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丽芬：驯服奴役不是真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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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丽芬：驯服奴役不是真教育

坐在这有点忐忑，我从来都没有在这样的一种场合讲过话，虽然我已经当了16年的老师，但是我基本上没有公开地说过话。 　　非常感谢昨天发言的老师，他们代我说出了对教育现状的愤怒，这种愤怒里涌动着他们对自我生命的热爱，因为热爱才有了这样的愤怒。因为他们把愤怒说出来了，我就可以专注地说出我的所爱。和中学老师不同的是，我是小学老师，我所能关注的教育的面可能更为狭窄，甚至显得非常的幼稚，在学生人生的引领上我可能能做的事情更为浅显，甚至更为肤浅，这是由我自身的局限造成的，也是由我所面对的学生成长需求造成的，我面对的是更小的孩子，他们跟中学生不一样，没有非常强大的求知欲，我所面对的是更小的孩子，他们更为脆弱，有更容易就被糟践的童心。因此，我更关注对儿童的呵护、守卫，在日常里我更关注的是我可以为学生做什么，在荒诞的教育里，我还能在夹缝里坚守什么。 　　我们习惯于诅咒应试教育，千夫所指应试教育，但在这十几年的教育里，身在其中的经历告诉我，比应试教育更可怕的，不是应试教育，不是对分数的追求，而是老师在这样一种惯性里面，他对儿童的糟践，这种糟践都是日常化的，都是化于无形、完全自动化的。我现在在深圳，在这样一个前卫的城市，深圳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广告，“深圳与世界没有距离”，我每次在面对这样广告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应该嘲笑还是自豪，在这样一个与世界没有距离的城市里，我看到的教育日常是普遍的，甚至是每天都发生的，比如说学生没有完成作业，或者完成得不好，老师就会把几个、十几个孩子叫到办公室，不给桌椅，直接让他坐在地上，不能拿出一个姿势来写作业，学生要趴在地上，而办公室很窄，地上就是过道，老师想过去就直接脚一踢，嘴里说着：“滚开！”“蠢猪、笨蛋、烂货，你这个垃圾！”，口气比我这样说要恶劣许多。这样的话非常日常化。可是我在思考一个问题，老师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它是有特殊意义的，它的头上是有光环的，只是这种意义和光环不是由老师自己定位的，而是儿童赋予的。因此老师的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有时候，老师的一个眼神都有可能带给一个孩子一生的伤害。 　　我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数学老师，我数学学得非常好，可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厌恶我，可能是他认为我不像女孩子，说我像男孩。因为我是外村的孩子，我经常被欺负，有一天男生欺负我，我就跟他打架，那个时候数学老师处理这件事情，我终生都记得他鄙视我的眼神，因为我有这样的亲生经历，我知道一个老师的眼神跟邻居看我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邻居的大姐大妈，或者哪个泼妇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会在一瞬间忘记，可是这个数学老师他鄙视我的眼神，让我一生想到他都觉得心寒，它是一个冰冷的老师，尽管他后来成为我的同事，但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冰冷的、极其冷漠的人，他给我的不是教育。在幼小的童心里面，我认为老师都是代表着美好的，老师都是有光环的。在我小时候的心目当中，对老师的追随是非常纯真的，可是这个数学老师给我的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太可怕了。 　　所以，当一个老师对着地上的孩子用脚一踢，说“垃圾”，或用这种鄙夷的眼神，又是用极其厌恶的口气，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如果我们是成年人，如果我们的校长这样说我，我可能会返回去羞辱他，如果是你的老板这样羞辱你，你可以炒了他，如果你血性一点，你可以打他。可他是孩子，他是承受者，所有的施加他都只有承受，而且他回家不敢说，他不能说我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像抹布一样丢在地上写作业，或者趴在墙上写作业，而且老师路过的时候还这样用脚踢我，说我是垃圾。甚至老师因为不想去上课，学生学不会，作业一检查不会了，就直接骂“你们这群蠢猪，我从来都没有教过像你们这样蠢的，像你们这样没用的”。学生都会有感触，不是他经过四年的麻木教育他就会麻木，还是有学生会告诉我：“许老师，今天哪个老师说我们全班都是笨蛋，全班都是蠢猪，说我们全班的脑子全是猪脑子做的。”我该怎么去安慰他呢？这是我面临的日常。这样的日常点点滴滴，还有更细小的。比如我在来北京的前一天，星期四下午我在改写字作业的时候，因为我对写字有要求，我改谁作业的时候，哪个笔划写的特别好，我会在红笔在旁边或者那个笔画旁边画一颗小星星，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批改过去，哪个字写的好，我就这样画一个星星，两个星星，如果这个孩子写的整体上还不错，我会在总评上给他几颗星星。有一个孩子前面写的好，后面有几行字写得特别潦草，其中一行当中有一个字特别潦草，我想用擦子把这个特别潦草的字擦掉，我不是想惩罚他，不是把学习作为惩罚他的一种借口，我想告诉他你过来，这个字我们可以这样写的更好。我没有擦子，跟我同事借，他说你借擦子干嘛？我说我有个学生有一行字里有一个写得特别不好，我想让他再写一次。你知道我们同事说什么吗？“你这么费心干什么，撕掉不就行了吗。”我说我从来不撕我学生的作业，无论再丑，甚至我不认识，写的全部都是甲骨文，但也没关系，我一定要找出一个我认识的字，我告诉他你还可以写得更好，我还认识一个字，你可以让我认识两个字，还可以再来。刚好星期四晚上回宿舍的时候，同事接了我以前的班，他说许老师我现在接的班写字很不好，你为什么让你的班写字很好？我觉得你很厉害，你想让学生读书，全班爱不释手，想他们写字，他们就能写字工整、漂亮，让人看了很舒服。我说其实没有方法的，就是你耐心一点，等待他。但是我看到更多的不是这样子，本子拿出来直接丢在脸上，我认为这是一种羞辱，但是它是一种日常、习惯化的，大家都这样做，或者撕掉，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掉，撕掉之后不教他怎么写好，撕掉之后重来，还有一种就是罚你，这个字写不好罚你写50字，看你还敢不敢。 　　我们说，美好与丑恶，这些都是并生的，在社会上都是存在的。但丑恶有一个非常大的优势，在技术层面上更容易掌握，更容易操作，要学坏的方法非常简单。我们看到一个非常悲哀的现象，我们一届又一届新到的老师，他接受班级之后，他最急切想要学习的东西不是：他所接手的这个班级是什么样的年龄，学生有什么样的心理需求、情感需求需要去照顾，而是什么方法可以最快的、最直接的、最凶猛的把学生搞定，他就用什么方法。 　　我曾经为我只受过中师教育感到深深的遗憾，甚至认为是我终身不可弥补的缺失。那些本科毕业生他们接受四年大学教育以后，学历文凭比我大很多，一出来工作就比我强大很多。但我看到他们一出来就急切需要掌握这种可怕的东西，我那种缺憾感就逐渐的释放下来。现在我没有优越感，但比较安心。虽然我只是中师毕业，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向任何人讨教过这种简单的操作方式，我认为这不是教育，这只是一种驯服人、奴役人的粗暴方式，这是一种伪教育的行为，可它是我们的日常。我知道我永远讲不出伟大的理想，但是我能从日常里面给自己建立起一面魔镜，我从我所看到的这些东西，所看到的这些点点滴滴、琐琐碎碎的日常里面，观看我自己，我愿不愿意站到对面也这样来操作。比如说新接的班级，特别是中低年级，他们的人际观念还很差，比如一个二年级的孩子见到你不跟你打招呼，不是他不尊重你，而是他仍然是比较自我的，这是他心理成长的一个规律。但是就有人拿这样的事情大做文章，我认为这是一种认知上的缺失，“教育常识”的缺乏，这种认知背后折射出来的是小学老师对自我专业知识的拓展是没有需求的。学生在他眼前不是需要培植，而是“我就是要整顿你，我就是要让你听我的话，让你屈服在我所谓的教师权威之下”。这种权威感一不小心就很容易立即爆发出来，你甚至可以从一个眼神里面看到一个老师他是不是很拿自己当回事。比如说我是校长，我太当回事了，你见到面没跟我打招呼，我明天就通知你来谈心，这是非常狼狈、非常尴尬的。我忘记跟你打招呼，或者某一天因为睡眠不好懒得跟你打招呼行不行？不行，他认为这是没有教养的，这是你没有素质的表现，要谈心。学生也是，没有跟你打招呼，比如他在玩，或者没有留意，就要完蛋了，这简直是比文革还荒诞。 　　在这样的一种日常里面你很容易就忽略了自己还可以做，你应该做什么。这样一个日常，他形成一个磁场，身在其中，很多时候，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你就已经跟风了。 　　因为会关注这些东西，我的内心很不安，甚至渡过一段非常长时间的痛苦和绝望，内心的诉求跟日常所面临的痛苦怎么样去平衡，我努力了很多年。在这种努力当中，我也逐渐知道。其实当一个小学老师或者当一个中学老师，或者当一个大学小时，无论在学识上，还是在个人的修为上，都是一段修炼的历程，你怎么样把自己的欲望消减掉，这需要漫长的时间。这种对权力原始的需求去消减它，有的人可能天生具备这样的一种能力，但是我不具备。所以对我而言，教师不是一个崇高的职业，因为我一开始就不愿意当老师，我在几年前决心不当老师，在两三年前又决心不当老师，虽然从一开始跟学生相处我都非常快乐，在学生面前我是一个快乐的百变女郎，甚至我的学生都会非常自豪地称我为“魔女老师”，但是回到自身的日常，我就觉得在这个世界没发法过下去，我无法坚持。所以我没有认为当老师非常的崇高，我也喊不出“一生都要为教育事业付出”的口号，我更不可能废寝忘食地工作到晕倒在讲台上，我没有这种人生追求。如果我哪天晕倒在讲台上，应该不是我疯狂追求工作的结果。但我有一个原始的本能，当你一日为师，哪怕不为师，你行走在学校里面，行走在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当中，就应该展现美好，应该呈现出来的是人性最美好的东西，因为教育是丰富人的一种社会行为，它使人更加的丰富，更加自信，更加善于与人沟通，更加善于跟社会、自然、万物建立起一种和谐的关系。我想这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的一颗平常心，而不是关于教师的伟大理想，我非常真诚的说，我从未想过要为教育付出什么，因为从小学四年级起，我就理立志要做一个心脑血管的医生，这是因为我唯一的舅舅死于白血病。 　　基于这样一种理解，你行走在一群孩子当中，你要有这样的一种形象，作为一种类似光明的使者，或者传递光明的人，要通过自身反射出美好的光去映照别人，同时也映照自己。所以我在我的日常里面，都会非常注重约束我自己的行为，比如我们刚才举个写字的例子，还有对学生表达的真挚，很多老师对于孩子写作，第一反应就是诅咒，我改作文的时候都非常开心，我首先的出发点是寻找更好的，哪怕一个字用的很棒、很到位、准确，我就给他一颗星星，所有的孩子不管在作文上有多畏惧，我都要给他信心，我认为我不会教你作文的技巧，我没办法告诉你写作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要让你知道，你的表达我是喜欢的。 　　我们班有一个孩子，现在上五年级，他口吃，基本不说话，但是在他不完整的表达里面，不完整的句子里面，我看到这个孩子非常灵敏的内心，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不止一次的夸奖他，也在他报告册上写：“许老师喜欢你写下的每一个字，因为从你写下的每一字里我看到了你灵敏的心。”这个孩子慢慢地敢跟我沟通。比如说通过某一种技术的操作使一个孩子从70分到95分，我没有任何喜悦感，但如果看到一个孩子从恐惧当中走出来，见到我会有笑容，他不跟我打招呼我都觉得我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我做了一件小小的善事，排解了一个孩子对学习的恐惧。 　　我有一个学生，他一到三年级都是作为最差的学生，天天接受最差标签的那种，他写字非常丑，我是这样对待他的，我从一开始就这样，我改他的作业很认真的看，没法改，他刚好个子很小，坐在第一个，我会叫他过来，会告诉他这个字我写给你看，我今天教你写，估计他明天还是不好的，明天我再教你写。我会为了一个字不断地教他，不断得教他，我从来都没有给这个孩子补过课，基本上不给所谓的差生补课，但是我鼓励他们，我认可他们，包括他们学习上的不足，这个孩子在期末留言的时候，他说许老师，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我都生活在坟墓里，到了四年级是你把我从坟墓里拉出来的。四年级的孩子，说自己生活在坟墓里，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事情。我不知道别人会有什么感受，但是我能真切的体会到，我觉得那一刻我的心跟他的心是一致的，一个长期处在班级里面最边缘、最劣势的男孩，他长大一后他的自信心会怎么样，他曾经遭受过一种怎样的恐慌以及迷茫。虽然一到三年级他很小，三年时间也不长，可是对一个孩子而言，这是多么漫长的黑夜，他认为自己一到三年级的生活是坟墓。教育本来人带给人光明的，让人感受美好与丰富多彩的，可是三年的教育让他感受生活在坟墓里，这是教育的还是反教育的？可是没有人会关注，考试10分就是笨蛋。我非常高兴的是这个孩子在我接班一星期以后每天回家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告诉家里人说：我喜欢我们语文老师。 　　从教书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过多地享受了来自学生的这种纯真的爱。98年的学生从一年级带到三年级，有个学生在高中的课间说他最快乐的事情就是跟别人比老师，他把他小时候我们一起做的事情讲给同学听，每个同学都不相信，说肯定是你编的，就像童话一样，不可能存在。但那全是真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一起创造了一个童话世界，然后我们生活在那里。这个班级的孩子非常一致的称我是他们的“初恋老师”，我觉得这种美好胜过了任何一张奖状。 　　这一帮孩子给了我非常多的感动。从教他们一直到去年为止我都是单身的，他们长大到了高中以后，可能开始意识到我有点孤单，他们以前到我家会在我家吃饭，后来他们约定每年的正月初四是属于许老师的节日，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但是我们要到许老师家去聚，可能是这一帮孩子他们想分担我一点点孤单，他们去了我就给他们做饭，几十个人，我觉得我很了不起。十几年之后，几十个孩子在我家楼上楼下还是吵吵闹闹，他们可能想陪伴我，我曾经是他们童年的陪伴者，当他们一厢情愿的认为许老师需要陪伴的时候他们就回到我身边，在那一刻，或者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珍贵的人，因为这个世界有人惦念我。我也觉得他们是珍贵的人，因为在这个世界，有一个人让他们觉得不那么冷漠，当他们想念我的时候，我首先不是想到看我多有成功，我想到这个孩子内心涌动着美好。我离开家乡，来深圳一年以后，有一天在超市门口遇到我教过的一个小女孩，她看到我，大老远跑过来，抱住我说许老师我好想你，又跟我说许老师你知道吗，同学们都已经约好不叫你许老师，他们都已经约好叫你妈妈，我能不能也叫你妈妈。我觉得很有意思。在我22岁的时候，就有一帮孩子向我说“我不叫你老师，我想叫你妈妈”。马克思范梅南说过，教师应该是替代父母的角色，我觉得我没有做到他们父母那种角色，因为我当时的很多认识都是最原始的，或者说是一种善良的天性使我这样去做，跟孩子相处我的心都是柔软的，我舍不得很粗暴地对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