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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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忧

        ■王木春

春节几天反复读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今晨又读。
序中李清照历数自己和丈夫赵明诚收藏各种书、画、器皿及其逐步流失的全过程，苦中有乐，乐中有悲，但更多的是悲凄。李清照夫妇为完成收藏，“饭蔬衣綀”、“食不重肉，衣不重采”，其艰辛自不必言，等到建起书库，架起大橱，然后整理目录，意想不到的问题随之而来：看
书前，自家必先申请领钥匙开锁，然后在簿子上做登记，然后才能领出书卷。若一不小心弄坏或弄脏了书，丈夫“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再像从前那样坦率平易了。对此，李清照无奈道：“收藏本想寻求开心，反而自取烦恼。”看来，大凡爱物成癖，走到作茧自缚的地步是迟早的事了。想从前，我对书籍的态度，虽不至于如此，但也曾有爱惜过度之举，几乎变成自己和家人的负担。何苦来哉！
随后，北宋朝廷节节败退，赵明诚病逝，数万册的藏书、数千卷的金石碑刻以及不计其数的古代器皿，渐次在南逃过程中或毁于战火，或被李将军以搜查俘虏之名洗劫，或让邻居半夜“穴壁”盗走，到最后，仅剩“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作者不禁感叹：“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由此悲悲喜喜的聚散得失境遇中，李清照终于大彻大悟：“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作者写作此《后序》时，已然参透聚散之因果，得失的必然，于是由无可奈何转为豁达。
我虽非“好古博雅”之人，但也有一癖好——好买书、藏书。每次搬家，唯书是忧。10年前，终于拥有较宽敞的房子，为书觅得合适的家。然而，每月进门的书源源不断，依然令人发愁。每每坐于沙发上，仰望越积越多且杂乱无章的书海兴叹，不知如何处置。书架已容不下的书，用纸箱装好，层层垒起，这里一堆，那里一叠，让人无处躲藏。最后一次搬家时，曾索性卖掉一部分，但自此再也舍不得，敝帚自珍。其实，于我而言，藏书之意不全在于书，而在于一份心血和记忆。仅此而已。
春节前，台北教育大学张世宗教授看了我的书房后，要为另一面墙壁亲自设计书架，我说“不急”。我害怕所有的墙壁都成了书架。坐拥书城的感觉说起来浪漫，但每日置身铁桶般的书房，情景还真恐怖。
记得曾经和几位多年前的学生吃饭时，聊及书，学生们羡慕我那几千册图书，说将来可当传家宝。念高二的女儿也在场，当即朗声道：“哦，别，别，那些书我不要。”在她看来，那些书好像是毒蛇猛兽。学生们哈哈大笑。我理解女儿，她对教育与文学并不特别感兴趣，这些书于她的确意义不大。袁才子有诗云：“两儿似我年，见书殊漠然。此事非庭训，前生须夙缘。名将不两代，文人无世家。”连大文豪的家庭都无法子承父业、儿子“见书漠然”，那么，卑微如我者更遑论了。何况买书、藏书于今不见得有多么高尚，而在有些人士看来，可能还是一件“败家子”的事。于是，我说：“到我老时，大概会把书捐赠给学校图书馆，或者干脆一本本慢慢地烧掉。”不久，遇到学校图书馆馆长小C，他是我的第一届学生。我半玩笑说，将来我老了，上万册的书捐给学校图书馆行吗？忘了小Ｃ是如何回答我的。只记得我听后一想，不对呀，当我熬到垂垂老矣，C馆长也早退休了吧。再说，几十年后的图书馆馆长、校长，不一定还要我那些破书——里面可能有不宜年轻人阅读的内容，即便无“公害”书籍，我常爱随处涂鸦些言不及义的评语，倘若年轻人读了中毒，则更危险了。看来，还是烧掉为妙，免除后患。
上个月，和上海的朱煜老师在东山岛见面。朱煜也是“书痴”一个。两人在买书、藏书方面气味相投。我询问他将来老了如何处理藏书。他说，这件事他早就想过，并且有了答案——挑几本让儿子保存下来，其余的当成二手书慢慢卖掉。还说，现在通过网络渠道，书籍交易很方便。我一听，心头一震，疑虑瞬间消去大半。垂死挣扎之人，卖书岂在乎钱财？更重要是，让书回到真正需要它的读者手中，所谓“物尽其用”“得其所哉”。
行文至此，蓦然记起欧阳修《集古录目序》的结尾：
有人讥讽爱收藏的欧阳修说：“物品聚集再多，时间一久，没有不散失的，何必如此费尽心力呢？”欧阳修回答：“只要能够满足我的爱好，能够欣赏它们，终老其中，就可以了。黄金美玉的聚敛，难道就能不散失吗？我不愿意用这些鼓舞换取那些珍宝。”
“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收”得起，放得下，只要曾拥有，一生已足够。——在我看来，欧阳修乃真正的收藏家，境界高于“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清照。
收藏物品当如此，人生种种，不妨亦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