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兴蓉:哦, 教师论文
本人有胆写作此文,有几个原因:一者,自己就是老师。虽说人称“癫师”,但癫师也是老师。二者,我从前是青年文学爱好者,现在是中年文学爱好者,将来,如果不出意外,还应该是老年文学爱好者。三者,曾在教育刊物担任责编,看过千万教师来稿。所以我对教师写作有些感想,要写在下面。 或许有同仁会说,你是文学爱好者,不宜从文学的角度来评论教师写作吧?教师写的可是学术论文。很巧,我要谈的,恰是文学和所谓学术论文的关系。我们知道,五四运动有它的弊端,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点:一是废除了礼教(礼是国人表达感情的方式,“皮之不存,毛将安附?”);二是断裂了士的作风;三是将文学作为艺术的一类,从而偏狭化了,以致一说某人是弄文学的人,必是指他是写小说、戏剧或诗歌的人。这很不好。要知道真正的文学多在非文学处,或者说,非文学处一定要有文学,是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也。如李斯的《谏逐客书》、司马迁的《史记》、诸葛亮的《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等,哪一样是文学?又哪一样不是文学?从这个角度看,未来的人们将《老子》和《论语》也当文学看,不是没有可能吧。 现在许多所谓论文,似视文学如死敌,概念或术语像晒死鱼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弄得写的人冒青筋,读的人伤脑筋。 我在担任责编的时候,就有幸见过一个大学教授,此君为人倒是平和,而一写文章,立马就成了仙,再不说人话了。我个人以为,一个人不说人话也可以,但只宜于自言自语,倘使形成文字,诉诸报刊,就不该了,因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读者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忽然间感觉云里雾里,是不会高兴的。具体说来,我的感觉是:一句都读不懂。这可是教育论文呀!身为教师兼编辑,我一半敬畏,一半惭愧,只好前去当面请教。为人平和的教授倒是耐心,向我讲解那些像沙丁鱼一样密密麻麻的术语(其中很多术语来自海外,据说是“最新成果”),本人不才,也算听懂了一些,懂完却想起“大山妊娠”的寓言:从前有座山,妊娠时山摇地动,飞沙走石,弄得天地都惊动了,结果却只是生下了一只小老鼠。 这种下决心要折磨读者的做法,当然系极端的例子;一般的教师论文,毛病则多在缺少甚或没有文学含量。王小波曾说:“有趣正如某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我想他如果像我一样读过很多教育论文,他就会说:“已经被超越了”。说到这里,有件小事可以一提:有一次,一个特级语文老师在电脑上帮我修改“论文”,看得我惊心动魄,就是说,凡是我觉得稍稍有趣的句子,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删掉!——亏他这样敏感!等他改下来,我觉得我这可怜的小文就像打了霜的小树,蔫得不行。以后我再见到他时,谈天说地,只是绝口不谈写作。我确信:这种在写作上视有趣为仇寇的奇观,人类史上亦所罕见。 这种悖离人性的文风,何以大行其道?你如果一定要探索究竟,当然又与政治相关——看看现在的教育行政部门在干些什么,你就一目了然了。 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我非常反感在课本中嵌入那些“主义”来“主义”去的官腔文章。你从这一类的文章,永远看不出真诚,当然也就看不出幽默和个性。大凡遇到这样的文章,我就对同学们说:“这篇文章很复杂,让我们采取一个简单的方法,就是:不讲!”,或者换个说法:“大家好好看看这篇文章,因为它能教我们一个东西,就是:文章不能这么写!” 我有一个基本想法:人活在社会中,也活在人世间。因为后者,我敬畏一切仅有一次的生命,而反对一切对仅有一次的生命进行的伤害和扭曲。我从教这些年,而从未写过一篇所谓教育论文,原因即在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