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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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历史

         （选自《语文报·大学人文》2009年3月20日第6期）
                      朱维铮

    我们一起来探讨这样一个问题：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历史。这个题目其实包含这样几个问题：
    一、哪里是中国；
    二、谁是中国人；
    三、现在的中国人跟从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是不是同一个类     型；
    四、这就涉及到我们作为现在的中国人我们为什么要学习中国历史，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知道一点中国历史。
    这几个问题其实都是很大的事情，它基本上涉及到一个我们通常称为文化认同的问题。只要我们认真思考一下，就知道世界上每一个人都面临着一个文化认同问题。所谓文化认同，它基本上包含这么几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对一个研究历史的人来说，不管他研究哪一个阶段的历史，或者哪一个民族的历史，或者哪一个地区的历史，或者哪一个类型的历史，他都必然要碰到这样一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当然，“我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没法回答的。因为历史学家只回答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不预测未来。而且，未来充满各种各样的偶然性，我们就很难说你一定会走到哪里去；我们只知道有一点：人类一定要走下去。
    讲到文化认同，对于谁是中国人来说，应该有三重尺度：第一是你的国籍，第二是你的种族，第三，更为重要的是你的文化。
    现代的国籍是以它的疆域作为限制的，但是，它已经不以你是不是世代居住在这个地方（我们把它叫做“原住民” ）作为限制，因为现在世界人口流动越来越厉害，它已迫使许多国家承认只要取得了本国的公民权，就具有本国国籍。衡量是否取得公民权的尺度的变化也越来越大，比如，近二三十年来，连续在某国居住几年就可以取得公民权，有些还要和财产挂钩。大概在现代世界上要取得中国的公民权，是比较困难的。在欧洲或美国，只要居住若干年就可以取得公民权；但是，我前几天才发现有一位外国人，他很同情中国人，在中国住了五十多年才刚刚成为中国公民。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跟中国人口多有关系，还有就是我们的传统还没改变过来。
   现在世界上已经很少有单一种族或者民族的国家。众所周知，现在在中国获得民族认同的，所谓族权，有五十六个。还有一些人种和族群没有获得民族认同，像在大陆，特别是云南，有1958年才刚刚从原始森林发现的人，在民族上他们到底属于哪种人，我们现在还没法确定。又譬如在台湾这个岛上，它们的原住民种类非常多。有一次，我在台湾，听人讲正好我们开会地点附近，有一个台湾最小的民族，也许是中国最小的一个民族，叫邵武族，只有200个人，我们就去看了。台湾当然对这些原住民少数民族是非常优待的，给他们许许多多的自由。但是，这个民族的酋长在跟我们谈话的时候还表示出不满意，他说他要在台湾内部成立一个绍族共和国。（一阵大笑）我们听了非常吃惊，他们一共才200个人，连房子都是政府给他们住，重要的一条街我们一家家看过去，一会儿就看完了。像绍族这种小族算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中的哪一个，我们现在都搞不清楚。我们知道在台湾获得我们民族认同的就只有一个高山族，但是，那个绍族说我们跟高山族没有关系。所以，我们中国正式的民族有五十六个，在这五十六个民族之外还有一些无法取得民族认同的民族。
    要从人种上来讲，那事情就更复杂了。众所周知中国现在最大的民族是汉族，它占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是我们汉族到底由哪些人种组成的，现在还不清楚。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讲，外国学者把我们中国人北方民族算作艾佩语系，把南方这些民族算作藏汉语系。当然，中国人对这种区分是不会承认的，中国人提出汉族和藏族是两个不同的民族。但是北方的民族呢？通常我们把它都叫作汉民族。当然民族是在不断变化地，现在五十六个民族里面，有相当多的一部分，实际上，是从明朝以后才独立取得一个族的名称。
    现在在中国哪一个民族最古老还有争议。比如，在西南地区的彝族就宣称他们是最古老的民族。还有一个历史学家前些年编了一些历史书，说中国一切文明的源头都在彝族。《尚书》记载有三苗，一些人据此说苗族是最古老的。瑶族也宣称自己最古老，因为它同样可以从中国古典文献中找出证据来。其实，我们按照意识发展的观点来看，恐怕哪一个民族的身上都不再流着它最古老祖先的血。中国人说，我们中国汉族还是很古老，它来自古代的华夏族。但这很难说。因为经过秦汉以后，中国发生了多次民族大迁徙运动。大规模的有五胡，所谓的五胡乱华其实就是一次民族大迁徙。在几百年里（公元3世纪到公元7世纪），中国发生了这么大的一个运动：原来住在洛北的好几个民族往华北平原跑，而华北平原的人被赶到江淮以南，这些人又把江淮的人往南方赶。这么一路过来，到现在还有痕迹。痕迹在哪呢？在福建广东地区有一种叫客家人，客家人最早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时期，晚一点可以追溯到蒙古至明初期间。
    所有要说纯粹，就很难讲。有人说我很纯粹，比如山东人，说我们山东很纯粹。我认为那是错的，中国的山东血统最混杂。为什么呢？因为山东是一个大平原，它便于马队驰骋，不像南方，多河流。在历史上边疆民族征服中原时，山东是一个很容易占领的地方，所以我们看到柔然、鲜卑，还有再早一点的匈奴，西北的戎族、翟族，以后还有鲜卑族、女真族，之后有蒙古一直到满洲都在山东居住过，并与当地人通婚。孔夫子如果复活的话，肯定不认得这些山东人，也不会说山东话，倒是他如果跑到广东去，还能听懂一点方言。因为广东的粤语和福建的一些地方的方言保留中国的古音最多。山东话他肯定不懂，比外国话还难。
    现在我们经常讲孔子是中国最古老的贵族，因为从孔子下来已经传了七十七代了，当然也有七十八代的。那么这其中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七十七代的孔子后裔里面有几代是真的。我只知道三国时代的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代孙，这大概是真的。但是曹操把孔融杀掉后，把他的子女也杀掉了，从那个时候起，孔子的子孙血统就第一次中断。现在的贵族血统就是考察继承的，但孔子的后裔不知道断了多少次。有一次我们去开会，纪念孔子诞生多少周年，那次会议规模很大、很隆重，有一千个专家学者从世界各地前来开会，每个车上都有一个讲解。我车上的那个讲解就说：“各位学者，你们知道孔子子孙有多少吗？”大家都摇头不知，他告诉我们有十万。我就问他，这十万人中有几个是真的。他说我不知道。我告诉他，一个都没有。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把现在能够找到的孔子谱系，全都研究过了，发现里面断档实在太多了。要证明是贵族身份，没有血统那就糟糕了。我们知道在金朝，一把火把曲阜烧得精光，后来他们要同化，发现孔夫子还有用，就要找人来验孔，随便就从农村拉出一个，也不姓孔，硬说他就是。后来元朝又如法炮制了一通，把人赶杀光了，到最后又去拉了一个姓王的人。所以我就很不赞成这样说。其实一个家族和一个民族是一样的，有新鲜血液来补充是好事。我以前考证孔子是私生子，在八十年代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人们肯定不高兴，说你侮辱我们中华民族的圣人。私生又怎么了，私生是远源杂交，聪明！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孔子他懂得很多。他如果年少不贫贱的话，也就不会懂得那么多。另外，他自学，后来到官府去学习，以后他就有勇气在那个时代创办一个私立大学。他办了一个很成功的学校，跟他学习的，年纪最大只比他小几岁，年纪最轻的比他小四五十岁。在当时保守的贵族就不敢那么干，所以我们一天到晚强调民族问题就很难办。

【关键词链接】

文  化

文化是人的人格及其生态的状况反映。广义的文化既包括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具有意识形态性质的部分，由包括自然科学和技术，语言和文字等非意识形态的部分。文化是人类社会特有的现象。文化是由人所创造，为人所特有的。有了人类社会才有文化，文化是人们社会实践的产物。文就是知识的结构性积累；化就是教化与人。组合起来的文化含义，是最通俗的，又最容易直观形象表述的文化概念。

文化认同

文化认同(Cultrual Identity)是一种群体文化认同的感觉，是一种个体被群体的文化影响的感觉。文化认同表现在：地理位置、性别、种族、历史、国籍、宗教信仰和种族划分等。

国  籍

国籍是一个人具有的属于某个国家的身份，表明一个人同一个特定国家间的固定的法律联系。

民  族

　  民族是指人们在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形成的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的民族文化特点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中国古代无此词，只用“族、族类”等形式来表达相同或相似的含义。

种  族

种族又称做人种，是在体质形态上具有某些共同遗传特征的人群。“种族”这一概念以及种族的具体划分都是具有相当争议性的课题，其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文化中都有差异，种族的概念也牵涉到诸如社会认同感以及民族主义等其他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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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马克思的理论，民族是近代的产物，在这以前只有不同的族群。如果我们单从民族问题来讲文化认同的话，在中国就很难说了。    在五十年代，史学界有所谓的五朵金花，就是五大讨论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讨论汉民族的形成，谈得非常热闹。那时我还是大学生，非常关心，我比较认同汉民族的形成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它是古老的华夏族和其他周边的民族混合而来的。孟子就曾经说过，舜是东夷之人，周文王是西夷之人，最后才会合而成中国。我现在讲到了“中国”这个概念。“中国”原来是很小的一个区域，后来在洛阳建造了城市，城市里面叫做“国”，又因为居住的那个地方是天下之中，于是叫做“中国”。孔夫子那个时代就没有这个概念，到他一百多年后的孟子，才第一次有了这个概念。这个“中国”就是指那么一小块地方，“中国”以外就叫做四夷。周文王在陕西那个地方就叫做西夷，商朝是一个文明非常发达的国家，它在东边，所以叫做东夷。后来周朝人把他的中心渐渐移到洛阳，移到洛阳以后，它统治的地区在中间，像花朵，于是乎就叫“中华”，“华”原来就是花朵的意思。所以，我们所谓的“中华”，它最早的概念是区域性的，自居为文明高度发展的地区。
   （“中国”的最初的字面意思是位于天下之中心的大城。“中国”一词所指范围，随着时代的推移而经历了一个由小到大的扩展过程，一指京师，即首都；二指天子直接统治的王国；三指中原地区；四指国内、内地；五指汉族居住的地区和建立的国家。“中国”正式作为国名，始于辛亥革命以后。）
    那么，到了什么时候我们才习惯“中国”的称呼呢？那是到了秦汉以后，跟周边地区打交道，于是在周边地区（我们通常叫它们做四夷），把王朝统治的区域叫作“中国”。当然，这个变动还是很多的，尤其到了民族迁徙的时候，外族主要侵占北方，北方的居民离开后仍把后来居住的地方叫“中国”，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从那边来的。北朝是鲜卑人建立的王朝，他们也认为自己占领的地方是“中国”。所以我们就看到以后老是吵闹不清。怎么办呢？用地域来认同，或是用族类来认同，都不行。所以，从唐朝以后，就有人提出新的文化认同方法。那时候不叫文化，而叫礼仪。最早是由韩愈在《原道》中提出。他这样考虑问题：到底什么叫夷狄，什么叫“中国”。他提出一条：凡是原来是夷狄的这些民族，只要用中国的礼仪，就是中国人；如果原来居住在中国，后来被人同化了，改用夷狄的风俗，就不再是中国人。他用这个办法来加以区分，这功劳很大。因为契丹建立的辽朝，女真建立的金朝，蒙古建立的元朝，满洲建立的清朝原先都是所谓的边疆的夷狄，他们进入中原来统治，韩愈的分类方法对他们很有用，因为夷狄而华夏，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则夷狄之；倒是你们不好好利用过去的东西，虽然你们仍然居住在这个地方，也有可能变为夷狄。满洲人理直气壮地把西洋人都叫做夷狄，忘记原先他们自己，也是边疆的民族。他们的理论就是夷狄而华夏，则华夏之。
   （华夷之辨，或称“夷夏之辨”。古代华夏族居于中原，为文明中心，而周边民族则较落后，因此逐渐产生了以文明礼仪为标准进行人群分辨的观念。合于华夏礼俗文明者为华，或称夏、华夏、中国人；不合者为夷，或称蛮夷、化外之民。在地位上，华夏位居中央，番夷依方位分为“四夷”，即东夷、南蛮、西戎、北狄。）
    这个文化认同，我们用了许多年，当然也出了毛病。在《阿Q正传》里我们看到，假洋鬼子到外国去留学，回来以后，辫子没了，腿也直了，其实就是“华夏而夷狄，则夷狄之”，原来是这个地方的人，接受了别人的东西，就变夷狄了。我们现在有些时候在提倡民族主义时，最好想一想。我赞成我们要有民族自豪感，但不应有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念。
   （民族主义是包含民族、种族、国家三种认同在内的意识形态，主张以民族为人类群体生活的“基本单位”，民族为“国家存续之唯一合法基础”，以及“各民族有自决建国之权”。一般认为“民族主义”的极端形式即 “国家主义”——将国家的权威作为政治、社会、经济方面最优先考虑的对象。“国家主义”的极端形式即超国家主义——义同“法西斯主义”、“军国主义”。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包含“种族清洗”。）
    所以，我们现在区别谁是中国人，很大程度上，是依赖疆域。居住在中国现在这个疆域内的各个民族，当然都是中国人。这些民族有的信仰不同的宗教，通常回族信仰伊斯兰教，藏族信仰藏传佛教，蒙古也信仰其他一些藏传佛教（我们叫喇嘛教）。一些回族人为了要考进士、举人，接受了中原的观念，也信孔孟圣人。原来的回族人很长时间不承认孔子是他们的圣人。那么用是否相信儒家孔孟之道来区别是不是中国人，又成问题。怎么办呢？
    那么，我想我们还是采取这样一个办法：在中国现有的版图之内，居住的一切民族都是中国人。我们应该承认中国人有肤色的不同。中国人大部分是黄种人，可你们知道中国人中也有白种人吗？我们五十六个民族里还有一个俄罗斯族，在新疆省还有白种人——高加索人，当然我们现在还没发现黑种人。所以是否是中国人不能用肤色、种族，也不能用是不是信仰某种东西来确定。但是有一条，我们中国人都承认：我们生活在中国这个地区，多个种族都是中国人，中华文化是多元的文化。我想我们在讨论历史的时候要树立这样一个共识，要不就很糟糕了。
    中国是个小世界，是所谓的统一王朝，但是在清朝以前，没有一个王朝真正统一过中国现有的版图。当然，在清朝以前还有一个最大的国家，那就是元朝。如果把元朝的疆域都算进来，那就不得了，那个时候，西边到匈牙利，东边……当然元朝没有征服日本。本来元世祖忽必烈已经准备好舰队从山东半岛出发，但他没有料到刮起了台风，把他的舰队都葬到海里去了，结果他没有征服日本。所以日本历史上把那次台风叫“神风之助”。你们去看看日本写的历史教科书——日本人有的事情记得很牢，有的事情就忘记。他打别人，就忘记了，别人打他，差一点完蛋，他记得很牢。他们现在篡改历史教科书主要是篡改怎样侵略中国，侵略朝鲜和其他的亚洲国家。篡改历史是不好的，但日本篡改历史并不是没有效果，最近到日本的一些同事、朋友都告诉我，许多日本青年确实不知道日本曾屡次侵略过中国，给中国带来巨大的灾难。所以我们批评他们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我们自己也别陷入到另一极端去，我们还是要尊重真实的历史，我们要承认元朝时的疆域不能全部称为中国的范围。
    那么什么时候的疆域能够称为中国的范围呢？这要感谢谭其骧教授，他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对如何确定中国的疆域非常有用。谭先生当时就坚持一个主张：我们现在的版图是在十七世纪晚期康熙统治的时代形成的。这一点非常正确，但有些人不同意。比如蒙古国的问题。我们讲中国的历史，要是不讲外蒙的历史，那我们的元朝怎么办？历史上，蒙古国和中国的关系非常密切，它曾经进入了中国的行政版图，还不像朝鲜那样只是一种附属关系。如果按在现在的事实，硬要把历史上的这一块划出去，是独立国，怎么办？只能采取一个办法，不是他侵略中国就是中国侵略他，有人这么写过的。大史学家范文澜，曾编过一部《中国通史简编》。它把汉人统治的地方叫做中国，汉人统治以外的地方就是异族、异国。那个时代经常用的字眼就是侵略与反侵略，边疆民族往里面打叫侵略，汉人往外边打也只能叫侵略，所以范文澜写的那段历史就主要讲侵略与反侵略。他写的也有点儿道理，因为当时日本正在侵略中国，为唤起爱国主义热情，就把中国内部打来打去的问题和现代世界的侵略问题混淆了。这个意见不是范文澜首先提出来的，而是在辛亥革命以前，由革命家们提出的。他们要革命，而当时统治中国的是清朝，他们就说清朝是满族侵略了中国才建立起来的，所以他们要排满。这个说法到革命一成功，就出现了问题。汉族又不能把满族赶回东北去，要把满族人赶回东北，中国就得承认东北是独立的。所以又把口号改叫“五族共和”。这个问题就给我们后来研究历史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统治过中国现有疆域的王朝只有两个——元朝和清朝。如果按照元朝的版图的话，现在的俄罗斯应当属于中国，印度的一部分也应当属于中国，当时还有一些人跑到了伊朗，所以我们不能用元朝的疆域来界定今天中国的疆域。满洲人1644年建立清朝以后，逐渐实现了统一。所以你也不能把一切问题都单纯地解释成侵略或反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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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游牧民族都有一个习惯，通过抢劫农业地区，来补充自己缺乏的东西。所以，马克思在研究欧洲早期历史的时候就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劫掠也是一种生产方式。在我们中国历史上经常是游牧民族来农业地区劫掠，这令当时农业地区人很头痛。那时游牧民族人高马大，开始武装自己，聚拢起来，大量的马队往漠南的农业地区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能抢多少就抢多少。他们没有土地的观念，倒有生产力的观念，除了抢财富以外，还抢劳动力，把男的当奴隶，女的当妻妾，老的小的没用的就杀光。一直到元朝建立，已经经过了两三个皇帝，蒙古人还在讨论：我们占领华北，要管理汉人生产，够麻烦的，把他们都杀光，把大片的平原变成牧场，人人都能有一大群牛羊，那就好了。但是我们不能说谁更野蛮，所谓的汉人也不见得比他们好多少。中国过去有一个理论：凡是不跟我同族的，到了饥荒的时候可以把他宰了吃掉。曹操养了那么多的部队，但人口很少，怎么办？他的军粮里就经常掺杂人肉干。那个以让梨出名的孔融，说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只要不是本族的人，只要不是跟我有血统关系的人，就能拿来吃掉，因为这些人虽然能说话，也不过像能言的鹦鹉一样。孔融这个观点是很能代表那个时候一些人对于非我族类的其他民族的看法的。

    在二十世纪初期，在中国的一些新派学者中间，有一种见解非常流行，这种见解是从法国来的。法国有一个人类学家，他根据进化论，说世界所有的人种都是首先在非洲出现的，所以人类起源一元论很流行，你们现在看报纸时还可以看到这个观点。那么它是怎么扩散的呢？扩散一定是从非洲走出来，那边到欧洲去，这边到亚洲来。他就提出中国的人种是从西方来的，但是又说中国老早就有关于生存的传说了。于是就有人开始附会各种各样的事，从中国的语言、传说考证，说中国的黄帝，还有黄帝之前的神农氏，从语言来讲，其实就是由古代巴比伦的帝王萨尔贡分化出来的，黄帝就是萨尔贡的一个后裔。从神农氏开始到黄帝，他们向着东方远征，带着他们的部族，翻过昆仑山，慢慢到了中原，又把三苗赶到边疆去了。黄帝不是大战蚩尤吗？把蚩尤赶跑了，于是他到了中原。这就是说中国的文明其实是从西方来的，这么一来，我们都变成萨达姆的同乡了。因为古巴比伦的中心就在新月形地区，主要就是两河流域，也就是现在的伊拉克。你说它荒诞吧，现在还有许多人类学家坚持这一说。他们说根据考古发现，认为我们全人类都起源于非洲四五百万年前的老母猿，它是人类的老祖母。现在，我们有一些国人很愤怒，说我们根据挖出来的历史遗迹证明，中国这块土地上有人类痕迹是在一百七十五万年前，前不久我看了一个报道，好像又增加了几万年，有一百八十多万年。可是你不过是一百八十多万年，人家是五百万年，你还得承认他比你早。所以，我认为这个问题在科学上面是可以辩论的，但是，对我们讲历史的来说，这不过是一种猜测。这种猜测我们大可不必认真，因为在中国被西方人欺负以后，原先看不起西方人的中国人，都觉得西方文明比较高级，然后就开始对这种舆论感兴趣了。那个法国人叫朗布莱兹，他的理论本来就是一种猜测。这种猜测就很难讲它是否真正符合历史事实。就像现在有人说，我们中国人就是北京人的后代，但是，据现在有些人的研究，北京的周口店文化分成六层，最底的一层，所谓的北京猿人，经鉴定是五十万年前的，最上面的山顶洞人才一万多年。他们的研究表明，北方的文化大概跟山顶洞人更接近一点，而他们研究下来，山顶洞人也未必是原来的北京人。所以这种情况下可以把它交给考古学家去争论去，交给人类学家去争论去，也不要一定要从某个东西来争谁究竟有多少万年的历史。我的一些美国同行见了我很头疼，因为他们动不动就说中国怎么怎么，而我却老驳斥他们。我说我们中国有文明的时候，你们美国在什么地方？还有一点也是要痛驳他们的，他们抢了印第安人的地盘。根据人们的研究，印第安文化倒是和中国有一点相像。据考证，在两万多年以前，阿拉斯加和亚洲大陆相连的那个地方还没断裂的时候，印第安人是从亚洲大陆一路跑过去的。

   其实，现在的民族国家没有几个是保持原样的。有些民族现在常常驳斥其他民族的不纯正，这确实很可笑。现在伊朗很讲种族主义，其实现在的伊朗人已经不是古波斯人了，它的宗教都变了。古波斯人不相信伊斯兰教，而相信拜火教，相信琐罗亚斯德那个光明与善恶并存的宗教。现在的伊斯兰教是在中国的唐太宗那个时代建立的，然后经过了默罕默德一手拿剑，一手拿古兰经征服阿拉伯半岛以后，才出现现在这么多的伊斯兰教徒。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现在的问题，都很难办。现在的埃及人已经不是古埃及人了，现在的希腊人也不是古希腊人了，不过就是现在的人占领了原先那个地方而已。
    人类是不断进步的，到二十世纪人类才开始讨论人享有什么权利，特别是现在有一些国家废除了死刑。在中国人看来，杀人者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不废除死刑，老引起一些人的抗议。有些人讲人权，我是赞成的，中国有些地方确实不够尊重人权。但是，在杀人者偿命上抗议，你保护杀人犯的人权，那还了得。那天我看了一个新闻，波兰现在犯罪的人很多，监狱不够用，罪犯要排队等候监狱的房屋。我们中国要是这么处理，那还了得？波兰才多大，还不到我们一个浙江省。我们在讨论问题的时候，要有这么一个概念，不要跟小国家比较（我承认小国家也是国家），我们有许多问题要按照我们国家的历史范畴来处理。把康熙时代作为现在我们中国版图的定型，同样也把康熙时代作为民族基本定型的时代，对不对呢？我仔细聆听过谭先生这方面的意见，我认为他的考虑是对的。有人说这样中国疆域的形成过程不就缩短了吗？我说，不对，世界上号称最强的美国，它才形成了多久？华盛顿就是我们雍正、康熙时候的人，而且我们康熙时代还在他们之前。美国形成之初，由五月花号载着两百个清教徒在现在的佛罗里达州登陆。后来独立战争时不过才有十三个州，不过几十年后就变成五十多个州。
    我们中国在这样一个范畴里面，康熙时代定型的版图内生活的民族的历史都应当属于中国历史，这些人的文化也应当属于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我们承认各个民族的形成有先后，像汉族大概在公元3到7世纪之间逐渐形成，最早的汉朝未必都是汉族人。五胡十六国的时候，几个王朝并存，在北方就前前后后出现了十六个国家，南方还有一些国家，你说哪一个是中国？这样来看，所谓的中国，所谓的中国历史都是一个过程的产物,不是我们认为的一下子就形成的。
    现在流行搞祭祖活动，我不反对。比如他要祭黄帝陵，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大土堆，里面什么都没有。黄帝陵究竟应该在哪，有没有一个黄帝升天的地方，谁都不知道，据说那个地方就是。那么，你既然能够叫一个土堆是黄帝陵，为什么我湖南人不可以把一个土堆——黄岩——叫炎帝陵，所以，湖南人在那里拼命地搞出炎帝纪念。所谓炎黄文化，炎帝、神农氏还在前面呢，湖南人就对光到陕西祭拜黄帝陵感到很不满意，为什么大家不到我这个地方来祭拜炎帝陵呢？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比如发扬民族传统，或者再粗鲁一点，招商引资，搞一点这个东西，我不反对；但是，真是要讲历史的话，你说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样子，那恐怕就有点糟糕了。所以我们都应该尊重历史，学习真实的历史。

编后记

读史有大益

   十六世纪的英国人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在阅读了《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历史》演讲文后，我们可以冒昧地在培根的名言下注明：读真实的历史使人明智。朱先生的这篇演讲文，自如地悠游于中国的过去、现在、未来之间，将文化认同的问题化解在中国人对自己生命、民族、文化及历史的探究当中，整合了中国历史上的民族、种族、文化、地域的发展及演变问题。当然，我们在三期中连续刊登的这篇演讲文不可能涵盖中国人和中国人历史的方方面面，但至少我们在读后首先明确了一个事实：世界上任何民族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中华民族同样是。这个简单明了的历史事实就是这篇演讲文告诉我们的最重要的信息，因此，作为中国人，我们应该在文化认同上重新审视、看待本国与他国的文化，宽容地接受文化融合的现象。这不仅是这个全球化时代的需要，也是孔子学院在异国土地上传播中国文化时我们更深刻地认识本国文化的需要。孔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文化认同的问题上，朱先生的这篇文章给我们的启示仅限于此，又不止于此。
   在培根四个世纪之前，中国人苏轼曾将读书比作人生之三味，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读书滋味，往往酝酿于合上书页之后的回想之际。在这篇演讲文结束的时候，我们重申，读史有大益。

                                 朱维铮语录      
   1、希望我们写历史的，各位读历史的以及希望能够诠释历史的人都做到一点——坚持从历史本身说明历史。
   2、历史上都是一样，包括拿破仑，自信得不得了，认为自己能够操纵历史，结果被历史所操纵。
   3、我瞧不起你的学问，但我马上申明，只要你学问之中有百分之一的真实，那我就景仰这百分之一，但你不能阻止我对你百分之九十九的批判。
   4、读书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我读了大半辈子书，越读越感到问题非常之多。
   5、大师就是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德才学识兼备，非但于本门学科为不世出的专家，并以卓特识见、新颖方法或指明未来取向，而受众多学者景仰。这里的裁判官，仅有一个，就是由时间体现的历史。
   6、目前的中国历史教科书问题很大，其干巴巴的内容不但不能引人入胜，相反是引人入睡。                                                        
   7、把历史和市场化结合起来讲，我以为一定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扭曲。

（舒  钟/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