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求学记

管季超工作室

吾儿求学记

作者：李哲峰

9月1日，6周岁的儿子背上书包，成了一名小学生。令我这个做父亲的颇为得意的是，我所在单位的附小，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不但教学条件一流，而且采用海派教育模式，教法先进，小学、初中、高中10年一贯制，便可完成其他学生12年的学业，可谓速成。不知有多少家长为了让孩子进入这所小学而费尽心思，为了使孩子能更好地与这所附小“接轨”，家长们大多在孩子上幼儿园时就开始带着他们奔波于这个辅导班、那个预科班。但毕竟附小每年只收两个班，总共60个名额，需要经过学校层层选拔才能获得入学资格，小孩要来这里读书，真是难上加难。因为我和妻子都是单位员工，儿子得以顺利地成为这60名幸运儿中的一员，引得众人羡慕不已。 　　儿子也很自豪，刚开学时，每天都特别兴奋。附小把孩子们每天的快乐情景都拍成照片，挂在网上。那些日子里，我与妻子天天上网，激动之余，还不失时机地将儿子的幸福与每一位亲朋分享。 　　然而，不久我便意识到情况不妙。儿子在幼儿园时就特别喜欢数学，尤其擅长心算，整天将数字加来减去，却很少关注语文。如今，上了小学的他回到家还是先一头扎进数学书里，做习题，之后听英语，到该学语文时就很不情愿了。我还记得，在开学前的家长会上，校方反复强调语文的重要性，尤其是识字与阅读，并要求孩子每天都要识记20几个生字，入学两个月就得学会800多个汉字。这些又绝非是“人口手，上中下，山石田土”之类的简单生字，而是“世界”、“记录”、“游泳”这类“生僻字”--这对儿子来讲的确困难。 　　开学前的一天，班主任王老师就对我说：“我们检测了孩子们的识字情况，发现您的孩子识字量不够大。”我听后，浑身不自在，但又怕儿子听了，伤他自尊，于是支吾了一声便想赶快离开。但王老师显然认为我这个家长的态度有些敷衍，尚未认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于是再次郑重地告诉我：“咱们班数你的孩子认字少。”回家的路上，我问儿子：“刚才你听到老师说的话了吗？”儿子的摇头使我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但他接着便追问：“爸爸，老师说什么了？”“哈哈，老师夸你可爱。”儿子笑了。我又接着说：“你的班主任是首都师范大学毕业的硕士，很优秀的，比爸爸强多了。你看你多幸福，爸爸的启蒙老师吕老师，没有什么学历，只能教到二年级。”“为什么？”儿子天真地问。我笑着说：“因为她教不了三年级，于是一辈子只教一年级和二年级。” 　　儿子上学的第一周，我和妻子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每天20多个生字中有八九个是他原本认识的，通过老师教授，他还可以学会四五个，余下的就需要家长帮忙了。我们让儿子反复地读那些生字，强化记忆，但一会儿之后，他就张冠李戴，分不清彼此了。我想也许是我们的方法不太对头，于是便给他大讲每个字的造字方法，但毕竟有些汉字的造字法过于复杂，儿子还是不能理解；我又想到“字不离句”，应该在阅读中学习汉字，又让儿子一遍遍地读课文，没想到儿子把课文背得烂熟，但字和音还是对不上号。一向急躁的妻子这时便“绷”不住了，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儿子吓得浑身哆嗦，泪花在眼里打转。几天后，我发现儿子一听见认字就极不情愿，一边认字，一边还要察言观色，一感到妻子的声音稍有变化，他就打寒颤。每天下午，儿子回到家后便开始了他痛苦的历程：老师布置的一堆作业--做数学练习，听英语，识字，读课文……但每次他都把读课文、认汉字放在最后一项，或许他已意识到这是他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刻”。 　　一天晚上，儿子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如果爸爸也像妈妈一样，那可麻烦了。”我和妻子都愣住了。一个6岁的小孩居然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情，要承受如此大的压力，我心如刀绞。可第二天，又是因为儿子不能将那20多个生字全部记住，妻子再一次大发脾气：“每天都有10多个不认识，这样下去，你的成绩肯定会排倒数的。”儿子再次泪水盈眶，他在惊恐与无奈中等待着灾难的降临，“倒数”这两个字也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莫扎特不就是在父亲的皮鞭下成为音乐家的吗？我不能不对儿子负责，我再也不能沉默了。一向温和的我把儿子揪到生字前，对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今天你记不住这几个字就别睡觉！”我的话音未落，儿子便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在我的要挟下，他一边抽泣一边跟着我念：“间，房间的间；泼，泼水的泼……”委屈的泪水顺着两腮流下来，最终他还是没有记住。 　　那天，我和妻子几乎一夜没睡，愤怒、痛苦，更多的是悔恨与自责……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一名教师--对待别人的孩子可以那样温柔、细致，春风化雨，耐心地等待着他们成长，而对自己的孩子竟如此急切、粗暴！ 　　眼前不时地浮现出附小的教导主任在家长会上拿出一大堆书的情景--这一大堆书都是附小二年级学生的散文集。在场的家长无不唏嘘慨叹，甚至瞠目结舌，我也被这些厚重的册子惊呆了。初中时，我曾为自己的一篇《记一件令我激动的事》变为铅字而欢呼雀跃；高中时，我曾为自己的一篇《一封父亲的家书》被拿到全校师生大会上诵读而激动不已；25岁那年，我曾为自己第一部专著的出版而彻夜未眠。那一刻，面对这群不足10岁的孩子的作品集，我竟感到羞赧难当。从那一刻起，我曾下定决心要让儿子超越他们。可我的儿子连老师布置的生字都记不住，更遑论写作？莫非我的儿子在起跑线上就输了？ 　　看着一天天消沉的儿子，再看看那越积越多的生字，连我自己都没有信心了。真没想到，父母都是大学中文专业毕业的，儿子居然为几个生字一筹莫展；真没想到，一个被授予“全国优秀语文教师”的父亲，居然为教孩子识字而焦头烂额。这究竟是遗传变异还是教子无方--我们夫妻俩左思右想，找不到答案。 　　想到自己小时候从“人口手，上中下，山石田土”这些汉字开始学起，一直到“秋天到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所学内容何其简单，20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我还清楚地记得，读二年级时我还区分不了“渴”与“喝”。如今，让6岁的儿子一天记住20多个比较复杂的汉字，他承受得了吗？ 　　儿子并非天才，但却很刻苦、用功；儿子不算特别聪明，但也不调皮，一向非常听话--我想这已经足够了。儿子瘦弱的肩膀承受不起太重的负担，儿子幼小的心灵也承受不了太多的期望。我不想再让儿子“享受”这种一流教育，更不愿让他速成为天才或出版什么散文集了，我想我应该还他一个快乐的童年。 　　我下定决心，把儿子转到区里的一所普通小学去。 　　第三天一大早，我和妻子就把儿子送了过去。看着儿子走进陌生的教室，我和妻子心里酸酸的…… 　　没过多久，儿子转入普通小学的消息就炸开了，我们不停地为这件事解释着。有人费解，有人怀疑，也有人佩服我们的勇气。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属于武断还是果断，因为儿子在附小仅仅上过两周的课。但从儿子现在每天放学回来阳光般的笑脸上，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答案。为了坚定儿子的信心，我要求儿子说出普通小学的十大优点，没想到他的回答却简单而理性：“原来的小学吃得好，但上课我听不懂；现在的小学吃得差点，但老师的讲课我都能听懂。” 　　又过了几天，在儿子的书包里我们惊奇地发现了一张满分的试卷，一家人异常激动，都急着问：“你们班有多少个人得满分呀？”“有三四个吧！”儿子的回答平静而自信。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究竟什么是最好的教育？也许适合孩子的才是最好的。那天晚上我几乎又失眠了，但这次主要是由于激动。回想起这半个月来的痛苦经历，我忽然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