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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公众号gjcjssh365发帖日志25:微信公号【教师生活365】荐文---2015年2月25日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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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1 12:48: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平常的沈从文》---黄永玉笔下的表叔

       1946年开始,我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可惜那些信件在“文革”时,全给弄得没有了。解放后,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这句伤感的预言并没有应验,他的作品和读者都红光满面长生不老。
  在平常生活中,说到“伟大”,不免都牵涉到太阳,甚至有时候连毫无活力的月亮也沾了光。若是有人说沈从文伟大,那简直是笑话。他从来没有在“伟大”荣耀概念里生活过一秒钟。他说过:“我从来没想过‘突破’,我只是‘完成’。”他的一生,是不停地“完成”的一生。他不过是一颗星星,一颗不仰仗什么而自己发光的星星。

  如果硬要在他头上加一个非常的形容词的话,他是非常非常的“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状态运行。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么平常,永远向下,向人民流动,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滴石穿的力量。
  好些年前,日本政府派了三个专家来找我。据说要向我请教,日本某张钞票上古代皇太子的画像,因为服饰制度上出现了怀疑,因此考虑那位皇太子是不是真的皇太子?这是个大事情,问起我,我没有这个知识,我说幸好有位研究这方面的大专家长辈,我们可以去请教他。

  在他的客厅里请他欣赏带来的图片。他仔细地翻了又翻,然后说:“……既然这位太子在长安住过很久,人又年轻,那一定是很开心的了。青年人嘛!长安是很繁荣的,那么买点外国服饰穿戴穿戴、在迎合新潮中得到快乐那是有的;就好像现在的青年男女穿牛仔裤赶时髦一样。如果皇上接见或是盛典,他是会换上正统衣服的。敦煌壁画上有穿黑白直条窄裤子的青年,看得出是西域的进口裤子。不要因为服装某些地方不统一就否定全局,要研究那段社会历史生活、制度的‘意外’和‘偶然’。”
  问题就释然了,听说那张钞票今天还在使用。

  那次会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至今还记得的是,他跟大家还说了另外一些话。客人问起他的文学生活时,他高兴地谈到研究服饰的经过,说:“……那也是很‘文学’的!”并且哈哈笑了起来,“我像写小说那样写它们”。
  谈话快结束时,他说:“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沈从文对待苦难的态度十分潇洒。“文革”高潮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忽然在东堂子胡同迎面相遇了,他看到我,却装着没看到我,我们擦身而过。这一瞬间,他头都不歪地说了四个字:“要从容啊!”
  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骨肉长辈,我们却不敢停下来叙叙别情,交换交换痛苦;不能拉拉手,拥抱一下,痛快地哭一场。

  中央美院有位很有学问的研究家,是他以前的老学生,和我们的关系十分亲密。“文革”一开始,他吓破了胆,一个下午,他紧张地、悄悄地走近我住的门口,轻轻地、十分体贴地告诉我:“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发了!”
  我恨不得给他两拳,连忙跑去告诉表叔。难以想象地,表叔偷偷笑起来,悄悄告诉我:“这人会这样的,在昆明跑警报的时候,他过乡里浅水河都怕,要比他矮的同学背他过去……”
  日子松点儿的时候,我们见了面,能在家里坐一坐喝口水了,他说他每天在历史博物馆扫女厕所。“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他说,有一天开斗争会的时候,有人把一张标语用糨糊刷在他的背上,斗争会完了,他揭下那张“文人沈从文”的标语一看,说:“那人的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有一次,我跟他从东城小羊宜宾胡同走过,公共厕所里有人一边上厕所一边吹笛子,是一首造反派的歌。他说:“你听,‘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时间过得很快,他到湖北咸宁干校去了,我也在河北磁县劳动了三年,我们有通信。他那个地方虽然名叫双溪,有万顷荷花,老人家身心的凄苦却是可想而知的,他来信居然说:“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
  在双溪,身边无任何参考资料,仅凭记忆,他完成了21万字的服装史。他那种寂寞的振作,真为受苦的读书人争气!
  钱钟书先生,我们同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次在我家聊天,他谈到表叔时说:“你别看从文这人微笑温和,文雅委婉,他不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表叔桌子上有架陈旧破烂的收音机,每天工作开始,他便打开这架一点儿具体声音都没有只会吵闹的东西。他利用这种声音作屏障隔开周围的喧嚣进行工作。
  一个小学甚至没有毕业的人,他的才能智慧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想来想去,始终得不到准确结论,赖着脸皮说,我们故乡山水的影响吧。
  他真是个智者,他看不懂乐谱,可能简谱也读不清,你听他谈音乐,一套又一套,和音乐一样好听,发人聪明。他说:“美,不免令人心酸!”
  这,说的像是他自己的生涯。
  前两年,我在表叔的陵园刻了一块石碑,上头写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献给他,也献给各种“战场”上的“士兵”,这是我们命定的、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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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1 12:54:02 | 只看该作者

《百年孤独》--魔幻瑰丽之惆怅



   精彩语絮:
1,染着沧桑岁月的苔印。他智慧无边又神秘莫测,但还是有着凡人的一面,未能摆脱日常生活中琐碎问题的烦扰。他抱怨着衰老和病痛,为经济上微不足道的困窘而难过。
2,他渴望孤独,对整个世界的怨恨咬啮着他的心。
3,是和他们一样的男男女女,直发棕肤,说的是同样的语言,抱怨的是同样的痛苦。他们的骡子驮着食品,牛车满载着家具、家具用品,都纯粹是些普通的人间物事,毫无噱头地出售;他们贩卖的乃是日常现实。
4,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也就是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个人的身份,以致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
5,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可我忽然又觉得还是星期一,跟昨天一样。你看那天,看那墙,看那秋海棠。
6,他花了六个小时观察各种事物,试图找出一分一毫与前一天的不同之处,期待发现某种变化能证明时间的流逝。
7,从那天起,她就展现出责任感、大方的仪态,以及面对逆境仍波澜不惊的控制力。
8,她虽然外表缺乏魅力,却拥有罕见的感受力,能体会世间万物的美好,还蕴含一种不为人知的柔情。
9,他想着他的亲人,并无感伤,只是在严格盘点过往时发现,实际上自己是多么热爱那些曾经恨得很深的人。
10,只要上帝还让我活着,这个净出疯子的家里就缺不了钱。
11,我担心的是,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12,他感觉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
13,然而乡愁的精巧陷阱徒然虚设,这一切都没能勾起他的忆旧伤怀。他在长廊里坐下,裹着毯子,连靴子也没换,仿佛只想等待雨停。
14,不容丝毫分心的专注让他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15,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16,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进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停留。
17,真实与幻景错综纠结。
18,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样人情世故越发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疑越发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
19,她简化事物的本性有个惊人之处,她越是抛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
20,男人比你想的要求更多,有很多饭要做,很多地要拖,还有很多小事需要忍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旦欲望得到满足,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哪一天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懒散。
21,在晚年无法穿透的孤独中,她获得了非凡的洞察力,能觉察到家中任何不起眼的小事,也第一次看清了过去因忙碌而忽略的真相。
22,她失常的阴影中隐藏着明察秋毫的光亮。
23,她问了又问,愈加惶惑,并感到无可抑制的强烈欲望涌上心头,想要像外乡人一样破口大骂,想要让自己最终能放任片刻,那是她渴求已久却反复拖延的时刻,在这一时刻她不再逆来顺受,而要痛骂一场,把整整一个世纪忍气吞声压在心底的无数污言秽语一吐为快。
24,仿佛流逝的时光使他与往事日益接近。
25,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
26,这是一段焦虑的结束,又是另一段焦虑的开始。
27,一路上,他看见他们坐在厅堂里,眼神迷茫,抱手胸前,感受着浑然一体、未经分割的时光在流逝。既然除了看雨再无事可做,那么将时光分为年月、将日子分为钟点都终归徒劳。
28,您还能指望什么?时间过得很快。
29,人们一派懈怠,而遗忘却日益贪婪,无情地吞噬一点一滴的记忆。
30,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并因此崩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断片。
31,她把孤独而沉寂的一生都用来抚养孩子,却几乎记不清他们是自己的子辈还是孙辈。
32,她给人的感觉是似乎很爱在角落里忙碌,一刻不停、一声不吭,把她从年轻时其一直居住的这座大宅打理得整洁有序。(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
33,驱使他活下来的隐秘力量并非求生的本能而是恐惧的习惯。
34,据他说如果智慧不能用来创造一种烹制鹰嘴豆的新方法,就根本一文不值。
35,他们的生活被这些事实深深改变,他们在只余缅怀的末日世界的退潮中漂泊。
36,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不可避免地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
37,他对文字的狂热中既有崇高敬意又有冷嘲热讽。
38,等到人类坐一等车厢而文学只能挤货运车厢的那一天,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
39,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40,这是往昔的最后遗存,这往昔日渐衰落却不会彻底消亡,因为它是在自身之中无休无止地败落下去,每过一刻便向彻底灭亡更进一步,却永远无法抵达最后的终结。
精彩台词:
1,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一句话承载了过去和未来,魔幻的钥匙就此打开,这个魔幻的世界你再也放不下)

    2,“万物皆有生命,”吉普赛人用嘶哑的嗓音宣告:“只需唤起它们的灵性。”
    (拥有无穷智慧、可以超越死亡的梅尔基亚德斯拖着磁铁第一次来到马空多时说)

   3“地球是圆的,就像橙子一样”
    (当一个人过早的发现一件事,当做一个疯子被绑到树上就是他的结局)

    4“世界上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他对乌尔苏拉说:“就在那边,在河的另一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而我们却还想驴子一样生活。”
    (对一个女人而言,可能照顾好丈夫和孩子就已心满意足,她无意其他。但每次面对丈夫的疯狂举动,乌尔苏拉都默默承受,这也是一个女人的伟大之处)

    5,乌尔苏拉继续打扫,此刻她已经确信有生之年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园,而他一直凝视着孩子们,直到双眼湿润。他用手背擦干眼睛,深深地叹息一声,接受了现实。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终于不再有疯狂的举动,从此归于平淡,英雄陨落,为了成为一个父亲,他同样是伟大的。看到这的时候,第一次感动。)

   6, ……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腰间冰冷的声响和腹内的气流,无法忍受恐惧和迷乱的渴望,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恼人的寂静和可怖的孤独中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一次和他的情人庇拉尔特尔内拉XXOO,和《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的唯美描写另成一极,粗糙,狂野,爆炸似的激情,一个走日韩派,一个走欧美派)

   7 在等待中,她的大腿不再有力,乳房不再坚挺,性情不再温和,但心灵的狂野依然如故。
   (她能用纸牌推算未来,却不能推算自己的命运,她最终没有等到十四岁时强暴她的男人)

    8,有的人想睡觉,但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出于对睡觉的怀念。
    (马孔多居民患上了集体的失眠症,后来导致了遗忘)

    9这一把泥土使那唯一值得她自卑自贱的男人不再遥远也更真切,仿佛从他脚上精巧的漆皮鞋在世界另一处所踏的土地传来矿物的味道,她从中品出了他鲜血的重量和温度,这感觉在她口中猛烈烧灼,在她心里留下安慰。
    (可惜,她最终也没有能嫁给这个让他疯狂吃土的男人,后来情敌的哥哥用肉欲征服了她,貌似她还很快乐)

    10爱情是瘟疫!
    (当女儿与养女为一个男人死磕,当大儿子与情妇有了孩子后跟吉普赛女人私奔,当小儿子非要娶一个9岁的还在尿床的敌人的女儿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吼道)
11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在他行走时构成障碍,就像鞋里进了一粒小石子。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见到9岁的蕾梅黛丝时的感觉,但他最终把她养大,娶了她)

    12,玛兰妲假意接受了这一决定,渐渐退了烧,但在心中暗暗发誓,丽贝卡想要结婚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
    (她实现了她的誓言,最终没有让丽贝卡和她喜欢的男人结婚,但她无意毒死了蕾梅黛丝,从此拒绝了任何男人,包括他一直爱的人,到死都是一个处女)

    13
她感谢上帝让自己拥有生命,随即失去神志,沉浸在由无法承受的痛苦生出的不可思议的快感中,扑腾挣扎与吊床这热气腾腾的泥沼中,喷出的血液被沼泽像磨纸一般吸收了。
    (她曾经为了一个男人重新吃土,曾经为了一个男人与人死磕,但她还是没有抵得住肉欲,闪电般和这个给她快感的男人结婚,终老一生)
      
    14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过三十二场武装起义,无一成功。他与十七个女人生下十七个儿子,一夜之间都被逐个除掉,期中最年长的不到三十五岁。他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
    (多年后,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到殖民下的政府比以前更肆无忌惮但年老到无力再发动一次起义后,灰心丧气,靠制作小金鱼度日。看到这时,感动的想哭,有时候,不是你不够努力,不是你付出的不多,不是你太骄傲自大,而可能是他妈的你根本走不出这个轮回)

    15十一月二日,亡灵节,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乐,所有的钟表都停在一个永恒的时间。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中。
    (这个曾让两个女人为他死磕一辈子,一个人因为他丧命的男人,最终没有赢得任何一个女人,就这样走完自己的一生,我觉得,他是最悲剧的一个人物)

    16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关上卧室的门,一声枪响震彻全屋。一道血线从门下涌出,穿过客厅,留到街上,沿着起伏不平的便道径直向前,经台阶下行,爬上路栏,绕过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转向直奔布恩迪亚家,从紧闭的大门下面潜入,紧贴墙边穿过客厅以免弄脏地毯,经过另一个房间,画出一道大弧线绕开餐桌,沿秋海棠长廊继续前行,无声无息地从正在给奥雷连亚诺何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妲的椅子下经过而没觉察,钻进谷仓,最后出现在厨房,乌尔苏拉在那里面正准备打上三十六个鸡蛋做面包。
   (多年后,人们可能忘记这本书里人物的名字,忘记这本书的情节,但是绝对忘不了这个场景)

   17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景覆盖了房顶,堵住了屋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将,天亮的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的用铲子靶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死亡时的描写,这位因为斗鸡杀人而开创了马孔多的家族长老,他拥有智慧,富于冒险,有领导才能,但是不得不被绑在树下过完自己的下半辈子,他为这个家族牺牲)
  18“你记住,老兄。”奥雷连诺上校对他说,“不是我要枪毙你,是革命要枪毙你!”
  19,“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争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处死他棋逢对手的劲敌蒙卡达将军时双方互赠的良言)

20“留神你的心,奥雷里亚诺,”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对他说,“你的心正在活活腐烂”
   (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战争中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时,马尔克斯上校对他说的话)

   21 他厌倦了战事无常,身陷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恶性循环中总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一次比一越发老迈,越发衰朽,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要战到何时。

    22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在金银器作坊里打造小金鱼的时刻。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
    (年轻的时候奔波奋斗,一味的追求,往往丢失了自己本来想要的,谁不是这样呢)

  23结束一场战争要比发动它艰难的多。

   24“如果你注定要走,”她在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说,“至少要记住我们今晚的样子”

   
他在爱的荒漠里结识无数女人,把他的血脉播撒在整个沿海地区,却不曾在他的情感中留下任何痕迹。
(想起一句话,一个男人最大的幸福不是一辈子和无数的女人做爱,而是能和一个女人做爱一辈子)

   25,沉默寡言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视若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的协定罢了。

    26,屠杀发生六个月后,当伤者都已痊愈,公墓上最后的花朵全部凋谢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远赴她和父亲生活的城市找她。最后在马孔多与她结成婚,喧闹的欢庆活动持续了二十天。
   (奥雷里亚诺第二见到了在世界上除了美人蕾梅黛丝外最美的女人,他历尽艰难找到她,娶了她,但很快他就厌倦,宁肯躺在情人的怀里也不回家,可见还是男人还是娶一个聊得来人结婚才是王道,再美的人看多了也会没感觉的)
   27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伫立在门口不动,等到尘埃落定,立时看见客厅中央那位瘦骨嶙峋的女。她穿着上世纪的衣服,光秃的头顶上稀疏几根黄发,一双大眼睛仍残存着昔日的美丽,只是最后的希望之光已在其间熄灭,脸上的皮肤因孤寂而干裂。
   
     28,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出现在奥雷里亚诺第二前,她光彩诱人的眸子好像受惊的动物,长长的黄铜色发丝散满枕上。
  
    29,
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马孔多终于建立了与外界的桥梁,但是最终没有改变它)

    30,这些淫靡放荡的风月高手,古老技艺无一不精,药膏器具无一不备,能够使无能者受振奋,腼腆者获激励,贪婪者的餍足,节制者生欲望,纵欲者遭惩戒,孤僻者变性情。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两种职业,妓女和杀手,并且也不全是坏事)

    31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种人情世故越发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疑越发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
    (  美人儿蕾梅黛丝或许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要了无数男人的命)

    32,她任由她自生自灭,相信早晚会有奇迹发生,在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上总会有一个耐性足够的男人能够接受她
    (奇葩总会遇到奇葩)

   33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她在没有恶魔的梦境中,在费事良久的沐浴中,在毫无规律的进餐中,在没有回忆的漫长而深沉的寂静中,渐渐成熟,直到三月的一个下午,费尔南达想在花园里叠起她的亚麻床单,请来家里其他女人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妲就发现美人儿蕾梅黛丝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
    (如果真有纯洁的天使,那就让她在没有一点浑浊的时候离去吧)

     34
我们打了那么多仗,就争取到没让人把房子漆成蓝色。。。
『书上预言他奥瑞里·亚巴比龙尼卡译完遗稿的时候,此一幻影城将会被风扫灭,由人类记忆中消失,而书上写的一切从远古到将来……永远不会重演,因为被判定孤寂百年的部族在地球上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   -----不像结尾的结尾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范晔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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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1 12:55:05 | 只看该作者

《冬日漫步》---亨利·大卫·梭罗 〖美国〗


    微风缓缓地吹着百叶窗,吹在窗上,非常温柔,像羽毛似的;偶尔也会犹如几声叹息,听起来像夏日漫漫长夜里的风轻抚着树叶的声音.在铺着草皮的地下,田鼠正在地洞里呼呼大睡,猫头鹰则在沼泽地深处的一个空心树里蹲着,兔子、松鼠、狐狸都呆在家里。看门的狗静静地躺在暖炉旁,牛羊在栏圈里悄无声息。连大地都在沉睡——但这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忙碌一年后第一次美美地睡上一觉。夜已经深了,大自然敬爱在忙碌着,只有街上一些招牌或小木屋的门轴不时嘎吱嘎吱地响着,给沉寂的大自然来一点慰藉。也只有这些声音,预示着在茫茫宇宙中,在金星与火星之间,天地万物中还有一些清醒的。我们想起了看似遥远却也许近在心中的”温暖的感觉”,还有那些只有天神们在相聚时才能感受到的----一种神圣的鼓舞和难得的交情,而这些对于凡人是不胜苍凉的.大地此刻在酣睡,可是空气还很活跃,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好像是一个北方的五谷女神,正在把她的银种子撒在我们的田野上.
    我们也进入梦乡,等到醒来时,恰是冬季的早晨.世界静悄悄的,雪下了厚厚的一层.窗棂上像铺了柔软的棉花或羽绒;窗格子显得宽了些,玻璃上爬满了冰纹,看起来黯淡而神秘,使家里变得更加温馨舒适.早晨的寂静真令人难忘.我们踏着吱吱作响的地板来到窗口前,站在一块没有结冰的地方,眺望田野风景.屋顶被皑皑白雪覆盖着,雪冻成的冰条挂屋檐下和栅栏上;院子里的雪柱像竹笋一样立着,雪柱里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就无从知晓了.树木和灌木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它们白色的枝干;原来是墙壁和篱笆的地方,形态更加奇妙,在昏暗的大地上,它们向左右延伸,似乎在跳跃,仿佛一夜的工夫,大自然就重新设计了一幅田野美境,供人类的艺术家来临摹.
    我们静静地拔去可门闩,让飞雪飘进屋里;走出门外,寒风如刀割般迎面扑来.星星有点黯淡无光,地平线上笼罩了一层深色沉重的薄雾.东方露出一点耀眼的古铜色的光彩,预示着天就要亮了;可是西边的景物,还是很模糊,一片昏暗,无声无响,似乎是笼罩着地狱之光,鬼影扑现着,好像是非人间.耳边的声音也有点阴气森森----鸡鸣犬吠,木柴断列的声音,牛群低沉的叫声----这一切好像来自阴阳河彼岸冥王星的农场;倒不是这些声音本身特别凄凉,只是天还没有亮,所以听起来很肃穆很神秘,不像是来自于人间.院子里,雪地上,狐狸所留下的印迹清晰可见,这些提醒我们:即使是在冬夜最寂静的时候,自然界的生物也在时时刻刻活动着,并在雪地里留下足迹.打开大门,我们迈着轻快的脚步,踏上偏僻的乡村小路,雪很干很脆,踩上去发出吱吱的响声;早起的农夫,驾着雪橇,到远处的市场上去赶集.这辆雪橇整个夏天都闲置在农夫的门口,如今稻梗做伴,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它尖锐,清晰,刺耳的声音,可真能让早起赶路的人头脑清醒.透过堆满积雪的农舍,我们看见农夫早早的把蜡烛点亮了,就像一颗孤寂的星星,散发着稀落的光,宛如某种朴素的美德在作晨祷.接着,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从树丛和雪堆里缭缭升起.
    我们能听见农夫劈砍柴火的声音,大地冰封,不时有鸡鸣狗叫的声音传出;稀薄而干寒的空气,只能把那些尖锐的声音传入我们的耳朵,那些声音听起来短促悦耳;凡是清醇轻盈的液体,稍有波动也很快停止,因为里面的晶体硬块很快沉到底下去了.声音从地平线的远处传来,像钟声一样清晰响亮,冬天的空气清新,不像夏天那样混合着许多杂质,因而声音听起来不像夏天那样刺耳模糊.在冰封的土地上,声音犹如敲击坚硬的木块那样洪亮,甚至是乡村里最平凡的声响,都听起来美妙动听,树上的冰条,互相撞击,听起来像铃声一样悦耳,乐在其中.空气里几乎没有水分,水蒸气不是干化,就是凝固成霜了.空气十分稀薄而且似乎还带弹性,人呼吸进去顿感心旷神怡.天空似乎被绷紧了,往后移动,从下向上望,感觉像置身于大教堂中,头上是一块块连在一起的弧形屋顶,空气被过滤得纯粹明净,好像有冰晶沉浮在中间,正如格陵兰的居民告诉我们的,当那里结冰的时候,”海就冒烟,像大火爆发的威力;而且伴有雾气升腾,称为烟雾;这烟雾能让人的手和脸起疱肿胀,并对人体有害.”但是我们这里的空气,虽然冰寒刺骨,但是质地清纯,可以滋养心肺,提神醒脑.我们不会把它当作冻霜,而会把它看作仲夏雾气的结晶,经过严寒的凝结,变得更加清纯了.
    那边有一间樵夫的小屋.主人不在家,我们不妨进去看看,看看他怎么度过冬季漫长的黑夜和短暂而风雪连天的白日.这里的人住在山南的一个山腰里,在这空旷的原野中,那个地方经常人来客往,算得上是荒凉世界里一个有着文明和公众活动活的场所。到叙利亚华和波斯去的游客,站在巴尔米拉或海克通帕立斯的废墟面前抚今思古时,感受大概和我们现在差不多。花草总是在人迹密集的地方生长,这里有人来往,我想小鸟也会欢唱,花朵已经绽放。铁杉在樵夫的头上耳语,山核桃是他的燃料,还有松脂的松根供他点火,樵夫虽然去了远方,可平时他取水的小溪,还在山洼里忙碌地冒着气,那气依旧很稀薄,和空气差不多。房屋里有一块平台,上面铺着松枝稻草,这就是樵夫睡觉的床;一些破损的餐具,是他饮食时用的。但这个季节他不在这里,只有去年夏天筑在那里的京燕巢还在木架上。似乎主人离开没多久,屋子里还有一点柴火的干灰,那是他煮豆的地方;在他晚上抽烟的地方,一只缺了咬嘴的烟斗被放在灰里;和他唯一的伙伴(如果他有伙伴)聊聊明天的雪会堆多深(外面正飘着大雪),也可能是讨论刚才的怪响是猫头鹰在叫,还是树枝在颤动,或者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冬天的夜已经很深了,他先到粗大的烟囱底下才看了一下,看看外面的风雪停了没有,却发现仙后座星星的光芒清晰的照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很满意的回到干草堆上,舒展四肢,进入梦乡。
    看,樵夫在家留下这么多的东西,让我们利用这些残留物猜测一下他生活的情况!这是一堆木垛,我们可以想象他的斧头有多锋利,我们研究他劈柴的角度,可以估计他伐木时站在哪一边;还有,当他把树木砍下时,身体有没有围着树转,斧头是否换过手。从木头碎片曲折的纹理看,我们大致了解它倒向哪一边。这么一块小木片,记录了那个樵夫的一生,也记载了世界的历史。这有一小片纸,是樵夫包糖或盐用的,要么是他坐在森林里的一段木桩上,用来填堵他的枪膛。从这张纸片上,我们饶有兴趣地读着许多城市里喋喋不休的无聊的话语,读着大街上和百老汇宽敞明亮的房子,它们正等着人租借——就像这座小屋。这座小屋朝南的一面,屋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滴落,树枝上山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靠在门旁边,和煦的阳光照得人真舒服,极富人情味似的。
    樵夫离家已经两个季节了,这座小屋却没有令周围的环境黯然失色。小鸟习惯的来这里安家。如果你追索许多动物的足迹,你会发现它们大都光顾过这里。人类损害了自然,可是自然并不计较。伐木声偶尔也还会听得到,森林仍然乐意而且毫无戒备地帮助斧头制造这种声音。只是这种声音不常听见了,由于它的衬托,这里的风景显得更加萧瑟,世界上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在努力把这种声音变成自然界的一部分……
    大自然在冬天是一架旧橱柜,各种干枯了的标本按照它们生长的次序,摆得竟然有序。草原和树林成了一座植物标准馆。树叶和野草保持着完美的形态,在空气的压力下,不需要用螺丝钉或胶水来固定。巢不用挂在假树上虽然树已经枯萎了,可那毕竟是真树,鸟儿在哪里建的,还保留在哪里。我们到草木干枯的沼泽地里去看看夏天残留的足迹,看看赤杨、柳树和枫树吸收了多少温暖的阳光,沐浴了多少雨露,现在有多高。看看它们的枝桠在经历酷夏后,是否长得又粗又长。过了不多久,这些沉睡的枝桠就要茁壮成长,总有一天,他们会“欲与天公试比高”。
有时我们穿越雪地,雪太深了,我们便无法找到河的踪迹。走了几十码远,才又看见河。可是它似乎改了道,忽左忽右,让人难以猜测。河水在冰雪的覆盖下仍然生生不息的流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像在打酣。大概河流也会像熊和土拨鼠一样冬眠。夏天气势磅礴的山川,如今难寻其迹,我们试着探寻过去,却见不到河,只有一片冻硬了的冰雪。我们原来以为,到了深冬的时候,河水就会断流,连底部都会被冻住,直到春天来临。实际上,水流并没有减弱,只是上面结了一层冰罢了。流入湖泊的上千条溪流,在冬季里仍然生机勃勃。只有少数的水流,由于太贴近地面,源头才会被冻住。但是它侵入了地下,充溢了大地深处的水库,自然界的源泉埋伏在冰霜下面。夏天溪水上涨,并非只靠融雪填充,割草的人渴了,也并不是只能喝融化了的雪水。春天泉水解冻,小溪涨水了,这是因为自然界的工作被拖延了,水变成不太光滑圆润的冰和雪,来不及找到它们的水平状态。
    冰的那一边,在松林和雪掩盖下的小山里,站着一个钓梭鱼的渔夫,他把鱼线垂在一个静止不动的河湾里,像一个芬兰人那样,把胳膊插在厚大衣的口袋中。他的思想静谧,充溢着雪和鱼腥味,他自己就是一只无鳍鱼,之所以他是一只“异类的渔”,是因为他在冰上,而他的朋友在冰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以用英寸来计算。这个人伫立在那里,一声不吭,云和雪包围了他,使它看起来和岸上的树没什么区别。人呆在这荒凉的地方,即使有所举动,也是迟缓和简单的,寂静和沉稳是自然界的本性,人身在其中,自然就剔除了城市中浮躁多动的秉性。不要认为这里有了人,就不再荒凉,实际上人就和蓝樱鸟和麝鼠一样,已经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正如早期的航海家提出的那样,生活在努特卡海湾和美洲西北海岸一带的土著居民,全身裹着厚厚的毛皮衣服,从不和陌生人多说话,除非你用铁撬他的嘴,他才会变得健谈。这里的人,沉默得就和土著人差不多,他们和自然界水乳相融,已经扎根于自然,根基比城市里的人牢固的多。走到他面前,问他今天运气怎么样,你会发现他也崇拜着某些无形的东西。你听,他无比虔诚地用手势比划着,论说湖里的梭鱼。他与湖岸相连,钓鱼的线把他们连为一体,而且他还记得,在他在湖面的冰洞钓鱼的这个季节,他家菜园子里的豌豆正在茁壮生长。
    就在我们四处游荡的这会儿,天空又有阴云密布,雪花纷然而落。雪越下越大,远处的景物渐渐的脱离了我们的视线。雪花光顾了每一棵树和田野,无孔不入,痕迹遍布河边、湖畔、小山和低谷。四足动物都躲藏起来了,小鸟在这平和的时刻里也休息了,周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比好天气的日子更加宁静。可是,渐渐地,山坡、灰墙和篱笆、光亮的冰还有枯叶,所有原来没有被白雪覆盖的,现在都被埋住了,人和动物的足迹也都消失了。大自然轻而易举地就实施了它的法规,把人类行为的痕迹抹擦得干干净净。听听荷马的诗:“冬天里,雪花降落,又多又快。风停了,雪下个不停,覆盖了山顶和丘陵,覆盖了长着酸枣树的平原和耕地;在波澜壮阔的海湾海岸边,雪也纷纷地下着,只是雪花落在海里,就被海水悄无声息地融化了。”白雪充塞了所有的事物,使万物平等,把它们深深地裹在自然的怀抱里;就像漫漫夏季里的植被,爬上宇宙的柱顶,爬上堡垒的角楼,覆盖人类的艺术品。
    替农夫干活的牛垂着头站在那里,身上全都是索求报酬的时候到了。在普通的日历里,冬天总是一个老人的形象,身上裹着紧紧的大衣,直面风雪的样子。但我们猜想,它应该是一个幸福的樵夫,或者是一个热血青年,像夏天一样愉快。经历风雪使他具有一种从未被探索国的精神,这种精神支撑着游子的信念。冬天不拘小节,它有一种温和而真诚的态度。在冬天,我们更多的是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们的心温暖而喜悦,就像披着大雪的农舍:半掩的门窗,从烟囱里冒出的烟快乐地向上升腾。房屋本来就给人以舒服的感觉,在飘着大雪的日子里,呆在屋内,会感到更加的温馨。最冷的时候,我们为在壁炉边取暖,透过烟囱顶看着外面的天空,心中十分愉悦。我们享受着炉边的温暖和宁静,倾听街上牛羊的沉吟,和远处谷仓里整个下午都没有停歇的打谷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跃。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能通过这种声音对我们精神的影响来判定我们是否健康。我们享受着此时此刻,这种休闲不是东方式的,而是北方式的。大家就这样位坐在火炉边,凝视着空中的沉埃在阳光中飞舞。
    有时候我们的生活太循规蹈矩,太安逸,因此我们的命运不会遭遇不幸。想想看,三个月以来,人的命运就这样被裹在毛皮大衣里。雪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只是希伯莱人的《圣经》里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莫非宗教不被生活在温带和寒带的人们所崇拜吗?在新英格兰的寒夜里,上天慷慨地把这一份恩惠施与人类,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本书来记录。我们从不用歌声来赞美上天,我们只是抵制上天的愤怒。最完美的经文,记载的不过是顺从的信仰。那些生人的生活同样闭塞简洁,真正的勇士应该到寒冷的美国缅因州或加拿大拉布拉多半岛的森林里住上一年,让他体会从初冬到解冻这段日子的生活,回头在翻翻《圣经》,看看里面所阐述的是否足够深奥。
    现在,漫长的冬夜降临在农夫的火炉边上。人的思想开始了无边无际的遐想。人性本善,此时,对天下性灵苍生更加怀着一颗怜悯之心。农民一想到庄稼都已收割,寒冬有备无患,就禁不住高兴起来。现在,他平静地透过闪着光亮的玻璃观看“北极熊的家园”,风暴已经停息了。饱满的天空,无限的世界在我们眼前,天色明亮刺眼,从这个边际到那个边际,都在闪亮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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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1 12:56:23 | 只看该作者
最后一片叶 ---[美国]欧·亨利


    在华盛顿广场西边的一个小区里,街道都横七竖八地伸展开去,又分裂成一小条一小条的“胡同”。这些“胡同”稀奇古怪地拐着弯子。一条街有时自己本身就交叉了不止一次。有一回一个画家发现这条街有一种优越性:要是有个收帐的跑到这条街上,来催要颜料、纸张和画布的钱,他就会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原路返回,一文钱的帐也没有要到!
  所以,不久之后不少画家就摸索到这个古色古香的老格林尼治村来,寻求朝北的窗户、18世纪的尖顶山墙、荷兰式的阁楼,以及低廉的房租。然后,他们又从第六街买来一些蜡酒杯和一两只"胡同",这里便成了“艺术区”。
  苏和琼西的画室设在一所又宽又矮的三层楼砖房的顶楼上。“琼西”是琼娜的爱称。她俩一个来自缅因州,一个是加利福尼亚州人。她们是在第八街的“台尔蒙尼歌之家”吃份饭时碰到的,她们发现彼此对艺术、生菜色拉和时装的爱好非常一致,便合租了那间画室。
  那是5月里的事。到了11月,一个冷酷的、肉眼看不见的、医生们叫做“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艺术区里悄悄地游荡,用他冰冷的手指头这里碰一下那里碰一下。在广场东头,这个破坏者明目张胆地踏着大步,一下子就击倒几十个受害者,可是在迷宫一样、狭窄而铺满青苔的“胡同”里,他的步伐就慢了下来。
  肺炎先生不是一个你们心目中行侠仗义的老的绅士。一个身子单薄,被加利福尼亚州的西风刮得没有血色的弱女子,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有着红拳头的、呼吸急促的老家伙打击的对象。然而,琼西却遭到了打击;她躺在一张油漆过的铁床上,一动也不动,凝望着小小的荷兰式玻璃窗外对面砖房的空墙。
  一天早晨,那个忙碌的医生扬了扬他那毛茸茸的灰白色眉毛,把苏叫到外边的走廊上。
  “我看,她的病只有十分之一的恢复希望,”他一面把体温表里的水银柱甩下去,一面说,“这一分希望就是她想要活下去的念头。有些人好像不愿意活下去,喜欢照顾殡仪馆的生意,简直让整个医药界都无能为力。你的朋友断定自己是不会痊愈的了。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去画那不勒斯的海湾。”苏说。
  “画画?——真是瞎扯!她脑子里有没有什么值得她想了又想的事——比如说,一个男人?”
  “男人?”苏像吹口琴似的扯着嗓子说,“男人难道值得——不,医生,没有这样的事。”
  “ 哦,那么就是她病得太衰弱了,”医生说,“我一定尽我的努力用科学所能达到的全部力量去治疗她。可要是我的病人开始算计会有多少辆马车送她出丧,我就得把治疗的效果减掉百分之五十。只要你能想法让她对冬季大衣袖子的时新式样感到兴趣而提出一两个问题,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把医好她的机会从十分之一提高到五分之一。”
  医生走后,苏走进工作室里,把一条日本餐巾哭成一团湿。后来她手里拿着画板,装做精神抖擞的样子走进琼西的屋子,嘴里吹着爵士音乐调子。
  琼西躺着,脸朝着窗口,被子底下的身体纹丝不动。苏以为她睡着了,赶忙停止吹口哨。
  她架好画板,开始给杂志里的故事画一张钢笔插图。年轻的画家为了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不得不给杂志里的故事画插图,而这些故事又是年轻的作家为了铺平通向文学的道路而不得不写的。
  苏正在给故事主人公,一个爱达荷州牧人的身上,画上一条马匹展览会穿的时髦马裤和一片单眼镜时,忽然听到一个重复了几次的低微的声音。她快步走到床边。 琼西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望着窗外,数着……倒过来数。
  “12,”她数道,歇了一会又说,“11,”然后是“10,”和“9”,接着几乎同时数着“8”和“7”。
  苏关切地看了看窗外。那儿有什么可数的呢?只见一个空荡阴暗的院子,20英尺以外还有一所砖房的空墙。一棵老极了的长春藤,枯萎的根纠结在一块,枝干攀在砖墙的半腰上。秋天的寒风把藤上的叶子差不多全都吹掉了,几乎只有光秃的枝条还缠附在剥落的砖块上。
  “什么呀,亲爱的?”苏问道。
  “6,”琼西几乎用耳语低声说道,“它们现在越落越快了。三天前还有差不多一百片。我数得头都疼了。但是现在好数了。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呀,亲爱的。告诉你的苏娣吧。”
  “叶子。长春藤上的。等到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也就该去了。这件事我三天前就知道了。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你?”
  “哼,我从来没听过这种傻话,”苏十分不以为然地说,“那些破长春藤叶子和你的病好不好有什么关系?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棵树吗?你这个淘气孩子。不要说傻话了。瞧,医生今天早晨还告诉我,说你迅速痊愈的机会是,——让我一字不改地照他的话说吧——他说有九成把握。噢,那简直和我们在纽约坐电车或者走过一座新楼房的把握一样大。喝点汤吧,让苏娣去画她的画,好把它卖给编辑先生,换了钱来给她的病孩子买点红葡萄酒,再给她自己买点猪排解解馋。”
  “你不用买酒了,”琼西的眼睛直盯着窗外说道,“又落了一片。不,我不想喝汤。只剩下四片了。我想在天黑以前等着看那最后一片叶子掉下去。然后我也要去了。”
  “琼西,亲爱的,”苏俯着身子对她说,“你答应我闭上眼睛,不要瞧窗外,等我画完,行吗?明天我非得交出这些插图。我需要光线,否则我就拉下窗帘了。”
  “你不能到那间屋子里去画吗?”琼西冷冷地问道。
  “我愿意呆在你跟前,”苏说,“再说,我也不想让你老看着那些讨厌的长春藤叶子。”
  “你一画完就叫我,”琼西说着,便闭上了眼睛。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像是座横倒在地上的雕像。“因为我想看那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等得不耐烦了,也想得不耐烦了。我想摆脱一切,飘下去,飘下去,像一片可怜的疲倦了的叶子那样。”
  “你睡一会吧,”苏说道,“我得下楼把贝尔门叫上来,给我当那个隐居的老矿工的模特儿。我一会儿就回来的。不要动,等我回来。”
  老贝尔门是住在她们这座楼房底层的一个画家。他年过60,有一把像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雕像那样的大胡子,这胡子长在一个像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的头颅上,又鬈曲地飘拂在小鬼似的身躯上。贝尔门是个失败的画家。他操了四十年的画笔,还远没有摸着艺术女神的衣裙。他老是说就要画他的那幅杰作了,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动笔。几年来,他除了偶尔画点商业广告之类的玩意儿以外,什么也没有画过。他给艺术区里穷得雇不起职业模特儿的年轻画家们当模特儿,挣一点钱。他喝酒毫无节制,还时常提起他要画的那幅杰作。除此以外,他是一个火气十足的小老头子,十分瞧不起别人的温情,却认为自己是专门保护楼上画室里那两个年轻女画家的一只看家狗。
  苏在楼下他那间光线黯淡的斗室里找到了嘴里酒气扑鼻的贝尔门。一幅空白的画布绷在个画架上,摆在屋角里,等待那幅杰作已经25年了,可是连一根线条还没等着。苏把琼西的胡思乱想告诉了他,还说她害怕琼西自个儿瘦小柔弱得像一片叶子一样,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越来越微弱,恐怕真会离世飘走了。
  老贝尔门两只发红的眼睛显然在迎风流泪,他十分轻蔑地嗤笑这种傻呆的胡思乱想。“什么,”他喊道,“世界上真会有人蠢到因为那些该死的长春藤叶子落掉就想死?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怪事。不,我才不给你那隐居的矿工糊涂虫当模特儿呢。你干吗让她胡思乱想?唉,可怜的琼西小姐。”
  “她病得很厉害很虚弱,”苏说,“发高烧发得她神经昏乱,满脑子都是古怪想法。好,贝尔门先生,你不愿意给我当模特儿,就拉倒,我看你是个讨厌的老——老罗唆鬼。”
  “你简直太婆婆妈妈了!”贝尔门喊道,“谁说我不愿意当模特儿?走,我和你一块去。我不是讲了半天愿意给你当模特儿吗?老天爷,琼西小姐这么好的姑娘真不应该躺在这种地方生病。总有一天我要画一幅杰作,我们就可以都搬出去了。一定的!”  
  他们上楼以后,琼西正睡着觉。苏把窗帘拉下,一直遮住窗台,做手势叫贝尔门到隔壁屋子里去。他们在那里提心吊胆地瞅着窗外那棵长春藤。后来他们默默无言,彼此对望了一会。寒冷的雨夹杂着雪花不停地下着。贝尔门穿着他的旧的蓝衬衣,坐在一把翻过来充当岩石的铁壶上,扮作隐居的矿工。
  第二天早晨,苏只睡了一个小时的觉,醒来了,她看见琼西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注视拉下的绿窗帘。
  “把窗帘拉起来,我要看看。”她低声地命令道。
  苏疲倦地照办了。
  而,看呀!经过了漫长一夜的风吹雨打,在砖墙上还挂着一片藤叶。它是长春藤上最后的一片叶子了。靠近茎部仍然是深绿色,可是锯齿形的叶子边缘已经枯萎发黄,它傲然挂在一根离地二十多英尺的藤枝上。
  “这是最后一片叶子。”琼西说道,“我以为它昨晚一定会落掉的。我听见风声的。今天它一定会落掉,我也会死的。”
  “哎呀,哎呀,”苏把疲乏的脸庞挨近枕头边上对她说,“你不肯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想想啊。我可怎么办呢?”
  可是琼西不回答。当一个灵魂正在准备走上那神秘的、遥远的死亡之途时,她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了。那些把她和友谊及大地联结起来的关系逐渐消失以后,她那个狂想越来越强烈了。
  白天总算过去了,甚至在暮色中她们还能看见那片孤零零的藤叶仍紧紧地依附在靠墙的枝上。后来,夜的到临带来了呼啸的北风,雨点不停地拍打着窗子,雨水从低垂的荷兰式屋檐上流泻下来。
  天刚蒙蒙亮,琼西就毫不留情地吩咐拉起窗帘来。
  那片藤叶仍然在那里。
  琼西躺着对它看了许久。然后她招呼正在煤气炉上给她煮鸡汤的苏。
  “我是一个坏女孩子,苏娣,”琼西说,“天意让那片最后的藤叶留在那里,证明我是多么坏。想死是有罪过的。你现在就给我拿点鸡汤来,再拿点掺葡萄酒的牛奶来,再——不,先给我一面小镜子,再把枕头垫垫高,我要坐起来看你做饭。”
  过了一个钟头,她说道:“苏娣,我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的海湾。”
  下午医生来了,他走的时候,苏找了个借口跑到走廊上。
  “有五成希望。”医生一面说,一面把苏细瘦的颤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好好护理你会成功的。现在我得去看楼下另一个病人。他的名字叫贝尔门——听说也是个画家。也是肺炎。他年纪太大,身体又弱,病势很重。他是治不好的了;今天要把他送到医院里,让他更舒服一点。” 第二天,医生对苏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你成功了。现在只剩下营养和护理了。”
  下午苏跑到琼西的床前,琼西正躺着,安详地编织着一条毫无用处的深蓝色毛线披肩。苏用一只胳臂连枕头带人一把抱住了她。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小家伙,”她说,“贝尔门先生今天在医院里患肺炎去世了。他只病了两天。头一天早晨,门房发现他在楼下自己那间房里痛得动弹不了。他的鞋子和衣服全都湿透了,冻凉冰凉的。他们搞不清楚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后来他们发现了一盏没有熄灭的灯笼,一把挪动过地方的梯子,几支扔得满地的画笔,还有一块调色板,上面涂抹着绿色和黄色的颜料,还有——亲爱的,瞧瞧窗子外面,瞧瞧墙上那最后一片藤叶。难道你没有想过,为什么风刮得那样厉害,它却从来不摇一摇、动一动呢?唉,亲爱的,这片叶子才是贝尔门的杰作——就是在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的晚上,他把它画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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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1 12:57:13 | 只看该作者
写给生命---(席慕容)


   (一)

    我站在月亮底下画铅笔速写。
    月亮好亮,我就站在田野的中间用黑色和褐色的铅笔交替地描绘着。
    最先要画下的是远处那一排参差的树影,用极重极深的黑来画出它们浓密的枝叶。
    在树下是慢慢绵延过来的阡陌,田里种的是番薯,在月光下有着一种浅淡而又细致的光泽。整个天空没有一片云,只有月色和星斗。我能认出来的是猎人星座,就在我的前方,在月亮下面闪耀着,天空的颜色透明又洁净,一如这夜里整个田野的气息。
    月亮好亮,在我的速写本上反映出一层柔白的光辉来,所有精略和精密的线条都因此能看得更加清楚,我站在田里,慢慢地一笔一笔地画着,心里很安定也很安静。
    家就在十几二十步之外,孩子们都已经做完了功课上床睡觉了,丈夫正在他的灯下写他永远写不完的功课,而我呢?我决定我今天晚上的功课要在月亮底下做。
    邻家的狗过来看一看,知道是我之后也就释然了,在周围巡视了几圈之后,干脆就在我的脚旁睡了下来。我家的小狗反倒很不安,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肯回家,所以它就一会儿跑回去一会儿又跑过来的,在番薯的茎叶间不停地拔弄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乡间的夜出奇的安静,邻居们都习惯早睡,偶尔有夜归的行人也只是从田野旁边那条小路远远经过,有时候会咳嗽一声,声音从月色里传过来也变得比较轻柔。
    多好的月色啊!满月的光辉浸润着整块土地,土地上一切的生命都有了一种在白昼时从来也想象不出的颜色。这样美丽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既不虚幻也非梦境,只是让人无法置信。
所以,我想,等我把这些速写的稿子整理好,在画布上画出了这种月色之后,恐怕也有一些人会认为我所描绘的是一种虚无的美吧。
    我一面画一面禁不住微笑了起来。风从田野那头吹过,在竹林间来回穿梭,月是更高更圆了,整个夜空澄澈无比。
    生命里也应该有这样一种澄澈的时刻吧?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只是一笔一笔慢慢地描摹,在月亮底下,安静地做我自己该做的功课。


   (二)
    对着一班十九、二十岁,刚开始上油画课的学生,我喜欢告诉他们一个故事。
    这是我大学同班同学的故事。我这个同学有很好的绘画基础,人又认真,进了大学以后发愿要沿着西方美术史一路画下来,对每一个画派的观念与技法都了解并且实验了之后,再来开创他自己的风格。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画出真正扎实的作品来。
    一年级的时候,他的风景都是塞尚的,二年级的时候,喜孜孜地向我宣布:
   “我已经画到野兽派了!”
    然后三年级、四年级,然后教书,然后出国,很多年都不通音讯,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终于得到了博士学位,成为一个美术史与美术理论方面的专家了。

;   我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不知道是悲是喜。原来要成为一个创作的艺术家,除了要知道吸收许多知识之外,也要懂得排拒许多知识才行的啊!创作本身原来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排他性。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就是在某一方面的表现能够达到极致的人,而因为要走向极致,所以就不可能完全跟着别人的脚步去走,更不可能在自己的一生里走完所有别人曾经走过的路。在艺术的领域里,我们要找到自己的极致,就需要先明白自己的极限,需要先明白自己和别人不尽相同的那一点。
    因为不尽相同,所以艺术品才会有这样多不同的面貌。像布朗库西能够把他的“空间之鸟”打磨得那样光滑,让青铜的雕像几乎变成了一种跃动的光与速度。而麦约却要把流动的“河流”停住,在铅质的女体雕像里显示出一种厚重的量感来。毕沙洛的光影世界永远安详平和,而一样的光影在孟克的笔触里却总是充满了颤栗和不安。
每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走到极致的时候,就好像在生命里为我们开了一扇窗户,我们在一扇又一扇不同的风景之前屏息静立,在感动的同时,也要学会选择我们所要的和我们不得不舍弃的。


   (三)
    当然,有些人是例外,就好像在生命里也常有些无法解释的例外一样。
在美术史里,有些例外的艺术家,就像天马行空一般地来去自如,在他们的一生里,几乎就没有所谓“极限”这一件事。像对那个从天文、数学到物理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的达文西,我们该怎么办呢?也许只能够把他放在一旁,不和他比较了吧?不然,要怎样才能平息我们心中那如火一般燃烧着的羡慕与嫉妒呢?


   (四)
    我相信艺术家都是些善妒的人。
    因为善妒,所以别人的长处才会刺痛了自己的心,因为善妒,所以才会努力用功,想要达到自己心中给自己拟定的远景。
    因为善妒,所以才会用一生的时光来向自己证明——我也可以做得和他们一样好,甚至更好。
不然,美术史里那些伟大的感人的作品要怎样来解释呢,为什么会有人肯把生命里面最精华的时光与力量,放在那些好像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东西上面去呢?
    当然,你也可以说,创作的欲望来自人类内心的需求,是一种最最原始也最最自然的呼唤,我也完全同意。但是,我要强调的是,在创作的过程里,如果发现有人远远地超过了我们,在那一刹那,像是有火在心里燃烧的那种又痛又惊的感觉,对我们其实是并没有坏处的。
    因为,只有在那种时刻里,我们才能猛然省悟,猛然发现自己的落后是因为没有尽到全力。
把海浪掀激起来的,不就是那种使海洋又痛又惊的疾风吗?


    (五)
    也喜欢那些在安静地埋首努力着的艺术家。
    在他们一生的创作过程里,其实就是一种自我的发现与自我的追寻。
    一个艺术家也许可以欺骗所有的人,但是,他无法欺瞒他自己。因为,不管群众给他的评价是什么,他最后所要面对的最严苛的评判者,其实是他自己。
    所以,当一个艺术家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的面容自然会平和安详,谈话间的语气也自然地会缓慢和从容起来。
    每次和他们在一起,我心里都有种羞惭不安的感觉,和这些人相比,我是怎样的无知和急躁啊!
    喜欢和他们一起画画,有时候是在一个市场的三楼,小小的画室里能有着温暖的灯光和温暖的关怀。有时候是在闹市狭窄巷弄里的一座平房,光洁古老的地板上隐约看出一些油画颜料留下的色点。
    在这些画室里的艺术家都早已进入中年,却仍然安静地在走着这条从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走了的路。我每次走进画室时都会有一种触动,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迎接我时的天真的笑容,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脸颊上深深的纹路,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花白的鬓角,有时候是因为画室中央那一把春天的花束;而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画室里那一种亲切熟悉的气氛,混合着画布和亚麻仁油以及颜料的淡淡气味,朝我迎来。
    是啊!就这样在这些熟悉的气氛与气味之间过完我的一生吧。让我们从复杂曲折的世界里脱身,一起把这样的夜晚献给那极明净又极单纯的绘画吧。让我们走入心灵的最深处,在茂密的森林里寻找各人自己原来该有的面貌。
然后,在这样一个共聚的夜晚之后,带着画完或者没画完的作品,带着一颗安静而又微醺的心,我们在星光或者月光之下彼此轻声道别。
    然后,再走进闹市的崎岖巷弄里,再开始重新面对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在别人眼中也许是成功也许是失败的自由,而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不是吗?如果在我们心里有一座茂密的森林,如果我自己知道我正站在丛林中的那一个角落,那么,这人世即使是崎岖难行,又能影响了我多少呢?
    人的自由,在认识了生命的本质之后,原该是无可限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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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1 12:58:06 | 只看该作者
纪伯伦散文集 (黎巴嫩)



  船来了(一)
    船来了
    在当代的曙光下,被选与被爱的艾玛达法,在奥菲里斯城等待来接他返回自己出生之岛的船只,已经十二年了。在第十二年,也就是“收割月”的第七日,他登上没有城墙的山冈,远眺大海。他看到他的航船正从雾霭中驶来。他豁然开朗,喜悦奔腾直达海面。他闭起双眸,在灵魂的静默处祈祷。然而,当他走下山冈时,却有一阵悲哀袭来。他默想:我如何能平静地离去,而不带丝毫哀伤?不,我无法不带着精神上的伤痛离开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中,我度过了多少个漫长而痛苦的日子,又经历了多少个漫长而孤寂的夜晚;谁能够无牵无挂地摆脱痛苦和孤寂?
    这里的大街小巷都撒满了我心灵的碎片,这里有许多充满朝气与希望的孩子赤足穿梭在山林间,我无法做到毫无负担、毫无伤痛地从这些景物中悄然离去。今天,我不是脱去一件外衣,而是用自己的手撕下一层皮。我置之身后的不是一种思绪,而是一颗用饥渴凝结起来的甘甜之心。然而,我无法再滞留了。召唤万物的大海在召唤我,我必须启程了。
    因为,留下来只会使在黑夜中依然燃烧发热的生命逐渐冷却,结晶成形。假若能带走这一切,我该有多高兴。然而,我怎么能够?唇齿赋予声音飞翔的翅膀,而声音却无法携唇齿同行,它只能独自翱翔天际。雁鸟必须离开窝巢,才能独自飞越太阳。
    现在,他已行至山下,再次面向大海,看见他的船已驶近港口,水手来自他的故乡。
    于是他的心灵向他们呼唤道:我先人的子孙们,你们这弄潮的健儿,你们曾在我梦中航行多次。如今,在我苏醒之时,你们翩然而来,也就是我更深的梦境。我已整装待发,渴望的心早已扬起帆,等待着风起。只想在这沉静的气氛中再吸一口气,再回首投下深情的一瞥。然后我就加入到你们中,成为水手中的一员。而你,浩渺的大海,不眠的母亲,你将是江河与溪流惟一的安宁与自由。
    这溪流只要再蜿蜒一回,在林中空地低吟一曲,我就会投入你的怀抱,犹如一滴水滴融入无穷的大海。
    他行走着,看到远处的男男女女都离开了农田与果园,纷纷拥向城门。

  船来了(二)
    他听到他们喊着自己的名字,并在田野间奔走相告他的船即将到达的消息。他对自己说:莫非离别之时也是相聚之日?难道我的黄昏实际是我的黎明?我能为那些放下耕田犁具、停下酿酒转轮的人们奉献什么?是以心灵为树,采摘累累果实与他们分享,还是将渴望化做涌泉,倾满他们的杯盏?是做一只万能之手可以弹拨的竖琴,还是一管能让他们的呼吸可以穿过我身躯的长笛?
    我是个寂寞的追寻者,而在寂寞中究竟寻得了什么,使我得以自信地施与?如果这是我的丰收日,那我又是在哪个被遗忘的季节和哪块土地上播撒下种子呢?如果此刻是该高举我的明灯之时,那灯中燃烧的火焰并不是我点燃的。我举起的灯空虚而黑暗,夜的守护者将为它注满油,点起火。
    他开口讲述这些,但还有许多未说出的话藏在心间。因为他是一个无法表达自己更深层秘密的人。他一进城,人们纷纷迎了上来。万人齐声地呼喊着他。城中的长者跨步上前说道:请不要离开我们。你一直是我们黄昏中的正午,你的青春赋予我们美妙的梦境。跟我们在一起,你并不是陌生人,也不是过客,而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挚爱的人。请不要让我们的眼睛因渴望见到你的面容而酸痛。
    男女祭司对他说:现在,请不要让海浪将我们分开,而使你在我们中间度过的时光成为回忆。你的精神曾与我们同行,你的身影曾是映在我们脸上的光芒。我们一直如此地爱着你,然而,我们的爱悄然无语,被面纱遮掩。但现在,她大声呼唤你,坦然地面对你。爱的认知,直到分别之际才知道其深沉。
    旁人也来挽留他。但他并不做答,只是低首不语,站在他四周的人,看到他晶莹的泪珠滴洒在胸前。他与大伙一起拥向圣殿前的广场。此时,一位名叫艾尔梅特拉的女预言家迎出圣殿。他用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因为在他进城的第一天,这女子即来寻找他,并成为他的第一位信徒。
    她向他致贺,说道:上帝的先知,至高真理的探索者,你长久以来一直期待你的船,如今船已驶近,你必须离去了。
    你是如此深切地向往着你记忆中的大地和企盼的住所;我们的爱不会羁绊你,我们的恳求也不能留住你。不过,我们只请求你在走之前,将真理昭示大众。我们将把它传给我们的子孙,他们再传给他们的后代,使它永不湮灭。在你独居的岁月中,你观察过我们的生活,在你不眠的时刻,你倾听过我们梦中的哭泣与欢笑。因此,请让我们有自知之明,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生与死之间的一切。

    认识自我   

一个雨夜,赛艾姆坐在书房的书架前,开始翻阅起旧书。他叼着支土耳其大雪茄,厚厚的嘴唇不时喷涌出一阵烟雾。柏拉图记录的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关于“认识自我”的一段对话引起了赛艾姆的注意……赛艾姆掩卷深思,心中油然漾起一种对东西方哲人圣贤敬佩的感情。

“认识你自己。”他嘟囔着苏格拉底这句名言,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展开双臂大声叹道,“对!我必须要认识自我,洞察自己那秘密的心灵,这样我就抛脱了一切疑惧和不安,从我物质的人中找出我精神的人,从我血与肉的具体存在中找出我的抽象实质,这就是生命赋予我的至高无上的神圣使命!”赛艾姆像害了场热病,眼中闪烁着酷爱“认识自我”的狂热光芒。

他踱到邻屋,像座塑像一样伫立在穿衣镜前,凝视着镜子里鬼一般可怕的自我,并默默地估量着自己的头形、面庞、躯干和四肢。

赛艾姆的这种塑像神态持续了半小时,空灵缥缈的“认识自我”,仿佛给他灌注了一套足以揭示自我灵魂秘密的奇异、升华了的思想,并使他心里充满了理性之光。他平静地启动双唇,自言自语地说:“嗯!从身材上看,我是矮小的,但拿破仑、维克多·雨果两位不也是这般吗?我的前额不宽,天庭欠圆,可苏格拉底和斯宾诺莎也是如此;我承认我是秃顶,这并不寒碜,因为有大名鼎鼎的莎士比亚与我为伴;我的鹰鼻弯长,如同伏尔泰和乔治·华盛顿的一样;我的双眼凹陷,使徒保罗和哲人尼采亦是这般;我那肥厚嘴唇足以同路易十四媲美,而我那粗胖的脖子堪与汉尼拔和马克·安东尼齐肩。

“不错,我的身体是有缺陷,但要注意,这是伟大的思想家们的共同特点。更奇怪的是,我与巴尔扎克一样,阅读写作时,咖啡壶一定要放在身旁;我同托尔斯泰一样,愿意与粗俗的民众交际攀谈;有时我三四天不洗手脸,贝多芬、惠特曼亦有这一习惯;我的嗜酒如命,足令马娄和诺亚自愧弗如;我的饕餮般暴食暴饮使巴夏酋长和亚力山大王也要大出冷汗。”

又沉默了片刻,赛艾姆用肮脏的指尖点了点脑门,继续发言:“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实在。我拥有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的伟人们的种种品质。一位拥有这么多伟大品质的青年是一定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的。

“睿智的实质是认识自我。伟人们把宇宙的这一伟大思想根植于我心灵深处,并激励我开始去干伟大的工作。从诺亚到苏格拉底,从薄伽丘到雪莱,我伴随着伟人们一起度过了历史的风风雨雨。我不知道我会以什么样的伟大行动开始,不过一个兼备在白昼的劳作和夜晚的幻梦中所形成的神秘自我和真正本性的人,无疑是可以开创伟业的……是的,我已经认识了自己,而神灵也已洞鉴了我。啊!我的灵魂万岁! 自我万岁!愿天长地久,诸事如愿!”

赛艾姆在屋里踱来踱去,他那丑陋的脸上荡漾着欢乐的光泽,嘴里不时发出一阵像猫啃骨头时的欢快叫声。他反复吟哦着阿比·阿拉的一段诗文:尽管我是这个时代的晚辈,创业祖先的未竟之业,总会历史地压在我的肩背。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这位赛艾姆穿着他那肮脏的衣服倒卧在乱七八糟的床上,进入了鼾声如雷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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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1 12:59:13 | 只看该作者
纪伯伦散文集  (黎巴嫩)



  沙与沫(1)
    沙与沫
    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
    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
    我从健谈者那里学会了静默,从狭隘者那里学会了宽容,从残忍者那里学会了仁爱。
    沙与沫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我从健谈者那里学会了静默,从狭隘者那里学会了宽容,从残忍者那里学会了仁爱,但奇怪的是,我对这些老师并未心存感激。
    我永远漫步在这海岸,在细沙和泡沫之间。高涨的潮水抹去我的足迹,海风也将泡沫拂走,但是,海与岸将会永恒。我的手中曾经握满薄霭。然后,我伸开手掌,哦,薄霭变成了小虫。我将手握了又展,手中的小虫变成了一只小鸟。我再次将手握紧又展开,却发现掌心上伫立一人,满面愁容,昂首向天。再一次,我握起了手,张开时却一无所有--除了一片薄霭。然而,我听到了一首无比柔美的歌。
    就在昨天,我还以为自己只是碎屑一片,在生命的苍穹之中毫无韵律地颤抖。如今我却明白,我就是那苍穹,整个?命是我怀中富有节奏而悸动的碎片。
    他们醒来时,对我说道:“你和你居住的世界,只是无涯之海和无边之岸的沙粒。”在睡梦中,我对他们说道:“我正是那无涯之海,世界万物不过是我海岸上那颗颗沙粒。”
    独有一次,我被迫缄默无语--“你是谁?”那是有人这样问我时。上帝的第一个念头是天使。上帝的第一个词汇是人。在海洋和森林中的风声赋予我们语言之前的千万年间,我们是一群在漂泊、徘徊、孜孜不倦地追求生活的生物。而现在,我们怎能仅用我们那昨天的声音来描述心中的远古时光呢?斯芬克斯仅说过一次话。他说:“一粒沙子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是一粒沙子。现在就让我们再次沉默吧。”我听到了斯芬克斯的话,却毫不理解。我长久地躺在埃及的漫天沙尘里,沉默着,忘却了季节。

  沙与沫(2)
    直到太阳赐予我生命,我站起身来,沿着尼罗河岸行走。我与白昼一起唱歌,又与黑夜一起遐想。而今,太阳又用千万只脚在我身上践踏,让我再次躺在埃及的漫天沙尘里。
    然而,请记住那个奇迹吧!将我凝聚的太阳也无法将我驱散。我依然伫立,依然踩着稳健的步子走在尼罗河岸上。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我们依据无限阳光的运动估测时间,他们则用口袋里小小的器具估测时间。请告诉我,我?如何能同时同地相聚?在一个从银河之窗俯瞰的人眼里,宇宙不只是地球与太阳之间的一方空间。人性是一条光河,从永恒之前向永恒流淌。居住在上界的精灵们,难道不羡慕人世间的痛苦吗?朝圣的旅途上,我遇到另一位朝圣者,于是问他:“这的确是去往圣城的道路吗?”他说:“跟着我,再有一个昼夜就到达圣城了。”我尾随他走了几个昼夜,圣城却依然不见影踪。让我吃惊的是,他带我误入歧途反而迁怒于我。
    神啊,让我做狮子的祭品吧,不然就让兔子成为我的俘食吧!
    除了穿越黑暗之路,人?可能通向黎明。我的房子对我说:“不要舍弃我,这里珍藏着你的过去。”道路对我说:“跟随我吧,我是你的未来。”我对我的房子和道路说:“我既无过去,也无未来。如果我在此逗留,逗留中有我的形迹。如果我前行,路途上就有我的停留。惟有爱和死才能改变一切。”
    那些沉睡于羽毛中的梦想,并不比席地而眠的梦想更美好,我又怎能对生命的公正丧失信心?
    真奇怪!某些愉悦的期望却成为我伤痛的一部分。
    曾有七次我对自己的灵魂充满鄙视:

  沙与沫(3)
    第一次,当我看到她可以升迁却有意谦让时;第二次,当我看见她在腿残者眼前跛行而过时;第三次,当她在难易之间选择了容易时;第四次,当她犯了错误,却用别人也会犯类似错误的理由来抚慰自己时;第五次,当她因为脆弱而忍让,却说成是一种坚忍时;第六次,当她鄙夷一张丑恶的面庞,却不知道那正是自己的一副面具时;第七次,当她吟唱颂歌却自以为是一种美德时。我不知何谓绝对的真理。但是,我对自己的无知进行谦逊的自省,这其中就有了我的荣光和犒赏。
    有一段空隙穿插在幻想和成就之间,只有热情才能帮他跨越。天堂就在那儿,在那扇门后,隔壁的房间里,但我却丢了钥匙。或许,我只是将它放错了位置。你是盲人,而我又聋又哑,那就让我们紧握双手,相知相识吧。人的意义不在于他有何成就,而在于什么是他所渴望成就的。
    我们中间有人如墨,有人如纸。若非有人如同墨黑,他人就将成为哑巴。若非有人如同纸白,他人就将成为盲人。给我一只耳朵,我会给你一种声音。
    我们的心绪是一块海绵?我们的胸怀是一条溪流。但我们大多宁肯吮吸却不愿奔流向前,这不奇怪吗?当你企盼着无名的赐予,心怀无故的烦恼,你便真的与万物同生,升华为更崇高的自我。
    当一人沉湎于幻象中,他将把模糊虚幻的神情视为真实的美酒。
    你畅饮是为了买醉。我喝酒是为了从另一种酒中清醒。当我的酒杯见底时,我甘心让它空着,当酒杯半满时,我却心怀恨意。人的本质,不在于他向你展示的一面,而在于他所藏匿的一面。因而,如果你要了解一个人,不要去听他所吐露的,而要去听他未曾吐露的真言。我所说的一半毫无意义,但我说出来,为的是你能领悟另一半。幽默感是达到均衡的一种感觉。当人们称赞我冗言的过错,责怪我沉默的美德时,我的孤独之感油然而生。当生命无法找到一个歌者吟唱出自己的心绪时,她就会诞生一位哲人,来表达自己的心志。真理总是被领会后才会被传述的。真实的自我沉默无言,后天的自我却喋喋不休。我的生命之音不能达到你的生命之耳。但是,我们来交谈吧,以免彼此寂寞。两个女人交谈,却什么也没说。一个女人独语时,却揭示了生命的全部。青蛙的叫声也许比牛更嘹亮,但它们却不能拉动田中的犁铧,不能转动酒坊里的磨碾?不能用皮囊做成靴子。惟有哑巴才妒忌健谈之人。

  沙与沫(4)
    如果冬天说“春天在我心里”,谁会相信它的话呢?每粒种子都是一个希望。倘若你真的睁开眼睛去看,你会从所有影像中看到自己。倘若你竖起耳朵去听,你会从一切声音里听到自己。真理需要我们两个人共同发现:一人叙述,一人领悟。尽管语言的波浪永远围绕着我们,但我们的心灵深处却永远沉默不语。许多教条都如格窗,透过它我们看到真理,但它却把我们与真理隔离。我们来玩捉迷藏吧!如果躲藏到我心中,就不难寻到你。但如果藏在自己的甲?里,就没有人能寻到你。
    一个女人可能用微笑将自己的脸遮盖起来。多么高贵啊!一颗悲伤的心,却能与欢乐的心共同吟唱喜悦的曲调。想了解女人,剖析天才,或者想解答沉默的奥秘的人,就是那个可以从美梦中醒来,并坐到早餐桌前的人。
    我愿意与旅人同行。我不愿站立着观望队伍从眼前晃过。对于服侍你的人,你亏欠的不仅仅是金子。将自己的心奉献给他,或者去服侍他吧。不,我们未曾荒废生命。他们不是已经筑造了我们的骨骼之塔吗?不要斤斤计较。诗人之心、蝎子之尾,都是从同一块土地?荣耀地孕育而出。每一条毒龙都会创造出一个屠龙的圣·乔治。树木是大地写在天宇的诗篇。我们砍伐树木,制成纸张,来记录我们心灵的空虚。如果你想写(只有圣人才知道你为何要写),就必须具备知识、艺术和音乐--文字的音韵知识,自然淳朴的艺术和热爱读者的魔力。他们将笔浸蘸在我们的心里,便以为自己获取了灵感。如果一棵树也可以写自传,那必将是一部民族的历史。如果我可以在做诗的能力和诗作未完成的欢乐之间选择,我会选择欢乐。因为欢乐是更美好的诗篇。可是你和我所有的邻居,都说我总是做错误的选择。诗不是一种表白的意见。它是从?血的伤口或微笑的嘴边升起的一首歌。言语是无时限的。当你述说或者撰写时,应该懂得它们的永恒。诗人如同一位被罢黜的君王,坐在宫殿的灰烬里,想用残灰塑造出一个形象。诗是许许多多的欢乐、痛苦和好奇,以及词汇的交融。诗人要想寻找心中的曲调之源,必将徒劳无获。我曾对一个诗人说:“直到你死,我们才会懂得你的价值。” 他答道:“是的,死亡永远是一个启示者。如果你真想读懂我的价值,那就是:我心中蕴含的比我口头宣扬的多,我愿望的比手里把握的多。”

  沙与沫(5)
    如果你歌颂美丽,即使身处荒漠中心,也会拥有聆听者。诗歌是陶醉心灵的智慧。智慧是心灵吟咏的诗歌。如果我们能够陶醉一个人的心灵,同时在他的心中歌唱,那他就确实活在神的庇佑之下了。灵感总在歌唱,灵感从不阐释。我们时常给孩子唱催眠曲,却是为了使自己入睡。我们的所有词句,都是从心灵的盛宴上脱落的残屑。思想总是诗歌的绊脚石。伟大的歌唱家,能唱出我们的沉默。如果你嘴里塞满食物,那如何能够歌唱?如果你手里握满金子,那如何举手祈福?
    他们说夜莺高唱恋歌之时,用荆棘刺入自己的胸膛。我们同样如此。
    否则,我们又怎能歌唱?天才只是迟来的早春时节知更鸟的歌唱。即使那高翔天际的灵魂,也无法超脱身体的需求。
    疯人是一个并不比你我逊色的音乐家,只是他所弹奏的乐器稍微走调。
    孩子唇间唱出来的是母亲心中默念的歌谣,没有不可圆之梦。
    我与另一个我从未完全统一过。事物的本质似乎横亘在我们中间。另一个你总?为你悲伤。也因悲伤而成长,使一切渐臻成熟。除非灵魂熟睡或者躯壳失调,灵魂和躯壳之间才会没有纷争。当你抵达生命的中心,你会从万物中获得美,即使在看不见美的眼睛里。活着只为发现美。其他一切是一种等待的形式。撒一粒种,大地会让你收获一朵花。向天空祈求一个梦想,天空会带来你所爱。魔鬼在你降生之日死去。你无需穿越地狱就能遇见天使。许多女子能引诱男子之心;但很少有女子能够拥有它。如果你希望拥有,那么切忌苛求。
    当一个男人的手触摸到一个女人的手时,他们都触到了永恒的心。爱是情人之间的面?。每个男人都爱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自己的想象之作,另一个尚未出生。男人如果不能原谅女人的微小过失,他就永远不能赏识她们的伟大美德。
    爱情若不能日日自新,将变成一种惯性,并最终成为奴隶。情人拥抱的是横亘在彼此之间的事物,而非彼此。爱情与猜忌永不交谈。爱是光的字眼,以光之手写在光的纸页上。
    友谊总是一种甜蜜的责任,绝不是一个机会。如果不在各种境况下去了解自己的朋友,你就永远无法了解他。你最华丽的衣衫是他人编织的;你最可口的饭菜是你在他人餐桌上吃到的;你最舒适的床铺是他人房子里安置的。

  沙与沫(6)
  那请现在告诉我,你如何能与他人区别呢?
    你的心志和我的心灵将永不相通,除非你的心志不再居于数字之上,我的心灵也不再停留在云雾之中。除非将语言删减为七个字,否则我们永远不会相互了解。除非我的心破碎,否则又怎能将它打开呢?只有大悲大喜才能揭示真理。如果你期望被揭露,就必须在阳光中裸舞,或是肩负起自己的十字架。倘若大自然能听到我们的满足之语,河流便不再追求大海,冬天也不会变为春天?倘若她听到我们的吝啬之语,我们会有多少人可以呼吸到这空气呢?背对太阳时,你只能看到你自己的影子。你在白天的太阳前是自由的,你在黑夜的星辰前也是自由的。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你仍然是自由的。甚至当你闭起双眼面对一切时,你还是自由的。但是,你是你所爱的人的奴隶,因为你爱他。你也是爱你的人的奴隶,因为他爱你。我们都是圣殿门前的乞丐,当国王进出殿门时,每个人都在分享他的赏赐。然而,我们却彼此妒忌,这是对国王的另外一种轻视。
    切忌暴饮暴食,超过你的食欲。食粮的另一半属于?人,同时你还要为意外之客留下些许面包。如果不是为了接待你的客人,所有的房屋都如同墓冢。
    亲善的狼对天真的羊说:“我是否能荣幸邀请您光临寒舍?”羊答道:“如果贵府不在你肚子里,我将以拜访贵府为荣。”我在门口拦住客人说:“?,进门时不必擦掉脚下的尘土,出门时再擦吧。”
    慷慨并非把我比你更需要的东西给我,而是将你比我更需要的东西给我。你的确慈悲为怀。为了避免看到受施者的羞涩,你在施与时还扭转头去。最富有的人与最贫穷的人之间的差别,不过是一天的饥饿和一个?头的干渴。我们常常借明日之债来偿还昨日之债。
    天使和魔鬼都曾造访过我,但我还是支走了他们。天使降临时,我祈求旧日之愿,他厌烦了。魔鬼到来时,我触犯旧日之错,他走开了。这毕竟不是一所糟糕的监狱,只是我不喜欢我囚房和隔壁囚?之间的这堵墙,但我保证自己并非想责备狱吏和建造监狱的人。向他们索要鱼却给了你毒蛇的人,也许他们只有毒蛇可以给予。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慷慨了。欺骗有时得逞,然而始终是自杀。如果你能宽恕那些从不溅血的凶手,从不偷窃的小偷,从不说谎的骗子,你真是一个宽容之人。谁能将手指放在善恶交界之际,谁就能摸到上帝圣袍的边儿。如果你的心是一座火山,又怎能期望花朵绽放在你的手掌上?

  沙与沫(7)
    多么奇怪的自欺欺人!有时候我宁愿受到损害和欺骗,好让我嘲笑那些以为我不知道自己被损害、被欺骗了的人。对于一个扮演被追求者的追求者,我该说他些什么呢?让在你衣服上擦拭脏手的人,拿走你的衣服吧!他也许还需要它,而你一定不会再需要了。如果货币兑换商无法做一个好园丁,那是何等可惜。请不要用后天的美德来粉饰你先天的缺陷。我宁愿拥有缺陷;它们和我自己的一样。多少次我都将未曾犯过的罪揽给自己,以便让他人在我面前舒服自在。即使生命有面具,也都是高深的奥秘的面具。你可能只会根据自知去评价别人。那么,现在请告诉我,在我们之中,谁有罪,谁无辜?真正公正的人是那些感到应为你的罪过分担一半的人。惟白痴与天才才会打破人为的定律;他们最能贴近上帝之心。只有在被追赶时,你才会快速地奔跑。啊,上帝,我没有敌人,如果我必须有个敌人,那就让他与我势均力敌,让真理成为惟一的胜者。当你和自己的敌人都死去时,彼此就相安无事了。人可能因自卫而自杀。很久以前,一个人因为过于爱人,太会爱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奇怪的是,昨天我遇到他三次。第一次,他恳求警察不要将一个妓女送进牢房;第二次,他和一个无赖一块儿喝酒;第三次,他和执事者在教堂里争斗。他说:“如果他们所说的善恶都是真的,那我的生命就是一个长久的罪过。”
    怜悯只是一半公正。
    惟一对我不公正的人,就是那个我曾对他的兄弟不公正的人。当你看见一个人被送进监狱时,你心中默语:“也许他在脱离一个更狭小的囚笼。”当你看见一个人喝醉时,你心中默语:“也许他试图逃避那些更丑陋的东西。”
    我常常憎恨自卫。但是,倘若我更坚强,就无须使用这样的武器。用唇上的微笑来遮盖眼里的憎恨,这些人是多么愚蠢啊!只有那些卑微于我的人才会忌妒或憎恨我。我未曾被妒忌,被憎恨。
    我从不凌驾于任何人之上。只有那些凌驾于我的人才能称赞或轻蔑我。我未曾被称赞,被轻蔑。我从不屈尊于任何人之下。
    你对我说:“我不理解你。”对我这是过分的颂扬,对你却是无故的侮辱。当生命赐予我黄金,而我赠你白银时,却自认为慷慨,这是何等的吝啬啊!

  沙与沫(8)
    当你达到生命的核心,你会发现自己并不比罪人崇高,也并不比先知卑微。多奇怪啊!你竟然同情那些走路缓慢之人,却不可怜那些思想迟钝之人;同情眼睛失明之人,却不同情心灵蒙昧之人。瘸子的明智之处在于他不在敌人的头上敲断自己的拐杖。那个以为可以凭自己口袋里拥有的东西,来换取你全部心灵的人,是多么愚钝啊!
    生命是一支长长的队伍。脚步缓慢之人会离开队伍,因为他发现队伍走得太快。脚步快速之人也要离开队伍,因为他发现队伍走得太慢。
    倘若真的存在罪孽,我们中间一些人就会跟着祖先的足迹,将往昔的过失重复。而一些过分管制我们孩子的人,将会进一步犯错。真正的仁者,往往与那些公认的恶棍混在一起。我们都是囚犯,不同的是有些人被关在带窗的牢房里,而有些则被关在无窗的暗室里。
    多么奇怪啊!当我们为自己的罪过辩解时,所用的力气远比捍卫我们的权利时还大。倘若我们彼此都承认罪过,我们将会因为缺少创意而相互嘲讽。倘若我们彼此都展示美德,我们也会为同样的缘由而相?耻笑。
    除非人们的共同规范被他人触犯,否则每个人都将在人定的法律之上。
    此后,他既不超越于任何人,也不比任何人卑微。政府是你我公认的条约。而你我却时常犯错。罪恶或者是欲望的别名,或者是一种病症的征兆。
    还有比过分关注别人的过失更大的过失吗?如果他人嘲笑你,你可以可怜他。但如果你嘲笑别人,你将永远无法自恕。如果他人伤害你,你可以忘记它。但如果你伤害别人,你必将永远记住它。实际上,别人就是你最敏感的自我所在的另一个载体。你?多么鲁莽啊!要求他人依靠你的翅翼飞翔,却不曾给予他们一根羽毛。曾经,有人坐在我桌前,吃我的面包,喝我的美酒,离去时却嘲笑我。于是,当他再度前来讨吃要喝时,我就置之不理,但此时天使却在嘲笑我。

  沙与沫(9)
    憎恨是一个死物,谁愿意成为一座坟墓?被害者的光荣在于他不是凶手。人性的论坛位于它沉默的心中,而从不在它健谈的心里。他们认为我疯了,因为我不肯拿光阴换黄金。我认为他们疯了,因为他们认为我的光阴是有价的。他们向我展现他们那昂贵的金子、银子、象牙和檀香木,我却向他们展现我的心灵和精神。他们以为自己是盛宴的主人,而我知道,我们只是客人。我宁愿是一个最渺小的人,心怀梦想,也不愿去做一个失去梦想的伟人。最可怜的人是那些将自己的梦想变为金银的人。
    我们都在攀登自己心灵欲望的巅峰。如果有人偷了你的行囊和钱包,去填充他自己的粮袋和腰包,你应当可怜他。在攀登途中,负担将给他的身躯增加痛苦,延长他的路程。瘦削的你看到臃肿不堪的他在费力地往上攀爬,帮他一把,这会让你的步履更加轻盈。
    你不能超越自己的认知去判断他人,你的认知是多么浅薄啊。我不愿听一个征服者对被征服者说教。真正自由之人能够耐心地背负被缚奴隶的重负。千年以前,我的邻居对我说:“我厌恶生命,因为它只包含着痛。”昨天我走过一处墓地,我看见生命在他的坟上翩翩起舞。自然界的竞争不过是混乱渴望秩序。孤独是吹落我们枯枝的一阵无声的风暴,但是,却将我们生气勃勃的根芽,深深埋入生机盎然的大地那鲜活跃动的心灵里。我曾对一条小溪谈起大海,小溪认为我只是一个充满狂想的夸张者。我也曾对大海谈起小溪,大海认为我只是一个贬低别人的诽谤者。
    深和高沿着直线行走,才能通向深远。只有广阔才能环行。如果不是由于我们以重量和长度来认识事物,当面对萤火虫的微光时,我们也会像面对太阳一样敬畏。
    一个没有想像力的科学家,如同屠夫拿着钝刀和旧秤。然而既然我们不是完全的素食主义者,你又该如何呢?
    你歌唱时,饥饿之人用自己的肚子来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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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1 13:00:20 | 只看该作者
夜色朦胧---[奥地利] 茨威格



    是不是风儿吹来,又把雨意带到城市的上空,所以骤然间我们屋里变得这样昏暗?不!空气纯净如银,宁静安谧,这是今年夏季少有的好天气,但是天色已晚,我们竟然没有觉察。只有对面屋顶的窗户还闪烁着淡淡的落日余辉,屋脊上方的天空已经布满了金色的烟霞。再过一小时就要暮色四合。

    这真是奇妙的一小时,因为再也没有比渐渐消退、渐渐黯淡的颜色看上去更美丽的了,然后屋里便是一片昏黑,暮霭从地面冉冉升起,最后浓黑的浪潮无声无息地击向四壁,把我们载入深沉的黑暗。这时候倘若有两个人相对而坐,无言相望,就会觉得对方那张亲切的面孔显得比原来更加苍老、更加陌生,更加遥远,仿佛彼此之间从来也不怎么熟识,好像隔着一个辽阔的空间和许多年月在遥遥相望。可是你说,此刻你不愿保持沉默,否则听到钟表的滴答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心情会过于苦闷,钟表把时间切成千百个细小的碎片,而寂静中响起的呼吸声听上去颇像病人的呻吟。要我现在讲点什么给你听,好啊。当然不是讲我自己,因为我们生活在这里,一座城市紧挨着另一座城市,无尽头地延伸,是没有多少生活经历的,或者说,我们觉得生活是这样平淡,因为我们还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此时此刻,其实最好缄默不语,可我偏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我希望,这个故事也染上一抹温暖的、柔和的、波动的朦胧的光,这朦胧的光像一层帷幕正在我们窗前飘动。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我记得,今天下午天时还早,我只是在这儿坐了一阵,看了会儿书,然后撂下书矇矇眬眬地陷入梦幻之中,也许业已进入梦乡。突然我看见这儿有人影晃动,他们沿着墙壁一惊而过,我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可以看见他们的举动。可是等我正想目送这些行将消逝的人影时,我倏地惊醒,又是孑然一身。那本书已掉在我的脚边。我拾起书来,寻找方才的人影,我在书里再也找不到那个故事。仿佛这个故事已从书的篇页里落进我的手里,或者书里从来就没有那个故事。说不定我是在梦里见到的或者是在哪一朵五彩缤纷的云彩里读到的,这些云彩今天从遥远的国度飞到我们的城市,把长久以来压抑着我们的雨意带走。或许我是由那首朴素的古老歌曲听到这个故事的,那轧轧作响的手摇风琴不是正那样忧伤地在我们窗下演奏着这支歌吗?或许是有人多年前把它说给我听的?我记不清了。这种故事常常涌到我的面前,我像戏水似地让这些故事里发生的事情从我指缝里流去,没有抓住它们,就像人们从麦穗和长茎花卉旁边走过,轻轻抚弄而不攀折一样。我只是在梦中经历了一番这个故事,先是一幅突兀而起、色彩斑斓的图画,渐渐引到一个比较柔和的结尾,可是我没有攫住它。然而你今天要听我讲个故事,我现在就把它讲给你听,此时此刻,朦胧的夜色已经使我们心里渴望见到五光十色、流动活跃的东西在我们眼前熠熠发光,并在灰暗中变得越来越黯然失色。

    我该怎么开头呢?我觉得,应当把一个瞬间从黑暗中显突出来,突出一幅图画和一个人,因为在我心里这些古怪的梦境也是这样开头的。现在我可想起来了。我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正从一座府邢宽阔的台阶上走下来。时间是在夜里,只有微弱的月光,可是我像用一面雪亮的镜子把他那柔软灵巧的躯体照得轮廓分明,把他面部的特征看得一清二楚。他美得异乎寻常。黑色的头发梳得带点稚气,平平地垂落在有点过于高爽的额头上。在黑暗中,他向前伸出两手,为的是感受一下被太阳晒透了的空气的温暖,这双手非常娇嫩秀气。他的步态迟迟疑疑。他像做梦似地走下台阶,走进这座有许多圆形树木在飒飒作响的大花园,惟一的一条宽阔的大路像一道白色的小桥横贯全园。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发生在昨天呢还是发生在五十年前,我也不知道发生在哪里,可是我想,一定是发生在英格兰或者苏格兰,因为只有在那儿我才看见过这么高耸的、用大方石块砌成的府邪,远远望去,犹如城堡,有一股凛然逼人之势,走近细看,才觉得姿容顿改,下面是风光明媚繁花似锦的花园。是的,现在我确切知道,故事发生在苏格兰高原,因为只有在那儿夏夜才这样明亮,天上的苍穹发出乳白的光辉,活像一块蛋白石,田野也从不完全变黑,大地万物都像从里向外微微发光,只有阴影活像巨大无朋的黑鸟,降落在明亮的平原上。是发生在苏格兰,啊,现在我非常、非常肯定地知道是在那里,如果我努力一下,我也能想起这座伯爵府邪的名字和这个少年的姓名,因为现在似乎有一层黝黑的硬皮从我的梦境脱落,一切我都感觉得如此清晰,正如这不是我臆想出来的,而是我亲身经历过的。

    整个夏天,这个少年在他那已经出嫁的姐姐家里做客,按照高贵的英国世家的亲切友好的方式,他不是独自度假;晚上餐桌旁聚集着共同行猎的朋友和他们的妻室,还有几个姑娘,都是亭亭玉立的美女,她们的欢声笑语和青春活力在古老的墙垣之间回响,使人觉得笑声悦耳,而不感到喧闹烦人。白天马儿往来奔驰,猎犬套上皮带,那边河面上有两三条小船在闪光:欢快活跃而不忙乱的生活使每天的节奏轻快惬意。

    可是此刻已是晚上,早已席终人散。先生们坐在客厅里,抽烟玩牌;直到午夜为止,白晃晃的、边上微微颤动的光柱从灯光辉煌的窗口一直投向花园,间或也夹杂着一串响亮的、欢畅的笑声。太太们大多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里,说不定还剩一两位留在前厅里闲聊。所以一到晚上,这个少年便是独自一人。按他的年龄,他还不能和先生们混在一起,即使让他去,也只许呆一会儿。他又害怕呆在太太们的身边,因为往往他一打开房门,太太们便突然压低声音,他感觉到,她们正在谈一些不该让他听的事情。其实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跟太太们呆在一起,因为她们问他问题的时候,就像问孩子似的,而听他回答的时候也总是爱答不理的,她们只是没完没了地差他干这干那,然后向他道谢,好像他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所以他刚才就想干脆上床睡觉,而且已经沿着盘曲的楼梯上楼去了,可是屋里太热,空气滞重,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白天忘了把窗关上,屋子叫太阳足足晒了一天,桌子摸上去烫手,床上热得像个火炉,四壁发出一股股热气,屋里每个犄角、每块窗帘都散发出闷人的气息。再说,时间还早——夏夜像一支明亮的烛光在屋外闪耀,是那样的安静,没有一丝风儿,静得俗念全消。少年又从那府邸高高的台阶上走了下来,走进花园。苍穹发出乳白色的微光,像圣人头上的祥光似的,覆盖在黑黝黝的花园上方,千百朵看不见的花朵里沁出一股浓烈的芳香,诱人地向他袭来。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十五岁的少年,心情纷乱,他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的嘴唇颤抖不己,仿佛想向黑夜诉说什么,或者想举起双手,或者久久地紧闭双眼,似乎在他和这宁静不动的夏夜之间有一种神秘的、亲切的东西,想说句话,或者做个手势,以示问候。

    少年慢慢地从那宽阔的、敞开的大道折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小径,路边树梢上泛着银光的枝叶,似乎在高处拥抱,而树下夜色正浓,漆黑一片,周遭寂静无声。只有沉寂的花园里惯有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嘤嘤声,那种像细雨落在嫩草上、草茎互相轻轻触动发出的嗡嗡作响的轻微振颤,向那踽踽独行的少年拂来,他正完全沉湎于快意的、不可捉摸的忧伤之中。有时候他轻轻抚摩一下一株树,或者停住脚步,谛听一下这轻微的响声。帽子压着他的额头,于是他把帽子摘下,露出他那血液涌流的太阳穴,任睡意惺忪的晚风轻轻抚弄。

    他迈步走进树荫深处,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他身后碎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怵然一惊,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色人影,飘飘渺渺地向他挨近,一转眼,那人影已到他跟前,他惊惶失措地发现自己已经被一个女人紧紧楼住,可是并未感到任何暴力。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女性肉体使劲地贴着他的身体,一只纤手迅速地哆哆嗦嗦地抚摩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后扳: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嘴上贴过来一枚陌生的、绽开的佳果,这是两瓣颤动不已的芳唇,用力地吮吸着他的嘴唇。这张脸离开他的脸这么近,他无法看清那脸上的轮廓。他也不敢去看那张脸,因为一阵寒颤透过他的全身,他似乎痛楚地紧闭双眼,身不由己地让自己成了这双的人的嘴唇的战利品。他的双臂于是迟迟疑疑笨手笨脚地抱住这个陌生女郎,然后猛的一下,像醉酒了似地把这个陌生的娇躯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双手贪焚地沿着柔美的曲线游动、停顿,又哆哆嗦嗦地继续移动,越来越狂热,越来越激烈。此刻这女郎的娇躯重重地压在他的胸上,使他陶醉。她越来越使劲,已经完全压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渐渐向后倾倒。这个女郎沉重地呼吸着,在她那娇躯的重压之下,他觉得自己不知怎地往下一沉,身子向下坠落,他的双膝已经支持不住。他一无所思,既不想这个女郎是怎么到他身边来的,也不想她叫什么名字。他只是闭着双眼,从这两片吹气若兰、温馨湿润的樱唇上把热切的贪欲痛饮到自己心里,直到酩酊大醉,身不由己,毫无知觉地驱向一股无比巨大的强烈激情。他仿佛觉得天上的群星突然坠落,在他眼前闪烁不定、耀眼生辉,他触及的一切,全都像火花似的颤动不已,迸发火光。

    他不知道,这一切持续了多久,他这样被柔软的娇躯缠着,是不是已经过了几个小时,或者只不过几秒钟之久。在这场狂热的、销魂荡魄的搏斗当中,他感到身上的一切全都熊熊燃烧,全部心神都消融在一股奇妙的、神智晕眩的感觉之中。接着,蓦然间,炽热的锁链挣断了。紧紧压着他前胸的人儿猛地松开,这个陌生女郎简直像发怒似地撑坐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她早已像一道白光一闪,飞快地穿过树丛,他还没来得及举起双手去抓住这道白光,它早已无影无踪了。

    这究竟是谁?这一幕到底延续了多少时间?他迷惘地昏乱地扶着一棵树站立起来。他那滚烫的头脑慢慢地恢复了冷静的思考:他的一生似乎一下子向前移动了千百个小时,他曾经乱糟糟地梦想过的女人和激情种种,莫非突然之间都成了现实?抑或这仅仅是一场幻梦?他摸摸自己的身上,伸手抚摩自己的头发。可不是,在那砰砰跳动的太阳穴旁边还是湿漉漉的,这是他俩刚才跌进青草里,沾了草上的露水以后才变得又湿又凉的。于是一切又像闪电似地在他眼前出现,他觉得他的嘴唇又在发烫,他又呼吸到从窸窣作响的衣裙里散发出来的令人销魂的幽香,他尽量想要回忆起每一句话,可是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现在他一下子吃惊地想起,她什么话也没说,连他的名字也没叫一声;他只听见从她嘴里溢出的阵阵呻吟,以及拚命屏住的乐极而发的啜泣,他只闻到她那凌乱的秀发发出的芳香,他只感到她的酥胸灼热地压在他的胸上,还有她那丰腴光滑的肌肤。她的娇躯,她的呼吸,她那全部震颤的感情全都为他所有,可是他丝毫也想象不出,这个在黑暗之中用她的爱情向他发起袭击的女人究竟是谁。而他现在嗫嚅着想叫出一个名字,以便称呼他的惊愕,他的幸福。他于是觉得,方才突然之间和一个女人所经历的这件闻所未闻的事情,和那个在黑暗中用诱人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熠熠发光的秘密相比,是多么贫乏,多么微不足道。这个女人究竟是谁?他飞快地把一切可能性全都想了一遍,把住在这个府邸里的所有女人的形象全都召集到他眼前;他想起每一个奇特的时刻,从回忆中挖掘每一次和她们的谈话,回忆起可能卷进这个哑谜的那五六个女人的每一次微笑。也许是年轻的E 伯爵夫人,她常常那么厉害地呵责她那日益衰老的丈夫;或者是他叔叔的年轻的妻子,她的那双眼睛温柔得出奇,可是又呈现出虹霞般的光泽;要不就是——想到这里他吓了一跳——那三姐妹中的一个?他的三个表姐,她们全都娴雅端庄,神情高傲,态度凛然,彼此是那样相像。啊,不可能,她们全都冷若冰霜,稳重审慎。自从秘密的烈焰在他胸中燃烧,闪烁不定地落进他的梦境,他是多么羡慕这三个表姐啊,她们是那样的平静,头脑一点也不发昏,心中也不存任何欲念,或者显得欲念全无,而他对自己心里萌发的激情怕得要命,就像害怕一种疾病一样,可是现在呢?她们所有这些人当中究竟是谁这样善于装假啊?

    这样死死地追问渐渐地消除了他血液中的醉意。夜已深,玩牌的大厅里已经灯灭人静,在这府邸里只有他独自一人还醒着,就他一人——也许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不知名的女人。疲劳轻轻地催逼着他。何必再想个没完?明天早上一道目光,睫毛间的眸子一亮,悄悄地握一握手,就会向他透露全部秘密。他做梦似地精神恍惚地走上楼梯,就像他先前精神恍惚地下楼一样,可是此时和刚才又是多么不同啊。他周身的血液还在微微地激动,晒热了的房间他此刻觉得已经爽朗凉快多了。

    第二天早上他一觉醒来,楼下马匹已在用马蹄使劲地踏地刨地。他听见笑语喧哗,当中夹着他的名字。他翻身起床早饭是已经错过了——飞快地穿好衣服,奔下楼夫,大家在楼下乐呵呵地迎接他。“懒龙出窝了,”E 伯爵夫人冲着他笑道,两只明亮的眼睛充满了笑意。他贪婪地盯着她的脸,不,不是,不可能是她,她笑得太无拘无束了。“做了个香甜的美梦吧!”他叔叔的年轻妻子揶揄道,他觉得她的娇弱的身躯显得过于瘦小。他带着疑问的神气逐一打量她们的脸庞,但是没有一张脸向他报以嫣然一笑。

    他们骑马到乡间去。他仔细谛听每一个人的嗓音,仔细窥看骑在马背上的女人身体摆动时的每一根线条,每一道波纹;他注意她们的每一个扭动,注意她们如何举起手臂。中午在饭桌上谈天时,他弯过身子,凑得近些,想去闻闻她们芳唇里吐出的芬芳气息或者头发里逸出的浓香,但是一无所获,什么东西也没有给他一个信号,一个可以供他炽热的思想跟踪跃进的细微的痕迹。漫长无边的白昼终于挨近夜晚。他想拿起本书来读读,可是书里的字行都从边上滑去,突然把他带迸花园,又是黑夜,奇怪的黑夜,他感到自己又被那无名女人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他于是从他瑟瑟直抖的手里放下书本,想走到池塘边去。他自己也大吃一惊,突然之间,已经站在碎石路上那老地方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神不守舍,两手直打哆嗦,不停地东摸西摸,像受人追捕似的,两只眼睛怯生生地缩进垂落的眼帘底下。等到大家终于,啊,终于都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他才满心欢喜,马上逃出房间,溜进花园,在白色的小道上来回踯躅。这条小道仿佛一层乳白色的夜雾在他脚下微微发光,他踱来踱去,踱来踱去,走了几百个、上千个来回。客厅里已经点灯了吗?

    不错,这些灯终于都点燃了,二层楼上几个黑洞洞的窗口终于也发出了灯光。太太们都已经回到自己的卧房。现在如果她要来,只消再过几分钟就行了,可是现在每一分钟都显得无比的漫长,简直叫人焦灼难耐。他又走来走去,仿佛被秘密的绳索拴着,扯得他这么走过来走过去。

    忽然,那白色的人影一闪,迅疾地从台阶上飞了下来,快得他都没法把她看清。她像是一缕月光,或者是一条失落在树丛之中、迎风飞舞的纱巾,被一阵迅急的轻风吹送,此刻,此刻投入他的怀抱,他的双臂像猛兽的利爪,急切地把这野性的、因为快步奔跑而心脏迅猛跳动的娇躯紧紧地抱住。这温暖的波涛出乎意料地击在他的胸上,使他由于这甘美的一击而以为晕了过去,一心只想沉湎在幽暗的欢乐之中,而这一切又和昨天一样,只是短短的一瞬。可是接着猛的一下,醉意顿消,他控制住他炽烈的火焰。不,千万不要迷失于这奇妙的销魂荡魄的境地,在没有弄清楚这个肉体究竟叫什么名字之前,千万不要屈服于这双使劲吮吸的芳唇,这个肉体现在跟他贴得这么近,以至他觉得这颗勃勃直跳的陌生的心脏是在他自己的胸中搏动!她吻他的时候,他把头往后仰,想看看她的脸,但是浓荫降落,在闪烁不定的微光中和乌黑的头发交织成一片。纵横交错的树叶枝桠过于浓密,而为浮云遮掩的月亮光辉又过于幽微。他只看见一双眼睛在忽闪忽闪地发亮,活橡一对晶莹夺目的宝石深深地镶嵌在一大块光泽朦胧的大理石的什么地方。

    他一心想要听她说句话,哪怕只是从她嗓子眼里迸出一字半句。“你是准?告诉我,你是谁?”他要求知道。但是这张柔软、湿润的嘴只报以热吻,却只字不吐。他硬要逼她说出一声,逼她发出呼痛的叫喊,他掐她的胳臂,把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肉,但是从她那使劲屏往的胸口里他只感到吁吁娇喘、炽热的呼吸和死不吭气的芳唇的闷热,这对芳唇有时发出轻轻的叹息。他不知道是由于痛苦还是因为快乐,他对于这倔强的意志一筹莫展,无力制胜,这可使他发了狂,这个黑暗中的女人得到了他,却没有向他暴露自己是谁,对于她那贪欲强烈的肉体,他的力量是无限的,但要得知她的名字,却毫无办法。他心里不由得怒气横生,他于是抗拒她的拥抱;可是她,感觉到他的手臂渐渐松弛,觉察到他的烦躁不安,便伸出她那兴奋的纤手,抚弄他的头发,像是抚慰又像是引诱。他感觉到,那纤纤的手指一掠过去,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叮叮作响,发出金属声,是一枚圣像,一枚金币,虚悬在她的手镯上。他立即心生一念。他像被极端狂热的激情所攫住,把她的手拚命贴在他的身上,同时把那块金币深深地压进他那半裸的胳臂,直到金币的表面印进他的皮肤。现在他已经对一个记号满有把握,既然这个记号已经印在他的身上,他也就顺从地屈服千方才被遏制住的激情。于是他深深地逼进她的肉体,从她的芳唇吮吸极度的欢乐,默默无言地把这娇躯紧紧拥抱,全身心地投入这神秘肉感的狂焰中去。等到后来她像昨天一样突然一跃而起,快步逃走的时候,他也并不设法拉住她,因为对那个记号的好奇心在他血液里沸腾。

    他飞步冲进自己的房间,把发出幽暗微光的油灯拨得光芒四射,然后贪婪地低下头去,看那块金牌在他胳臂上刻下的印记。印记已经不大明显,边上的纹路已经消退,但是有一角还很鲜明,印出红色的痕迹,清晰可辨。边上磨得有棱有角,这块金牌想必是八角形,中等大小,和一辨士的硬币差不多大,只不过更加轮廓分明,因为在这儿和突出部分相应的坑洼还刻得很深。这个印记像火一样的人,他这样贪婪地仔细观看,这印记突然像伤口似的作痛。只有把手侵入冷水,这种火烧火燎的疼痛之感才会消夫。这块金牌是八角形的:他现在感到确有把握。他眼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辉。明天他将知道一切。

    第二天早上他是最早坐上餐桌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太太小姐们当中只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小姐,他的姐姐和E 伯爵夫人坐在桌旁。她们大家都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谈天说地,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样他倒可以更加方便地从旁观察。他的眼光迅速地扫向伯爵夫人纤细的手腕:她没戴手镯。这下子他才能平静地和她谈话,但是他的眼睛一个劲地焦灼不安地向门口张望。三姐妹,他的表姐们这时一同走了进来。他又开始感到忐忑不安。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她们的手镯,都塞在袖子里,可是她们很快入了座。坐在他正对面、长了一头栗色头发的是吉蒂,玛尔哥特是金发姑娘,伊丽莎白的头发是那样的明亮,在黑暗中像白银一样发光,而在阳光照耀下,则像金水在那儿流淌。

    她们三个都像往常一样冷淡,沉默,庄重,不可侵犯。他最恨她们这股神气,为她们比他大不了多少,几年前还跟他在一起玩呢。他叔叔的年轻妻子还没有来。少年的心变得越来越不安,因为他感到很快就要见分晓,一下子他反而喜欢这种秘密的谜样的痛苦呢。但是他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心,飞快地沿着桌边瞟来瞟去,女人们的手静静地放在那洁白发亮的桌布上,或者缓缓地挪动,就像船儿在波光粼粼的海湾里游弋。他只看见这一双双纤手,他觉得这些手墓地都变成了活人,就像一座舞台上的人物,各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为什么他的血液在他的太阳穴上这样砰砰直跳?他大吃一惊,发现他的三个表姐都戴着手镯,这三个神情高傲、外表上这样无懈可击的女人,他一直以为她们非常倔强非常内向,即使在孩提时期他也这样认为,可现在她们当中有一个肯定是那个女人,这个念头使他迷惘。那么究竟是哪一个呢?吉蒂他最不熟悉,因为她年纪最大,是吉蒂呢还是态度凛然的玛尔哥特呢?还是说竟是小伊丽莎白呢?她们当中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敢指望。他内心深处暗自希望,她们谁也不是,或者说他不愿意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可是现在强烈的欲望又攫住了他。

   “我可以请你再给我一杯茶吗,吉蒂?”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嗓子眼里塞了沙子似的。他把杯子递过去,这下她可得举起手臂,伸过桌面,一直放到他的面前。现在——他看见一个圣牌在手镯下面来回晃荡,他的手一时僵住了,可是不对,这是一块镶嵌呈圆形的绿宝石,碰在瓷器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的眼光感激地扫了一下吉蒂的褐发,像是亲吻一样。

   片刻之久,他屏住呼吸。

   “劳驾给我一块白糖好吗,玛尔哥特?”对面桌边一只狭长的纤手像从睡梦中惊醒,伸出去,握住一个银盒,把它递了过来。瞧——他的手微微一颤——在手腕缩进袖子的地方,他看见从一个镂刻精致的手镯上垂下来一块古老的金牌,磨成八角形,一辨士那么大小,显然是件家传的饰物。这可是八角形的啊,尖角都很锋利,昨天都印到他的肉里去了。他的手稳不住,夹白糖的夹子两次部夹偏了,最后才让一块糖掉进他的茶里,可是忘了去喝它。

    玛尔哥特!这个名字烧灼着他的嘴唇,极度意外,他几乎发出一声惊呼;可是他咬紧牙关。此刻他听见她说话——他觉得她的声音是这样的陌生,就像有人从一个讲台上在向下说话似的——冷漠地,深思熟虑地,略微开几句玩笑,可又是那样的镇静自若,使他简直不由得对她在生活中这样善于撒谎作假感到毛骨悚然。这难道果真是昨天晚上被他压得娇喘吁吁的女人吗?他狂饮过她那湿润的芳唇,她在夜里像头猛兽似地向他扑来,果真是她吗?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两片嘴唇。可不是,那股倔强劲儿,那种缄口不语的脾气,只可能隐藏在这两片薄薄的嘴唇上,可是那炽热的烈焰又向他泄露了什么呢?

    他更加仔细地端详她的脸庞,好像他第一次看见这张脸。他心里欢呼雀跃,高兴得浑身战栗,几乎掉下泪来。他第一次感到,她带着这种高傲的神气是多么娇美,深藏在她的秘密之中,给人扑朔迷离的印象,又是多么诱人。

    他乐不可支地用目光细细描摹她那两道秀眉组成的弧形曲线,碰到一个锐角,那曲线又突然向上挑起,他的目光深深挖掘到她那双灰绿色眼睛的阴凉的矿藏中去,吻着她双颊上苍白的、泛出淡淡光泽的皮肤,他的目光把她那绷得很紧的嘴唇幻化成舒开的花瓣,供他亲吻,他的目光掠过她那发亮的秀发,然后飞快地往下一落,于是搂住她整个身姿。只有到此刻他才认识她。

    当他从桌边站起的时候,他的双膝直抖。他被她的音容笑貌弄得如醉如痴,就像喝了浓烈的酒浆一样。这时他姐姐已经在楼下呼唤。马匹已经备好,准备早晨出游,马儿焦灼不安地踏着步子,急切不耐地嚼着马勒。他们一个接一个迅速地跃上马鞍,一阵杂杳的马蹄声,穿过花园里宽阔的林荫道。起先马儿踏着急步前进,少年觉得,那均匀的步伐和他周身血液奔腾飞驰的节拍很不协调。可是一出大门,大家就纵马飞奔,从左右两边离开大道,从侧面向下冲进草地,晨光熹微,草地上还蒸发着淡淡的雾气。夜里想必露水很重,因为透过这薄薄的轻纱似的烟雾不时发出闪烁不定的晶光。空气变得无比清凉,就像在一道瀑布附近似的。这密集的一队人马很快就分成几股,宛如一条锁链挣断成五颜六色的碎片。有几个骑士已经消失在树林之中和山岗之间。

    玛尔哥特是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她喜欢纵马狂奔,喜欢疾风扑面而来,猛吹她的长发,喜欢这种驱马奔驰时迎风向前的难以形容的美好感觉。在她身后那少年纵马飞奔。他看见她那高傲的身躯挺拔地高踞在鞍马之上,由于马背猛烈的起伏,弯成一根美丽的线条,他有时看见她的脸,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看见她的眼睛在熠熠发光,此刻,她这样热情地痛享她自己的力量,他又认出她来了。他绝望地感觉到他猛然发生的爱情,他的强烈的欲望。一阵猛烈的贪欲向他击来,他一心只想现在突然抓住她,把她从马上拉下来,搂在他的怀里,再一次狂饮她那桀骜不驯的嘴唇,在胸上迎接她那激动的心房发出的撼动人心的博动。他向马肋抽了一鞭,他的坐骑一声长嘶,跃到前面。现在他就在她旁边,他的膝盖几乎触及她的膝盖,两个人的马镫轻轻地碰在一起。现在他非说话不可,非说不可,“玛尔哥特,”他嗫嚅地说道。她转过头来,两道剑眉高高挑起。“什么事,波普?”她这句话说得冷淡已极。她的眼神又冷又亮。一阵寒噤一直通到他的膝盖。他想说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期期艾艾地说了些往回走之类的话。“你累了吗?”她说道,他感到语气里有点嘲弄的意味。“不累,可是别人都远远落在后面了,”他只是费劲地说出了这么一句。他感觉到,只要再等片刻,他就要做出非常荒唐的事情来了,要不是冷不丁地向她伸出双臂,要不就是痛哭起来,再不就是举起鞭子向她抽去,鞭子就像通了电似的在他手里直颤呢。他猛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弄得马儿扬起了前蹄。她继续向前奔去,身姿是那样挺拔,高傲,神圣不可侵犯。

    其余的人很快就赶上了他,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大声说话,可是他们的话语和笑声像响亮杂沓的马蹄声在他耳边闹哄哄地响着,没往他心里去。他怪自己刚才没有勇气向她诉说他的爱情,逼得她坦白承认,他那想要驯服她的欲望变得越来越猛烈,竟像一幅红色的天幕在他眼前落到地上。为什么他不把她嘲弄一番,就像她用自己的倔强劲儿嘲弄他那样?他不知不觉地驱策着他的坐骑,等到马儿狂奔猛跑起来,他才觉得心里松快一点。这时大家叫他返回来往家里骑。太阳已经爬过山岗,高悬中天,已是正午时分。从田野里飘来一阵浓郁的柔和的芳香,四野色彩缤纷,鲜明夺目,像销熔的黄金刺入眼帘。从地面升起蒸腾的热气和滞重的浓香,汗水淋漓的马匹困顿地踏步向前,发出暖热的汗气,连连喘息。这队人马又慢慢地聚在一起,大家懒得纵声欢笑,也很少开口说话。

    玛尔哥特也出现了。她把马骑得口吐白沫。溅在她衣裙上的白沫颤动不已。她的头发拢成一个圆髻眼看着就要散开,只有发夹把它们松松地绾在一起。少年像着了魔似地死盯着这堆编在一起的金发,想到这些头发可能突然散开,掉下来变成凌乱的迎风飞舞的长发,他简直兴奋得发狂。在大路尽头花园的穹形大门已经在望,后面是通向府邸的宽阔大道。他小心翼翼地策马从别人身旁走过,第一个到达府邸,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快步赶来的仆人,等候大队人马回来。玛尔哥特是走在最后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她慢悠悠地策马走来,身子懒洋洋地向后靠着,仿佛在享受了一次极度欢乐之后变得精疲力竭。他感觉到,在她销魂之后,定是这副模样,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她想必就是这副模样。回忆又使他热情激荡。他挤到她跟前去,上气不接下气地扶她下马。

    他在扶马镫的时候,他的手使劲地握住她脚腕上娇嫩的关节。“玛尔哥特,”他呻吟了一声,低声喃喃自语。她不答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从容不迫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一跃下马。

    “玛尔哥恃,你是多么奇妙啊!”他又一次结结巴已他说道。她目光锋利地直盯着他,眉毛又在额上高高扬起。“我想,你喝醉了吧,波普!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他对她的装模作样怒不可遏,也被激情弄得不顾一切,他把一直还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紧紧地贴在胸上,仿佛要把这只手扎进他胸膛里去似的。玛尔哥特气得满脸通红,狠狠地把他一推,推得他打了个趔趄,接着她就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迅速,迅速得就像闪电一样,所以谁也没有觉察,连他自己也以为,这只是一个使人害怕的幻梦。

    他的脸色是这样苍白,接着这一整天他是这样的心神不定,以致金发白皙的伯爵夫人从旁走过时摸摸他的头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他火气大到这种田地,一脚把那叫着跳着向他扑来的狗踢到一边去了,他在玩牌的时候是那样的笨拙,姑娘们都拿他取笑。今天晚上她不会来了,这个念头毁了他,使他情绪恶劣,脾气暴躁。他们大家一起在花园里坐着喝茶,玛尔哥特坐在他的对面,可是看也不看他。他的眼睛却像被磁铁吸引似的一个劲地瞟过去瞅她,可是她的那双眼睛冷冷地活像两块灰色的石头,毫无反应。她这样作弄他,使他又气又恨。看到她神气地转过头去不看他,他握紧了拳头,他感到,他简直会一拳把她打倒在地。

    “你这是怎么啦,波普,你的脸色这么难看。”突然有个声音这样说道,说话的是小伊丽莎白,玛尔哥特的妹妹。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道暖热的、温柔的光芒,可是他没有觉察到。他好像觉得给人抓到了什么毛病,怒气冲冲他说道:“你们别拿这些该死的关心来折磨我,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因为伊丽莎白刷的一下变得脸色苍白,别过脸去,嗓子里带着哭声说道:“你这人可真叫古怪。”大家都挺生气地望着他,几乎带着威胁的神气,他自己也感到刚才的行为实在失礼。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向伊丽莎白道歉,从桌子那边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尖刻锋利得活像刀刃,这是玛尔哥特的声音:“其实我觉得波普这样的年纪,可以说是够没礼貌的。

    根本不应该把他当作绅士看待,甚至不该把他看做成年人。”这番话是玛尔哥特说的,玛尔哥特,她昨天夜里还把自己的嘴唇供他亲吻呢!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天旋地转,眼前升起一片浓雾。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你想必知道得非常清楚,恰恰是你!”他用一种恶狠狠的强调口气说了这番话,站起身来。动作太猛,身后的椅子也给掀倒了,可是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然而,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一到晚上,他又站在楼下的花园里,祷告上帝,让她务必前来。说不定她做的一切只是骗人,只是倔强,不,他再也不问她,再也不折磨她,只要她来,只要他在嘴上又能感觉到她那柔软、湿润的芳唇表现出来的那种激烈的贪欲,这种贪欲说明了所有的问题。时光似乎已经沉沉人睡,黑夜像头懒洋洋的没精打采的野兽匍匐在府邸前面:时间真是长到荒谬的地步。周围草丛里发出的轻微的嘤嘤声似乎被许多嘲弄的声音所激发,纷纷蔓蔓的树枝桠杈像爱嘲弄的人手在轻轻摆动,戏弄着自己的阴影和射来的灯人的微光。虫声四起,乱成一片,听起来觉得陌生,比万籁俱寂更加激起人们心里的痛楚。一会儿.从对面乡间传来几声犬吠,一会儿一颗流星飞箭似地横越中天,坠落在府邪后面的什么地方。夜色显得越来越明亮,投在路上的树荫变得越来越黑暗,而这轻微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杂乱。忽然间,浮荡的行云又遮住天穹,使四野沉浸在幽微、哀伤的黑暗之中。寂寞之感痛楚地落在炽烈的心上。

    少年不住地徘徊,步子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有时候他愤怒地猛击一棵树,或者用指头把树皮揉得粉碎,他搓揉得那样狠,连指头都磨出血来了。

    不,她不会来了,他心里知道这点,可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因为要是不来,她就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来了。这在他一生中可是最最痛苦的时刻。他还年轻,年轻极了,所以他狠命地扑倒在潮湿的苔藓地上,双手使劲地刨着泥土,泪流满面,轻声地、伤心地抽泣个不停。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今后也再不会这样哭泣。

    突然,树丛中轻轻地发出咔嚓一声,把他从绝望中唤醒。他翻身跳起,向前伸出双手瞎摸一气,忽然——有什么暖烘烘的东西向他胸前猛地一撞,这是多么美妙的一撞啊——他梦寐以求、想得发疯的那个娇躯又拥在他的双臂之中。他的喉头发出一阵呜咽,他整个身体化为一阵异常激烈的痉挛,他把这个亭亭玉立、肌肤丰腴的娇躯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搂得这样蛮横,以至于从那陌生、沉默的芳唇里迸发出一声呻吟。他一觉得他的力气使她发出呻吟,便立刻知道,他已经主宰了她,而不像昨天前天那样,成了她乖戾脾气的战利品;一股强烈的欲望攫住了他,他只想为他几天来所受的痛苦折磨她,只想为她的倔强、为她今天晚上当着大伙的面说的那些轻蔑的话,为她在生活中耍弄的这出撒谎的把戏而惩罚她。他对她所怀的炽烈的爱情如今交

    织着仇恨,混为一体,结果热烈的拥抱与其说是一种缠绵的柔情,勿宁说是激烈的搏斗。他紧紧地握住她那纤细的手腕,使得她整个娇喘吁吁的身躯随之扭动,抖颤不已,然后他又把她猛地一下子搂在怀里,使得她动弹不得,只能闷声闷气地呻吟,不知是由于快乐还是由于痛苦。可是从她嘴里一句话也没有逼出来。他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嘴上,使劲吮吸,想把这低沉的呻吟也紧紧锁住。这时他忽然感到她唇上有什么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血,一个劲往外渗的鲜血,她刚才牙齿咬着嘴唇咬得多狠啊。他就这样折磨着她,直到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力气也完全耗尽,一股快乐的热浪在他心里涌起,于是他们两个胸贴着胸,喘作一团。纷纷扬扬的火花落进夜幕,群星在他眼前飞舞闪耀,一切都乱成一团,他的思想旋转得越来越狂,天下万物都只有一个名字:玛尔哥特。在心潮激荡、感情起伏的高潮,从他心灵深处沉重地迸发出这一声,这是欢呼也是绝望,是仇恨、愤怒和热爱。就这一声呼喊,里面积压着三天来的痛苦:玛尔哥特,玛尔哥侍,对他来说,这几个字里振颤看宇宙之间的全部音乐。

    她好像身上被人猛击了一下。拥抱中猛烈的动作修然停住,她把他使劲地、猛烈地一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抽泣,一声呜咽,她的动作又变得十分凶猛,但这只是为了脱身,为了挣脱他那可憎的接触,他感到十分惊诧,试图把她抱住,可是她跟他挣扎,他把脸凑近,只见愤怒的泪水颤巍巍地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她那苗条的娇躯像条蛇似地扭来扭去地挣扎。突然之间,她猛地一下把他推倒,脱身逃走。她的衣裙在树木之间闪出一道白光,接着就淹没在黑暗之中。

   于是他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惊慌失措,神魂颠倒,就和第一天夜里这温馨热情的娇躯猛地挣脱他的怀抱时一样。在他眼前,灿烂的繁星似乎也闪着泪花,热血奔流像尖针似地自里向外猛扎他的额头。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他摸索着向树丛中走去,一行行的树木在他面前散开,他一直走到花园深处,他知道,那儿有个不停地汩汩涌流的喷泉,他让喷泉的水轻轻抚弄他的手,银白色的清泉向他喃喃地悄声细语,映照着此刻慢慢从浮云中探出头来的月亮,发出奇妙的光辉。少年这时眼目清亮了一些,仿佛和煦的暖风从树梢上吹落一阵狂野的悲哀,奇妙地把他攫住。从他的胸中迸涌出滚滚热泪,此刻他比忘情地热烈拥抱的时候更加强烈更加清楚地感觉到,他爱玛尔哥特是爱得多么心切。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爱情的陶醉和战栗,占有的痉挛,探听不到秘密激起的怒火,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只有爱情带着优伤甘美的滋味把他紧紧地搂住,一种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渴望、可是无比强烈的爱情。

    他刚才为什么这样折磨她?这三夜她奉献给他的东西不是已经多得不可胜数了吗?自从她教他尝到缱绻柔情和爱情的强烈的战栗之后,他的生活不是突然之间从一片阴沉暗淡的朦胧之中进入光华四射的危险的光芒中去了吗?她是流着眼泪、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走开的啊!从他心里涌起一股不可抗拒的、柔情似水的愿望,想要和她言归于好,想要得到一句温存的、平静的话,只渴望着静静地把她搂在怀里,别无所想,别无所求,只渴望着对她说,他心里对她是多么感激。是的,他要到她那儿去,低声下气地去,他要对她说,他对她的爱是多么的纯洁,他今后永远也不再叫她的名字,永远也不逼着她回答任何问题。

    潺潺的流水银光闪闪,他不由得想起她的泪水。他接着往下想:也许她此刻正孤零零的独自一人呆在自己房里,只有这轻声絮聒不休的黑夜倾听着她的心事,黑夜偷听大家的心声,却不给任何人带来慰藉。他知道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既看不到她秀发上的一丝光泽,也听不见她嗓子里吐出来的一半随风飘散的片言只字,可是两人的灵魂已经紧密地缠在一起,这对他来说,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渴望呆在她身边的欲望简直强得难以抵抗,哪怕是像只狗似的匍匐在她门前,或音像个乞丐似的伫立在她的窗下,他也心甘。

    他迟迟疑疑地从黑洞洞的树荫下悄悄地走出来,看见二楼她的窗上还亮着灯光。这是一片幽暗的灯光,它那昏黄的微光连窗前那株粗大的枫树的叶丛都没有照亮,这棵枫树像伸手一样把它的枝桠伸到窗前,想去轻敲窗户,在微风中时而挺身向前,时而又抽身缩回,活像一个浑身漆黑的巨人,站在这块小小的发亮的玻璃窗前,侧耳偷听。一想到玛尔哥特就在这块明亮的玻璃窗后面醒着,说不定还在哀哀哭泣,或者正在想念着他,他下由得心潮激荡,不得不靠住大树,免得身子摇摇晃晃。

    他像着了魔似地拾头仰望,一动不动。白色的窗帘来回摆动,一刻不停地在风中飘舞,从暗处望过去,在室内温暖的灯光照耀下呈暗金色;如果飞到窗外,接触到从回形树叶丛中洒下的晶莹的月亮清辉,又呈银白色。朝里开的玻璃窗反映出这光与影的活跃的流动,这忽明忽暗的光与影仿佛在编织绸布上黑白交织的花纹。可是这个心情焦的的少年,此刻正用灼热的眼睛从树荫的暗处凝神仰望。在他看来,似乎有人正用深色的日耳曼人的古文把三天来他俩之间发生的事书写在这明净光亮的玻璃板上。黑影的流动、银辉的闪耀,像轻云淡烟一样掠过明亮的玻璃表面,这些匆匆映入眼帘的感觉以瞬息万变的图像充满了他的想象力。他看见了她,玛尔哥特,亭亭玉立,娇美奇艳,那秀发,啊,那凌乱的金发,散披着,在她的血液里正奔流着她自己内心的焦躁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看见她为激烈的爱情所苦,浑身战栗,由于愤怒而不停地抽泣。他此刻透过不可飞越的高墙,就像透过玻璃一样清晰地看见她最细小的动作,她举起了两只纤手,跌坐在一张小沙发里,默默地、绝望地凝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玻璃窗有一刻大放光明,这时,他甚至于以为认出了她的脸庞,她正忧心忡忡地把脸凑到窗前,想低头俯视沉沉入睡的花园,寻找他的身影。这时,他被心里狂野的感情所压倒,压低了嗓子然而十分急切地向楼上呼唤她的名字:玛尔哥特!..玛尔哥特!

    不是有个人影像一缕白色的轻纱,飞快地掠过这光亮的镜面?他觉得他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仔细谛听。可是毫无动静。在他身后,睡意正浓的树木在轻声呼吸,慵懒的夜风轻柔地拂动青草,发出丝绸曳地的窸窣声,越来越悠远,越来越响亮,活像一股温暖的波涛涌来,随即又悄悄地消逝。黑夜在静静地呼吸,窗户无声地立在那里,一个银色的镜框,嵌着一幅褪色的画像,难道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她已经不愿意再听见他的声音?

    窗口微微颤动的光亮使他心乱如麻。他胸中强烈的欲望随着猛烈的心跳传到树上,他的激情是那样的狂暴,似乎树皮也因而瑟瑟直抖。他只知道,此刻非见她一面,非和她说句话不可,哪怕他这样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吵得大家都闻声赶来,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他也在所不顾。他现在感觉到,一定会出点什么事。最荒唐的事他也觉得求之不得,就像在睡梦中,什么事情都显得轻而易举,可以企及。此刻,他又一次举目张望二楼的窗口,忽然发现靠近窗口的这棵树把一根树枝像路标似的伸了出去,他的手立即更加狂野地抓住树干。他突然恍然大悟:他一定要爬上去——这树干虽然很粗,可是柔软而有韧性——从树顶上叫她,上面距离她的窗户很近;他要在树顶上,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和她说话,非要她原谅他了以后,他才爬下树来。他一刻也不考虑,只看见窗口在引诱他,在微微发光,他感觉到身边的这棵树,粗壮有力,准备驮住他。他很快地爬了几下,然后再把身子往上一悠,两只手已经攀住一根树枝,正使劲地把全身引上去。现在他已吊在树上,几乎吊在树上最高处的树叶丛中。在他身下,茂密的枝叶晃动得非常厉害。这阵像起伏的波涛一样的飒飒声一直传到最后几片树叶,那根直伸出去的枝桠更加弯向窗户,仿佛想对那毫无预感的姑娘发出警告。爬在树上的少年现在已经看见屋里洁白的天花板,天花板的正中是油灯射出的金光闪耀的光圈。他兴奋得浑身轻轻哆嗦,他知道,再呆一会儿他就要看见她本人了,看见她哭哭啼啼或者无声啜泣,或者正受着相思之苦的煎熬。他的双臂渐渐没劲了,可是

    他又振作起来。他慢慢地顺着那根伸向她窗户的树枝往前滑,膝盖磨出了血,手擦破了,可是他继续往前爬,附近窗户里射来的灯光几乎已经照在他的脸上。还有一大蓬树叶挡住他的视线,挡住他那万分渴望的最后一眼,于是他伸出手去,想把这蓬树叶拨开。灯光已经亮晃晃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身子向前一倾,一阵哆嗦——他的身子晃了一晃,失去平衡,一个筋斗栽了下去。就像一枚沉重的果子落地,他摔在草地上,发出轻轻的沉闷的击地声。

    楼上有个人影从窗口探出身子,不安地向下俯视,可是夜色静悄悄的,纹丝不动,就像一个池塘,悄声把一个行将淹死的人拥入它那浩淼的水中。过一会儿楼上的灯光熄灭了,花园又在游移不定的朦胧夜色中向沉默不语的阴影投去憧憧鬼影。

    过了几分钟,这个从树上摔下来的少年从昏迷状态中苏醒。他的目光有片刻之久很生疏地直望天空,天穹苍茫,几颗疏星向他身上倾泻着寒光。可是接着他的右脚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现在只要试着轻轻地动一动,就痛得几乎大叫起来。于是他蓦地明白,他出事了。他也知道,他不能躺在这里不动,不能躺在玛尔哥特的窗下,不能向任何人呼救,不能大声喊叫,不能乱动,发出声响。额上滴下鲜血,他摔到草地上的时候,想必碰在一块石子上或碰在一块木头上,他抬起手来拭去鲜血,免得血流到眼睛里。然后他想法子把身体完全压在左边,用双手深深地抠进泥土,慢慢地向前挪动。每次断腿碰了什么东西,或者只不过稍微震了一下,他就痛得身子一抽搐,他真担心自己又会昏迷过去。他慢慢地把身子往前拖,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爬到台阶跟前,他已经感到两个胳臂发麻,动弹不得。额上渗出冷汗,和一个劲地往下滴的鲜血搀和在一起。现在还有最后一关,最凶险的一关得去克服,这就是那道台阶。他忍看最剧烈的疼痛,极其缓慢地往台阶上爬。等他爬上台阶,双手哆哆哆嗦嗦地抓住扶梯,他已经喘成一团。再在前挣扎几步,他就到了玩牌的客厅门前,他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看见屋里亮着灯光。他扶着门上的把手,艰难地撑着站起来,突然,门一开,他像给扔了出去似的,跟着跌进灯火通明的客厅。

    他跌进屋来的景象想必十分骇人,一脸的鲜血,一身的污泥,像一个大泥块立即扑倒在地,因为先生们都乱哄哄地跳了起来,椅子碰得乱啊一气,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挤过去抢救,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长沙发上。他还能含糊不清他说:他想到花园里去,不料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说到这里,突然一片黑纱落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把他紧紧缠住,于是他神志昏乱,人事不省。

   立刻备马,有人骑马到附近的镇上去请医生。阖府上下都惊动了,闹得鸡犬不宁:走廊里亮起一支支摇曳的烛光,就像萤火虫,睡在卧室里的太太小姐们,隔着房门,悄声询问,睡眼惺忪的仆人们畏畏缩缩地走来,最后,终于把那失去知觉的少年抬到楼上他的卧室里去。

    大夫诊断一条腿骨折,安慰大家伤势并不危险。只不过摔伤的病人得裹着绷带长期卧床静养。大家把大夫的话告诉少年,他只是虚弱地淡然一笑。

    这对他来说并非沉重的打击。因为这样躺着,独自一人长时间地躺着,既无喧声,也无旁人,躺在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里,如果想要梦见心上人,窗外的树梢就轻轻摆动,送来一阵阵飒飒的声音,这实在妙不可言。这样安安静静地沉思一切,在轻柔的美梦中梦见自己的意中人,全然不受尘世凡俗事务的干扰,只是和这些娇柔的梦中幻影亲密交往,只要把眼帘闭上片刻,这些幻影便会走到你的床边,这该是多么甜蜜。说不定恋爱时再也没有比在这些苍白、矇眬的幻梦中度过的时光更宁静更优美的了。

    开头几天伤处还痛得非常厉害。可是他觉得,疼痛之中混合着一种特殊的欢乐。一想到他是在为玛尔哥特、在为他的心上人忍受这种痛苦,少年感到一种浪漫主义的简直可说巨大无边的自豪。他心里暗想,最好在脸上落个血红的伤疤,这样他就可以老带着这个伤疤走来走去,就像骑士身上带着他贵妇人的颜色一样;要不然干脆就别苏醒过来,老躺在楼下,摔得四肢伤残地躺在她的窗前,这也是极其美妙的,想着想着他就梦想起来:第二天早上她楼下人声嘈杂,一片喧闹,把她惊醒,她好奇地从窗口探出身子,看见他躺在她的窗下,粉身碎骨,因为她的缘故而死于非命。他看见她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他耳朵里听见了这尖声惨叫,看见她满脸绝望的神情,心里充满了忧伤,看见她一生部穿着黑色的丧服,神色阴郁、表情严肃地走着,如果有人间起她的痛苦,她的嘴角便微微抽动。

    他就这样沉湎在幻梦之中,一连好几天,起先只在黑暗中才陷入梦境,后来睁着眼也做起梦来,不久他就习惯于把这心爱的人影呼唤到他惬意的回忆中去。没有一个时刻对他来说会显得过于明亮,以致她的身影无法作为淡淡的光影从墙边掠过,来到他的跟前,或者显得过于暄闹,竟使他觉得,屋外她的声音会和树叶上水珠滴落的声响及烈日曝晒下沙砾的细微碎裂声夹杂一起,难以区分。他一连几小时就这样和玛尔哥特谈话,或者梦见他自己和她一起出去旅行,进行美妙的漫游。可是有时候他像失魂落魄似地从这种幻梦中惊醒。她真的会为他伤心哀悼吗?她真的会永远怀念他吗?

    当然,她有时也来探望一下病人。往往当他在想象中和她谈话,她那光彩夺目的形象似乎站在他跟前的时候,房门开了,她走进屋来,亭亭土立,艳丽娇美,可是毕竟和他梦中的人儿截然不同。因为她并不温柔,也没有情绪激动地俯下身子吻他的前额,就像梦中的玛尔哥特那样,而只是在他床边的小沙发上坐下,问他身体可好,是否还觉得疼痛,然后杂六杂八他说些琐事给他听听。她一呆在他的身边,他心里总是甜丝丝的,又害怕又慌乱,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往往闭上双眼,为了能更好地倾听她的声音,把她说这些话语的声调更深地吸入他的内心,这才是他自己的音乐,它将一连几小时振颤回晌,索绕在他身边。他犹犹豫豫地回答她的提问,因为他热爱沉默过于深切,他只希望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他和她单独呆在屋里,呆在这宇宙的空间。等她起身向门边走去,他不顾伤痛难忍,也要挣扎着撑起身子,再一次把她轻盈灵活的身姿的全部线条镂刻在他心里,趁它还没有跌进他那用幻梦组成的把握不住的现实世界中去,把它再活生生地拥抱一次。

    玛尔哥特几乎每天来探望他。可是吉蒂不也是每天都来的吗,还有伊丽莎白,那个小伊丽莎白甚至每次总是这么心惊胆战地凝视着他,并且用这么温情脉脉、优心忡忡的声音问他,现在是否觉得好了一些?他的姐姐不是也每天都来探望他,还有其他的太太们不也是这样吗?她们大家难道不是全都一样,对他十分亲切吗?她们不是也坐在他的身边,告诉他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吗?她们呆的时间甚至于太长了,因为她们在这里,他就无法神思飞驰,她们会把他从冥思悬想的宁静状态中惊醒,迫使他跟她们神聊胡扯。他希望她们都别来,就玛尔哥特一个人来看他,就呆一小会,仅仅几分钟,然后他又一个人独自躺在那儿,不受干扰,安安静静地梦想春她,心里轻松欢畅,像驾着朵朵浮云,完全沉湎于内心深处他心爱的令人欢畅的形象之中。

    所以有时候,他听见有只手握住门把,他就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于是来探望的人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他听见门把迟迟疑疑地关上,心里明白,他又可以跳进他那幻梦的温暖的浪潮中去游泳,被潮水轻柔地拥向最最迷人的远方。

    于是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玛尔哥特已经来看望过他了,仅仅呆了一小会儿,不过她的秀发给他带来了花园里浓郁的芳香,盛开的茉莉花散发出来的馥郁浓烈的花香,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八月天艳阳的炽烈光芒。于是,他知道,今天不能指望她再来了。这将变成一个漫长、明亮的下午,在甘美的梦幻中发出夺目的光辉,因为大家都已骑马出游,没有人会来打拢他了。这时房门又慢慢地打开,他连忙闭眼装睡。可是进来的人——屋里寂静无声,他听得清清楚楚——并没有退出屋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免得把他吵醒。然后小心翼翼,几乎脚不沾地地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跟前。他听见衣裙窸窣,来人在他床边坐下。透过他紧闭的双眼,他火烧火燎地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惊动。

    他的心开始忐忑不安地跳动起来。是玛尔哥特吗?肯定是她。他感到是她,不过,现在不把眼睛睁开,而只是感觉到她在身边,这不是更加甘美、更加撩人心曲、更加令人兴奋吗?这种刺激不是既隐秘又令人销魂吗?她想干什么呢?他觉得这几秒钟简直漫长得无边无际。她只是一个劲地瞅着他,窥视着他的睡眠,他意识到自己毫无抵抗能力地听任她仔细观察,却看下见她。他心里明白,此刻只要睁开眼睛,他的双眼就会像一袭大氅似的猛地把玛尔哥特的惊慌失措的脸紧紧裹住,让它沉浸在充满柔情蜜意的爱抚之中。

    这种既使人不适,又令人陶醉的感觉像电流似的通过他全身的毛孔,使他感到麻麻酥酥。可是他一动不动,只是尽量控制住由于胸口过于憋闷而变得急促不安的呼吸,等待着,等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觉得,她似乎向他更低地俯下身子,他熟悉的飘浮在她芳唇上的那股紫丁香花的湿润清淡的幽香似乎更加挨近他的脸庞。于是他周身的鲜血便像一股热浪从他脸上奔流到他全身。这时她把手放在他的床上,隔着毯子轻轻地摩挲他的手臂,他像磁铁感应似的感觉到这轻柔悠缓、小心翼翼的抚摩,她摸到哪里,他的血便猛烈地涌流到哪里。感觉到这种轻轻的爱抚,真是妙不可言,既使人陶醉,也使人振奋。她的纤手仍然在慢悠悠地,简直是有节奏地来回抚摩着他的手臂。这时他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点。起先眼前只是矇矇眬眬的紫红一片,由闪烁不定的光线组成的一片云雾,接着他觉察到铺盖在他身上的那条深色斑点的花毯,然后觉察到这只不住抚摩的纤手,似乎它正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它,模糊极了,只是窄窄的一道白光,像一片明亮的白云涌向前来,又退缩回去。他把眼帘当中的缝隙再张大一点。现在他认清了她的纤纤玉指,白皙、光泽,活像细瓷,看见她的手指微微弯曲着滑了过来,然后又滑了回去,动作轻盈,可是充满了内在的活力。它们像虫子的触角似的慢慢地爬过来,然后又爬回去,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只手也像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就像一只贴着你衣服的猫,一只小巧玲玫的白猫,收起爪子,柔声咕嗜着向你挨近。倘若这只猫儿的眼睛突然开始闪闪发光,他决不会感到惊讶。

    果然,在这道白光掠过来的时候,不是有只眼睛在闪光吗?不,这只不过是金属的反光,是黄金的光泽。等这只手再滑过来,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枚金牌,悬在手铜上微微颤动,就是那枚神秘的、泄露机关的金牌,八角形的,像一辨士硬币那么大小。这是玛尔哥特的手,在爱抚他,他心里顿时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这只轻柔、白皙、赤裸裸没戴戒指的纤手一把抓到唇边狂吻一气。可是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她的呼吸,感到玛尔哥特的脸离他的脸非常之近,这时他再也不能把他的眼帘低垂着了,他满心喜悦、容光焕发地睁开眼睛,直视着那张离他很近、吓得直跳起来往后退缩的脸。

    等到俯在他脸上的那张脸投下的阴影一散开,光线射向那张神情激动的脸上,他——仿佛浑身受到猛烈的一击—认出来,这是伊丽莎白,玛尔哥特的妹妹,那年纪轻轻、别有风韵的伊丽莎白。这是一场梦吗?不,他现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这张飞快升起红晕的脸,她的眼睛怯生生地移了开去:这是伊丽莎白。他一下子意识到那可怕的误会,他的眼光急切地向下移动,移到她的手上,果然,那块金牌戴在手上。

    他的眼前开始轻纱飞旋。就和当时他昏倒在地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可是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失去知觉。过去的事情像闪电似的压缩在一秒钟之间全都从他眼前掠过。玛尔哥特的惊愕和高做,伊丽莎白的微笑,她向他投来的奇怪的目光,就像一只保守秘密的手在轻轻地触摸他——不,下,不可能发生任何误会。惟一的一个微弱的希望暮地在他心中升起。他凝视着那块金牌,说不定是玛尔哥特送给她的,今天送的,昨天送的,要不就是那时送的。可是这时候伊丽莎自已经在跟他说话了。想必由于紧张激烈的沉思,他的面部表情抽搐起来,因为她提心吊胆地问他:“你觉得痛,是吗,波普?”她俩的嗓音是多么相似啊,他心里想道。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是的,是的..啊,我是说,不痛..我觉得挺好的!”

    又出现一片寂静。那个念头像股热浪似的一个劲地向他涌来:说不定这只不过是玛尔哥特送给她的。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他憋不往非问她一下不可。

   “你那儿戴的是块什么圣牌啊?”

    “啊,那是美洲一个什么共和国出的金币,我也说不上是哪个共和国的。这是罗伯特叔叔有一次带来给我们的。”

   “给我们的?”

    他屏住呼吸。现在她会把真情说出来了。

    “给玛尔哥特和我。吉蒂不要。我不知道她干吗不要。”

    他感到,有一些湿润的东西涌入他的眼眶。他小心地别过头去,不让伊丽莎白看见他的眼泪,这眼泪此刻一定已经就在眼睫毛旁边,再也逼不回去,正顺着面颊慢慢地、慢慢地向下滚落。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怕他的嗓子会为抗不住越来越强烈的硬咽的压力而变音失声。两个人都沉默下语,彼此都忐忑不安地窥伺着对方。后来伊丽莎白站起身来:“我走了,波普。愿你早日恢复健康。”他闭上眼睛,接着轻轻一响,她带上了房门。

    就像一群鸽子受惊飞起,现在各种思想都在他脑海里盘旋飞绕。这时候他才体会到这一误会的严重。他对自己干的傻事感到又羞又恼,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一阵激烈的痛苦。他现在知道,玛尔哥特,他是永远失去了。可是他又觉得,他还是和原来一样的爱她,丝毫没有改变,说不定现在还带着那种绝望的向往在爱着她,就像人们向往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那样。而伊丽莎白呢——他仿佛暴怒似地把她的身影推开,因为她全部倾心奉献的爱情以及她此刻竭力控制的激情的烈焰对他来说也不可能超过玛尔哥特的嫣然一笑或者她的纤手对他的轻轻触摸。倘若伊丽莎白当时让他知道她是谁,他一定会爱她的,因为那时他在激情之中还天真幼稚,可是现在,他已经千百次梦见过玛尔哥特,她的名字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里,他已经无法把她的名字从他的生活中拭去。

    他感到,眼前变得更加模糊昏暗,不断的思索渐渐融化在一片泪水之中。他竭力想把玛尔哥特的倩影呼唤到自己的眼前,就像他在卧病养伤期间,在漫长寂寞的时候所做的那样,然而白费力气,伊丽莎白总是脸上带着一双深情、眷恋的眼睛,像一片阴影似的挤到中间来,于是人影零乱,他只好痛苦地从头到尾沉思一遍,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他一想起自己如何站在玛尔哥特的窗前,呼喊她的名字,他就羞得无地自容,可是他又对性情娴静、金发、白皙的伊丽莎白充满了同情。他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或者望她一眼,而在那些日子里他对她的感激之情实际上应该是像烈火一般腾空燃起的啊。

    第二天早晨,玛尔哥待到他床边来呆了一会儿。她在身边,他都哆嗦起来了,看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跟他说些什么?他几乎都没听见,两边太阳穴嗡嗡直响,比她的声音还响。等她从他身边走开,他才又向她投去恋恋不舍的一瞥,搂住她整个的身影。他感到:他爱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

    下午伊丽莎白来了。她的纤手有时轻轻地抚摩一下他的手,表示出一种轻柔的亲密感情,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听上去有些黯然神伤。她带着某种惊恐净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她怕谈到自己或者谈到他,就会泄露了自己的真情实感。他自己也说不好,他到底对她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有时像是怜悯,有时又觉得像是对她的爱所怀的一种感激。可是他对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敢正眼看她,生怕说出谎后来骗了她。现在她每天部来,呆的时间也更长一些。仿佛他俩之间的秘密揭开以后,那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也随之消逝。可是他们从来也不敢谈起那件事,不敢谈起在花园的浓荫里度过的时光。

    有一次伊丽莎白又坐在他的躺椅旁边。室外阳光明媚,迎风摇曳的树梢向屋里投进一片绿色的反光,在墙上抖动。她的头发这时呈现火红的颜色,像熊熊燃烧的云霞,她的皮肤苍白而又透明,整个人看上去光艳明丽,轻盈得飘飘欲仙。他的枕头那儿正好有一片阴影,他从那儿看到她的脸就在近处,可是又显得那么遥远,因为她脸上映照着阳光,而这光线照不到他。他一看见她那光彩照人的娇容,往事种种,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她正向他俯下身子,于是她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深邃,像两道深色的螺纹线在向里面旋转,趁她身于往前一倾,他的胳臂便搂住她的身躯,使她的头低垂到他面前,他吻着她那小巧湿润的嘴。她浑身哆嗦得非常厉害,但是并不挣扎,只是微微有些
悲哀地用手抚摩他的头发。然后用一种微弱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而且还带着一种充满柔情蜜意的悲凉情绪说道:“你爱的可只是玛尔哥特啊。”他感到这舍身相许的声调,这不作反抗的淡淡的绝望心情一直印入他的心灵,而那使他深受震撼的名字一直透入他的灵魂。可是在此时此刻他不敢说谎。

    他默不作声。

    她又轻轻地,简直像姐妹一样地吻了吻他的嘴唇,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屋去。

    这是他们惟一的一次谈到这件事情。几天之后,他们把这个正在恢复健康的少年抬到楼下花园里去。最先落下的枯叶在小径上互相追逐,夜幕早降,已经使人想起秋日的哀愁。又过了几天,他已经费劲地独自在枝桠交错的树丛中行走。今年这可是最后一遭。树木此刻在阵阵秋风中大声絮聒,比那三个温暖的夏夜里声音更加嘈杂,情绪更加乖戾。少年心情忧伤地向那个地方走去。他仿佛觉得在这个地方立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黑墙,在这堵黑墙的后面,是他的童年,已经完全淹没在一片朦胧之中,而在他的面前,却是另一个国度,陌生而又危机四伏。

    晚上他去辞行,再一次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玛尔哥特的脸,仿佛想把她的脸永远印在心上。他怔忡不宁地把手伸到伊丽莎白的手里,她的手热情地使劲地握着他的手。他的眼光几乎漠然地从吉蒂,从朋友们,从他姐姐的脸上掠过。他的灵魂充满了这样一种感觉,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而另一个姑娘又爱上了他。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在他脸上有一种深沉的神态,使他看上去再也下像一个稚气的少年。他第一次看上去像个成年的男子。

    可是,等到拉车的马一起步,他看见玛尔哥特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去,走上台阶,而在伊丽莎白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道泪光,她使劲地把身子靠在台阶的扶手上。这时,他新近的种种经历一下子全部涌上他的心头,他不由得像个孩子似的泪如泉涌。

    府邸越来越远,马车扬起的滚滚灰尘中,那树荫森森的花园显得越来越小,田野越来越辽阔,最后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消失,只剩下恼人的回忆。他坐两小时的马车到邻近的火车站。第二天早上他到了伦敦。

    又过了几年,他再也不是个少年了。但是那最初的经历始终栩栩如生地镌到在他的心里,再也下会从他心里消退。玛尔哥特和伊丽莎白两人都已出阁,但是他下愿再见到她们,因为对往事的回忆有时以如此猛烈的力量把他压倒,以致他后来的全部生活和这段回忆的现实相比,反倒只成了一场幻梦和一片假象。他变成了那种跟爱情和女人都不可能再有任何关系的人,因为,他在他生活的某一瞬间已经把爱人和为人所爱这两种感觉如此充分地在自己身上结合起来,再没有什么欲望促使他去寻找那么早就已经落到他手里的东西了,那时他还是个少年,颤抖下已的双子惊慌失措地直往后缩。他漫游了许多国家,成了那些举止得体、文静安详的英国人当中的一个。许多人把他们当作没有感情的人,因为他们是那样的沉默寡言,他们的目光总是冷淡地从女人的脸上掠过,对她们的娇笑视而下见。谁想得到,他们在内心深处始终带着一些心爱人儿的肖像,他们的目光始终盯在这些肖像上面,这些肖像和他们的鲜血交织在一起。他们的鲜血围着这些肖像熊熊燃烧,就像供在圣母马利亚像前的长明灯一样。现在我也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到我脑海里来的了。在我今天下午读的那本书里,夹着一张明信片,这是一个朋友从加拿大寄给我的。这朋友是个年轻的英国人,我是在一次旅途中认识他的。在漫长的夜晚,我常常和他谈天,在他的谈话里有时候非常神秘地闪烁着对两个女人的回忆,犹如立在远处的塑像,而这两个女人刹那间又始终和他的青春时代交融在一起。我和他谈话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的谈话我大概也早已忘怀。可是今天,我一收到这张明信片,这段回忆又从我心中升起,而且梦幻似地和我自己各式各样的经历混杂在一起,我仿佛觉得,他这个故事是在刚才从我手里滑落的这本书里读到的,或者是在一个梦中找到的。

    可是现在屋里变得多么昏暗啊,在这深沉的朦胧夜色之中你显得离我又是多么遥远啊!我以为你的脸在那里,可我只看见一片轻柔的光影,我不知道,你是在微笑,还是在悲伤。你会因为我为一些萍水相逢的人们编造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梦想出各式各样的命运,然后又让他们滑回去,滑到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天地里去而微笑,还是说你会因为这个少年而悲哀?他从爱情的旁边走过,在这甜蜜的幻梦的花园里盘桓了一个小时,便永远地离开了它。瞧,我不希望这变成一则凄婉哀愁、令人黯然神伤的故事,我只想跟你讲一个少年,突然受到爱情的袭击,讲他自己的爱,和一个姑娘对他的爱。

    但是,人们在晚上讲的故事,终旧都要陷入淡淡的哀愁的情绪。朦胧的夜色降落到这些故事上面,给它们蒙上层层轻纱,寓于夜色之中的全部悲哀像星斗全无的苍穹笼罩在它们上空,黑暗侵入它们的血液,叙述这些故事的明亮光彩、五颜六色的话语于是听上去便显得声韵丰满而又深沉,仿佛它们在述说我们自己的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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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1 13:01:15 | 只看该作者
蒙田随笔---米歇尔·德·蒙田(法)



     论口才

    不是人人皆备各种才能的。
    口才也如此。有人伶牙俐齿,说话快捷,随时能够临场发挥,应付自如;而另一些人则慢条斯理,不经深思熟虑,决不说一句话。正如人们提出女人应根据自身的优点进行形体健美训练一样,对于口才,也要因人而定:鉴于当今最需口才的职业是布道者和律师,我建议,说话缓慢者最好去布道,而说话快捷者最好当律师。因为布道者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准备,布道时顺序渐进,没有间断;而律师的职业需要你随时加入辩论,对方的反驳无法预料,会把你原先的思绪打乱,因此必须随机应变。
    在克雷蒙教皇与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于马赛会面时,原来安排普瓦耶,一位享有盛誉的职业律师,向教皇致欢迎辞。律师花了很长时间精心准备,据说在应该致辞的那天还从巴黎带来了讲稿。可是,教皇担心致辞内容可能会冒犯他身旁其他君王的使者,因此,就把他认为此刻该讲的话题通告给法国国王,但与普瓦耶先生准备的恰恰相反。因此,普瓦耶准备好的讲稿就派不了用场,需要即席准备另一个致辞。可是,普瓦耶感到力不从心,只得把这个任务交给杜贝莱主教大人。
    做律师比布道要难,可是我觉得,至少在法国,称职的律师要多于称职的布道者。
我以为,做事迅速、敏捷是性格所致;而沉着、缓慢则是理性所为。有些人没有时间准备,就会哑口无言,还有些人有时间准备不会比没有准备时讲得更好,这两者都让人不可思议。有人说,塞维吕斯·卡西尤斯不加思考时,讲话更加精彩;他并不勤奋,而擅长临场发挥;他讲话时如果受到干扰,只会对他有利,他的对手不敢刺激他,怕他被激怒后更加能言善辩。经验告诉我,这种天性与事先勤奋而执著的考虑是不相容的,如果不能自由发挥,就会毫无价值。当然,有些事情具有一定的难度,需要挑灯夜战,苦心琢磨。但是,除此之外,越是想把事情做好,或者过于专心和努力,即兴发挥的天性就越会遇到阻碍,不能发挥自如,就好像狭窄的通道无法通过汹涌的激流一样。
我所谈的这种即兴发挥的天性还具有这样的特征:它不能受到强烈情绪的震动和刺激,例如不能像卡西尤斯那样被激怒,因为情绪太强烈会讲不出话来;它需要的不是震撼,而是激励;它需要意外、现实和陌生场合的刺激和振奋。没有任何外界的影响,它只会懈怠拖沓,无精打采。刺激便是它的生命和魅力。
    我自己不能很好地支配和掌握自己。偶然的因素对我有更大的权力。场合、伙伴以及我自己嗓音的颤动,比我诚心琢磨更能加快我的思路。
    因此,如果硬要加以区分的话,我认为说话要比写文章更有价值。
    有时,我越想寻找自己,却越找不到,信手写来反比深思熟虑效果更好。我写作时,可能不大苦心琢磨(我是说,在别人看来,我欠琢磨,在我看来却够琢磨的了。算了,不必如此彬彬有礼,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这种精雕细琢,我已丧失殆尽,以致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想说什么,有时候,别人比我先发现我文章中的讲究之处。假如我把信手写来的东西全部去掉,那我也就把自己毁了。信手写来的东西,更加光辉灿烂,其光芒胜过正午的太阳,我惊讶自己为何还要犹豫。


    论撒谎

    有人说,感到自己记性不好的人,休想撒谎,这样说不无道理。我知道,语法学家对说假话和撒谎是作区别的。他们说,说假话是指说不真实的,但却信以为真的事;而撒谎一词源于拉丁语(我们的法语就源于拉丁语),这个词的定义包含违背良知的意思,因此只涉及那些言与心违的人。我谈的就是这种人。
    然而,这些人要么捏造主要的或者全部,要么将真实的内容掩饰和歪曲。当他们经常在同一件事上掩饰和歪曲,就难保不露马脚,因为事实的真相通过认识的途径已最先印入记忆,根深蒂固,它就会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想象中,驱逐基石不稳的虚构,而那些最初习得的情节,每次都会潜入我们的脑海,使我们忘记那些曾被我们歪曲过的细节。至于那些纯粹捏造的东西,因为没有相反的印象来戳穿他们的虚假,他们就认为对自己的胡编乱造可以高枕无忧。
    然而,由于内容空洞乏味,不着边际,很容易连自己也记不清楚。我经常碰到这样的人。可笑的是,那些人说话精于随机应变,善于讨上司喜欢。他们想把信义和良智伺服于千变万化的情况,所以他们说话也得随机应变,对于同一件事,他们一会儿说是灰色,一会儿又说成黄色;时而在这个人面前这样说,时而又在另一个人面前那样说。如果他们偶然将他们几次自相矛盾的话当作战利品拿出来作比较,这一杰出的本领会有怎样的命运呢?他们不只是会因一时不慎而常常陷入尴尬的境地,因为要记住对同一事物编造出来的各种形式,该有多好的记性!我看见现时许多人渴望获得谨慎的美名,殊不知即使美名远扬,也会徒有虚名。
    事实上,撒谎是一种应该诅咒的恶习。我们全靠语言来维持相互间的关系。如果我们对撒谎的危害和丑恶有足够的认识,对它就会比对其他罪恶更不留情。我发现,人们通常会因为孩子们无辜而不合时宜的过错而惩罚他们,会因为他们冒失的,但不会造成任何印象和后果的行为而折磨他们。我认为,惟有撒谎和稍为次要的固执,才是我们时刻要防止萌芽和滋长的缺点。这两种缺点随孩子们的成长而发展。令人吃惊的是,一旦撒了谎,要想摆脱就不可能了。因此,我们常常看见一些其实是很诚实的人,一旦撒了谎,就会一撒到底,再也摆脱不了。我有一位很称职的裁缝伙计,我从没听到过他说实话,即使说实话对他有利的时候也不说。
假如谎言和真理一样,只有一副面孔,我们还可以同它相处得好一些;因为那样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从反面理解撒谎者的话。可是,谎言却有千百副面孔,无法确定其范围。
    毕达哥拉斯派的善恶观认为,善是有限的和可定的,恶是无限的和不定的。千条路都背离目标,只有一条通往那里。当然,如果用无耻的一本正经的谎言来避开一个明显的极其严重的危险,我无法保证自己能坚持到底。
有一位神父说过,宁愿同熟悉的狗相伴,也不要与操不同语言的人为伍。“因此,陌生人经常不被人当人相待”。在社交中,谎言比沉默更难令人接受。
    可时下风气如此糟糕,我们只能向很少的人,或者说不能对任何人谈论别人,那我们又能向谁谈论自己呢?撒谎吧,又实在无聊。风气腐败的首要特点是排斥真理:因为正如品达罗斯说的,真理是一个伟大品德的开端,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则把它作为政府必须履行的首条准则。我们现在的真理,不是真正的存在,而是别人想象的产物,正如我们所谓的钱,不但指真币,也指正在流通的假币。我们民族的这个弊病,早已有人谴责了:早在瓦伦提尼安三世。时代,萨尔维努斯就曾说,在法国人眼里,说谎和立伪誓不是缺点,而是一种说话方式。如有谁想对这句话作一补充,他就可以说,法国人的这个缺点现在成了真理。人们以此培养和造就自己,犹如一种体面的练习,因为不露心迹是本世纪最杰出的优点。
    因此,我常常思忖,当我们听到有人谴责我们不说真话(这已是普遍的弊病),为什么会觉得比听到其他任何谴责更心头不悦;我们羞羞答答地观察到的这个习惯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谴责我们撒谎是可能有的最侮辱性语言了。我的看法是,这个缺点我们染之最深,当然为之辩护也就最强烈了。受到指责后,我们浑身不自在,会勃然大怒,火冒三丈,似乎这样可使我们减轻一些罪过。既然这缺点确实存在,那至少也要在表面上作些批评嘛。
    是不是还因为指责这个缺点意味着指责我们胆怯和懦弱?还有什么比推翻前言,总之,比否定自己的知识更显而易见的怯懦呢?
    说谎是一个可耻的缺点。一位古人曾深感羞愧地对此描述说,这是蔑视上帝和害怕人类的表现。对于说谎的可怕、可耻和怪诞性,不可能有比那位古人更一针见血的描写了。能想象得出比害怕人类和蔑视上帝更卑鄙可耻的事吗?话语是沟通人际关系的唯一渠道,说假话,就是对公众社会的背叛。话语是我们交流意愿和思想的唯一工具,是我们心灵的代言人:没有话语,我们就会互不相识,互不了解。如果话语欺骗我们,就会使我们的一切关系破裂,使社会的一切联系毁灭。
    在新印度有一些民族(这里无需指名道姓,他们的名字已不复存在;那场征服,那个史无前例的坏榜样,使那些地方惨遭蹂躏,竞至于连他们的名字和文化也彻底毁灭了),他们用人血献祭神祗,但只用舌头和耳朵的血,以此为听谎话和说谎话补过赎罪。
    一位乐天知命的希腊人说,孩子玩骨头,大人玩话语。
至于我们在否认说谎时的种种做法,捍卫荣誉有何习俗,以及这些习俗有何变化,我将在另一篇文章中阐述我的看法;但是,若有可能,我要研究否认说谎时的那种斟字酌句、把我们的荣誉同说话联系起来的习惯是从何时开始的。因为不难断言,罗马人和希腊人肯定没有这个习惯。我常常看到,他们在互相反驳和辱骂时,很少不争吵起来的。他们尽职的习惯和我们不一样。罗马人当面骂凯撒,时而叫他小偷,时而称他酒鬼。他们互相痛斥,无拘无束,我这里说的是这两个国家最伟大的将领。在希腊和罗马,话语只用话语来回击,不会有别的结果。


  论看待事物的方法

    古希腊有一条格言说,人通常被对事物的看法,而不是被事物本身所困扰。假如大家都能不折不扣地把这句话当成真理,那么,人类的不幸就可得以缓解。因为,如果只凭我们的判断,坏事才进入我们的世界,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嗤之以鼻,或者把它们变为好事。假如事物受我们的支配,为什么我们不能加以利用,或者使之适应我们的利益?如果我们所谓的烦恼和痛苦并不出自事物本身,而来自我们的想象给予的特性,那么我们自己就能改变这种特性。如果选择权在我们手中,没有人强迫我们,那么,为什么要傻乎平地自寻烦恼,使疾病、贫困和蔑视带上一种苦涩而丑恶的味道?我们完全可以使它们变得富有情趣;如果说机遇仅仅提供内容的话,那么形式可由我们赋予。然而,既然我们认为,所谓的坏事并不出自事物本身,至少,无论如何,应该由我们给予它们另一种味道,另一副面孔(因为这是一回事),我们就来看看这种说法是不是站得住脚。
    如果我们担忧的事物可以擅自在我们身上安营扎寨,那我们也会在别人那里安家落户。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同一类的,都具备相同的想象和判断工具。但我们对这些事物的看法形形色色,这清楚地表明,事物进入我们的世界时已被我们的想法同化。偶尔有人接受了事物的真正状态,但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却为它们想象出一个新的截然相反的状态。
    我们将死亡、贫困和痛苦当作我们的主要对手。
然而,一些人称死亡为最可怕的事物,殊不知另一些人却称之为人生痛苦的唯一港口,自然而杰出的支配者,人生自由的惟一依靠,医治百病的通用而高效的良药。正如有些人面对死亡胆战心惊,另一些人对死却比对生更泰然自若。
    我们看到,很多有名望的人,面对死亡(不是普通的死,而是夹杂着耻辱和怨愤),或出于顽强,或出于天真,显得从容不迫,神态自如,同平时相比毫无异样。此时,他们照样处理家事,求朋友帮忙,吟唱,说教,同百姓友好相处,甚至还开开玩笑,为朋友的健康干杯,就像苏格拉底那样。
    现在只谈论下面一件事。一天,哲学家皮浪,在船上,恰遇大风暴,看到周围人惊慌失措,便以一头也在船上却对暴风雨无忧无虑的小猪为例,鼓励那些人不必害怕。既然我们为有理性而由衷高兴,多亏理性我们才自认为可以主宰和君临他人,那么,我们能不能大胆地说,我们身上的理性是为了我们的苦恼而存在的呢?既然知道实情会使我们心绪不宁,坐立不安,使我们的处境还不如那头小猪,而不了解实况,我们反而心境恬静,那么,了解真相有什么用呢?人有智慧,是为了谋取最大的利益,难道我们要把智慧用来毁灭自身,与事物的普遍规律相抗衡吗?而事物的规律不就是要每个人尽自己所能来谋取自己的利益吗?
    我把痛苦当作生存的最大不幸,这是很自然的。我这人对痛苦决无好感,我尽量躲避痛苦,因此至今——感谢上帝——我与之尚未有过很多交往。然而,我们即使不能消除痛苦,至少也可以耐心忍受,以求减轻,即使身体疼痛难熬,我们的心灵和理性仍能做到坚强不屈。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当中谁会相信刚毅、勇敢、力量、宽大和坚定呢?如果不再向痛苦挑战,这些品德又有何用呢?“勇敢渴望危险。”如果不必露宿野地,全身披挂忍受烈日,以马或驴为食,不必看到自己粉身碎骨,从骨缝里拔出子弹,受缝合、烧灼或导尿之苦,那么我们如何能战胜平庸,鹤立鸡群?哲人们说,在高尚的行为中,越是艰难的事越值得做。这与逃避不幸和痛苦完全是两回事。“的确,欢娱和快乐,嘻笑和玩乐与轻浮为伴,生活在其中的人并不幸福;在忧愁中如能百折不挠,反而常常会感到幸福。”因此,很难使我们的祖先相信,凭借战争和武力去征服不如不担风险靠计谋去获胜:
  勇敢付出的代价大,但结果更美好。——卢卡努
    我们可以更聊以自慰的是,显然痛苦愈烈,时间则愈短,而时间愈久,痛苦则愈微,“Si gravis brevis,si longus levis”痛苦过了头,不久就会失去感觉,它就会消失,或者让你丧命:二者是一回事。如果你不能忍受,它就会战胜你。“你要牢记,死亡是最大痛苦的终止,最小的痛苦断断续续,我们能主宰的则是不大不小的痛苦。痛苦,能忍受时则忍受,不能忍受时就躲开,结束令我们讨厌的人生,就像退出舞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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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1 13:02:38 | 只看该作者
川端康成散文集 (日本)




  花未眠

    我常常不可思议地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与壁龛里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劳顿,早早就人睡了。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发现花未眠,我大吃一惊。有葫芦花和夜来香,也有牵牛花和合欢花,这些花差不多都是昼夜绽放的。花在夜间是不眠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凌晨四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
  花未眠这众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发现花的机缘。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正因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说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无限的。至少人的一生中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这是我的实际感受,也是我的感叹。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与时代同步前进,也不是伴随年龄而增长。凌晨四点的海棠花,应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地自语道:要活下去!
  画家雷诺阿说: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这是多么凄惨啊。他又说:我相信我还在进步。这是他临终的话。米开朗基罗临终的话也是: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死亡。米开朗基罗享年八十九岁。我喜欢他的用石膏套制的脸型。
  毋宁说,感受美的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是比较容易的。光凭头脑想像是困难的。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这是需要反复陶冶的。比如惟—一件的古美术作品,成了美的启迪,成了美的开光,这种情况确是很多。所以说,一朵花也是好的。
  凝视着壁龛里摆着的一朵插花,我心里想道:与这同样的花自然开放的时候,我会这样仔细凝视它吗?只搞了一朵花插人花瓶,摆在壁龛里,我才凝神注视它。不仅限于花。就说文学吧,今天的小说家如同今天的歌人一样,一般都不怎么认真观察自然。大概认真观察的机会很少吧。壁龛里插上一朵花,要再挂上一幅花的画。这画的美,不亚于真花的当然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画作拙劣,那么真花就更加显得美。就算画中花很美,可真花的美仍然是很显眼的。然而,我们仔细观赏画中花,却不怎么留心欣赏真的花。
  李迪、钱舜举也好,宗达、光琳、御舟以及古径也好,许多时候我们是从他们描绘的花画中领略到真花的美。不仅限于花。最近我在书桌上摆上两件小青铜像,一件是罗丹创作的《女人的手》,一件是玛伊约尔创作的《勒达像》。光这两件作品也能看出罗丹和玛伊约尔的风格是迎然不同的。从罗丹的作品中可以体味到各种的手势,从玛伊约尔的作品中则可以领略到女人的肌肤。他们观察之仔细,不禁让人惊讶。


   伊豆姑娘

    提起我最近邂逅的农村姑娘,那就是伊豆姑娘。一言蔽之,伊豆是山地和海岸,生活情调大不一样。比如往南越过伊豆半岛正中的天城岭一步,尽收眼底的风光景色,就别是一派南国的景象。这半年左右,我就住在这里,以温泉来说,就是在修善寺、船原、吉奈、汤岛一带。比较起来,这一带地方的居民生活没有什么特色,没有什么足以给外来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东西闯进我好奇的心或批评的眼睛里。就以姑娘们的风俗和习惯来说,也是相同的。再说,我所熟悉的姑娘大多数是旅馆女佣。凭她们的长相就知道她们都是农村姑娘,不过也只是“一面之交”,并没有深入接触她们的生活。
    一提农村,首先就想到城市。这一带就位在东京附近,恐伯这是一般思路的顺序吧。与大阪和京都的农村相比,东京的农村简直是尚未开发,而且显得格外贫瘠。不过,伊豆的生活还比较好过。这里没有像关东农村常见的那种荒芜、凋敝的景象。姑娘们似乎对“去东京,去东京”的憧憬也不太强烈。也很少有人离乡到他处干女工的活计。这里温泉星罗棋布,到这里来的东京人相当的多,然而这里受到他们的影响却意外的少。稍漂亮的城市女子一到来,旅馆的女佣就会马上说:“这是位好人哩。”这句话蕴含着非常纯真的韵味。这是很好的印象。
    我眼下下榻的汤岛温泉,是个小小的村庄。有两三户以男人为对象的女人家。当然,她们不是当地女子。然而,村妇和村姑娘同这样的女子谈话很有意思。例如,下雨天一个女子从公共汽车上走下来,跑进一家点心铺,拍了拍前来购物的村姑娘的肩膀,姑娘报以着实美好的微笑。于是双方就地站着,若无其事地闲聊了起来。坐在走廊上袒胸给孩子喂奶的村妇,也同蹲在她面前的一个奇怪的女人若无其事地谈天说地,谈个没完没了。今年冬上,不知为什么,许多卖糖果的朝鲜人来了,在村庄里租房的几乎都是卖糖果的人。身穿白裙的朝鲜妇女在小河边上洗衣裳。村妇并肩站在街道对面的房子里,向穿着白裙的女人学上几句朝鲜话,那确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前些日子,在吉奈温泉收听广播的时候,狗儿冲着收音机尖声狂吠。我觉得与农家的狗儿不同。村妇的那种若无其事的接受事物的方法,是非常有意思的。
    近闻在东京这样的大都会,女人渐渐趋向不讲贞操了。从各地农村妇女的角度来看,东京妇女仍然过分地受到贞操观念的束缚,这恐怕是当然的吧。不过,我总觉得东京妇女无论品行好的或是品行差的,都带上一些不自然的造作。而农村妇女即使品行明显地差或是明显地好,看起来都是很自然的。伊豆有些地方,如海边的渔村和码头,还有往南一些的地方也是很不讲贞操的。恐怕只能说这地方的待人接物是很讲礼貌的。就以驰名的温泉来说,伊东和长冈是值得游乐的地方,而修善寺就不然了。
    目前这一带插秧刚好结束,前些时候我每天都去观看插秧,深感意外的,是没有听见插秧歌。一个新闻记者曾经告诉过我:这地方生活比较充裕,很少刺激,因而恋爱的要求也不强烈。的确可以说,生活情调没有什么变化。
    在这农村呆久了,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不变化的环境”,是不断地支配人们命运的环境的力量。我详尽地了解了她们的身世,大都是旅馆的女佣。环境及其命运就像一根长线,明显地映入我的眼帘。像我这样一个来去无踪的人,夸张点说,是这样一个天涯的孤客,会有什么称得上是环境的呢?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想到姑娘们的事,心情就有点迷惘,犹如站在黄昏笼罩下的山上。
    还有一件事,就是妇女说,“久经世故”了。这旅馆来了个农村小姑娘给人家照料小孩子。不到一个月工夫,给旅馆当女佣的人便说是久经世故,然后就请假了。一般女佣,话儿稍一认真,就说自己“久经世故、久经世故”的。从未经世面的农村姑娘,也说自己久经世故而反省自躬。把自己久经世故或未经世面,作为自己生活中的大问题,这恐怕不仅限于农村姑娘吧。城市姑娘何尝不是如此呢。我曾想:一般女子“久经世故”是什么意思?对女子或对男子来说,究竟具有什么意义?再说女子为什么认为这样的事是人生的大事呢?
    伊豆是多山的半岛。山与海给人们提供了多半的生活食粮,这里不是农耕地,因此姑娘们就是山、海与田野之间的女儿吧。但在伊豆绝对没有美人。
     在美丽的日本
春花秋月杜鹃夏
  冬雪皑皑寒意加
    这是道元禅师作的一首和歌,题名《本来面目》。
    冬月拨云相伴随
    更怜风雪浸月身
    这是明惠上人(1172—1232)作的一首和歌。当别人索书时,我曾书录这两首诗相赠。
    明惠在这首和歌前面还详细地写了一段可说是叙述这首和歌的故事的长序,以阐明诗的意境。
    元仁元年(1224)12月12日晚,天阴月暗,我进花宫殿坐禅,及至夜半,禅毕,我自峰房回至下房,月亮从云缝间露出,月光洒满雪地。山谷里传来阵阵狼嗥,但因有月亮陪伴,我丝毫不觉害怕。我进下房,后复出,月亮又躲进云中。等到听见夜半钟声,重登峰房时,月亮又拨云而出,送我上路。当我来到峰顶,步入禅堂时,月亮又躲入云中,似要隐藏到对面山峰后,莫非月亮有意暗中与我作伴?
    在这首诗的后面,他继续写道:
    步入峰顶禅堂时,但见月儿斜隐山头。
    山头月落我随前
    夜夜愿陪尔共眠
    明惠当时是在禅堂过夜,还是黎明前又折回禅堂,已经弄不清了,但他又接着写道:
    禅毕偶尔睁眼,但见残月余辉映入窗前。我在暗处观赏,心境清澈,仿佛与月光浑然相融。
    心境无边光灿灿      明月疑我是蟾光
    既有人将西行称为“樱花诗人”,那么自然也有人把明惠叫做“月亮诗人”了。
    明明皎皎明明皎
    皎皎明明月儿明
    这首仅以感叹声堆砌起来的“和歌”,连同那三首从夜半到拂晓吟咏的“冬月”,其特色就是:“虽咏歌,实际不以为是歌”(西行的话),这首诗是坦率、纯真、忠实地向月亮倾吐衷肠的三十一个字韵,与其说他是所谓“以月为伴”,莫如说他是“与月相亲”,亲密到把看月的我变为月,被我看的月变为我,而没入大自然之中,同大自然融为一体。所以残月才会把黎明前坐在昏暗的禅堂里思索参禅的我那种“清澈心境”的光,误认为是月亮本身的光了。
    正如长序中所述的那样,“冬月相伴随”这首和歌也是明惠进入山上的禅堂,思索着宗教、哲学的心和月亮之间,微妙地相互呼应,交织一起而吟咏出来的。我之所以借它来题字,的确是因为我理解到这首和歌具有心灵的美和同情体贴。在云端忽隐忽现、照映着我往返禅堂的脚步、使我连狼嗥都不觉害怕的“冬月”啊,风吹你,你不冷吗?雪侵你,你不寒吗?我以为这是对大自然,也是对人间的一种温暖、深邃、体贴入微的歌颂,是对日本人亲切慈祥的内心的赞美,因此我才书赠给人的。
    以研究波提切利而闻名于世、对古今东西美术博学多识的矢代幸雄博士,曾把“日本美术的特色”之一,用“雪月花时最怀友”的诗句简洁地表达出来。当自己看到雪的美,看到月的美,也就是四季时节的美而有所省悟时,当自己由于那种美而获得幸福时,就会热切地想念自己的知心朋友,但愿他们能够共同分享这份快乐。这就是说,由于美的感动,强烈地诱发出对人的怀念之情。这个“朋友”,也可以把它看做广泛的“人”。另外,以“雪、月、花”几个字来表现四季时令变化的美,在日本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传统的。日本的茶道也是以“雪月花时最怀友”为它的基本精神的,茶会也就是“欢会”,是在美好的时辰,邀集最要好的朋友的一个良好的聚会。──顺便说一下,我的小说《千只鹤》,如果人们以为是描写日本茶道的“精神”与“形式”的美,那就错了,毋宁说这部作品是对当今社会低级趣味的茶道发出怀疑和警惕,并予以否定的。
    春花秋月杜鹃夏
  冬雪皑皑寒意加
    道元的这首和歌也是讴歌四季的美的。自古以来,日本人在春、夏、秋、冬的季节,将平常四种最心爱的自然景物的代表随便排列在一起,兴许再没有比这更普遍、更一般、更平凡,也可以说是不成其为诗的诗了。不过,我还想举出另一位古僧良宽所写的一首绝命诗,它也有类似的意境:
    秋叶春花野杜鹃
  安留他物在人间
    这首诗同道元的诗一样,都是把寻常的事物和普通的语言,与其说不假思索,不如说特意堆砌在一起,以表达日本的精髓,何况这又是良宽的绝命诗呢。
    浮云霞彩春光久
    终日与子戏拍球
    习习清风明月夜
    通宵共舞惜残年
    并非逃遁厌此世
    只因独爱自逍遥
    良宽的心境与生活,就像在这些诗里所反映的,住的是草庵,穿的是粗衣,漫步在田野道上,同儿童戏耍,同农夫闲聊,尽管谈的是深奥的宗教和文学,却不使用难懂的语言,那种“和颜蔼语”的无垢言行,同他的诗歌和书法风格,都摆脱了自江户后期、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日本近代的习俗,达到古代的高雅境界,直到现代的日本,他的书法和诗歌仍然深受人们的敬重。他的绝命诗,反映了自己这种心情:自己没有什么可留做纪念,也不想留下什么,然而,自己死后大自然仍是美的,也许这种美的大自然,就成了自己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的纪念吧。这首诗,不仅充满了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精神,同时仿佛也可以听到良宽的宗教的心声。
    望断伊人来远处
    如今相见无他思
    良宽还写了这样一首爱情诗,也是我所喜欢的。衰老交加的六十八岁的良宽,偶遇二十九岁的年轻尼姑纯贞的心,获得了崇高的爱情。这首诗,既流露了他偶遇终身伴侣的喜悦,也表现了他望眼欲穿的情人终于来到时的欢欣。“如今相见无他思”,的确是充满了纯真的朴素感情。
    良宽七十四岁逝世。他出生在雪乡越后,同我的小说《雪国》所描写的是同一个地方。就是说,那里是面对日本的北国,即现在的新潟县,寒风从西伯利亚越过日本海刮来。他的一生就是在这个雪国里度过的。他日益衰老,自知死期将至,而心境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这位诗僧“临死的眼”,似乎仍然映现出他那首绝命诗里所描述的雪国大自然的美。我曾写过一篇随笔《临终的眼》,但在这里所用的“临终的眼”这句话,是从芥川龙之介自杀遗书中摘录下来的。在那封遗书里,这句话特别拨动了我的心弦。“所谓生活能力”,“动物本能”,大概“会逐渐消失的吧”。
    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唯有大自然比持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1927年,芥川三十五岁就自杀了。我在随笔《临终的眼》中曾写道:“无论怎样厌世,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杀的人想要达到圣境也是遥远的。”我既不赞赏也不同情芥川,还有战后太宰治等人的自杀行为。但是还有另一位年纪轻轻就死去的朋友,日本前卫派画家之一,也是长期以来就想自杀的。“他说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还说死就是生,这些话像是他的口头禅。”我觉得这位生于佛教寺院、由佛教学校培养出来的人,他对死的看法,同西方人对死的想法是不同的。“有牵挂的人,恐怕谁也不会想自杀吧。”由此引起我想到另一桩事,就是那位一休禅师曾两次企图自杀的事。
    在这里,我之所以在“一休”上面贯以“那位”二字,是由于他作为童话里的机智和尚,为孩子们所熟悉。他那无碍〔奔放的古怪行为,早已成为佳话广为流传。他那种“让孩童爬到膝上,抚摸胡子,连野鸟也从一休手中啄食”的样子,真是达到了“无心”的最高境界了。看上去他像一个亲切、平易近人的和尚,然而,实际上确实是一位严肃、深谋远虑的禅宗僧侣。还被称为天皇御子的一休,六岁入寺院,一方面表现出天才少年诗人的才华,另一方面也为宗教和人生的根本问题所困惑,而陷入苦恼,他曾疾呼“倘有神明,就来救我。倘若无神,沉我湖底,以葬鱼腹!”当他正要投湖时,被人拦住了。后来有一次,由于一休所在的大德寺的一个和尚自杀,几个和尚竟被株连入狱,这时一休深感有责,于是“肩负重荷”,入山绝食,又一次决心寻死。
    一休自己把那本诗集,取名《狂云集》,在《狂云集》及其续集里,可以读到日本中世的汉诗,特别是禅师的诗,其中有无与伦比的、令人胆颤心惊的爱情诗,甚至有露骨地描写闺房秘事的艳诗。一休既吃鱼又喝酒,还接近女色,超越了神宗的清规戒律,把自己从禁锢中解放出来,以反抗当时宗教的束缚,立志要在那因战乱而崩溃了的世道人心中恢复和确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
    一休所在的京都紫野的大德寺,至今仍是茶道的中心。他的书法也作为茶室的字幅而被人敬重。我也珍藏了两幅一休的手迹。一幅题了一行“入佛界易,进魔界难”。我颇为这句话所感动,自己也常挥笔题写这句话。它的意思可作各种解释,如要进一步往深处探讨,那恐怕就无止境了。继“入佛界易”之后又添上一句“进魔界难”,这位属于禅宗的一休打动了我的心。归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进魔界难”的心情是: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心底里,这兴许是命运的必然吧。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然而要进入“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这是众所周知的禅宗的一句口头禅,若将佛教按“他力本愿”和“自力本愿”来划分宗派,那么主张自力的禅宗,当然会有这种激烈而又严厉的语言了。主张“他力本愿”的真宗亲鸾也有一句话:“善人尚向往生,况恶人乎”,这同一休的“佛界”“魔界”在心灵上有相通之处,也有差异之点。那位亲鸾也说,他“没有一个弟子”。“逢祖杀祖”“没有一个弟子”,这大概又是艺术的严酷命运吧。
    禅宗不崇拜偶像。禅寺里虽也供佛像,但在修行场、参禅的禅堂,没有佛像、佛画,也没有备经文,只是瞑目,长时间静默,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无。这种“无”,不是西方的虚无,相反,是万有自在的空,是无边天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当然,禅也要由师指导,和师问答,以得启发,并学习禅的经典。但是,参禅本人始终必须是自己,开悟也必须是靠独自的力量。而且,直观要比论理重要。内在的开悟,要比外界的教更重要。真理“不立文字”而在“言外”。达到维摩居士的“默如雷”的境地,大概就是开悟的最高境界了吧。中国禅宗的始祖达摩大师,据说他曾“面壁九年”,即面对洞窟的岩壁,连续坐禅九年,沉思默想的结果,终于达到了开悟的境界。禅宗的坐禅就是从达摩的坐禅而来的。
    问则答言不则休
    达摩心中万般有
    一休还吟咏了另一首道歌:
    若问心灵为何物
    恰如墨画松涛声
    这首诗,也可以说是洋溢着东洋画的精神。东洋画的空间、空白、省笔也许就是一休所说的墨画的心境吧。这正是“能画一枝风有声”
    道元禅师也曾有过“虽未见,闻竹声而悟道,赏桃花以明心”这样的话,日本花道的插花名家池坊专应〔也曾“口传”:“仅以点滴之水,咫尺之树,表现江山万里景象,瞬息呈现千变万化之佳兴。正所谓仙家妙术也。”日本的庭园也是象征大自然的。比起西方庭园多半是造成匀整。日本庭园大体上是造成不匀整,或许正是因为不匀整要比匀整更能象征丰富、宽广的境界吧。当然,这不匀整是由日本人纤细而又微妙的感情来保持均衡的。再没有比日本庭园那种复杂、多趣、细致而又繁难的造园法了。所谓“枯山水”的造园法,就是仅仅用岩石砌垒的方法,通过“砌垒岩石”,来表现现场没有的山河的美境以及大海的激浪。这种造园法达到登峰造极时就演变成日本的盆景、盆石了。所谓山水这个词,指的是山和水,即自然的景色,山水画,也就是风景画。从庭园等的意义,又引申出“古雅幽静”或“闲寂简朴”的情趣。但是崇尚“和敬清寂”的茶道所敬重的“古雅、闲寂”,当然是指潜在内心底里的丰富情趣,极其狭窄、简朴的茶室反而寓意无边的开阔和无限的雅致。
    要使人觉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千利休也曾说过:盛开的花不能用做插花。所以,现今的日本茶道,在茶室的壁龛里,仍然只插一朵花,而且多半是含苞待放的。到了冬季,就要插冬季的花,比如插取名“白玉”或“佗助”的山茶花,就要在许多山茶花的种类中,挑选花小色洁,只有一个蓓蕾的。没有杂色的洁白,是最清高也最富有色彩的。然后,必须让这朵蓓蕾披上露水。用几滴水珠润湿它。五月间,在青瓷花瓶里插上一株牡丹花,这是茶道中最富丽的花。这株牡丹仍只有一朵白蓓蕾,而且也是让它带上露水。很多时候,不仅在蓓蕾上点上水珠,还预先用水濡湿插花用的陶瓷花瓶。
    在日本陶瓷花瓶中,格调最高、价值最贵的古伊贺陶瓷用水濡湿后,就像刚苏醒似的,放出美丽的光彩。伊贺陶瓷是用高温烧成的,燃料为稻草,稻草灰和烟灰降在花瓶体上,或飘流过去,随着火候下降,它就变成像釉彩一般的东西。这种工艺不是陶匠人工做成,而是在窑内自然变化烧成的。也可以称之为“窑变”,生产出各式各样的色调花纹。伊贺陶瓷那种雅素、粗犷、坚固的表面,一点上水,就会发出鲜艳的光泽。同花上的露水相互辉映。茶碗在使用之前,也先用水湿过,使它带有润泽,这成了茶道的规矩。池坊专应曾把“山野水畔自成姿”作为自己这一流派的新的插花要领。在破了的花瓶、枯萎的枝叶上都有“花”,在那里由花可以悟道。“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禅宗的影响,由此也唤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灵。大概也是这种心灵使在长期内战的荒芜中的人们得以继续生活下来的吧。
    在日本最古老的诗歌故事集,包括许多被认为是短篇小说的《伊势物语》里,有过这样一段记载:
    有心人养奇藤于瓶中。花蔓弯垂竟长三尺六寸。
    这是在原行平接待客人时的插花故事。这种所谓花蔓弯垂三尺六寸的藤确实珍奇,甚至令人怀疑它是不是真的。不过,我觉得这种珍奇的藤花象征了平安朝的文化。藤花富有日本情调,且具有女性的优雅,试想在低垂的藤蔓上开着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的姿态,是多么纤细娇弱,彬彬有礼,脉脉含情啊。它又若隐若现地藏在初夏的郁绿丛中,仿佛懂得多愁善感。这花蔓长达三尺六寸,恐怕是异样的华丽吧。日本吸收了中国唐代的文化,尔后很好地融汇成日本的风采,大约在一千年前,就产生了灿烂的平安朝文化,形成了日本的美,正像盛开的“珍奇藤花”给人格外奇异的感觉。那个时代,产生了日本古典文学的最高名著,在诗歌方面有最早的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创造了日本美的传统,影响乃至支配后来八百年间的日本文学。特别是《源氏物语》,可以说自古至今,这是日本最优秀的一部小说,就是到了现代,日本也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和它媲美,在10世纪就能写出这样一部近代化的长篇小说,这的确是世界的奇迹,在国际上也是众所周知的。少年时期的我,虽不大懂古文,但我觉得我所读的许多平安朝的古典文学中,《源氏物语》是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内心底里的。在《源氏物语》之后延续几百年,日本的小说都是憧憬或悉心模仿这部名著的。和歌自不消说,甚至从工艺美术到造园艺术,无不都是深受《源氏物语》的影响,不断从它那里吸取美的精神食粮。
    紫式部和清少纳言,还有和泉式部和赤染卫门等著名诗人,都是侍候宫廷的女官。难怪人们一般提到平安朝文化,都认为那是宫廷文化或是女性文化了。产生《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的时期,是平安朝文化最兴盛时期,也是从发展的顶峰开始转向颓废的时期,尽管在极端繁荣之后已经露出了哀愁的迹象,然而这个时期确实让人看到日本王朝文化的鼎盛。
    不久,王朝衰落,政权也由公卿转到武士手里,从而进入镰仓时代,武家政治一直延续到明治元年,约达七百年之久。但是,天皇制或王朝文化也都没有灭亡,镰仓初期的敕撰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在歌法技巧上,比起平安朝的《古今和歌集》又前进了,虽有玩弄词藻的缺陷,但尚注重妖艳、幽玄和风韵,增加了幻觉,同近代的象征诗有相同之处。西行法师是跨平安和镰仓这两个朝代的具有代表性的诗人。
    纵然梦里常幽会
  怎比真如见一回
    《古今和歌集》中的小野小町的这些和歌,虽是梦之歌,但却直率且具有它的现实性。此后经过《新古今和歌集》阶段,就变得更微妙的写实了。
    竹子枝头群雀语
  满园秋色映斜阳
    萧瑟秋风荻叶凋
  夕阳投影壁间消
    镰仓晚期的永福门院的这些和歌,是日本纤细的哀愁的象征,我觉得同我非常相近。
    讴歌“冬雪皑皑寒意加”的道元禅师或是歌颂“冬月拨云相伴随”的明惠上人差不多都是《新古今和歌集》时代的人。明惠和西行曾以诗歌相赠,并谈论过诗歌。
    西行法师常来晤谈,虽是寄兴于花、杜鹃、月、雪,以及自然万物,但是我大多把这些耳闻目睹的东西看成是虚妄的。而且所咏的诗句都不是真挚的。虽然歌颂的是花,但实际上并不觉得它是花;尽管咏月,实际上也不认为它是月。只是当席尽兴去吟诵罢了。像一道彩虹悬挂在虚空,五彩缤纷,又似日光当空辉照,万丈光芒。然而,虚空本来是无光,又是无色的。就在类似虚空的心,着上种种风趣的色彩,然而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种诗歌就是如来的真正的形体。
    西行在这段话里,把日本或东方的“虚空”或“无”,都说得恰到好处。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不过这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我觉得这在“心灵”上,根本是不相同的,道元的四季歌命题为《本来面目》,一方面歌颂四季的美,另一方面强烈地反映了禅宗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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