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一饭一世界》节选
[size=+0]书名:一饭一世界
书号:ISBN978-7-5495-2576-8
著者:周华诚
开本:32
出版时间:2012年09月
定价:30.00
中图法分类:TS971-49
白 菜 在城里是会忘了季节的。城里的清晨,见不到霜。已是十一月了,一日进到遥远的大山里,发现枫叶已红,红得似火,在秋阳下暖人的眼;秋水已瘦,瘦得婉约,安静地流淌;河边山际,遍布小野菊,星星点点,金黄得如同青春往事。 清晨早起到野外,惊喜地见到田野上有霜了。草叶上,稻秆上,瓦楞上,铺着一层白,是细细的冰晶。碧青的白菜叶上,霜落了一层,看去纯洁水嫩。《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气肃而凝,露结为霜”。霜其实是水汽直接凝成,与露水无关。 几天的饭桌上,都有一盘白菜。北方人所称“白菜”,似多指茭菜,江浙人则把“青菜”都叫做了白菜。大的一种,高梗,叶柄肥厚,一支支合抱着成了花瓶状,腰身很是妩媚,叶则青得令人欣喜。白菜一定要霜降后的方好,拿猪油炒了,吃起来特别鲜美甘甜。秋后的丝瓜也是如此,叶也都黄了,藤枯成了国画,还用了最后的养分和心力结成几颗小小丝瓜,在架上落寞地吊着。霜一落,采来吃,不要任何喧宾夺主的佐料,只要一粒秋红椒,一起清炒了,比鸡肉还鲜美。 如果见过白菜在地里的样子,你一定会喜欢的。地是干燥,白菜却水嫩,叶柄如玉一样白,带着青,亭亭玉立。白菜是可以入画的,国画里边,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之外,白菜也是很多大师笔下的题材。国画大师齐白石曾有一幅写意的白菜图,画面上大棵的白菜,点缀着两个红辣椒,并题句说:“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蔬之王,何也?”可见大师对白菜的喜爱。 白菜可清炒,可煮汤,还可整株地腌成酸菜来吃。老家人常在霜后将白菜整担地收割回来,洗净了,在太阳底下晒三四天,然后一层层叠进大缸里,分层撒上盐。小孩儿这时就有任务了:将小脚洗净,整个人上去把白菜踩实。踩啊踩啊,菜叶软了,菜汁也沁出来,于是用棕叶覆盖,最后压上大石。半个多月后,冬菜就可食了。冬天里,用这样的冬菜煮鱼,炒冬笋,是极好的下酒菜肴,冬菜用肉丝和干辣椒炒了,下粥也是绝配。 母亲每年冬天都要腌上两缸白菜,吃不掉时,就东邻西邻地送。久居城市的人,忘了白菜在地里的样子,也不甚知道白菜的成长,只知道菜市场里最便宜的一样是它。仍然是上次在山里,我们看到地里刚砍的白菜与城里菜场的殊为不同,那么鲜嫩,同伴中有人便点名要吃它。炒上桌时,只见都是肉片,少数菜梗藏藏掖掖。同伴大为失望,要求白菜不要搁肉,把菜叶一齐炒上来。敦朴的女主人红了脸,手在围裙上搓了半天没去炒,只说:“没肉,不好吃的……”她是把我们当客人的。后来想到,这也是城乡之别的一种呢,不禁心生感慨。
老南瓜与南瓜花 老南瓜我是极爱吃的。选那熟透了的,金黄金黄,重而厚实的那种,刨去壳。老家刨南瓜壳,多用锅铲,刮擦刮擦,连那响声也好听。刨壳后剖开,掏出黄红的瓤,漂在脸盆中。待到饭后无事,再来把瓤中的南瓜子一一挤出,于太阳底下晒干,留到冬天落雪时,在铁锅中炒熟,那叫一个香,香飘十里!一群人围炉吃南瓜子,那叫一个惬意!——这里再说老南瓜。将那去壳老瓜洗净,切成不厚不薄的片,锅中油烧热,下锅猛火煸炒,再以文火略煨至烂,洒少许野葱或韭菜,上锅——甜、糯、香、鲜,那味儿真当比红烧肉还好!
i每回在单位食堂吃饭,遇上有老南瓜一道菜,那便是我的节日了:必吃两大碗饭,临了再把菜、汤、饭混于一盆,风卷残云,几乎连碗都可不洗。令我奇怪的是,说老南瓜不好吃的,竟也大有人在!
读闲书,知道南泥湾时军民艰苦奋斗,曾有一段日子只能天天吃那“南瓜煮饭”——刚看到这一节时,我差点觉得是这著书人瞎编,天天有南瓜饭吃,那是神仙过的日子!后来想,南瓜煮饭,没丁点油花,没丁点佐料,可能真的好吃不到哪里去。反正我是没吃过。
秋天回乡下老家,总能见到老屋墙角风车边堆叠着一个个憨态可掬的老南瓜。老母亲说,你喜欢吃老南瓜,就用编织袋装些去!趁着一段日子天气晴好,母亲会把那些老南瓜全部切成薄片(老南瓜质地很硬,我半个切下来握刀的手就痛,而母亲要切几十个),再用箩筐挑到河滩上,薄薄地铺展,铺得河滩一片金黄。为什么要铺在河滩上?因为太阳晒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南瓜就干得快。河滩上干净吗?很干净,溪水常年累月地清洗过,阳光常年累月地晒过。每天傍晚,母亲再把那些金黄拾起,又挑回家。如是五天,或十天?我记不清了。后来乡下造了新楼房,母亲再不用挑到河滩边了,直接晒到楼顶,方便很多。南瓜片晒干后,加适当比例糯米粉及油盐酱醋生姜辣椒等十余种花样,盛于木甑中蒸熟,又摊在簸箕中晒干——“南瓜干”成也!这又是世上少有的美味之一。可惜手续太过繁杂,每回做“南瓜干”,母亲都要花多少力气!
除老南瓜外,新鲜小南瓜切丝炒起来也是一道菜。但我还吃过南瓜花!小时我放学回家,母亲也刚从地里忙活回来。母亲说,做道好菜你们吃。便到屋角南瓜藤中,拣那开得最新鲜最大朵的花,把花瓣折下,并不伤及花蕊,那些蜂儿蝶儿照样能使其结果。把南瓜花用开水一烫,去了花上的细毛,下锅,加水,以番薯粉略略勾芡即可起锅。这道菜,汤透明、色金黄、味鲜美。现在想来,可能是那时没什么菜吧;而母亲总能变着花样让我们吃得美美的。
多少年以后我听说城里的浪漫女子有泡玫瑰花瓣吃的。我觉得,这远没有我们当年吃南瓜花那么浪漫。
我们的生活像面条 酒尽酣时,桌上硝烟未了,东道主面红耳赤,四顾相询:“各位吃点什么主食,面条还是炒饭?”一大缸面条上桌后,在各个角度传来的力的相互牵制、加强、抵消、偏移等作用下,转盘载着光荣的面条绕场数周,最终在一个角度艰难地停息下来,局部地区又一番你推我让,局面终于打开。随后面条转到下游,四五双筷子才一齐上阵,霎时间拉拉扯扯、千帆竞渡,好一番热闹景象——至此,酒席上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被这一缸面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外国人不如中国人喜欢吃面条,大约跟“关系”没有多大关系,而与餐具关系暧昧。小时吃面条,手上捏着两根竹筷,一次次满怀希望地劳作,一次次重演竹篮打水的故事。那丝丝缕缕的东西,溜滑溜滑,总是在接近嘴巴时又欢快地跃入水中。多年以后,经过不断磨练,国人们都将一双筷子使得得心应手,这也成了令炎黄子孙大生自豪感的事件之一。“面条、餐具与东西方文化差异”是一个可供研究的好题目。我家隔壁开面店的阿叔认为,用筷子吃面条使人聪明。他耐心奉劝年轻父母带孩子来他的店里吃面,作为早期教育智力开发的形式之一。
面条是懒人的美食。一个人在家,煮开一锅水,丢下一把面条,这边海碗里加猪油、酱油、姜蒜、辣椒等物,沸水烫开,那边锅里面条已熟,捞出下到料汤中,大功即成,请君享用。老家人常吃的有两种面,一为“洋面”,尺把长一捆捆十分整齐,面条略宽;另一为“索面”,加盐制成,捆成丫环的“8”字型发辫一般,丝丝纤细。过生日或正月初一清早,老家人都要煮索面吃。从前正月里拜年,每到一家,总有一碗热辣辣油汪汪的索面迎接你,让你肚子盛不下为止。也有的,在丝丝面条下还掩藏了两颗荷包蛋。这种做法,人们戏称之“猪栏草铺芋子”,让陌生人听后哑然失笑。
然而这两种面条实在煮不出什么新意。一味守旧的操作法,只宜远离家乡的游子在雨夜里怀想,与乡愁一样,成了回忆中温暖情怀的精神食粮。前几日,和几位朋友闯进大山深处,在窗外稻花香的田园风光里,农妇端出一铁盆泥鳅面,让我耳目一新,精神倍感振奋外,食欲也十分振奋。泥鳅还能与面同煮!便想到面的煮法天地宽,回家后便将新增强的创新意识付诸实践,煮出了西红杮黄瓜鸡蛋面、香肠青菜鸡汤面、羊肉土豆面等,原则是冰箱里有什么,面里就加什么,味道果然各有千秋。
拉拉扯扯、千头万绪;粗陋简便、吃不好但能吃饱;为了提高品位,要努力从日复一日的低级重复中翻出新花样——我们的生活多么像一碗面条。方便面?那是新人类们所谓的“时尚生活”,闻起来虽香,没多少养人的东西。
最是欲遮还休的温柔
《十面埋伏》令人失望,只几个镜头堪可回味。金城武牡丹坊里单挑章子怡,“啪、啪、啪”,好快的刀!随即一件华丽外衣悄然落地,小妹慌乱遮掩,金捕头一脸轻薄……小妹香肩乍露,成为今夏最流行概念——不对称露肩,这一幕实在令人惊艳。
观后第二天我在早点摊上剥一个粽子吃时,联想到如上情景。
小时伙伴中有一武侠小说狂爱者,将课桌挖出一洞来,上课时持书从洞内窥视,其刻苦之状令人叹服。他从书中得一“叫化鸡”秘方,也是来去如电、行为怪异的武林中人钟爱的烹制法:捉一只鸡来,连毛带皮裹上厚厚黄泥,埋进现挖的土灶中煨……敲开黄泥一看,哇塞,那叫一个香,香飘十里……在那零食匮乏的年代,我们都被他说得食心萌动,有想象力丰富者更是口水挂了两尺长。终在一月黑风高之夜,几个黑影健步如飞窜行于村中,不料世事无常,一声鸡叫惊醒了数条大狗狂吠,众位大侠吓得抱头鼠窜,行动就此夭折。然而那“叫化鸡”却深深印在了脑海中,尤其那“敲开一看,哇塞”,更引人生发联翩遐想。
将食物包裹在锡纸、箬叶、黄泥中或蒸或烤或烧,除特别能保持原料的柔嫩、鲜美、浓香特点之外,剥而食之的过程虽然稍显烦琐,但终因在咀嚼吞咽这一实质性动作之前,增加了剥开的步骤,而使进食过程有了欲扬先抑、欲说还休的婉转效果,具有了中国古典主义式的美感。
鲈鱼铁板烧,也极能彰显那欲遮还休的一抹美食温柔。先把鲈鱼用油盐酱醋略烧一下,再连汤带汁倒进锡纸中,细细包好,放到铁板上耐心地烤,最后上桌轻轻打开锡纸,眼见得里面焦黄可爱,耳听得噼啪有声,鼻闻见喷香袭来……于是一干人等摩拳擦掌,纵身向前……
包的东西里面,有一样是最富诗意的,那就是荷叶。在杭州吃过一次小汤包,皮薄汤多,一小笼用整张的荷叶垫并覆盖着,吃时有清香。过去最讲究的粉蒸肉,也是用荷叶蒸的。过去还有人用荷叶煮稀饭,办法是洗净一张荷叶,放在正在煮的稀饭上面,这稀饭煮好有一股荷叶的清香,最宜夏天的傍晚在树阴下享用。过去外婆上街买菜,回来时手上常见有一小包荷叶裹着的东东,那是很令我们这些小孩儿雀跃的:有时是几片烧鸡,有时是半斤荸荠,有时是一颗油煎果,最后的惊喜往往在无限的猜想之外,当彼时,你强捺一颗蹦跳的心,小心翼翼解开红丝线,一层层展开那荷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