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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碧薇:我的朝鲜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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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27 05:52: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杨碧薇:我的朝鲜行记(上)


  准备去朝鲜前,许多人都劝过我:

  “你去朝鲜干嘛?那边没什么好玩的啊!”

  “听说那边很不自由,别去了!”

  “那个国家很危险的!为了安全考虑,还是别去吧!”

  “那边监察很严,小心你性命不保!”

  ……

  劝我的人,没一个去过朝鲜。然而,我心意已定,谁都不可能说服我。我已经习惯了不停地制造计划,然后认真地逐一实现它们。去朝鲜,也是我“预谋”了许久的事情,我需要的,只不过是一段合适的时间,真正去实现这个愿望。于是,在一片反对声中,我毫不犹豫地去了朝鲜。回国后,比以前多出十倍的人(包括那些曾经劝我别去的),向我提出比当初的反对意见多十倍的问题:

  “那边怎么样啊?安不安全?”

  “你和朝鲜人是怎么交流的?”

  “你在朝鲜有什么体验?”

  “朝鲜是不是真像网上说的那样,管得很严?”

  “朝鲜和中国比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像文革时代的中国?”

  “朝鲜真的是恐怖国家吗?”

  ……

  类似的问题每天都飘荡在我耳边,我几乎快被一片片好奇的询问声所淹没。

  我很难回答这些问题。首先,任何一段旅行,美妙也好,惊险也罢,都加添了我生命的容量,我不可能将丰富的行走体验仅仅概括为几个词、几句话;其次,我是带着不少的思考与问题去朝鲜的,在体验之后,我必须先让所见的现象沉淀下来,才能透过表象窥视到更多东西。

  现在,两个月已不知不觉地过去,我终于动笔写下这些文字。当初,在一片或反对或好奇的声音中,我一直保持沉默,如今,我可以这样来回答一些问题了:

  --之所以选择去朝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对政治文化感兴趣。相比起来,娱乐新闻、明星绯闻之类对我毫无吸引力,我更想通过自己的方式介入另一种生活,看看别处的天空。

  --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虽然我还无法具体预知,但仍能感觉到这次行走将带给我不同的体验。

  --我始终相信,人类的不同的生活,是互为参照的。我们的命运像镜子,能照见彼此,并折射出更为丰富的光景。并且,所有的生活,无论好坏,皆在上帝的注视之下。

  1

  刚才,我列举了朋友们对我的一些规劝与提问,其中最常见的词素莫过于“安全”、“危险”、“自由”、“监察”、“管制”、“恐怖”等等。每每听到这些词,我都忍不住淡淡一笑,这至少可以表明:在有关政治、有关意识形态的话题上,尽管许多人都似乎没什么兴趣,但他们内心深处仍然潜藏着一种想了解真相的冲动。同时,政治又宛若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中的某种影子,它总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我们的认知,带给我们避免不了的限制,又给我们的安全感蒙上危机色彩,所以,人们宁愿接受经过转述的二手真相,也不愿做身先士卒的刺探真相者。

  不知是何时起,“朝鲜”这个词开始变得暧昧起来,在对它进行解读、猜测与比较时,许多中国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到一场巨大的想象狂欢中。这种颇具戏谑性质的狂欢,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国人对朝鲜的真实认识。在急于表达个体观点的同时,我们很难具备客观、公允、以事实说话的立场,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我们也失去了判断自己所身处的环境的客观性,我们对世界、对时代的认识,也因此迷蒙不清。

  更可悲的是,我们不仅跳不出这个认识的怪圈,也不愿主动跳出它。很多时候,我们就是柏拉图笔下的山洞囚徒,甘愿将木偶投射到洞壁上的影子当作是真实的。在可见世界里,我们自我安慰,以为自己已经抵达了可知。

  再三声明:我所记录的仅是我所经历的,我的观点仅代表个人立场。

  2

  国画画家茜茜,不愧是我的好丽友。她不仅支持我去朝鲜的想法,还坚决地表示要与我同行。朝鲜目前尚未开放自由行,要从中国去朝鲜,普通公民只能选择参报旅行团。今年二月下旬,通过丹东一位朋友的介绍,我们报名参加了一个旅行团。谈妥价格后,余下的程序简单得出人意料:通过微信,我和画家把自己的护照、身份证拍成照片,传给旅行社工作人员X姐;她确认了我们的姓名、生日与职业后,嘱咐我们,必须在发团的前一天中午一点前来到旅行社,提供护照原件和一张两寸红底证件照,并交付现金。

  发团日期定在三月底。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画家就开始为朝鲜之行做思想预热了。

  首先,为了避免在这个国家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要暂时地调整自己的思维习惯。比如不随便表达对政治的看法,哪怕只是牢骚或调侃;比如将“韩国”这一说法暂时改称为“南朝鲜”,“韩语”则改称为“朝鲜语”。

  其次,了解摄影的限度。之前网上有帖子说,去朝鲜只能带卡片机,不能带单反。如果不能带单反,那将是一个多么大的遗憾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咨询了X姐,她告诉我,凡是镜头200mm以下的单反都能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果断备上我的尼康D90,镜头是尼克尔18-105mm。

  再次,了解天气情况,备好合适衣物。朝鲜的几个主要城市的天气,在网上都能查到,虽然也许不会太准确,但也有一定参考价值。除此之外,我还向丹东的朋友打听了丹东三月底的天气情况,并结合纬度、气候带等地理常识,准备了毛线大衣、牛仔裤、针织围巾、适合行走的板鞋、晴雨两用伞。

  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go!

  3月27日,我和画家来到丹东,入住了在网上预订好的七天连锁酒店。丹东的七天比别的城市便宜,但室内条件与其他城市的七天相比还是有些微的差距,比如墙体有裂痕,也不提供免费的行李寄存。然后我们直奔旅行社,找到X姐,交护照和证件照、去财务处付款、开发票,不到十五分钟,全部搞定了。X姐说,现在去朝鲜,手机与笔记本电脑都能带进了,但是U盘不能带,而且手机不能用来打电话、发短信、上网(出国后,手机就没有中国的信号了,朝鲜的SIM卡也不对外发售)。换句话说,除了最主要的通讯功能,手机的一切功能都可照常使用。

  在旅行社办完事,丹东的朋友--威武又绅士的警察哥哥唐sir亲自保驾护航,带我和画家去参观抗美援朝纪念馆。纪念馆位于英华山上,我们沿着石梯往上爬,一边和唐sir聊天。他说,虽然他是土生土长的丹东人,但今天还是第一次爬英华山,而鸭绿江上有名的断桥,他也是去年才第一次去的。他还说,因为工作太忙,他压根没有假期去旅游,十分羡慕我和画家行万里路。出于职业习惯,他一再叮嘱我们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

  爬到一半,高大的抗美援朝纪念塔就出现在眼前。转身一看,我们已在山腰上,唐sir指着远处岚雾朦胧的地方说:“那边就是朝鲜了。可惜今天不是晴天,雾太大,看不到对面。”画家挺失望的,我安慰她:“别着急,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已在朝鲜境内了。”

  继续爬呀爬,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抗美援朝纪念馆。我对这段历史不甚了解,所以赶紧恶补知识,细细看了许多图片、文字、文物,还拍下了一堆蝴蝶弹、苏式喀秋莎炮弹、航空炮弹等等。这个馆的内部设计很是独特,有一处多边形旋转通道,我和画家感叹,逛过上百个博物馆,居然险些在这里迷路。

  中午唐sir带我们去高丽菜馆,点了朝鲜冷面、凉拌桔梗、凉拌黄蚬、水焯蚕蛹和大酱汤,还坚持给我们叫了两瓶鸭绿江啤酒。他下午还要上班,滴酒没沾,我和画家倒是喝得很过瘾,这啤酒太赞了。午饭后,唐sir上班,我和画家在丹东闲逛。逛到了一个商场,里面有个超市,东西巨便宜,进口商品尤为实惠,我们买了一大堆。刚要离开,又看见超市旁边有个装修得很别致的店,进去一看,卖的都是韩国货,我们又忍不住狂购一通。这下好了,还没去朝鲜呢,行李倒成了个负担,看来明天动身前,必须先寄存一部分行李了。两位店老板都是中年女性,相互之间说着我们听不懂的鸟语,我问她们是不是韩国人,她们用普通话回答:“不是,我们就是辽宁的朝鲜族。”本想找找朝鲜商品的影子,先了解了解价格,却发现压根没有。老板说:“我们都只进韩国货。就朝鲜那地方,能有什么商品。”

  拖着大包小包回到七天,我和画家就开始上网忙活,订了从丹东回沈阳的火车票,团购了沈阳的一个如家,还打电话确认了房间。万事俱备,我们烧水、泡咖啡、聊天,坐等唐sir。

  下午六时许,唐sir来接我们去吃晚餐,还叫上了一位美女姐姐,陪我们聊天解闷。晚餐比午餐更为丰富,除了水焯蚕蛹、凉拌黄蚬等必备菜肴,还有红菇炒土豆、大头鱼及其他一些海鲜,把我乐爽了。画家是山西人,虽在沿海地区生活了七年,但许多海鲜她还是不会吃,只好吃了一些蔬菜。

  美女姐姐说,她十多年前去过朝鲜,那时的朝鲜确实是特别穷。去之前,导游提醒他们,在酒店用餐时,若有不爱吃的菜,就随便吃几口,但万万不可不动筷子。他们都想不通:我们不吃那些菜,就不碰它,原封不动的菜不是还可以让酒店再次使用吗?但导游说,酒店有规定,被碰过的菜,服务员可以带回家;没碰过的菜,服务员自然是不能乱动的。朝鲜的服务员都很穷,他们巴望着中国游客都吃个馒头啃一口,吃碗面条剩一半,这样,他们就可以把剩食带回家给自己的老人孩子。美女姐姐还说,去了朝鲜后,他们都照导游说的做了,服务员果真非常感激。

  我和画家听得菜都忘夹了:有那么夸张吗?!静下心来想想,也许是真的。90年代时,我母亲的一些中越边境的朋友也说,越南人把中国人用坏的汽车轮胎带回家做沙发用,像捡到宝贝一样。还说边境上的越南人不用卫生纸,擦屁屁用的都是树叶。在听到对与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的描述时,我们的第一直觉总是选择不相信,但我们的不相信,不代表它就是假的。就像枪花的Slash所说:“仿佛从未发生,其实确实有过。”我还郁闷地发现,自己对于类似的陌生事物的判断,许多年来其实是没有一点长进的。我总在急于用自己的经验去否定我经验之外的东西,这极有可能让我的认识陷入某种误区。值得警惕,值得警惕啊!

  愉快的晚餐过后,唐sir送我们回酒店。路过鸭绿江畔,他说:“对岸就是朝鲜。”我和画家急忙摇下车窗,可是,除了几点零星的灯火外,对岸显然处于一片黑暗之中,而江这边的丹东却灯火通明。

 怎么会这样?对面不是新义州吗?我早就查过新义州的资料,知道它是朝鲜的特别行政区,也是重要的轻工业中心。唐sir知道我们的疑惑,解释道:“那边供电不足,历来都是这样。”
  接下来,唐sir谈起了他的工作。他说,丹东某些大酒店里端盘子的服务员是朝鲜的干部子女。对朝鲜来说,中国是天堂,朝鲜的干部们也希望送子女到中国务工。

  我问:“来到中国,就不怕他们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受到‘腐蚀’吗?”

  唐sir说:“他们平时不能自由行动,有专门的负责人看守。一个月也就带他们出来一两次,参观景区、买买生活用品什么的,反正都是集体活动。有一次,一个朝鲜小姑娘,也是酒店的服务员,在集体活动时走丢了,把负责人急坏了。我们这边的警方也到处寻找。”

  我和画家好奇得不得了:“她是故意的吗?她可以趁机逃脱啊!”

  唐sir说:“他们不会这样做。一旦逃跑,他们在朝鲜的家人就会受到很大的牵连。而且,在中国务工,对他们来说是件非常满意的差事。”

  我们又问:“找到了吗?”

  “找到了,”唐sir说,“找了一夜。第二天,小姑娘自己打了个出租车,连比带划地回到酒店了。我们都服了她,人家一句汉语也不会。”

  唐sir把我和画家送到了酒店楼下。我们告诉他,从朝鲜回来后,我们当晚就要赶火车去沈阳。又再三感谢他的照顾。这个细心的丹东男人,叮嘱我们回国后一定要发个短信给他报平安。大家就此别过。

  当夜,我和画家继续整理行李,把要寄存的都放到拉杆箱里,而去朝鲜要用的东西则被我们放在了各自的双肩旅行包里,算是轻装上阵了。不过,尼康D90对于女生来说的确是个不轻巧的东西,为了摄影,我每次都不辞劳苦地带上它。在收拾相机时,想起不久前一个摄影家对我说的话,他说,对于一个摄影迷而言,去朝鲜拍照,是个不小的考验。好吧,我愉快地接受这个考验,没准种种的禁忌反而会促使我产生新的想法呢。

  关灯,上床。还不到凌晨一点,外面的街道已是一片清静。想起白天和唐sir的一段对话。他问我对丹东的印象如何,我说挺好,挺清静的。他说,丹东虽是边境城市,但因为挨着的是朝鲜,所以才显得不够热闹。我细想一下,果然是。除了丹东,我去过的边境城市和口岸城市,不论是南边的东兴、腾冲,还是北国的满洲里,都是人口混杂,热闹蓬勃。在这些城市里,从商不仅是风尚,也是重要的传统。然而,丹东靠近的是朝鲜,没那么多的国际贸易机会,自然也就安静得多。想着想着,就犯困了,还是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我就可以进入朝鲜这个神秘国度了。

  3

  我们起了个大早,退房、吃早餐、去火车站寄存箱子,然后就去旅行社。到了指定时间,来的游客仍然寥寥无几,除了我和画家,就只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了。老头挺有派头,来为他送行的是三个大高个。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原来老头是个科学家,参与过神舟六号的设计,三个大高个都是他的博士生。

  画家向我感叹:“咱俩真是拉低了整个团的水平啊!”

  领队华丽登场,一个皮肤白皙的高个子帅男生。他拎了个大大的拉杆箱(目测是28寸),一声令下:“我们到火车站去!”

  大家跟在他后面,步行几分钟就到了火车站。原来另一部分游客在火车站候着呢!

  我们进的是国际旅行入口,领队点完名后,大家就坐电扶梯上二楼。我们将乘坐的是从丹东开往平壤的国际列车,发车时间是早上10点,当天下午17:45抵达平壤。到了二楼,大家排队过海关。在中国这边过海关,最大的便利就是它不会为难你,也不会要小费。过了海关,就进入了候车厅。候车厅环境很好,全是沙发、茶几,旁边还有个商柜,主售各种旅游商品。有团友去买了香烟,担心到朝鲜后就买不到合口味的香烟了。

  我们随便挑了座位一坐,就开始聊天。团里有一对父子,父亲S先生是南洋华商,儿子小S先生还未成年,从小讲英语,一句汉语都不会。他父亲和大家用汉语聊天时,他只能在一旁沉默。科学家怕小孩子无聊,就用英语和小S先生聊天。还有一个山西兄弟帮,四位老大哥都是煤老板。一对老人,丈夫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妻子腿脚有些不便,话少。此外,还有在韩国留过学的海归,有高级技术IT哥,还有各色奇葩人物。

  画家拉拉我的衣袖:“看吧,咱俩确实是拉低整个团的水平。”刚说着,大家就开始问我俩的情况了。画家指着我说:“她是诗人。”我也赶紧向大家介绍:“她是画家。”可能是因为大多数人的生活中缺乏诗人和画家,大家对我俩感到很好奇,各种奇葩问题接踵而至。

  正说着话,后边来了一个朝鲜家庭。之所以一眼就看出他们是朝鲜人,是因为他们表情冷漠,亦不与中国人讲话。果然没猜错,他们的胸前别有传说中的领袖像章。看样子这不是个普通家庭,非富即贵:丈夫器宇轩昂,妻子身穿皮草大衣,烫着卷发,化着妆。两个孩子约摸十岁上下,百无聊赖地扶着推车杆。顺着推车杆往上一看,天啊,这真是搬家的节奏:他们的推车上塞了六七个大箱子,还有一大堆购物纸袋,七零八落地绑在箱子周围。

  朝鲜缺货。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就像以前的中国那样,他们的轻工业产品不足。

  我把我的想法给画家一说,她连连点头。再仔细观察这一家人的表情,他们都在四处张望,但目光一旦与中国人有所触碰,马上就波澜不惊地移开。在他们冷漠的神色里,蕴藏着一种让人战栗的乌云。想起鲁迅的话,中国孩子和日本孩子在照片上的模样是完全不同的,现在我算是真的领会了。意识形态、社会文化对一个人的外表的塑造是多么成功啊!

  到了该上火车的时间,我们纷纷起身,去检票口排队。朝鲜人排一边,我们排一边,他们进去了好一会儿,我们方才被允许进入。

  按照领队分配好的座位,我们进了车厢。这是一节卧铺车厢,每个房间都有上中下六个床位,构造和中国的硬卧火车厢没什么两样。可是,找到自己的座位后,我们傻眼了:中铺和上铺都堆满了行李,根本没法躺人!看来房间里的六个人都得挤坐在两张下铺上。

  这时领队又叫我们下车。他说:行李放车上,人先下去。走过一个个小房间时,我一直往里瞅,只见每个小房间的情况都和我们的一样,中铺、上铺堆满了行李,只有下铺能坐人。

  走到月台上,一个乘警过来和领队一起清点人数。我发现,乘警清点的只是中国人,而朝鲜乘客并没有下车。随后,我们在月台上拍了几张照,就上车了。

  火车开动了,约摸十来分钟后,就将进入朝鲜境内。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定了,才注意到我们的房间有个衣着华丽的朝鲜女人。

  她用汉语对一个中年男人讲:“大哥,能帮我搬搬箱子吗?”她的箱子也是28寸的,横放在地板上,人的脚都没地儿搁。

  中铺已经堆了不少东西,我们帮助她左收拾右收拾,总算挪出一片空地,中年男人把箱子抬了上去,箱子正好卡在一堆行李中间。

  朝鲜女人甜甜笑着,向我们表示感谢。我们也报以微笑。咦,再看一眼,她那笑容有点不对劲!

  原来她笑起来时笑肌没有动,说话时面部的肌肉也不会随之牵引,下巴是僵挺的,眼皮割得太宽,啊水里的金鱼……她还涂了很厚的BB霜或是修颜霜,脸上泛着发青的油光--整个一整容失败的典型啊!

  我看了看画家,她也正看向我。不用说半句话,我们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再看看朝鲜女人的衣着。她穿着一件做工精致的外套,脖子上挂着一条精细的项链,手腕上戴着一块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手表。她的头发束起来,发丝整齐得像接受检阅的仪仗队士兵。

  特务!!!我脑海中跑过这个词。等等,再清理一下思绪。为什么我会有这个意识?一是因为网上常常讲朝鲜特务多,无孔不入,二是因为电影看多了。那她真的是特务吗?这不重要。首先我们与她不相干,其次万一她真是,更不会轻易暴露身份的。

  迅速地想明白后,决定和她轻松聊天。

  “姐姐,你好漂亮啊!”先恭维一句。她确实挺漂亮的,就是整容太明显。

  她显然十分开心,也和我们聊起天来。我们抓住机会,和她东南西北瞎侃,向她打听朝鲜的民俗风情,问她朝鲜的婚俗、女人头上顶东西的缘由等等,她说她不会顶罐子,但是许多朝鲜人都擅长头部使力。谁都不触碰敏感话题,还好,在任何时候,“文化”都是百聊不厌的。在这列封闭的火车车厢里,我的嘴皮子又派上用场了。

  正说着话,进来一个乘警,他别着领袖胸章,是个朝鲜人。他朝桌上扔了几张单子,又看了我们一眼,咕哝了几句,走了。

  我们拿起单子一看,上面印的都是朝鲜文。朝鲜女人也拿起一张单子,看了两眼,对我们说:“这是入境单,每个人都要填的。”我们说:“看不懂朝鲜文啊,姐姐,你填完后帮我们看一下。”

  朝鲜女人说好,又向我借了支笔,就趴在桌上填起单子。我不经意地瞅了一眼,整张单上只有一串数字我看得懂,她写的是“197X,X,XX”,想必是她的生日。晕,原来她都40多岁了,但是看上去只像是30出头。

  这时领队走进来,拿起我们的单子看了一眼,瘪了瘪嘴,又出去了。不一会儿,刚才那个朝鲜乘警跑进来,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朝鲜女人回答了他。然后他把其余的几张入境单都收走了,换了英文的给我们。

  朝鲜女人说:“他问你们的情况,我给他说你们都是来旅游的。”

  我拿起这份英文入境单一看,对照着同样的位置,朝鲜女人填的有数字的地方,确实是“birthday”(生日)一栏。

  刚填完入境单,刚才那乘警又来了,用姿势比划着,要对我们进行检查。朝鲜女人在一旁翻译:“他说他只检查男士,等一下会有女乘务员来检查女士。”我打量了一下乘警,他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皮肤有些黄黑,想是小时候营养不良留下的印记。他讲起话来满口黑牙,亲,印度牙粉可以帮你忙。他先是查了我们的护照,然后让男性乘客们脱下外衣,检查了衣服的口袋,又掏出一个棒状的机器,在他们耳朵后面按了一下,那机器发出“哒”的一声,瞬间红光闪过。接着,他就叫所有人(包括女乘客)都打开手提包,仔细地翻看着。一位男乘客(因为他胖胖的,我们叫他小胖)的包里有个U盘,他毫不留情地没收了。然后,他又有条不紊地登记我们的手机型号。我们把手机一一摊开在他面前,他已经看多了中国乘客的手机,登记得轻车熟路。“苹果”、“米”,他一一记录着,嘴里嘟囔着简单的汉语词汇。记完后,又拿起我的手机,示意我密码解锁。我把手机解锁了递给他,他接过去,不知点了些什么图标查了查,又把手机前后翻了翻,在记录本的“MI”后面满意地添了个“3”。他了解的手机真多,我们向他竖起大拇指,他很高兴,但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立马就站起身,板着脸走了。

  我看向窗外,已是在朝鲜境内了,我的手机也没了信号。现在火车停在新义州火车站,听领队说,在这里要停留约摸两个小时,但我们不能下火车,只能留在火车上等待检查。我的这节车厢刚好被火车站挡住,不过从侧面还是可以看见火车站外围的城市一角:

  在一个L型路口有一些人,他们骑着自行车或是步行着穿过马路,但路面上没有斑马线。街口的车很少,几乎要间隔挺长一段时间,才能看见一辆车孤单而过的身影。离街口不远的地方,散落着一些楼房,最高的有七八层,房子都灰白灰白的,外表没有贴瓷砖,也没有任何装饰。

  我意识到:虽然身处火车上,但我们已经走进朝鲜了。刚才乘警的检查,已经让我初步感受到了朝鲜的氛围。我回味着:他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眼里满是警惕、严肃;他的神情是被长期的朝鲜式教育所陶冶出来的,有些阴暗、苦涩,让我想起某些蕨类植物,低矮、潮湿,而且长期见不到光亮。而他对我们进行检查时的气氛,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某种紧张,这种紧张我曾经只在电影里见到过……一部电影突然跑进我意识里:《红色小提琴》--许多的红卫兵在我脑海里走过,他们步履匆匆,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舞台上表演什么。一支小提琴曲子非常凌乱地在我耳边飘荡,断断续续,但绝不缓慢……这种紧张,我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在红与黑之间进行斗争,并压迫着我,反弹起我内心深处的某些恐惧。我不得不刻意地克制它,并提醒自己,这只是例行的检查而已。但我发现,无论我有多么强大的理性,这种飘忽的情绪、这种紧张与恐惧依然在蔓延。我想,它之所以能在理性的空间里拥有自己的位置,仅仅是因为它真实。

  窗外,在靠近铁轨的地方,有一片斜坡。有人翻上斜坡,抄近路离去。

  这时女乘警来了。她约摸有四十岁,和那个男乘警一样严肃,稍微不同的是,她的眼神更为强势,也更充满活力。看得出,她健康状况不错,有一种在朝鲜人身上少见的生命力。她叫女乘客们脱下外衣,在我们身上反复摸了几遍,又掏出那个棒状的机器在我们耳后“哒”了几声,就离开了。

  趁她检查的时候,我也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她。她的头发挑染成棕黄色,烫成大卷,不甘心地压在大盖帽下。她纹着黑色眼线,看那眼线的造型和工艺,与90年代时中国女人们纹的没什么差异。她还涂了暗红色的口红,可是,无论是发色还是口红,都与她黝黑偏黄的肤色不太相搭。我看了看她的牙齿,也很黄,而她的手却不粗糙。

  牙齿、手、眼睛,是我初次观察一个人时必看的部位。牙齿与手,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出人的生活条件与生活习惯,而眼睛里反映出的东西,与人的思想、精神、人生状态有着莫大的关系。我还发现,火车里其他的朝鲜人,都有着和乘警一样的面色与神情。这些特征,将我们与他们明显地区分开来。虽然很多人都说,中国人和朝鲜人长得没什么差别,但是当一个朝鲜人站在我面前时,他(她)身上的某种附加物,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彰显出与我们的不同。

  这时领队叫上几名男团友,去给大家领午餐。我往窗外一看,月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名士兵,他们穿着雷锋式的军大衣,头戴军帽,双手插在兜里,不疾不徐地走来走去。

  午餐领回来了,一人一份盒饭。这是我们在朝鲜吃的第一餐,没有想象中的差,但也绝对不惊艳。菜有牛肉、鸡蛋、腌萝卜条等,米饭太多,我没吃完。饭后,继续和大家神聊。中途我去了次卫生间,在盥洗室洗手时,来了个朝鲜男人。从镜子里,我一眼就看到他的领袖徽章。他黑中泛黄的脸色与乘警没什么差别,神情也有些压抑和苦涩。他走到我旁边弯腰洗手,出于礼貌,我向他微微笑了一下。对我来说,这只是对待陌生人的基本礼节,没想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甚至是有惊恐,我看到他的目光迅速地朝左右溜了一圈,接着很快低下头,不再看我,刻意地与我保持着距离。

  此时盥洗室除了我和他,并没有第三个人。可是,我们完全没有对话或交流的可能。他默默洗着手,我沾水拢着头发,淙淙水声更显静寂。他洗完手后,就迅速地离开,去了我们旁边的那节车厢,再也不见踪影。

  我想起网上说过,朝鲜老百姓是不能擅自与外国人交谈的,果不其然。这个朝鲜男人的眼里,除了主动的防卫之外,还有一种下意识的判断力,正是这种下意识,使得他在瞬间做出防卫的反应。至于我们房间的朝鲜女人,能和中国人聊得那么自在,想来不是一般人物。

  我回到房间,继续和朝鲜女人聊天。她告诉我们,她丈夫在上海经商,他们已经在中国生活五年了。这还是她五年来第一次回家探亲。我们聊到上海的城隍庙、小笼包,还聊到北京、南京、丹东等等。问她对上海的感觉怎么样,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着说她习惯了。过了一会儿,女乘警从外面走过,被朝鲜女人叫住了,她一坐下,朝鲜女人就挽住她的胳膊,两人叽里咕噜地思密达思密达,还开怀大笑。我终于见到了女乘警不板着脸的样子,女人确实是笑起来更好看啊。不过,有件事我想不通:如果朝鲜女人真是在中国待了五六年了,她怎么会跟女乘警那么熟?难道她们以前就认识?难道她们是见面熟?难道她五六年前坐过这列火车,女乘警还记得她?

  这些疑问是无解的。女乘警走后,我们团的一位大哥打开了他的食品袋,掏出了好多事先预备好的韭菜盒子,分给我们吃。朝鲜女人也吃了一个,赞不绝口,问我们这种食物叫什么。我们给她说了,她喃喃地念着“韭菜,盒子”,可能没想明白韭菜与盒子有啥关系。

  外面传来汽笛声,在新义州停了两个来小时的火车,总算要开动了。月台上突然涌出了百十来个乘客,有的妇女将行李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匆匆跑向我们的火车。我们这节车厢在丹东就满人了,再没有新的乘客上来。

  火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新义州,不久后,一片片连绵的荒原就呈现在我们眼前。三月底的朝鲜还残留着冬的余味,在阳光照耀下,本就是黄色的荒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像是梵高的画。可是一点绿色都没有,一座建筑也没有。无止境的荒原,将它那粗糙而本真的面孔对着天空,它再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我和画家刚开始时还有些兴奋,但看着看着就腻了。这时也到了午睡时间,有的乘客仍坐在走廊的弹簧座上聊天,给房间里誊出了空位。我和画家干脆找了两个空位躺下,我很快就睡着了。

  是画家和小胖把我叫醒的。他们说:“都快到平壤了,你还睡!”这里比新义州纬度低,又是下午,太阳毫不吝啬地照进车厢里,我明显地感觉到热,就把毛呢大衣脱了,只穿了里面的针织衫。一看,画家、小胖他们早都脱了外套。

  朝鲜女人在下铺午睡,没盖被子,只有一块白色丝巾搭在脸上,彻底遮住了头部。不一会儿,她也醒了,坐起来,用手支着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荒原早不见了,现在我能看见的是一些乡镇。陆陆续续地有了房屋和人。有的人在劳动,有的小孩在玩耍,有的人站在公车站等公车,咦,公车?看来已经到平壤郊外了。郊外自然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但中国的城郊不也一样吗?记得有次去西宁,火车到城郊时,各种小破房、垃圾堆就源源不断地出现了,我的两个驴友都满脸沮丧,以为西宁就是个破落乡镇。但到了西宁后,他们瞬间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喜欢得不得了。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静,之前的热闹都消失了。为了打破沉闷,我向朝鲜女人提了一个我自认为是“闲话”的问题:“姐姐,你喜欢中国的哪个城市啊?”没想到,这个问题竟让她为难起来:“这,这……”她显然是不准备开口说话了,满脸歉意地笑着。韭菜盒子只好打圆场:“现在快到平壤啦,她不敢说话啦!--没事,没事,我们理解的!”

  朝鲜女人松了口气,又讪讪地笑着,将视线再次移向窗外。她的面色变得凝重,不似之前那般轻松了,像是在思忖什么。我们也不管她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领队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向每一个房间里的团友叮嘱,火车停后,一定要听他的指示排队下车。

  度秒如年的火车终于停啦!韭菜盒子帮朝鲜女人从中铺卸下了她的箱子,车厢里一片嘈杂,但领队没发话,我们只好坐着不动。大约五六分钟后,火车里的朝鲜人都走了大半,我们才在领队的带领下,从车厢的另一头排队下车。

  这是我的第一次跨国火车之旅,它给我留下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朝鲜女人到底是不是特务,比如那个在耳朵后面“哒”一声的检测器是什么东东,我为此专门问过领队,可惜他带团好几年,被“哒”过无数次,也没搞清楚过它是什么。画家认为,这玩意儿是测体温的,我觉得解释得通,姑且接受了她的推测。

  4

  月台上,两位朝鲜女导游迎面而上。传说中,她们都长得很漂亮,同时兼有导游、政治监察甚至是特务的身份。这种将情色与政治一体化的想象,为朝鲜女导游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来朝鲜前,我就看过一些游记,里面无一例外提到导游的美丽与严厉。有一篇游记给我印象挺深,作者是个老男人,他认为朝鲜女导游还未受到花花世界的腐蚀,比中国女人单纯,所以他各种挑逗女导游,想看看人家的反应。不仅言语示爱,还强抱、强吻等等。而女导游满面羞涩地推开了他,内心深处又似乎对他这种坏男人难以抵抗。那作者洋洋自得,还将那位女导游的照片挂在网上。如果哪天见到他,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扇他耳光。在信息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他完全掌握了信息和性别上的主动权,毫无绅士涵养,算个什么男人。

  不扯了,来看看我们的女导游吧。她们的美貌果真是名不虚传,两位导游都是二十来岁年纪,一位姓吴,娇小玲珑,五官清秀,说起话来声音轻柔得像山谷中的蕙风掠过百合花;一位姓朴,高挑大方,浓眉大眼。两位都烫了卷发,吴导的卷发较短,刚好齐肩,鬓发用发夹拢在耳后;朴导的卷发稍长,束成一个马尾,还挑染成栗黄色。这种颜色,已是我在朝鲜见到的最亮的发色了,朝鲜很少有人染头发的,什么金黄色、粉红色、紫色的头发,对他们来说更是天方夜谭。

  我们出火车站的通道是专门留给外国人的,当时只有我们一个团从通道出来。到了火车站广场上,我们未作停留,而是跟着导游上了一辆蓝色的旅游大巴,十分钟后,我们就将到达下榻的地方--著名的羊角岛国际饭店。

  羊角岛饭店位于平壤市的羊角岛上,毗邻大同江,它是朝鲜的特一级酒店,相当于国际五星级标准。据说羊角桥上有人站岗,朝鲜人民不能随便进入,所以在这里居住的都是外国游客。这就是我到羊角岛之前所掌握的全部情况。我们将在羊角岛住宿三个晚上,接下来再慢慢了解它吧!

 路上很惬意,导游向我们介绍着沿途的平壤建筑,温柔甜美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车内。初到平壤,大家都很好奇,一直朝车窗外张望。平壤的城市建筑很不错,到处是高楼大厦,街道整洁,随处可见的绿化也令人心旷神怡。哪有许多人想象的那么穷乱脏,当然,我也知道,平壤就是整个朝鲜的“面子”,他们集中力量建设这一座城市,不好才怪。那时差不多是平壤的下班时间,但街上的人并不是很多,我发现路人都长得不怎么好看,和电视上常见的韩国人(这里指未整形的)一样,小眼睛单眼皮扁平脸。画家也发现了这一点,我俩低声讨论着:貌似长得好的,都拉出来代表国家形象了。接下来几天的所见应证了我们的判断--凡是导游、酒店服务员、购物店员工之类的,都长得不错,而路人的长相就明显差了一大个档次。
  大巴驶入羊角岛,夕曛之下,岛上的绿化恬淡而自然,树林里间或夹杂着一些开着白花的树木。很快,大巴就在饭店门口停下了。羊角岛饭店的名气不是盖的,室内以大理石装潢,设计成格子状的天花板上,璀璨的光芒从一盏飞瀑般的大吊灯中倾泻直下,大厅明亮整洁、流金溢彩,玻璃窗一尘不染。办理好入住手续后,我们就回各自的房间放行李。饭店共47层,顶楼还有一个旋转餐厅,是俯瞰平壤市容的绝好去处。我和画家住的房间在39楼,拿到了房卡,我们就直奔电梯。电梯共有八部,其中有两部是景观电梯,在电梯旁站着两位穿制服的服务生,他们很热情地为我们打开了靠最边上的一部景观电梯。这部电梯是全透明的,随着电梯的上升,羊角岛的一角以及大同江上的景色就呈现在我们眼前。和其他酒店一样,羊角岛饭店的走廊上也铺着厚实的地毯,进了房间后,我和画家把行李朝地板上一扔,就结结实实地将房间看了一遍。

  这是个标间,铺着干净的地毯,双层窗帘也很精致,靠窗的一层是半透明的白纱,另一层不透光。卫生间铺的是白色方砖,果真如导游所说,没有地漏,水流到地板上会很难蒸发,但是有一个陶瓷大浴缸,只要站在浴缸里洗澡,将浴帘一拉,水就会从浴缸的排水孔漏下,不会溅到地板上。坐便式马桶在门后,大镜子前是盥洗台,上面摆放着双份的牙具、梳子、沐浴露、洗发水、香皂等,和国内的酒店无甚差别。墙上有毛巾挂,整齐地叠放着双份的毛巾四件套。

  靠近房门的墙壁上有衣柜,衣柜下方是鞋柜,里面并排摆放着两个抽绳麻布袋,可用来装衣服或是提东西。桌上有双份的矿泉水,双份的玻璃杯,双份的咖啡杯套件,还有个不锈钢热水壶,是美的牌的。听说朝鲜人习惯饮冷水,热水壶是专门为外国游客配备的。此外,电视机、空调、电话、装着酒店说明书的皮质文件夹也一应俱全。

  我舒了口气,这条件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看来在朝鲜这几天,不必再为住宿条件所烦恼。休息了四五分钟后,我们就到楼下吃晚餐。餐厅就在刚才办理入住手续的二楼大厅一侧(一楼是地下室)。饭店共有四个餐厅,分别做朝鲜菜、中国菜、西餐等等。每个餐厅门口都有两位身穿朝鲜服的迎宾小姐,热情地向我们问候,她们衣服的颜色、图案各各不同,鲜艳华美。进入到大餐厅后,我们就开始用晚餐。身穿制服的服务生长得都很帅,面含微笑,举止文雅礼貌。这里实行的是分餐制,菜的质量也比想象的好,但是份量不多,差不多刚好够每个人吃。因为担心营养过剩,我平时都不吃蛋黄,这次也不例外,吃完水煮鸡蛋的蛋白后,我就按老习惯,把蛋黄放到装食物残渣的盘子里了。画家看了,很不高兴,低声对我说:“在中国随便你怎么浪费都行,但这里是朝鲜,人家老百姓平时都吃不饱的,你扔个蛋黄多可惜啊!明天你要是不吃蛋黄,就给我吃。”她说得有道理,我反驳不了,就点了点头。

  这时,我们邻座来了一个白人家庭,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外加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服务生很快为他们端上了菜,我远远瞅了一眼,像是有奶油蘑菇汤。正好画家凑到我耳边说:“他们有奶油蘑菇汤哎!”我们的汤也不赖,是中式排骨汤。看来,饭店给我们提供的是中餐,给他们提供的是西餐,真是照顾到了不同的饮食习惯啊!

  餐厅里挂着的一面大电视突然有了声音,我抬头一看,呵,是朝鲜的新闻联播。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饭也不想吃了,只顾盯着电视看。我看了看手表(我早已把手表调成平壤时间了),正是七点,主播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但看画面也挺有意思的。开始的一则新闻,是三胖去视察某处,看样子像是一个车间。他从车间出来后,到了一片空地上,一大帮群众蜂拥着往前跳啊,挤啊,手臂挥舞着啊,非常激动地朝向他喊叫,他也朝他们挥手示意。擦,这不是我们在中国的革命电影里常见的场面吗?这时我又低头夹了点菜吃,抬起头时,三胖已经穿越到某军队面前了,他站在左边,一群军人站在右边,排着队上来向三胖敬举手礼,三胖也抖擞地向他们一一回敬举手礼。我很好奇,为什么三胖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至少在他身旁和身后,一米多的范围内都没有任何保镖。画面很快又切换到三胖观看表演,这是一场文艺汇演,三胖在台下一边观看一边鼓掌,台上的演员们都穿着军装,前面两排在唱--因为餐厅里中国游客们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只见嘴型十分整齐,开合很大,想必是一曲雄壮嘹亮的歌。后两排是乐队,站在中间的是几名吉他手,有意思的是,他们将吉他带子收得很短,把吉他卡在胸前,这样一来,他们只能抬高手臂,铿锵地扫着弦,虽然听不清声音,但是看他们扫弦的速度,我立马就知道那是四三拍进行曲。那姿势,完全是冲锋陷阵,与摇滚乐中弹吉他的姿势有着天壤之别,如果让这帮吉他手看看摇滚乐的现场演出,不知他们会有何感想。我想起一部韩国电影,《隐秘而伟大》,片中的朝鲜特务到韩国冒充摇滚歌手参加选秀节目,上台后,他抱着一把吉他,却只会弹12345671。想到这些,我忍不住笑得很欢腾,大有前仰后合之势,还好画家悄悄捏了我大腿一把,示意我淡定些,后来她告诉我:“天啊,看到你当时的样子,我真担心你会被马上抓起来。”我一拍脑袋,才想起我好像真的是随着新闻片段不自觉地模仿他们弹吉他,画家真贴心,我没想到的后果她都想到了。顺便说一句,我以前是玩摇滚乐队的,吉他是我的亢奋点之一。

  饭吃饱了,新闻也看完了,晚上自由活动,但是不能擅自离开酒店。领队像个老太太一样再三提醒:一,卫生间没有地漏,洗澡时必须站在浴缸里,否则溅到地板上的水没处排;二,平壤供电不足,如有临时停电停水现象,不要惊慌,耐心等待;三,由于电力不足,羊角岛饭店晚上十点半就要停电熄灯,希望大家在此之前洗漱完毕,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游玩。

  现在是七点四十,我和画家决定在酒店里溜达一会儿,九点半左右回房间洗漱。在朝鲜,游客们晚上只能在酒店里活动。我们先去了酒店里最大的一个纪念品商店,里面的商品以朝币标价,我们随便问了两件商品的价格,导购员用计算器把人民币的价格换算了出来,直接显示给我们看。我们又反推了一下汇率,心里有了底,就开始瞎看。

  化妆品柜里摆着朝鲜香水,香水瓶的设计很普通,风格还未从古典时期跃入现代时期。香水价格相当于人民币一百来块,最贵的是一百八十多,倒也不贵。还有口红、眼影什么的,不知道质量情况,不敢买。我和画家都没带指甲刀,正犯愁,突然看到货柜里有,相当于人民币十块左右。刚想掏钱,画家突然发现这指甲刀是“日美”牌的,原来也是“MADE IN CHINA”,不买也罢。这时身后响起一片粤语声,六七个中老年广东人涌了进来,擦,广东货和广东人凑到一起了。

  老广们财大气粗,直奔高丽参,我和画家饶有趣味地旁观。在朝鲜销售的高丽参有两种,一种是塑料小袋装,相当于人民币百来块,另一种是铁盒装,相当于人民币五六千块。这价格差异也忒大了,而允许外国人带出境的必须是铁盒装,也就是说,哪怕你买了塑料袋装的,回国过海关时也会被没收。只见一个耳顺之年的老广一口气买了两个铁盒装。他的小伙伴们纷纷围上去,大有都要掏钱买铁盒装的趋势,而他又伸手指指货柜上一个小一号的铁盒,还想买。商店里吵得不行,果然是行遍世界粤语无敌,我和画家转身离开,直奔书店。

  书店在大厅的另一侧,只有一个售货员坐在柜台旁,颇是安静。进去一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同的书架里分别陈列着不同语言的书籍,有中文、英文、德文、法文、俄文、拉丁文等等。我在中文书架旁驻足,只见花花绿绿的封皮上印着《揭穿美帝阴谋》《美帝阴谋科技论》《朝鲜人民的母亲金正淑》《金日成传》《金正日传》等等。在《美帝阴谋科技论》一书中,配有一些兵器图片,旁边是简单的文字介绍,没发现有介绍什么高科技的,然而文字慷慨激昂,痛数美帝国主义的种种反革命阴谋,并再三声明朝鲜要肩负起为全人类带来幸福的重任。

  书店里还有一些明信片卖,图案有朝鲜风光、金元均音乐大学等,我用英语问了问价格,每本相当于人民币二十多块,比国内旅游景点卖的还要贵。又磨了会时间,我和画家就回房间了。

  回到房间,甚感百无聊赖,往各自的床上一倒,各自想起了自个的男朋友。

  “我想大头了。”我说。

  “我想肉头了。”她说。

  在朝鲜,手机卡不对外发售,手机虽然带出来了,最基本的通话功能却不能实现,短信、上网什么的更不行。大厅里倒是有电话吧,打中国电话一分钟17元人民币,不是从对方接通开始计费,而是从一拨号就开始计费。我和画家都不打算去挥金了。来朝鲜前,我已告诉过家人和男友,在这个国家要联系外界很麻烦,我将暂时消失四天,但是正像X姐所说,朝鲜应该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在这里旅游完全不必担心人身安全问题(前提是你不犯政治错误)。

  想看书,却没有。因为知道许多书籍带入朝鲜境内都会遭到审查,特别是印有英文的,肯定会被没收,所以为避免麻烦,我们一本书都没带。现在后悔了,只好开电视看。

  在这里能收看到的频道有:CCTV-4(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香港凤凰卫视、英国BBC、日本NHK、俄罗斯电视台,还有一个频道播放着阿拉伯语新闻,画面出现的都是阿拉伯文,我们听不懂,不知道是不是半岛电视台。韩国电视台是绝对没有的,因为朝鲜和韩国都使用同样的语言,据说如果酒店开通韩国电视台,服务员们就有机会收看“敌台”了。朝鲜自己的频道呢,除了一个用以进行对外形象宣传的影视剧频道,也不再为我们提供其他频道了。

  我们最终选择了看朝鲜的频道。当时正在播放的是一部正能量影片,虽然听不懂台词,也看不懂字幕,但我和画家还是能根据画面把剧情看懂。主角是一个女教师,她一笑起来,圆圆的脸蛋上笑肌就突出了。看多了韩国的整容美女,我觉得这女主角的脸蛋更加地自然,然而她整个人都充满了可歌可泣的革命气质,各种高大上、纯洁、昂扬,眼含无尽的期冀。男主角是一个穷孩子,影片里用了许多镜头,不厌其烦地表现他的刻苦学习,表现女教师对他的无私辅导,比如女教师手握写着 “A”“B”“C”的英文卡片,教他读写英文单词,再比如女教师在一个电脑教室里教他用电脑,那电脑不是笔记本,也不是平板,而是后面一大坨的那种台式电脑,让我想起已成历史的486。后来孩子因穷辍学,女教师不惜翻越千山万水去他家找他,说服他继续念书。根据影片表现的内容,她不是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是独自徒步去的,其间,她在山间行过夜路,在小溪边因为饿和累而晕倒过,但是她心中怀着坚定的想法,就是要带孩子重回学校。见到孩子后,女教师抱着他的头,两人哭成一团。在老师的劝告下,孩子复学了。时光如水,岁月如梭,转眼间孩子长大了,手里扬着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校园里挥手、跳跃。然后画面切换到一处山间平地,一群少年走过来,站在离河流不远的地方,簇拥着女教师和她的这位得意门生。看着这帮成器的学生,女教师不禁流下了欣慰的泪水。祖国的花朵们跳着、欢呼着、叫着,向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影片在这个画面上定格,圆满结束。

  这部电影给我一种类似于《暖春》的感觉,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我宁愿看好莱坞大片。可这是朝鲜影片,我不能以自己平素的要求来评判它。观影过程中,我一直在注意女教师和穷孩子的表情,特别是女教师的扮演者,可以说她表演得非常主流,将纯洁昂扬与坚定的革命意志诠释得淋漓尽致,简直是无瑕可挑。我不知道朝鲜的演员要不要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但我想,她心里若是没有那种主流情结,演出来也不会那么符合人物形象。我和画家还讨论了这部影片的年代,它的拍摄风格让我想起了中国的《渴望》,再结合女教师的发型和穿着、剧中硕大的台式电脑,我们一致认为,这影片应该是90年代以前的。我们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但影片结束后,画面上弹出来的拍摄时间让我们目瞪口呆--这是2003年拍摄的!

  看吧,这就是朝鲜,在这里,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经验与判断是不可靠的了。感叹了大半天,画家终于磨蹭着去卫生间洗澡了。我不想再被电视毁,就翻出桌上的酒店说明书来看--装在皮质文件夹里的酒店说明书,是我现在唯一可选的阅读物。

  说明书有三份,清一色是英文。一份是羊角岛酒店的迎宾辞,一份是酒店简介与服务指南,一份是世界各国和地区的长途区号,用于拨打国际电话用。迎宾辞无非就是欢迎您到来,这里将给您带来家的感觉云云。酒店简介与服务指南最实用,它介绍说,羊角岛饭店有上千套客房,分为特等、一二三等,结合房间图片和简介来看,我确定了我们住的是最普通的三等标间。这份指南里还介绍了酒店的游泳池、桑拿、地下赌场、健身房、球馆、旋转餐厅、书店等等,除了图片,还说明了它们的具体楼层和方位。看完了这张单子,画家还没洗完澡,我只好拿起长途区号单子来看了,发现在朝鲜可以打五大洲的电话,只要你肯出钱。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顺便学到了几个英文地名。

  画家没洗头,只洗了个澡就去睡了。轮到我进卫生间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我洗脸刷牙、洗澡洗头,还洗了当天的内衣,一看时间,早过了10点半,可是酒店并没有断电。卫生间墙上有挂壁式吹风筒,风力很小,我头发又长,吹了约摸半个小时,才觉得头上干得差不多了。这时已是12点多,电仍没断,但我早就困了,倒头就进入了梦乡。

  5

  我只睡了五个多小时,凌晨六点,在酒店叫早之前,我的手机闹钟就响了。我起床后十分钟,画家也起了,我们梳妆打扮,下楼吃早餐。早餐仍安排在昨晚吃饭的大厅里,菜式并非琳琅满目,但朝鲜菜、中国菜和西点都有,各种水果和饮品也一应俱全。我刚要倒牛奶,旁边的服务生就替我包办了,他面带微笑,彬彬有礼。我用昨天从导游那里学来的朝鲜话对他说“谢谢”。咖啡在服务台才有,第三天早上我要的是咖啡,服务台的女服务生面无表情,我用英语对她讲要咖啡,她就给我冲了一杯,方糖和炼乳都是我自己加的。此外,我依然要了水煮鸡蛋,画家替我消灭了蛋黄。

  大家围着大圆桌吃早餐,纷纷讲起自己昨晚的经历:

  --科学家饭后就回房间休息了,和我一样,看酒店说明书,并琢磨一个荷兰地名。

  --小胖和韭菜盒子想去外面转转,出了酒店后,沿着前方走了两三百米,就被看守给“轰”了回来。顺便说一下,他们走的那条路,是羊角岛上唯一的道路,连接羊角岛和平壤市区。

  --山西煤老板们去地下赌场赌博,入场前换了美元,汇率很坑爹。他们说赌场是澳门人投资的,里面几乎都是中国人在玩。因为他们在世界各地都赌得太多,所以昨晚的赌场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S先生去打了保龄球。

  --珍宝岛去纪念品商店买了许多徽章,主题有中朝友谊啦、朝鲜国旗啦什么的,但买不到领袖徽章,那只有朝鲜人才能佩戴。他直呼徽章便宜,才五块钱一个。我没告诉他,在淘宝上,普通的徽章几毛钱一个。

  吃完早餐,大家就上了旅游大巴。今天天气不好,下着小雨,不过导游说,我们今天活动的范围主要在室内。

  大巴驶出羊角岛,进入平壤市区,正是上班时间,但看不到堵车的情况。朴导说,朝鲜是禁止私家车的,平壤市民上下班通常选择步行、骑自行车、坐地铁,有的单位有公车,在固定的停靠点接送人们。接下来的几天,她也说过好几次,朝鲜是不堵车的国家,交通非常通畅。

  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妙香山,距平壤市区170多公里,要行驶两个来小时。车上,朴导开始向我们介绍朝鲜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福利。嘿,我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她说的内容主要有几点:
  首先,朝鲜是世界上福利最好的国家。上学、分房、看病都不花钱。孩子们中学毕业后,若是不想继续读书,可以选择就业或者从军,若是考上大学,毕业后会分配工作;房子是国家分的,根据家庭人口来分,每户家庭普遍可以分到80-130平方米的房子,新婚夫妇有了孩子后,还可以申请调换更宽敞的房子;看病也不掏钱,住院还有国家补助,她特别强调,平壤有非常现代化的妇幼保健院,在这里生产,妇女和孩子都会受到悉心的照顾。

  其次,介绍朝鲜的社会生活。粮食实行供给制,凭票领取。他们每月的量都吃不完,剩余的票还可以换食用油、面粉等(她说了一个月供数字,我给忘了)。她还说,现在在我们行驶过的街道上,许多高楼都是普通居民楼,这些楼房里都安有电梯,每栋楼下都有一个商店,主要出售蔬菜和其他食品。蔬菜是自己掏钱买的,但也费不了几个钱,因为上学、买房、看病等大宗的花销都由国家包了,所以人们的工资都用不完。这时有人问导游的工资是多少,朴导眨巴着她那双涂了睫毛膏的大眼睛心算了一下,然后说:“我的月薪相当于人民币四百块左右。”接着她又补充:“我的工资不算高,在朝鲜,老师、科学家等工资更高,因为他们从事的是受人尊敬的职业。”

  最后,介绍朝鲜的婚恋。按照朝鲜法律规定,18岁就可以办理身份证并登记结婚,但如今政府提倡晚婚晚育,所以年轻人到了二十五六岁才谈恋爱,也不是个稀奇事。恋爱是自由的,结婚也是自由的,但是朝鲜很少有人离婚,若夫妻有矛盾,组织和父母都会进行调解,劝夫妻重归于好,因为离婚的人在社会上很难抬起头。到了操办婚事的时候,女方的家庭要负责全套的嫁妆,包括家电、家具等等,而男方主要负责申请住房,向单位写申请信,经过审查后,就可以分到房子。如此一来,女方家庭的投资是更大的,负担基本都在女方一边。

  听到朴导这么一说,大家一片唏嘘。许多男士表示,他们很想到朝鲜来生活,娶个朝鲜老婆,因为在中国,买房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还是生活在朝鲜安逸!有人更加无厘头,还向朴导打听,要怎样才能移民!

  我静静思索着朴导刚才的一通话,其实,在她说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深受触动,甚至对他们的福利生出了一些赞许与幻想。在中国,我们80后一代确实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高考、就业、买房等等,而这些烦恼和重压对朝鲜年轻人来说是并不存在的。反正,画家是受触动了的,在我旁边一个劲地说你看朝鲜多好啊朝鲜多好啊。

  等一等……我怎么那么容易受触动。我得理清一下思绪。首先,我受触动的直接诱因是情感主导,作为中国的80后,我们都渴望生存大计不再是个重要问题。记得欧洲一个报纸评论过,中国的年轻人已彻底失去了创造力,因为当他们的精力主要用于高考、求职、买房时,不论是在物质方面还是在生活理念方面,人生的模式已被限制了。那报纸还说,在同样的年纪,西方的年轻人关注的是旅行、诗歌、怎样从古典音乐中寻找摇滚乐的养分。朴导的介绍,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幻想,这是一个关于摆脱生活重压、开启新的生活方式、解放创造力的幻想,可是,在朝鲜的制度下,即使没有生活重压,我们的创造力真的能得到提升吗?我想,恐怕是不能的,甚至会更糟糕。

  其次,朴导说的都是真的吗?这些话的可信度有多少?外媒早就报道过朝鲜经济的种种危机,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粮食危机,就算平壤市民吃得饱,那平壤以外的朝鲜人民呢?刚才有人问朴导去过朝鲜的哪些地方,她的回答是:在她做导游后,因为工作需要,去了旅行线路上规定的几个地方,其他地方都没去过。她从小在平壤长大,按照朝鲜的规定,出于户籍管制的限制,除非是公事,或者当兵,否则人们是不能随便去自己的户籍以外的地方的,朴导连农村都没去过。换句话说,绝大多数的朝鲜人,是没有旅游的权利的。他们活过一生,也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和云彩。

  我想起塔米娜,在昆德拉的《笑忘录》里,当塔米娜终于逃脱囹圄,到达一个陌生的小岛上时,她对世界的看法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毋宁说,《笑忘录》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一部关于行走的小说,它记录了塔米娜的身体与灵魂的行走,记录了政治权利与历史的行走,记录了时间与空间的行走,它们纵横交错着,围绕在塔米娜的裙摆下,在她的高潮里呻吟……我感到苦涩。更为郁闷的是,我又联想到了孙志刚。这下不只是苦涩了,简直是灰暗。而窗外阴雨绵绵,雨滴攀上玻璃,又无力地滑下,窗玻璃上一条条水痕。

  我的沉郁很快就被打断了,大巴在一处大街旁停了下来,我们要参观第一个景点了:万寿台大纪念碑。这下换了吴导来介绍,她告诉我们,万寿台风景很棒,是平壤青年男女约会的好地方。还再三叮嘱,我们必须向敬爱的金日成同志和金正日同志敬献鲜花。我们停车的地方就有一个卖花姑娘,估计是政府安排的。买了花后,我们来到纪念碑前,听吴导介绍纪念碑的特色。只见金一世和金二世的铜像伫立在我们面前,那姿势威风凛凛。旁边有群像雕塑和大型壁画,雕的是前仆后继的革命英雄,画的是革命圣地白头山。革命英雄让我想到了中国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那风格,那技艺,感觉就是同一个调调。革命圣地白头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小说《红岩》的封面:太阳从歌乐山升起,山上的岩壁金光四射。

  吴导要我们排成一行上前敬献鲜花,还要鞠躬。这时,铜像旁边的两个士兵都向前走了一步,在他们的监视下,我们献了花,鞠了躬。然后吴导说给我们十分钟的时间自由拍照,但禁止模仿领袖的姿势,拍领袖也不能只拍半身,必须拍全身,回中国时朝鲜海关还要检查相机的。她虽然笑得温柔含蓄,但口气里似乎有隐秘的轻蔑与不满,说“以前老有中国人模仿领袖姿势拍照……”我想告诉她,在北京,我从没想过要去看毛主席纪念堂;在河内,我在巴亭广场上玩了近一个小时,也没想过要去看旁边的胡志明陵。这话当然是不能说的,我还是拍照玩吧。虽然打着伞,但好歹在风雨中为别人拍了好多张照片,自己也留下了一两张。还不到十分钟,吴导就催我们上车了。上车前,没忘了指万寿台右侧的千里马铜像给我们看,说那是朝鲜的象征。

  上车后,朴导拿着话筒,一一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我昨晚没睡好,一路半睡半醒的,闭目养神,一旦有谁提的问题我比较感兴趣,我又睁开眼,竖起耳朵听一听朴导怎么回答。朴导说,她和吴导都是旅游大学毕业的,在大学期间学了五年的中文,她们的工作当然是国家分配的,旅行社也是国有。此外,她还没有谈恋爱,而吴导有了男朋友。问她去过中国没,她说没有。问到她的家庭情况,她说她现在和父母一起住在平壤,国家分配的房子有一百来平米。

  6

  进入妙香山范围内,景致越发佳美。虽是雨天,但仍可见山中溪水清澈见底;石桥、木桥、小房屋交错而不繁复;三月底,有的树才发芽,但有的树已枝叶茂盛,绿叶的、红叶的、黄叶的相间杂。此地云蒸霞蔚,仙气袅娜,我忍不住感叹,如此清新鲜活的山,以前真是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电视剧《西游记》里的仙境,也不过如此!真希望大巴停下来,让我好好拍几张照!如果在这里开个婚纱摄影店,岂不是赚翻了!

  可是大巴一直驶向山中,在友谊馆门口的大坝处才停了下来。

  友谊馆,全称是国际友谊展览馆,由金日成国际友谊馆和金正日国际友谊馆组成,里面展示的都是其他国家、组织和个人向金一世、金二世赠送的礼物。一位身着墨绿色朝鲜服的中年妇女上前迎接我们。在细雨中,她笑容温婉,身影娉婷,一头卷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耳后,不少团友都和她合影留念。吴导说,她是友谊馆的讲解员,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会看到许多礼物,由讲解员为我们讲解,吴导负责翻译。

  这里不能拍照,我们的相机只能放在入馆处的小件存放台。馆内的工作人员清一色是女的,她们端上一篮防水鞋套,我们每人都在鞋子外套了鞋套,方才在讲解员和导游的带领下朝安检处走去。

  有女兵在安检处负责检查,她们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其中一个女兵双颊冻得通红,让我想起王愿坚小说里的一个红军少女。安检完毕,我们进入展厅。讲解员为我们介绍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礼物,然后带我们进入中国礼品馆。为什么有中国礼品馆?是因为中国向朝鲜赠送的礼品最多。我很不幸地看到了郭沫若赠送给金一世的书法作品,内容是为金一世祝寿的;画家很不幸地看到她的一位国画老师的画,是代表中国某省政府赠送的。

  开始时,大家看到这么多礼品,都挺感兴趣的,后来就不太积极了。我倒是很主动,一直紧紧跟着讲解员,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我还仔细观察各种礼品的材质、工艺、风格。一转头,只见科学家板着脸、双手叉在胸前,一言不发地站在队伍后面。他示意我过去,我走到他身旁,他低声嘀咕:“这真是个不自信的国家,连这些破玩意儿也要拿出来显摆。你看嘛,有的工艺品就是塑料做的,也不值几个钱。在中国就没这种事,说明朝鲜太把这当回事儿了。还让我们看中国的礼物,哼,这不明摆着暗示‘连你们中国领导人也得给我们的领袖送礼品’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顺着他的意思敷衍几句吧,又怕他越说越起劲,让讲解员和导游听到,就不好了。就在我犹豫的当儿,S先生也招手叫我:“薇薇,过来!”我趁机溜到S先生面前,没想到,他说得更犀利,也更大声:“来朝鲜就是让我们看礼物的吗?真没劲啊!我跟你说,这个国家荒诞的还不只这一点呐!以前,中国人要来朝鲜旅游,还要先参加一天的旅游培训,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万一在朝鲜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情况严重的还会被抓起来呢!万一再把你拖去劳改,喔,天啊!那时你想回中国都回不了,只能白白地想家!”S先生连珠带炮地说了一通,我可真是郁闷,替他担心被听到,他却满不在乎,反正我们都已经站到队伍最后排了,讲解员和导游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我问他:“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以前可没听说过。如果真的有这种情况,朝鲜政府也不会拿普通游客怎么样吧?”我话音刚落,S先生就理直气壮地回答:“怎么不是真的!我告诉你,朝鲜就是有那么不讲理!”科学家也凑过来说:“让我们看这些破玩意!说是朝鲜四日游,其实真正游玩只有两天,还叫我们在这浪费时间!出去看个山啊、水啊岂不更好!”真好,他们找到了共同话题,我赶紧闪开。

  在旅行团里,我的角色历来一样:因为我每次都是最年轻的一个,所以大家都喜欢找我聊天,向我讲述他们的人生坎坷、传达他们的人生经验,还不免向我灌输他们的种种观念。用画家的话来说,就是他们都到这个年纪了,要事业有事业,要钱有钱,啥都不缺,就是缺少一个人倾听。我就是那个倾听者,不过,我也给画家说,大多数时候我愿意倾听,因为长辈们确实能给我提供许多人生经验与启示。我建议画家也多和长辈们聊天,多听听他们的想法,画家非常愉快地赞同了我。

  我溜回画家身旁,她正在看一把做工考究的宫扇,我们又看到了苏绣、老虎皮等等。接着,就被引入了另一个小展厅。展厅中间有金日成的铜像,他的脚边簇拥着许多塑料向日葵,革命音乐从天花板四角的音响里传出,这种调调我在中国是不会主动去听的,但它们在春晚上出现得还不少。讲解员看到我系了条围巾,就示意我把围巾取下,放在门外的长条皮椅上。我放了围巾回来,她叫我们排成一排,再次给金一世鞠躬@#$%^&*&/……

  躬是鞠了,到底心里不适应这节奏。在这个国家,人们处处都表现出对领导人的尊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我还是一次次自问:至于吗,这至于吗?!接下来的一幕,彻底使我目瞪口呆。

  讲解员又带我们去了另一个小展厅,展厅中间的铜像是国母金正淑,她的脚边环绕着许多金达莱,革命音乐依然对我们不离不弃。讲解员一边说,吴导一边翻译:“金正淑女士生前最喜欢的花就是金达莱”、“金正淑女士是金日成主席的革命伴侣”、“金正淑女士是我们朝鲜人民的母亲”、“可惜金正淑女士还没来得及为国家做出更多的贡献,就牺牲在革命的道路上”。本来讲解员一直是面带微笑,话语温柔而不失坚定的,但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眶里滚了出来!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就站在她对面,她的眼泪千真万确!一瞬间,无数的想法涌进我的大脑,眼泪,啊她的眼泪!她是在作秀吗?哭是她的工作表演的一部分吗?如果她的哭是职业需要,那她已娴熟地掌握了哭的技巧!是不是在吴导面前她必须哭,她们互相监视?如果她不是作秀,那她的内心该对国母有多崇敬,她的整个三观,是如何牢固地建立起来的?……我脑子里乱乱的,最后,一个清晰的声音从喧嚣中显现出来,排除杂音、向上升腾,它在冷静地提醒我:“不管这哭是真实的还是表演需要,它都是不正常的!”

  是的,这是不正常的哭!它已经超越了哭的本身的意义与维度--即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夹杂了许多复杂的因素。错愕渐渐消失,我不禁想起来的路上朴导为我们介绍的朝鲜社会福利和优越的社会制度,当时珍宝岛问过朴导:“小朴,既然你说朝鲜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那你觉得我们中国的社会主义怎么样?”朴导的回答是:“你们中国啊,是特殊社会主义!”注意,她的用词是“特殊”,而不是我们的固定搭配“特色”。当年中国人批苏修,现在在朝鲜人眼中,我们是不是当年的苏联人呢?这历史啊,多少相似之处,多少不能直走的路!我还想起当朴导说朝鲜的福利如何如何好时,我那一瞬间的陶醉与羡慕。我敢肯定,不只是我,我的团友们都陶醉了!所以他们才会说朝鲜真好,才会说想移民到朝鲜,才会说想娶个朝鲜老婆,才会说要到朝鲜来逃避买房等各种压力!他们甚至比我陶醉得更久,有的还会一直陶醉下去,永远都不会去反思:我们是否被谎言包围、看到的只是表象?朝鲜目前的福利制度和中国当年的很像,可中国为什么还是放弃了这条道路?如果这种福利真的存在,那人们为了获得它,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最后,再回到我们自身:我们是否会在没有任何亲身经历、没有眼见为实的情况下,仅仅依靠道听途说,就轻易去相信一件事,或者基于什么而不愿去相信它?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to be,or not to be,其实都需要我们调动大量的已有经验,并进行理性判断,总之,this is a question!

  想到这些,我突然感觉心头狠狠地一冷。在表象世界与实在世界之间,我们的存在都像是飘浮着的、没有根基的,我们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的判断有据可依的栖息点。我又感到一种快慰,正是讲解员的泪水,将我从一个不真实的(至少我没经历过,只是道听途说)幻象中拉了出来。尽管现在我面对的不是开满鲜花的乐园,而是凛冽寒冷的荒原,可至少我停止了飘浮,找到了暂时的落脚点,我重新回到了一种可把握的、有自主力的境地里。

  朝鲜啊朝鲜,我刚刚一来,你就带给我那么多思考,看来我这趟旅行没浪费!可是,如果我们的思维有一个固定边界的话,你分明就是我们的界外之物!虽然很多人劝过我不要来朝鲜,还说要购物就该去香港,要度假就该去马尔代夫,要文艺就该去欧洲之类的,可是我真觉得来朝鲜很值!确实,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决断,而不是一味地听取外界的杂音!

  接下来,我们来到友谊馆对面的房子里,这是副馆,陈列的是金二世收到的各国礼物。参观流程和在主馆别无二致,最后,我们到顶楼的观景台看风景、拍照,还逛了逛购物店。我和画家本想买两套朝鲜服的,但一问价格,和羊角岛酒店里的差不多,都是两三千,就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回国后求助于万能的淘宝。画家来朝鲜最大的购物心愿有两个,一是买领袖像章,这心愿已经破灭了,外国人注定是买不到的;二是买朝鲜革命招贴画,这个心愿如今也破灭了。我们看到了许多招贴画,问了问价格,差不多人民币30块一张,画家咬咬牙,都决定掏钱了,又被残酷地告知,招贴画不能带出境,只有油画和水粉画、小型速写可以带出去。可是,油画之类的,不仅价格昂贵,而且那水平画家确实是看不上……

  画家正在沮丧,山西煤老板甲一把抓住了她。煤甲不懂画,想让画家给他参考参考,买一幅油画。许多团友都不想购物,跑到楼下去休息了,最后购物店只剩下煤甲、画家、我和S父子。

  在友谊馆时,讲解员说朝鲜语,吴导说汉语,没有人说英语。S先生话多,一直和大家聊天,小S先生被晾在一边。现在S先生要“补偿”儿子了,给他买了一件朝鲜文化T恤。而我呢,只是想尽量抓住每一个机会,多了解朝鲜一点,所以也在购物店里东看一眼,西看一眼的,顺便用相机拍下了不少工艺品。

  这里有一些瓷罐,比起景德镇瓷器来说,工艺明显差了一个档次。有刺绣的手机套,针脚挺精细的;还有木舂,外面雕的花纹是仙桃、苹果,线条粗糙,只有使用价值。我看中一些小木偶,造型是穿着朝鲜服的小人,有男有女,服饰、相貌、表情各异。还有一种陶质戏曲脸谱,每套五个小脸谱,每个小脸谱比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还要小一些。行程单上说接下来的两天还会有购物店,所以我打算先货比三家,之后再买。

  最终,煤甲也没有买到他满意的油画。走到楼下,雨已经小多了,有人收了伞,蹲在路边抽烟。导游说,给大家几分钟时间休息、抽烟,然后还要去普贤寺。趁这当儿,煤甲给我和画家拍了几张照片,我抱着一棵树,有露珠凝在枝头,清透而圆润,树枝上刚冒出尖尖的红苞,想必苞长大了就会开花。我感叹这里真是云霓明灭、人间仙境,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画家说:“我觉得这雾是从同一个地方冒出来的!”我们绕了十来米,果然看到一个山涧,雾气从那里呈直线型冒出,画家说:“啊,不会是人工造雾吧?!”我也疑惑,如果这雾气是天然的,为何独这一个山涧中有,而且还是直线型散出;如果真是人工的,那这投资也忒大了吧。

  坐上大巴,没几分钟又到了普贤寺。此寺已有1000多年历史,保存着13世纪的佛教经典。再看看寺内环境,无论是大雄殿、石塔等建筑,还是园林布局,都是典型的中式风格,激发不起我的新鲜感。吴导说这里可以上香,于是许多人就去烧香许愿了(疑问:朝鲜允许宗教信仰?朝鲜人平时能自由拜佛?),我没去,就在寺内逛了一圈,瞅见有口大钟挂着。S先生父子走过来,我用英语问小S先生是否无聊,他说是有点,又问他为什么选择来朝鲜,他说一直觉得朝鲜很神秘。小S先生快上大学了,这次S先生带他来中国,是为了清明节祭祖,刚好顺道来趟朝鲜,满足小S的愿望。然后小S先生又提着他的卡片机四处拍照,S先生则指着地上一个石头做的小东东,问我知不知道是什么。我说不太确定,S先生就说,这是石磨,在他们小时候,这东东挺常见的,但现在的中国家庭都不需要它了。他又给我介绍了石磨的构造和工作原理。我们感叹,古代的朝鲜和中国真像,那时中国太强大了,其他国家都在向中国学习。

  终于参观完了普贤寺,坐上大巴离开妙香山,吃饭去,Oh yeah!
7

  午餐是典型的朝鲜菜,分餐制,每人面前十来个金黄的小铜碗。揭开铜碗盖,泡菜、凉拌桔梗、煎豆腐块等就一一出现在眼前,还有一碗是什么蔬菜炒猪肉,我不吃猪肉,把这一碗给了别人。鱼肉有两种,一种是带辣椒的炒鱼片,一种是不带辣椒的油炸鱼块,我都吃了。桌上还有一瓶烧酒,大家一人倒了一小点来尝鲜,最后瓶子里还剩了大半,有点可惜。

  饭后,我们就回平壤了,接下来的景点是一所中学。我很少见到有国家如朝鲜者,把学校也当作旅游景点,想必一定是很优秀的示范学校了。去学校的途中,我注意到某处居民小区的院落,院子不大,栽有树木,育有草坪,还安装了好几种公共体育健身器械。

  朝鲜的学校下午都没课,朴导说学生们上午上课,下午来学校参加兴趣班。可根据个人爱好,选择美术、音乐、体育等兴趣班。这所中学貌似只有一栋教学楼,一楼有个展览室,里面挂着许多图片和文字,但文字都是朝鲜文,没有配中文或英文介绍。一位老师模样的人走过来,给我们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学校的光荣历史,说这里培养出许多优秀人才云云。

  这里像是所初中,因为孩子们个头都不高。教室大多数空着,有的教室里有五六个学生,见到我们,就微笑或是敬少先队队礼,但不同我们交谈。我们上楼时也遇到一队学生下楼,他们平时见到的游客多了,见了我们自然不生分,依然是微笑、敬少先队队礼。至于交谈,那是空想。

  表演队的孩子们在二楼等着我们。还没到表演室,就听到了欢快的音乐。走到表演室门口,老师在拍手,孩子们摇着铃铛、拉着手风琴、弹着吉他,好不热闹。

  表演室没有座位,我们站成两个横排,面对着一面装饰有粉红色幕布的墙。三个女孩走进来,敬礼后就开始了表演,她们清唱了一首欢快的歌,那声音美得跟百灵似的,和声也很完美。然后她们仨分别独唱了一首歌,这些歌曲的曲调都很舒缓,能充分地展线她们嗓音的清亮和声线的优美,不得了,这些孩子不得了,虽然年纪不大,但她们的表演确实很成熟,不管是唱腔还是姿势、眼神,很明显都是受到了长期的专业训练。大家都掏出相机拍照或录视频,我也举起我的单反咔嚓咔嚓地抓拍着,孩子们迎向镜头,落落大方,毫不畏生。总的来说,这些歌还属于儿歌的范畴,充其量是少女歌,我内心又开始感叹:作曲者挺牛逼的,既要写出儿歌的活泼感,又要写出符合朝鲜社会主义建设的庄严感。独唱结束后,三个女孩又合唱了几首歌,其中有中文的《迎宾曲》,总之都是那些被主流所经典化的歌曲。孩子们的表情也非常主流,充满了社会主义憧憬,笑容里散发着祖国的花朵特有的芬芳。

  然后乐队又来演出。乐队也是清一色的小姑娘,吹拉弹唱了几首曲子,其中弹木吉他的那个小姑娘站在靠窗的角落里,看那小眼神,似乎有点走神,说不定她情窦初开,正在想某个男生。但她的手指还是非常熟练地在吉他上拨扫着,整个动作、站立的姿势与风范也是十分专业的。我真想告诉她:孩子,你的箱琴指弹已经很出色了,是时候该玩电吉他了!这个在你看来是来自西方资产阶级的东东,是摇滚乐里少不了的乐器。唉,孩子,你知道摇滚吗?这是一种与你们所受教的音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音乐形态,它是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啊!唉,孩子,你这个年纪,本适合做一个小嬉皮的,你应该留着火红色的波波头,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嚼着白箭,满不在乎地走在大街上……

  接下来一个小姑娘表演古筝独奏。其他女孩穿的都是校裙,只有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朝鲜服,束了个马尾,漂亮又机灵。她古筝弹得真好,大珠小珠在清涧里滚动,仿佛连蝴蝶都从琴弦里飞出了。后来她还吹了一段萨克斯。孩子们表演结束后,我把我事先在中国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可是老师叫我把礼物放到他们指定的位置,听说游客送的礼物都是归学校的,孩子们根本得不到。这群小女孩太招人疼了,煤甲和煤乙也深受感动,当场就为他们学校捐了钱。接下来大家纷纷和孩子们合照。哎呀孩子们实在是太可爱了,可是我悲伤地发现,她们都穿了统一的黑色中跟皮鞋,跟高足有5厘米左右。她们还是在长身体的年龄,是不该穿带跟的鞋的,这对脚的发育很不好。我和孩子们合照时,特地选了古筝小姑娘旁边的位置,一低头看到她的中跟鞋,我就想到左小祖咒的一首歌:《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还有一件让我愧疚的事是,晚上回去翻照片看,我发现我的相机在表演室里拍摄时是没关闪光灯的。表演室的窗帘是拉上的,有些暗,我的相机自动打开了闪光灯,当时我光顾着看表演、拍摄,没注意到闪光灯一直开着。对于在台上的孩子们来说,这样的灯光是非常刺眼的,可是为了表演,为了完成“任务”,为了给外国游客留下好印象,这些可爱的小姑娘一边演出还要一边忍受着许多台相机的闪光灯直射。我心里好生愧疚。

  从学校出来,又去了下一个景点:万景台。吴导说这是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的诞生地,因为每个角度都风景如画,故名万景。我看多了美景,而且万景台已不能给我妙香山的那种脱俗之感,那金日成故居也是后来修复的。从万景台出来,我们走了另一条林中道,吴导说旅游大巴就停在路的尽头。我觉得这条路线也是特意设计好的,因为在十来分钟的路途中,我们经过了许多居民楼。自然会有游客打听这些居民楼,吴导就笑容满面地回答,似乎是要证实早上朴导的话:朝鲜的房子都是国家分配的,而且宽敞明亮,阳台上都摆满鲜花,各种温馨舒适。

  总算坐上大巴直奔一家餐馆,我早都饿坏了。晚餐是高丽火锅。火锅是铜制的,小巧玲珑,也是每人一份。上的菜有七八种,我把猪肉给了S先生(感觉他和小S先生来朝鲜一直吃不饱)。这里还供应正宗的朝鲜冷面,是自费的,我当然要试一试,要了一份玉米面的冷面,画家也要了份莜面的冷面。“冷面”虽有个“冷”字,其实只是针对面的冷而言,汤却分为冷、热两种。已经下了一天的雨,天气阴冷,从养生角度考虑,我和画家都要了热汤。热汤+冷面,在三月底的朝鲜是个不错的选择,亲,你值得拥有。

  饭后天色已黯,大巴载着我们直驱羊角岛。这时是晚上七时许,可平壤的街头已十分安静,除了偶尔闪过的汽车外,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吴导说,朝鲜是实行宵禁的,人们晚上都在家里休息。这也是朝鲜治安好的一个重要原因。偌大一座城还睁着眼睛,可人们早已归家,我们的大巴不免显得有点寂寞。一路上,吴导又指了许多建筑给我们看。

  回到酒店,鉴于昨晚的经验,我决定今晚拍照以打发无聊。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就挎上相机,穿着拖鞋下楼了。还在走廊上走着,就被IT哥叫住,他很激动地拽住我的胳膊,压低的声音里透露出盖不住的兴奋:“我用手机搜索到羊角岛的WIFI了哎!哎呀,可惜我手机上没装密码破解软件啊,你们的装了没,借我试试啊!”我劝他:“还是不要试为好。”可是IT哥已经完全沉浸在羊角岛WIFI带给他的亢奋之中,直到我们拐角去坐电梯了,还听到他在后面嚷:“我一定要破解密码,一定要破解密码!”

  一出羊角岛酒店,就看到夜色中的大同江。今天真冷啊,我把伞柄夹在肩上,一边抖抖瑟瑟地拍摄着大同江的夜景,还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相机镜头,确保没有雨飘到镜头上。一连拍了好多张,我都很不满意。没有三脚架,拍夜景已失败了一半,加上我只穿了拖鞋,脚上实在很冷,索性又回房间了。

  人是回了房间,可是心不甘。把窗帘拉开,外面正对着大同江,再稍微探出一点身子,就可以看到左侧前方耀眼的主体思想塔,它正在夜色中闪耀着红光。据说平壤市区也供电不足,但每到晚上,那高大上的主体思想塔就是一座天然的指路坐标。又看了看主体思想塔的附近,那一片的灯光都挺璀璨的,跨江大桥上也霓虹闪烁,不像网上报道的那样漆黑一团。曾经在网上看过一帖子,把平壤形容成一座晚上几乎是没有任何灯光的黑城,现在想来,那说法很有些夸张,看来许多东西还是要亲历了才知道真假。

  我把沙发搬到窗前,果断地爬了上去,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支着身子,又在窗台上试镜,直到找到好几个合适的角度,这才把相机放稳在台上,嘿,窗台不就是天然的三脚架了吗?接下来,一边调参数一边拍,一边挪角度一边拍,我拍我拍我拍拍拍,折腾了大半天。

  画家今晚澡也不洗了,倒头就睡。我去卫生间洗澡,发现昨天打开的牙具和香皂都没有更换,中国制造的两面针旅行装牙膏也没有更新。透过这些细节,再联想起来时的火车上朝鲜人大包小包的行李,我推测朝鲜确实缺少轻工业产品的,现在我还可以大胆地推测,许多我们常见的生活用品他们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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