那么不像话。明天我就会想,算了人家也有难处。讲道理的人总是改变自己来适应社会结构。他往往是功能主义者,是保守的。但是不讲道理的人,总是改变社会结构来适应自己。他们往往是革命者。所以个体层面不同的人,对社会的推动力量是完全不一样的。像香港占领中环闹事的基本上是不讲道理的。不讲道理不代表不好,这需要有个性的人来组织一个正常的社会。不同的族群、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层次,现在我们新疆闹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群体之间的冲突导致的。不同国家组织,国际它也是多层次的。 第二,还原主义更加困难。比如说性别问题,我刚才举过的,它不可能还原。但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还原,社会学的好多现象也是能还原的。比如说,你要解释古代的人口增长。人口增长的关键就在死亡率和生殖率这两点。现代的人,能主宰人口增长的关键是在出生率,死亡率不再是个大因素。但在古代,疾病多,医疗条件差,主宰的主要是死亡率。古代社会的人口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一般社会学家会用社会结构来解释。比如用性别,性别越平等的地方,出生率应该越低。如果让女人自己有选择,她不会选择超过两个小孩的。有的用财产,像中国这种国家,每个男性小孩都平分财产,那生的小孩肯定多。而像欧洲,老大拿财产,老二不能继承财产,所以生小孩肯定不会多。有各式各样的解释。有用剩余的,用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经济发展水平越高,人口越多。有一位学者写了本关于世界人口的书,他发现在1500年之前整个欧亚大陆人口始终差不多,1500年以后整个欧亚大陆的人口同步提高。如果是这样子的,那它肯定不是内生原因(也就是性别关系),肯定是外生原因。他的解释很简单就是病虫害。不同的族群,带的病虫害不一样。像埃博拉,是非洲病,但它会通过打仗和做生意传播。比如说,鼠疫(即黑死病)在欧洲爆发的时候,死了近1/3以上的人口。为什么有的死了,有的没死?死的人身上没有带免疫基因,没死的人往往身上带着免疫基因。所以每次大规模的传染病杀死的,都是没有免疫基因的人。这样子有免疫基因的人的基因频率在整个物种里不就高了?原来是2%的人带有免疫基因,这病杀死了50%的人,那么在存活里面有多少带免疫基因?是4%。所以通过打仗,把病虫害传来传去,杀来杀去。到15世纪,在欧亚大陆主要流行的病虫害,已经成为等位的了。以后也有流行病,但流行病不怎么厉害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杀死一半人。当哥伦布等人发现新大陆的时候,当时新大陆有好多帝国像玛雅、安帕帝国都是非常厉害的,但后来他们人口的95%以上都死掉了。西班牙人没多少,就600人,怎么能杀死他们?排队让他杀,也来不及杀。就是因为新大陆病少,我们病多。我们把流行病传给他们。新大陆传给我们主要就是性病,像梅毒。但在新大陆打仗,还没打到一半天花就流行了。天花对我们是个老病,好多人生几天就好了。但对他们完全是个新病,当时没有检疫站。老大陆人的病为什么那么多呢?实际上就是我们老大陆人养的动物太多了。动物和人传,每个人基本上和每个养的动物都有密切的性关系,就这样会不断导致各种的流行病。而新大陆主要养的只有一种叫Llama(羊驼),就长长的,鹿不像鹿,马不像马。所以他们病就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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