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鸣：在珞珈山的浓荫里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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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剑鸣：在珞珈山的浓荫里读书

时间:2014年10月12日 作者：李剑鸣（复旦大学教授） 来源:中国美国史研究会

坐落在珞珈山的武汉大学，是我少年时最为向往的学府。1978年我参加高考，最大的心愿就是考进武大。结果数学才得20多分，拖了后腿，只能去岳麓山下的湖南师院。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益阳师专教书，同事中有湘潭大学分来的蒋劲松君，我们平素戏称“蒋公”，正全力准备考武大的研究生，立志随刘绪贻先生学习美国史。闲谈中，蒋公对武大的美国史学科赞赏不已，对刘先生的学问和人望更是推崇有加。等到我也下决心学美国史的时候，武大又一次成了我最想去的地方。

我调入湘潭大学后，偶然在外语系资料室找到了两本英文书，是关于西奥多·罗斯福的资料和传记，开始对这个人物感兴趣，想写一篇文章。要写文章，仅凭两本书显然是不够的。新婚的妻子见我不时念叨资料的事，便出主意说，不妨到外地去查找。这真是个诱人的点子，我首先想到的是去武大。一则那里是离湘潭最近的美国史中心，二则我过去的同事蒋公正在那里深造。可是，要到省外出差，哪里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呢。像我这种二十几岁的年轻教员，一无课题，二无积蓄，只能向系里申请经费。我花了好几天工夫，办了繁琐的手续，好歹跑来了一笔钱。接着又从学校开出介绍信，然后随一帮到南京考察的干训部学员一道，去株洲坐火车赴武汉。

那是1985年5月的下旬。到武昌站时已是夜里，我跟着那些学员找地方住了一晚，转天清早去找蒋公。他正要出门去赶课，就让同屋的刘景华兄接待我。景华和蒋公是湘大的同学，当时在吴于厪先生门下读博士。他见是同乡，便分外热情，先陪我到招待所住下，又带我去历史系的美国史资料室。现在想来，那资料室也就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有点老旧，书堆得很满；可我是从一个几乎没有外文收藏的学校来的，见到那么多的外文书，不免感叹“资料多得吓人”。景华还带我去了历史系的外文资料室，那里书也不少，只是大多与美国史无关。蒋公下课后，再次把我带到美国史资料室，碰巧遇见了刘绪贻先生。

当时我正在书架中间查书，忽听从门口传来说话声。蒋公说是刘先生来了。我跟着他转出去一看，只见进来的是个身穿藏青色中山装的中年人，身材不高，硬朗健旺，面色红润，满头黑发。事后蒋公告诉我，刘先生实际上已年过七旬。我惊叹道：“真不像，看上去顶多五十多岁嘛。”蒋公笑着说：“刘先生保养有方，所以显得年轻。”蒋公把我介绍给刘先生后，我跟他寒暄了几句，便提出要加入美国史研究会。那时，研究会秘书处设在武大，刘先生是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刘先生要蒋公给我找来一张入会登记表，并说要严格按规矩办，也就是需要会员推荐，还要单位证明我担负美国史的教学工作。他大约还跟我说了其他一些话，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思想开放，学识丰富。

我专程来武大，为的是给西奥多·罗斯福一文收集资料。外校人员使用武大的资源终究不便，我只好请蒋公代为借书，每次一册，看完后再换。他先后帮我借过理查森编的《美国总统咨文与文件汇编》、《西奥多·罗斯福自传》、《美国历史文献选粹》等书。我拿到书后，便携去武大行政楼前的树林里，坐在树下细细地看。那里生长着连片的樟树和梧桐，枝干粗壮，蓊郁苍翠，浓荫覆地，林间还有一些石桌和石凳。其时正当初夏，一连几天也没下雨，天气晴和温暖，清风拂面，鸟音在耳，正是户外读书的上好时节。我随身带了一些卡片，边看边抄，半天下来便积攒了很厚一沓。遇到整篇有用的材料，便拿到武大物理系的复印室去复印。有的书过于破旧，复印工人不肯印，怕弄坏了惹麻烦。读书时自是投入和专注，看到眼累时，便起身走动。举目四顾，林边的路上人来人往，厚密的树叶里藏莺隔燕，树冠外是澄碧辽远的天空。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境中读书的记忆，每每让我想起就觉得惆怅：那是一种无法复制的美好的感觉。

我在武大前后待了十来天。招待所位于珞珈山腰，跟另一位蒋公住过的“半山庐”相邻。同屋还住着一个广西农学院来的年轻教师，姓赵，为人随和热情。我们相处得不错，白天两人分头去办自己的事，晚饭后便一同去山里和湖边散步，去露天广场看电影。有一次，我们走到珞珈山的深处，在山包上发现一个石形的观景台。人站上去，顿觉天风振衣，气象开阔，暮色中的东湖尽收眼底。那时的武大真是个令人流连的地方，环境好，图书多，非常适合做学问。

那时的武大也是美国史学科最强盛的时期，美国史研究室尽是精兵强将。那次我虽然只见到了刘绪贻先生，但我知道还有一大批令人景仰的学者，其中包括曹绍濂先生、李世洞老师、李存训老师、李世雅老师、王锦瑭老师、钟文范老师和谭君久老师。刘先生门下还有一批极为出色的学生。我在武大逗留时，特意从蒋公那里借阅了往届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对韩铁的论文印象尤深，以为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我想，中国的美国史研究能有今天的局面，武大的前辈们当年的开拓推动之功，是绝对不能忘记的。

2014年10月1日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