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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怀宏:一个全民写史的时代将要来临?
本文根据作者2014年9月27日在“‘高和分享’系列讲座第一期第一讲”上的主题演讲整理而成。
主持人:我们都说中国是一个历史的富国、大国,有时候历史是中国人的宗教。史学这个学科也是中国跟近代西方相遇之后比较有自信的一个学科。现在我们经常上网(不管微信还是微博),会发现有很多对过去历史的很多新的颠覆性解释,对此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时候就会觉得好象会变得乐观,觉得历史的书写足迹可能也发生一些变化,不仅仅是强权者、胜利者的书写,可能也有无名者在书写。但全民写史时代真的有那么乐观吗?接下来我们就把时间交给何怀宏教授。
何怀宏:感谢高和分享的这次机会,我讲这个题目就是“一个全民写史的时代将要来临?”请注意这里我提出的是一个问号。我们有两种历史,一种是经历的实际生活的历史;还有一种是书写、记录、追忆的历史。前面一种历史当然是更重要的。但是如果没有后一种书写的历史,对后人也就不呈现为历史。比如说就在我们北京这一带,大家知道一万八千多年到三万年前生活着山顶洞人,但因为这种历史没有被广义的“书写”或记录下来,我们对这些故事和制度完全不得而知。更不要说几十万年前的“北京人”了。这样的“历史”纵有的话,也只是通过比如工具、岩画一样呈现为几个“点”和“名称”。山顶洞人离我们并不很遥远,也就两三万年前。在他们的生活中肯定发生了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爱情故事,有自己的组织结构,有自己的能人和勇士,但我们却不得而知。所以有时候我们说人类的文明历史是很短暂的,文明也是很脆弱的。
我在这里要谈的自然是后一种历史,是被书写的历史。我曾经有一篇谈中华文化的史学天赋的文章,谈到如果一个民族像一个人一样也有他的天赋、有他的所长的话,比如说德国人擅长哲学,法国还有俄罗斯的文学相当发达等等,那中国人最擅长是什么?可能最擅长的是历史。到今天,我虽然是在北大哲学系,但是我承认中国人的语言逻辑分析水准很难超过英美,形而上学的思想体系构建能力很难超过德国。但对我们的史学倒是有点骄傲,任何一个民族都没有像中国那样具有那么连贯、丰富、细致的成文史。从传统史学来说,你们能举出一个超过了中国的民族吗?好像的确没有。
但是中国的历史虽然源远流长,近代以来同世界一起却发生了一个几乎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近30多年,我们明显看到随着高科技互联网的发展,全民的书写——包括发表、传播、流传等等——在进度上应该说没有什么阻拦和门槛,这是否意味着历史的主体、对象、内容、方法等将出现一个根本的变化,一个全民写史的时代是否将要来临呢?
这个问题的提法并不是我的发明,我查了一下,2008年12月《华商报》有篇文章叫做《2008全民写史时代网络语境下表达强烈欲望》,因为2008年是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30年,改革开放30年也是网络十年,所以那个时候有很多网站发起了“我的童年”“我的家族史”“我的十年”的写作运动。腾讯、起点中文网等号召网民写家族史,推出家谱写作系统等草根史。以前也有过比如“上海一日”“北京一日”,那是比较断片式的,操作要困难得多,征文、投稿、收稿、刊登只能在纸媒上。网络上相对就简单得多,而且有很多人写。发展到后来的博客、论坛,我们就看到很多人在写自己或其家庭、地方的历史。但这是否意味着一个全民写史的时代就已经到来?
另外还有一种参与全民写史的态度或者自我意识。这方面我也举个例子,有个刊物叫《国家历史》,2007年9月的发刊词就叫《我们一起来书写历史》,其中写道:“这是一个公民写史的时代,它给我们每个人一支笔,以打破几千年被官史和史官垄断的历史书写权和解释权,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那么让我们一起来书写历史。记录你所知道的,发掘你想知道的。”“历史不再寄希望于坚固的物体,而在于更广泛的传播,知道真相的人越多,历史被保持下来的希望就越大。从竹简、纸张,到影像、数字媒体,这些承载着历史记忆的材料不再追寻本身的坚固,而在于记录的便捷和传播的广泛。”是社会的进步赋予了公民写史的可能。而记录和传播技术的演进则给了每个人书写历史的手段,在这个时代,权力或知识的垄断者不再是历史的垄断者。我们不仅有笔和纸,还有相机、摄像机、电脑、网络社区、博客。我们既可以记录现在或者还原过去,也可以通过追记家世、修缮家谱还原失落的传统。我们定义的历史,是任何已经发生而不应忘记的事情。我们写就的历史,未必是宏大叙事,但点点滴滴的事实,将会汇成最本真的大历史。”
我赞同《国家历史》这样一种态度,即希望尽可能多的人来参与书写历史,由公民来写史。但对是否全民写史的时代就必将来临还抱有疑问,这个我后面还会谈到。不过我先要简单回忆一下传统的历史书写。因为我对《国家历史》所谈到的几千年的历史书写,全都被官史和史官垄断的这一点还不是完全赞同。
谈到传统的历史书写,我可以先谈谈我自己读史的经验。20多年前我那时候一心一意地用了几年时间,完全没有任何研究目的,也没有什么功利打算,就是想培植作为中国人的修养,觉得我要埋头读古籍,读一些古书。那时候读史,应该说按照历史顺序的,首先读的是除了甲骨文、经文以外的、几乎所有的先秦文字典籍。后来读二十五史,读了前五史以后,可以感觉到毕竟还是有了不少重复的场景和事件出现,所以读完前五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之后,感到它的统一、分裂就读得差不多了,然后就开始读《资治通鉴》。把《资治通鉴》全部读完,后面接着读其他的通鉴,比如明鉴、清鉴等。当然这个过程中肯定还要读经部,子部以及很多重要的文集。还有后来一些正史的一些列传,一些志也肯定还是要读的,包括《清史稿》。我觉得今人或后人再修清史,尤其按照传统史学的标准来说,已经无人能修出比《清史稿》更好的清史了。所以我倒觉得就不如把它就叫《清史》了。
那么传统的历史书写的主体是些什么人呢?早期比如春秋战国的时候,作为史官我们知道的齐太史,写了“崔杼弑其君”,被杀之后,他的弟弟也照旧冒死直书,前赴后继地就这样写。还有晋国的董狐也是这样的,非常强调如实直书。但战国时期各国的许多史籍都毁于秦火了。如果我们读史,比较简单的一个线索首先是《尚书》,然后是《春秋》,《春秋》一定要结合读《左传》,然后可能就是《史记》了。而写《春秋》的孔子和《左传》的左丘明,他们就不是史官,即真正创立撰述史学的,还不是史官。因为过去的史官,我刚才说的齐太史也好,董狐也好,他们主要是记录,但是系统地、有创意地个人撰述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是从《春秋》、《左传》开始的,还有司马迁。司马迁虽然是史官,但是他的写作也是一种相当个人的写作,这和后来的开国史馆修史不一样,所以即便是史官所写,也不一定等于官史。司马迁那时候写作还是有相当大的自己独立的自由空间的,不是组织一个班子来写,也不是层层审定的,甚至不是由官府来保存,后来是他的一个外甥把它拿出来。当然还是会有审查,有一些记录据说汉武帝看到写汉景帝的地方好象有一些不恭敬,就很生气。《史记》有些像汉武本记的部分是后来补上去的,那些是《史记》里面比较差的,没办法,因为有干预,但还是有相当大的自由空间。我们读司马迁的《史记》,很容易看到他记录的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成王败寇史,他并不是完全站在汉朝正统的立场上来褒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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