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欢：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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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欢：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代表

作者:张欢

班主任一脸严肃，反复告诫：虽然允许5人中任意选3人，但一定要选前3个人，在后2个人名字的上边打叉;虽然注意事项中也有另选他人的规定，但上面交代，一定不要另选他人，这是政治任务，青年学生一定要懂规矩！

　　一九八三年

　　那时的我，在唐山师范专科学校读书。一天下午，班长发给每人一张粉红色的纸片，上面印着“选民证”三个大字，大字下面是’班级“、”姓名”、“出生年月”等信息。班长说，一定要妥善保管这张卡片，不得涂抹、折叠、转借他人，如有丢失及时报告，以便补发。

　　过了一些时日，“选举日”到了，全校学生都集中在操场，以班为单位，在马扎子上坐好。校长出现在主席台，他说，今天是选举日，选举路南区人大代表。同学们一定要重视，要珍惜自己手中一票，以体现自己作为一个选民的意志。我这才第一次知道，我们的身份，除了学生之外，还是选民。

　　副校长走上台来，高声问：同学们，《选民证》都带来没有?大部分人高喊：带来了!也有人小声嚅喏：没带来。副校长喊：给你们十五分钟时间，赶紧回去取!于是，刚才嚅喏者，有的奔往教室，有的跑向宿舍，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全都赶回。

　　接下来，各系指派两名年轻教师，在系主任带领下，从主席台领回选票。班主任组织本班学生，以《选民证》换回选票。选票票幅相当于教科书一半大，上面印着“唐山市路南区人大代表选举选票(1983)”字样，下面是一张表，印有候选人姓名，以及填写选票注意事项。

       班主任一脸严肃，反复告诫：此次选举是“5选3”，从5个候选人中选出3名代表，下面注意事项中虽然允许5人中任意选3人，但一定要选前3个人，也就是在前3个人名字的上边画圈儿，在后2个人名字的上边打叉;虽然注意事项中也有另选他人的规定，但上面交代，一定不要另选他人，这是政治任务，青年学生一定要懂规矩!

　　有学生喊：老师，我们也不认识那3个人啊!班主任说：不用说你们，就是连我也不认识，但是也要选他们!

       结果是：听话的学生果真选了前3个人，实现了上面的意图。不听话的学生，或是出于逆反心理、或是出于对班主任有意见乃至憎恨，或是出于周围同学起哄架秧子，在另选他人栏中，有的填上了班长的名字，有的填上了自己心仪女同学的名字，有的填上了昨天晚上请自己喝酒吃肉包子同学的名字，反正是无记名投票，选谁不选谁也不可察。

　　投票完毕，有人搬走了票箱，不知过了几多时日，选举结果张榜公布，果然前3人当选，并且得票率近百云云。

　　一九八六年

　　这时的我，已经毕业，在县城一所中学教书。寒假期间回到家里，帮父母做做家务，干点诸如拾柴、捡粪等农活。

　　晚上去本村的舅家看电视。那时的农村，电视机还是稀罕物，远未普及。因为舅舅是古冶火车站机务段工人，所以他家率先买来一台。尽管是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但也总是把人招得炕上炕下、屋里屋外都是。

　　中央台《新闻联播》之后，照例是本县新闻，那时的县级电视台刚刚建成试播，广告远不像现在炸弹般狂轰滥炸。

       电视机里女播音员——那时还不叫主持人，也有人沿袭听广播惯例，叫广播员——慷慨激昂，“我县x届人大x次会议在政府礼堂隆重召开，与会代表认真听取张明振县长做《政府工报告》”。

       众代表参会的画面急速闪过，有的正襟危坐、一脸严肃，有的身子伏台，竟然在眯眼打盹，有的与邻座交头接耳不知说着什么。“快看，张万来!”——炕上隔壁三婶发出一阵尖锐啸叫——只见前排一个较为显眼的位置上，我村“半农半医”张万来坐在那里，低头拿笔，在一份文件上不知勾着什么。有人赞叹：装模作样的还挺像!

　　张万来何许人也?富农出身，早时在外求学，据说上过医学院，毕业后在外地一个县的县医院当大夫。不知什么原因，有人说清理阶级队伍，有人说出了医疗事故，有人说犯了不知什么也许是生活作风错误，也有人说被划为右派，总之是被遣返原籍，回到老家。因为有一门给人治病的手艺，慢慢做了赤脚医生，我们那里叫“半农半医”。医技较高，待人还算和气，就在村子里站住了脚。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虽然他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富农出身的他，确也夹着尾巴做人，但真正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对他并不待见，视他为另类，总觉得隔着一层。土改那年，我爷爷是村里的贫协主席，带领一群穷棒子狠狠斗过他的父亲，也曾主持分过他家的浮财。年岁大了气喘，让他治总也治不好。

       就有好心人提醒，换个医生治治吧，言外之意因历史上的过节他治病也许不尽心，甚至暗中加害以报旧时之仇也不是没有可能。奶奶听从劝告，果真找别个大夫给爷爷治病，还是不见好，气喘依旧。但同他的隔膜乃至怀疑，也没有减轻多少。

       后来村子里演电影《红雨》，那是一个旧社会过来的叫孙天福的老村医，同后期上过卫校、名叫“红雨”的贫下中农后代，对村里医疗权进行争夺的故事。尽管影片中的红雨战胜了孙天福，然而我们村的“红雨”却并没有出现，医疗高地始终由“孙天福”占据着，贫下中农对他的怀疑、惊惧也就始终延续着…。

　　总之，多少年，他都是村里的另类，不叫人待见的对象。1978年12月，中央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因时滞的关系，八三年改革的春风才吹到我们这里，标志就是散了社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他才慢慢伸起腰来。好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先是女儿嫁给了村支部书记的儿子，跟本村这个最大的官结成了儿女亲家，这不，又当上了人大代表，去县里吃香喝辣，与县委书记县们门坐在一起开上了会!

　　我问一起看电视的众乡亲，他当人大代表，你们参加选举了吗?众乡亲惊诧莫名：这还用我们选?书记一句话不就当上了!

　　一九八七年

　　听到有人议论：人大就是橡皮图章。还有人说：党中央挥手，国务院动手，全国人大举手，全国政协拍手!

　　一九九八年

　　这一年，教书教腻了的我托关系，终于“出口”——众多教师纷纷跳槽，转行脱离“教育口”，此现象称为“出口”——来到本县油榨镇政府任公务员。

　到镇赶上的第一件“中心工作”，便是参与筹备本镇人大x届x次会议。

　　会议大材料，也就是镇长的《政府工作报告》、人大主席的主持词，由号称“镇里一支笔”的秘书亲自操刀。我呢，作为刚刚离开校门、步入政坛的新兵，也就是下下通知、贴贴标语什么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为了踢出“头三脚”，给领导一个好的初步印象，我要来一份本镇人大代表名册，认真琢磨起来。很快发现，一些问题饶有兴趣：

　　一是领导干部多。全镇代表54名，全镇29个行政村，26个村的村支书都是代表，这就占了代表名额的将近一半。何家沟村支书蒋立先不是代表，代表是村长(正确的叫法应是村主任，但相沿成习，我们那里还一直叫村长)王连。再加上镇机关大院干部、镇直机关——诸如中学校长、电站、粮站、信用社主任、派出所所长等“七所八站”领导，干部名额共占47名。

　　二是党员多。与第一条直接相关，因为那些领导干部，清一色全都是党员。有些代表构成中按上级精神必须保有份额的代表，如妇女代表、少数民族代表，也几乎全为妇女主任、少数民族党员所占据。

　　三是干部亲属多。有3个村的支书不是代表。如上述何家沟村。还有望府台村，支书梁德义，代表梁晓光，我问老同志梁晓光何许人也，答曰梁德义的儿子。还有王官营二村，支书田志武，代表刀美玲，我为这个姓刀的女子感到好奇，好像北方人这个姓氏很少见，仿佛是南方人的名字，记忆中好像南方有一个很有名的舞蹈家就叫“刀美玲”，再向老同志请教，答曰田志武从贵州买来的儿媳。并进一步告知：因为从小生在大山深处长在大山深处，几乎没去过镇里，为了让她出来散散心，田支书就安排她当了镇人大代表。不惟如此，因为她更没去过县上，对北方的饭食挺有兴趣，几天不吃酒席就闹着回娘家，并且还偷跑过几次。田支书就央求镇党委崔书记，要让她当县人大代表，正好本镇有一个少数民族代表名额，崔书记做了顺水人情，她果真当上了县人大代表。这样一年一度，就可以去县上住几天，还可以顺便吃吃招待所不花钱的酒席。

　　二零一五年

　　从媒体得知：不少全国人大代表因贪腐问题，代表资格被罢免。

　　一些全国人大代表无故不出席会议，也从没提过什么议案。

　　唯一蝉联历届全国人代表资格的申纪兰女士，不管在哪一届会议，对报告都投赞成票。

　　前不久,北京德胜门大街九十三号院发生塌陷事件,经查是江苏省徐州市人大代表李宝俊及其亲属所为。

　　“昨天上午到人民大会堂听政府工作报告，看到好几位政协委员就在会场门口吸烟，这让我有很不舒服的感受。”在3月6日全国政协医卫小组分组讨论中，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心内科主任霍勇委员说：“控烟这么多年，看到不少政协委员还在吸烟，心里五味杂陈。” 　霍勇接着说：“其实，我偷拍了他们吸烟的照片。”现场大笑。

　　因为全国政协委员到人民大会堂听政府工作报告，是列席全国人大会议。所以，会场门口吸烟者，应不仅仅是政协委员，极有可能还有人大代表。

　　不知何故，简直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今年全国人大闭幕会，张德江委员长主持对各个报告进行表决，虽经委员长3次提示，“请按表决器!”，但总有若干代表不按表决器，即既不赞同，也不反对，还不弃权。

　　只对一个决定，即关于确认全国人大常委会接受陈吉宁、陈豪辞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职务的请求的决定，未按表决器予以理解。因为将陈吉宁、陈豪两委员辞职请求放在一个决定里进行表决，按数学里的排列组合分析，会出现以下几种可能：

　　1、全赞成;

　　2、全反对;

　　3、全弃权;

　　4、反对陈吉宁，赞成陈豪;

　　5、反对陈豪，赞成陈吉宁;

　　6、反对陈吉宁，弃权陈豪;

　　7、反对陈豪，弃权陈吉宁;

　　8、赞成陈吉宁，弃权陈豪;

　　9、赞成陈豪，弃权陈吉宁。

　　… …

　　只有可能性之1、2、3，能按表决器，余下几种，你让我表决器怎么按?所以，在这个决定的表决上，未按表决器，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看来，在中国，民主政治建设，实在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