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 ：我的书法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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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法批评

批评越来越艰难。原因并不复杂，缺乏内省精神和反思传统的民族，对于外部世界的批评，从来就是排斥的。没有民主的氛围，缺少权力制衡的体制，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似乎更有存在的价值。

中国社会以一种复杂的形态向前发展，尽管长官意志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社会的话语，但是，终归不是全部的话语，我们依旧可以突破体制的藩篱，发出自己的声音，也许这种声音及其微弱，但，毕竟是新鲜的、生动的、质朴的。

书法批评作为艺术批评的分支，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在思想基础、价值判断、概念确定、语言叙述上，形成了共识，是当代书法批评的超越。

然而，苦雨阴风时时在我们身边掠过，以至于我们无法展开书法批评的全部，于是，我们看到的书法批评庶几是书法作品的赏评，书法家的形象塑造，书法作品市场的介绍信。世故地选择中性的词语，避开尖锐的问题，以“货以帝王家”的心态，安全地写文章，便成了许许多多书法批评家的选择。

即使是以学术的眼光进行的书法批评，也是宏观的、笼统的，如同官样文章一样，被浮华的外表包裹，被似是而非的言词支撑，似乎说了很多，似乎又什么也没说。

但是，这当然不是书法批评的全部。纵观当代书法批评，我们聊以自慰的是，仍然有一些人保持人文知识分子的气节，以美学的立场，艺术的精神，清洁的气质，维护书法批评的尊严。

众所周知，当代书法批评的最大困惑是对书法家本人的批评。同时代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还是利益攸关方，必然影响到批评的正常开展。书法批评比之其他批评的困难，首先是书法作品商品属性的进一步明确。当代书法界与商品市场相差无几，书法家们在一起，乐道的是何人当了主席，何人的作品卖了好价钱，鲜见对书法艺术本体的探索，对人文修养的向往。因此，我经常在文章中表露出对当代书法界的失望。

据此，我们明白了当代书法批评对个人评论的艰难性和复杂性。

染指书法批评几近十年。个中甘苦深有体会。我没有信徒的纯粹，也没有烈士的气节，仅仅以一位读书人的良知，坦陈内心的感想。

书法批评比之文学批评困难重重。大环境、小环境，均显示出灰暗和浅陋。文学批评的文化内涵相对丰富，文学家和文学读者的素质也比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高一些，于是，文学批评的凌厉和深邃，甚至是刻薄与直接，更容易被看成常态。《文学自由谈》（２００７第２期）所刊登李霁宇的《“北贾南熊”猜想》 一文，对著名作家熊召政、贾平凹的书法予以充分肯定，他说“平凹的字在楷隶之间”， 另外，为了表现贾平凹书法水平的高超，李氏又举出两个例证，一是贾平凹写“瓦”字缺了字中央的一点，写“年”字画了七道横杠。对熊召政，他又如是说：“召政自己就常研究帝王的字，从中感受书法中的气势气韵和气度。他认为，一个人的字可以反映一个人的经历、学养、生存和精神状态。他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境界，而不仅仅是笔墨和形式等技术层面的东西。”熊召政宣称自己珍藏了世界各地的江水河水泉水，说写什么字就用什么水研墨。

对此，我写了《何谓“南熊北贾”》，发表在《文学自由谈》（2007年第3期），对李霁宇的判断和熊召政与贾平凹的书法谈了自己的看法——第一，书法史上的书法家，要么以楷书、行草书名世，要么以隶书、篆书名世，要么就是真草隶篆皆能，没有听说哪位书法家在书体之间又创出一种书体。第二，贾平凹写的“瓦”和“年”字是小学生都能看出的错字，怎么到了作家的笔下就成了“书法之妙”和“印入字典便成圭臬”的字了呢？！

对熊召政，我说——对熊召政梦臆般的语言，我听不懂。水与水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古代书论谈墨法，有枯湿浓淡之分，故弄玄虚，针对的则是笔法，没有对水说过任何不切实际的话。难道美国拉斯维加斯的水，或者是加拿大多伦多的泉水，可以给“南熊”插上书法艺术飞翔的翅膀？即使用不同的水研墨写字，“南熊”所书并没有实质性的反差和惊人之笔。哗众取宠的神秘主义论调，无论如何也难洗去熊召政笔下一眼就能识别的硬笔书法的世俗习气。

最后，我说——研究当代作家书法，我们遗憾地发现，以往与传统有着血缘关系的文人字已经变异成缺少文化根基的名人字，其中的差异在于当代作家不了解中国传统书法的艺术特性，没有投入一定的时间深入临帖，写毛笔字的技巧和感觉是硬笔书写经验的翻版，因此，字迹就显得单调、草率、随意，没有历史依据，更谈不上章法和意境。唯一可以称道的是其中的趣味性。这是由于作家文学修养、人生阅历客观带来的一种艺术情调。以这样的观点来看贾平凹、熊召政的书法，应该说没有犯错误。

李霁宇先生回应了我的商榷，我也以文章相对，彼此在《文学自由谈》《美术报》《四川文学》等杂志发表了数篇文章。李张之辩，成为文坛、书坛探讨作家书法的一个事件。

2009年，旭宇先生提出“今楷”观——1，“今楷”在点画上要有新意，要丰富多彩，活泼灵变。使楷书线条进一步丰富起来。2，“今楷”墨色要有变化，要“墨分五色”，有“涨墨”、“枯墨”。3，“今楷“在结体上要有今人自由自在的精神。都说楷书是站立的人，可是我们站立的姿态可以是立正，也可以是稍息，还可以像服装模特一样摆一个漂亮的姿势。4，“今楷”在布局上，也可以借鉴行草的优势，使楷书成为艺术品，使布局呈现出大小参差错落的变化，给人一种艺术的美感、境界和情趣，使楷书来一场革命。5，“今楷”要能够传达人们的情感。要表现出感情，像诗歌一样言志。6，“今楷”的书写速度可以快一些。唐楷行笔很慢，魏碑行笔很快。“今楷”可以像魏碑一样行笔快一些。都像唐楷一样缓慢行笔容易导致僵化。7，“今楷”可以像行书吸收一些东西，向行书靠拢。有行草也应该有行楷。8，“今楷”可以写简化字。写简化字是时代的需要，是普及的需要。

对此，我持有异议。但是，评论旭宇对我来讲是有难度的，他是诗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读过旭宇的许多作品，应该说，他是我喜欢的诗人。同时，我对旭宇的书法创作也是肯定的，只是对他的“今楷”说不赞成。因此我说——“今楷”的提出是不慎重的，它是厚今薄古庸俗史观的现实反应，是浮躁心态的直接体现。本着“我爱旭宇，我更爱真理”的原则，对“今楷”做如下讨论。······“今楷”是这个样子，那它与古往今来的楷书书体就没有丝毫的区别。我们不妨对“旭8点”作一点粗浅的分析。第1、2、4、6、7条，谈的都是书法创作的技术问题，如，用墨、用笔、布局、节奏，这样的问题是书法创作的基础问题，它适用任何书体的创作，怎么是一个新“书体”有别于其它书体的创作手法？第3、5、8条谈的是书法的风格，创作手法的变化，简化字与书法的关系。这几个问题也是老生常谈。旭宇说，“今楷”要能够传达人们的感情。试问，“古楷”传达的难道是外星人的感情？旭宇又说，“今楷”的书写速度可以快一些，······都像唐楷一样缓慢行笔容易导致僵化。”写字的慢与快，是书法家创作习惯使然，而不是书法水平高低的表现。再说了，唐楷的用笔未必都像旭宇想象的那样缓慢，颜真卿的告身墨迹，褚遂良的大雁塔、枯树赋，笔锋之凌厉，至今可以感受他们超人的力量。

《“今楷”是一个伪问题》甫以发表，便引起讨论，商榷文章，围绕旭宇的“今楷”说不胫而走。

对个人的评论，尽管是尖锐的批评，我本着学术第一，艺术标准第一，人格第一的原则，以逻辑推理的手段，追求文化真理和艺术正义。相比较而言，我的书法批评，更靠近笛卡尔的怀疑精神和卢梭的批判立场。依我看来，怀疑与批判，是现代中国不可或缺的精神品质，它推动着现代学术和文化的建构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