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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贤法师:现代生活中如何信仰和修行?
中国的社会伦理形成了一条封禁线,封锁了人的思维活性。儒家伦理教条的模式已经严肃到了这个程度。禅宗公案实际上起到了击碎封锁线的作用。
编者按:一场宗教复兴运动也在全球范围内如火如荼地兴起。查理周刊事件、ISIS迅猛扩张、清华北大高材生出家,宗教因素显然已成为热点新闻背后亟需正视的存在。现代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世界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越来越多的困惑。当前中国社会究竟需不需要信仰?佛教能为现代生活提供怎样的灵性资源?带着这些问题,共识网采访了明贤法师。现发布采访的上半部分《修行与信仰》,下半部分《汉传佛教建设》不久后推出。粽子君对本文亦有贡献。
嘉宾简介:明贤法师,北海禅院、石观音寺住持。禅门“一花五叶”(法眼、沩仰、临济、云门、曹洞五家法脉)传人。中华文化促进会佛教中心副主仼、禅林学社总干事长。2006年作为大陆佛教代表,与台湾慧在法师一起重走了“玄奘西行路”。2013年率先撰文抗议龚琳娜戏谑佛教,形成很大社会反响。“法海事件”也因此成为汉传佛教界公开维权的起点和应对舆论危机的典范。
出家与孝道不相违背
王淇:现在社会上普遍对出家误解很深,一有新闻说哪位大学生出家了,很多人会觉得是特别可惜的事情。应怎么看待出家?出家与孝道相违背吗?
明贤法师:不相违背。孔子说过:“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孝是不同于养的。如果只供给衣食,这仅仅是养;真正的孝是要讲“敬”,关注父母的感受。这方面可能出家人会更出色些。举个例子来讲,空巢老人的感受,跟子女出家了的老人差不多,都是子女不在身边。可是有时空巢老人子女回家也不能花心思陪老人,也让老人失望。出家人虽然不在身边,但也可以每年抽几天假期回家完全陪老人,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看来,最重要的不是养。
90年代初还没有人敢于面对信仰
王淇:法师自己的出家因缘是怎样的?当时究竟为何要出家?
明贤法师:我出生时正值文革中后期,那是个宗教信仰遭到严重破坏的年代。1982年,国家恢复了宗教政策,信仰佛教者仍然很稀少。我对佛教有着天生的感情和兴趣,从小坚持吃素,经常一个人打坐,并想尽办法瞒过家人也要修行。
进入上个世纪90年代,我对佛教的信仰已由吃斋、坐禅发展到了非出家不可。尤其在阅读了诸位高僧的著作后,发现理想的佛教与现实存在差距,于是一种愿望油然而生:正是因为现实中的佛教不完善,我才应该出家。
但是那个时代,社会上对佛教的误解和偏见很深,还没有人敢面对正式的信仰,没有人敢公开宣称自己信佛。我母亲很反对我出家,但其实她也不了解佛教到底有多好或者多么不好,只是承受不了邻里议论的压力。她知道如果我出家了,很多人肯定会在旁边说,这肯定是家里做了什么缺德事,孩子才会去信佛,走这种封建迷信的道路。其实这不公平,个人承担了历史的压力,普通百姓对佛教和出家人的不了解甚至误解全发泄到她头上去了。
虽然表面上因为社会压力、因为接受不了各方面的误解,但事实上父母还是帮助了我出家这个决定。当然我也做出了让他们不得不同意的努力。我试图逃跑,第一次逃跑被他们给抓回去了,那时十八岁。抓回去之后,就把我单独关在一间房子里。每天让弟弟送一顿饭。我刚好也借这个机会闭关,在里面抄写佛经,做功课,打坐,过得很充实。终于又寻找到机会逃跑,这次成功了。我直接逃到江西云居山真如寺。
因为此前曾经抄写憨山大师的传记,特别仰慕,就下定决心要出家。后来因为特殊的因缘求了一套《虚云老和尚全集》,我用了很长时间细嚼慢咽读完,便认为出家一定要去云居山找虚云老和尚。其实我把年代弄错了,他是59年圆寂的,我以为他一直都在。所以到云居山的时候到处询问虚老和尚在哪里,所有人都不知道,最后遇到一位居士,他提醒说老和尚已圆寂很多年了,现在都是他的徒孙在做方丈了。
我当时也有几分失望,但还是想,毕竟是虚云老和尚的道场,可以留下。出家的决定,最初确实有一点心酸,因为这代表我放弃了以前的一切,有没有下一步是不好说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前程在哪里,有没有道场、法师愿意接收,这些都是问题。
当然,自己清楚,这就是选择,这一“勇气”受到考验,再正常不过。
中国社会伦理形成了一种封禁,禅门棒喝打破封禁
王淇:好像促使您下决心剃度的是弥光长老讲的一个禅宗公案?
明贤法师:是的。那时候我才十八岁,虽然逃了出来,但关于父母与孝道的潜在影响像一张无形大网,使我无法挣脱网格上的任何一道缰绳。幸运的是,我在禅堂中数次听弥老讲到“推父落水,逼母改嫁”的公案,终于豁然开朗。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公案对我真正的作用是什么?并不是说真的要把父亲推下水淹死,逼着母亲到另外一个家庭去,给自己让开路。它真正的作用是让我产生对于出离心的勇气。因为在那个时代,没有对于佛法普遍的社会认同,家庭伦理的封锁不可能让你把出家的决定合理化。如果要去出家,你就会有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好像自己就是违背公理、十恶不赦的人。
但师父的这个公案打消了这方面的顾虑。这是对于伦理的一种“忌惮思维”,非常可怕,社会上大多数人停留在这种忌惮里,没有办法展开自己生活的另一面。
王淇:打破对于伦理的忌惮不等于说就不遵循伦理吧?忌惮和敬畏的界限在哪里?
明贤法师:当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打破规矩,另成方圆。禅宗不可能鼓励我们去杀人放火,去杀父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它非常高效地解决了问题。禅宗的“恶辣钳锤”就表现在这里!如果还留在这忌惮思维上,刚好一棒子把忌惮的部分打掉。事实上,很多人并没有按照道理过生活,他们都是退守到一定的伦理防线之外,退到很远的地方去,为了维护自己的伦理形象进而保证安全性。
推父下海、逼母改嫁的公案,没有躲到不惹非议的安全线下,如果拿到社会上去会引起争议。哪有孩子为了出家去杀掉父母的?公案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中国的社会伦理形成了一条封禁线,封锁了人的思维活性——你不光事实上不能杀(父母),连想都不能想(出家)。儒家伦理教条的模式已经严肃到了这个程度。公案实际上起到了击碎这种严肃封锁线的作用。
我那时候才十八岁,不能像现在这样清楚伦理环境对于人思维的绝对封锁的残酷。但公案确实点到了这个问题,确实把我的结给打开了,所以才有勇气下决心出离这个家庭。其实一个青年人想冲破这种伦理封锁,单靠自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出家是为了做对时代和大众真正有贡献的贤圣僧
明贤法师:那时候,我们四五十青年人去云居山出家做沙弥,一问全都是逃跑出来的。而且大家都拥有不一般的志向,为什么?因为本身他是做了非凡的努力才冲出来的。在这样努力下获得的出家机会,他不会浪费一天。大家通过各种苦行方式锤炼自己的道业,三步一拜朝山的,日中一食的,住在山里边十年二十年不出来的等等。这种努力绝对不是冲着去做一个庸俗的普通人的目标,而是要超凡入圣,要做对于时代和大众真正有贡献的贤圣僧!都是冲着这个目标,做这种人。
现在想想,我师父真是一个非常有见地的人,他看得透啊!他已经上百岁了,直接讲个故事就把问题解决了。如果用现在这种语言方式进行解读,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王淇:如果您遇到一个想出家的人,您会怎么做?
明贤法师:曾经有人来问我,说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出家,出了家有种种好处和问题,但是不出家也有很多坏处和好处。他已经犹豫好几年了,问我该怎么办?我说可以不用再犹豫了,你是出不了家的。因为凡是要出家的人,对出家这个“决定”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只有条件方面的允许不允许,只有如何去打破困境赢得出家的条件,只有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纠结利弊还成为问题,这不是出家人的思维,这样是出不了家的。
对于要出家的人,如果是男众,我会了解他对于出家这件事情的志向到底有多么高远。如果没有很高远的志向,我会劝他不要出家。寺院不是逃避压力的地方。有的人考虑还更庸俗,可寺院不是养饭桶的地方啊。一定是有做人天师表的资质和理想,才有可能待在寺院,越往后去越是这样。
如果是女众呢,我会更加慎重地提醒她考虑清楚。因为女众如果做出离的决定只有一次机会。不要把出家这件终身只有一次机会的事情当成了一个儿戏般的抉择。
敬畏不同的文化土壤,不要盲目移植异域文化中的信仰
明贤法师:如果要去藏地出家,我也会劝他慎重一些,是不是也要学一些汉传佛教的常识,否则,在藏地待不久,回来以后你要面临要到汉传佛教的道场去生活的问题。你完全不了解汉传佛教是什么,或者说只有对于汉传佛教的不理解甚至误解,将来怎么到这个地方去生活呢?
如果要到海外去剃度,我也会劝,面临的文化土壤不同,国内受教育长大的人可能更适合在国内某个道场剃度。土壤的问题是一个根本问题,就像荣格所谈的心理学方面的土壤问题一样,大地表层的土壤一定是不同的,沙漠有沙土,东北有黑土,黄土高原有黄土,表层土壤这种差异是决定性的,你无法忽略。红柳能在干旱的沙漠地带长得很好,你把它移到南方去栽植,长江中下游的土壤虽然营养丰富、水草丰足,但红柳不会适应,在南方不到一个星期就会死掉。
信仰也有一个关乎文化的基础土壤的限制,没有办法把外来的信仰强行移植到某个地方。如果遭遇习惯的不适应,所移植的文化很快会死亡,会枯竭。进行宗教演变的难度是非常大的,当年利玛窦和汤若望到中国来传教,那是一个时代的全情投入,才使基督教在中国有了一些发展。
我们到其他文化土壤上进行信仰方面的参学,也有同样的问题。参学一定要关注土壤的不同特性,必须要有敬畏心理,要尊重,而不是轻易拿过来就用,甚至拿过来就打。往往轻易进行“转移”最后就“被转移”,被动接受失败,这种案例已经非常多了。所以出家这件事情可能同样也要考虑土壤问题。去一个深受本民族传统文化熏染的道场完成理想,可能更贴切。
无常是因果的终极保障
王淇:尼泊尔大地震后,您写了一篇文章说地震也是无常的一个示现。那无常和因果是不是矛盾的?有因有果就必定是常,无常就没有一个确定的东西。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明贤法师:无常和因果不光没有矛盾,相反无常还是因果的终极保障。一旦不发生无常,因产生了以后,果怎么可能发生?不无常了是什么意思呢?比如说这个杯子,它只要是做成了,就永恒地不会坏,人长大了以后永恒地不会老,花开了以后永恒地不会谢。从心理层面上来说,这可能是我们期待的——留住美好的环境,但是从社会事物的进化过程来看,这就是一个灾难。活一亿岁也不死,人能不能受得了,子女会不会受得了。有一个物件过一百万年也还是这样,社会没有任何新鲜的进化成果出现。长了一根头发,长出来以后它就是这样的了,你也没有办法处理它。当杯子摔也摔不碎、头发剪也剪不断、地板永远走不脏、花摘也摘不掉的时候,我们生活的余地在哪里?人的创造力被逼到一个非常狭窄的角落里面去。人已经不需要新生活和新感受的时候,人能过下去吗?
四时的风光不同,一朵花开后能凋谢,所以能激发很多人的诗情才艺,自古以来不晓得出了多少智慧成果。所以因和果的实现一定要有一个前提的保障机制,这就是无常。
无常是不停地要变化,所以在变化当中让因果相互可以推动。因果是事物的必然规律,无常是它的终极保障。无常使得我们这个世间维持了一个充满因果规律的常态。这是一个让人能接受的常态。太阳照样升起是无常的帮助,我们第二天烦恼的化去是无常的帮助,我们从愤怒中苏醒,从绝望中站立,这都是因为无常的帮助。所以无常是维持我们这个社会的常态,让因果被尊重起来的一个最主要的保护伞。所以它们之间不光不冲突,还是相互成全的关系。无常是因果的终极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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