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 秋风老师今天表现出一个儒者的宽怀,这是我所期许的。今天我故意将批评意见说得比较尖锐,这是对他一个考验,他通过了这个测试。启蒙的本意并不是根本瓦解传统,而是驱逐愚昧来改造和重新激活传统。启蒙运动倡导理性的意义和作用,这是对希腊传统的复兴。但对于理性的态度,内部的差异和多样性也相当明显,既有对理性的怀疑主义,也有对理性的乐观主义,休谟大概是怀疑主义的一端,而孔多塞在乐观主义的另一端,大多数启蒙主义者是处在两极之间的某个位置,所以它是一个复杂的运动。。任何伟大的文化传统都不可能自动地一直走在康庄大道上,因此,作为改造和激活传统的启蒙永远是重要的。在这个意义上,康德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启蒙的时代,但不是在一个已经启蒙了的时代,这句话对我们今天仍然有重要的相关性和前瞻性。
其实,我对秋风真正的批评是在于,他在谈中国文化的时候,只是局限在一个时间维度中考虑,似乎很少(如果不是完全没有的话)考虑空间的维度。实际上,文化的往复也好,“进步”发展也好,主要是一个不同文化在空间上发生遭遇的结果。大家想想,中国一开始也没有大,中国文化作为对中国人而言普遍性的文化,也是在“内部”各种亚文化不断碰撞与交汇之中形成的,是在不断的文化遭遇中形成了现在蔚为大观的中国文化。空间性的文化遭遇,是文化在本体论上的一个事实,而今天的世界,文化遭遇在更大的尺度和更深的意义上展开。看不到这一点,可能会处在某种褊狭的视野之中。而我觉得,儒家传统的一个特征是倡导清明,节制褊狭,这也是原初意义上的启蒙文化。我愿意作为秋风兄的诤友,期待他不断有新的创见,我也会不断地给他新的批评,以此表达友谊。谢谢。
(实习生孙煜亦有贡献)
(三)新文化运动百年|追问“我们是谁”前,先追问“我是谁” 会议第三单元由许纪霖主持,周濂作题为《文化“主体性”:一个虚假的焦虑?》的主讲报告,白彤东作评论。以下为澎湃新闻整理的本单元会议纪要,分上下两篇,此为上篇。因篇幅所限,精彩发言无法一一呈现,望读者谅解。内容已经讲者审定。
本单元主持人许纪霖(左),主讲人周濂(右) 周濂:
在座的学者彼此都是好朋友,也是老朋友,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是短兵相接近身肉搏,对彼此的身法、招数甚至语气都很熟悉。来参会之前我就预计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结果到了现场发现,状况更加惨烈,多人已经被“炮决”、“犬决”好几回了。
干春松曾经在朋友圈给我留言,他说:“把某种焦虑判定为虚假,是治不了焦虑的。陈独秀他们判过一次,后来他们焦虑了。我估计你也快焦虑了。”我回复他说:我作为个体,其实一直都很焦虑,比如说前几天通宵写这个会议的发言稿,写不出来,我特别焦虑;每周疲于奔命地上课,我也很焦虑;我女儿一天一天地长大,我没时间陪她,我也很焦虑。
然后,看到许老师发送的会议通知我就更焦虑了,因为他把我的标题漏了一个很重要的问号。当我说“文化主体性:一个虚构的焦虑?”时,我的本意并不是斩钉截铁地判定这就是一个虚假的焦虑,而是很真诚地提出一个问题。
说来有趣,某种意义上,新文化运动就是从标点符号的引入开始的。1915年,胡适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题为《论句读及文字符号》的文章,大谈引入西方标点符号的重要性,在一定意义上掀开了新文化运动之白话文运动的序幕。
“文化主体性”在语义上是个毫无意义的超级概念
回到今天的主题。我们知道“主体性”是一个舶来词,英文是subjectivity。狭义的subjectivity是指拥有意识经验的个体。这个“意识”包括perspective(视角),sensation(感觉),belief(信念)或者desire(欲望)。广义的subjectivity是指有行动性的entity(实体)。“有行动性”英文是agency,也就是说它能够对其他的对象或实体有所行动或施加某种power(权力或影响)。
我刚才说,作为个体我很焦虑,我相信你们一定理解我的意思是什么。因为正在焦虑的这个主体是一个个体意义上或行动意义上的主体。比如我刚才说的那些焦虑,都是很具体、很真实的焦虑:我作为作者我焦虑论文,作为老师焦虑课程,作为父亲焦虑我女儿的成长。其中最关键的是,作为焦虑的主体,这个主体是有意识、有视角、有感觉、有信念、有欲望的,会反思、能行动并且能为行动后果负责任的人,他是一个agency,是一个entity。
所以,当我们谈论“主体性”的时候,我们首先谈论的是这样一个主体/行动者。而“文化”本身,它不是一个行动者。它没有人格、意识、信念、欲望,它无法行动也无法为行动的后果负责,当然更不可能成为一个具有主动反思性的主体。所以,虽然我们大概知道“文化”是什么意思(其实它也非常含混和复杂),也知道“主体性”是什么意思,但是把“文化”和“主体性”放在一块儿,到底什么意思呢?它是个nonsense(废话,垃圾)。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很多文化讨论、社会讨论制造了太多这种nonsense。用“主体性”去形容文化,其实就是一种错误的、拟人化的、原始的思维方式。在文化场域,焦虑的主体从来不是文化本身,而是生活在文化当中的、相互分离又彼此关联的、各个不同的个体。是我们这些个体,在反思、在焦虑我所从属的文化到底是什么东西。而文化本身既不反思也不焦虑。
所以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意思:“文化主体性”这一表述,不止是一个范畴错误,而且是一个毫无意义的nonsense。
主体哲学的思想资源之一是“主体思想”
有人也许会说,所谓的文化主体性,并不是要把抽象的、非人格化的“文化”视为行动者。文化主体性,还有另外一个可能的意思,就是强调文化的独立性,特别是相对异质文化挑战时的独立性。比方说北京大学的楼宇烈先生在《中国的品格》一书中说:“现在的挑战是:我们怎样在与强势文化的交流中,保持一种清醒的文化主体意识,既汲取对方的营养,又不丧失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化,维持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独立性?”这么一来,“文化主体性”其实就是一种修辞性的说法。背后真正的意思是想讲文化独立性的问题。这样理解的“主体性”更接近于西方哲学意义上的“实体”,substance或entity,是一种可以独立存在、而不依附于其他事物而存在的事物。这种主体哲学或实体哲学,我们可以上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篇》或《形而上学》。但是亚里士多德离我们太远了,而且太形而上学,我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思想资源也许来自于我们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我们的近邻——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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